
宣武區(qū)白廣路不知因何得名,照它現在的樣子是應該更名為“國槐路”的。它不像北京其他街道那么漫長乏味,而是短小精彩,僅容兩車并行,又有國槐夾道、濃蔭蔽日,仿佛人車蜂涌的華麗長廊。這是它自成一景的特別之處。如果沒有這些國槐,你給它換上任何一條街道的名稱并無突兀之處。
白廣路不遠處的菜市口大街就不同。走到那條大街上的游客,誰能想到那里是一百多年前那次野蠻的全球化中,晚清政府殺了戍戌六君子的地方嗎?誰能想到那是帝國政府每年秋季定期“開刀問斬”死囚的國家刑場嗎?
不能。
除非你熟悉這段歷史,又恰好被“菜市口”這地名激靈了一下,你就很難聯想起這條街道上的往事。因為走遍中國的城市,你不會覺得如今的“菜市口大街”有什么特別之處。
中國建設部一位高級官員對模式化的城市建筑表示不滿,他批評說:中國就像由一千個相同城市構成的國家。
經濟全球化和中國城市化需求的雙重刺激,誘發(fā)了非理性的老城改造運動。在這場持續(xù)十余年的拆遷與改造中,從曾經的大都會,到偏遠的邊陲小鎮(zhèn),沒有一處不是涌動著“推倒重來”的欲望——整個中國變成了全球最壯觀的超級工地。
中國大小城市的命運和形象由此改寫,它們總體上的表情千篇一律,如同中國國粹——京劇里的臉譜。這個比喻僅僅在“程式化”的意義上才成立,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對京劇的污辱。京劇臉譜盡管隱沒了不同演員的自然個性,卻突出強化了每個角色的個性特征。
中國城市形象絕少對傳統(tǒng)建筑文化的繼承,它們從根本上摧毀了自己的傳統(tǒng)。
中國城市也絕少對外來建筑藝術的成功融合與發(fā)揮,這方面它們只是施行拙劣而簡單的抄襲。
總體上觀察,中國城市就像鋼筋和水泥瘋狂渲泄、殘破華夏精神和“異域風情”病態(tài)濫交之后的產物。
這場仍在繼續(xù)并且愈演愈烈的狂熱運動造成的后果遠遠不止人們已經看到和總結出來的那些弊端。其更深遠的破壞效果在于它幾乎徹底取消了中國人借以緬懷故鄉(xiāng)的“場地”,取消了一個矗立在天地時空中的“路標”。于是現代中國人和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紐帶幾乎只剩下語言和文字,他們的精神在丑陋建筑物堆砌的“曠野”里茫然不知所歸,文化自信、獨立精神被強勢文化沖擊得恍恍惚惚、虛弱不堪。
這一點從中國城市改造運動的推進者之一——中國工商界人士的群體精神狀態(tài)可以得到證實——城市改造運動初期,眾多國有企業(yè)甚至政府部門紛紛卷入地產淘金熱潮中,盡管目前的狀況似乎稍有改觀,但把中國工商界人士總體上歸結為中國城市改造運動的推進者應無不妥。
中國工商界人士在利用天時地利的機會優(yōu)勢確立經濟強勢地位之后,在精神上并沒有表現出相應的能量。有時候他們寄希望于“國學”的影響企圖構建個人或者組織權威如同暴發(fā)起來的唐吉訶德,有時候則迷失在“西學”泥潭里如同一群擱淺的草魚。
所謂“西學”,對于工商界人士來說,特指西方的商業(yè)智慧、管理思想和經營策略,其實絕大多數來自美國。這些往往被冠以“大師”、“領袖”、“精英”級別的外來商業(yè)文化一部分來源是“海歸”們的現身說法,更多的是國內出版機構的狂熱引進,另有層出不窮的“培訓大師”、“管理專家”們的推波助瀾。
“海歸”們如今已經淪為“海龜”,金光散盡,一些人吹捧某種理論不過為了解決就業(yè)或者忽悠投資;出版機構的狂熱則是因為有市場,除了一部分書貨真價實,更多是亂石穿空的忽悠,泥沙俱下的垃圾,有的理論作者在國外查無此人,有的顯然已經過時,有的連國外的企業(yè)也未必愿意照著去做,也有相當一部分看起來比較科學的,就連國外知名的顧問機構到中國來推行也同樣是水土不服、屢遭敗跡。
經濟全球化是否會導致經濟活動和商業(yè)文化的“標準化”?
中國工商界是否可能在全球化背景下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建立多樣性的商業(yè)文化生態(tài)?
這是在“國學”與“西學”之間搖擺不定的中國工商界人士必須在商業(yè)實踐中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就以上主題訪問相關人士的幾天里,北京已經進入著名的桑拿天氣,也正是京城槐花紛紛凋謝的季節(jié)。我天天經過白廣路,每天都會看見地上一層金黃的槐花,當晚被清潔工清掃干凈,第二天又是一地金黃。在北方鄉(xiāng)村,槐花含苞欲放時,叫作“槐米”,采集起來,可以賣上很好的價錢。在這里,它的前途就是在開敗之時,萎棄于地。這是“槐米”、“槐花”在全球化旅行中的不同命運,但是作為“槐米”被采集,作為“槐花”被清掃,它們只是被移動了位置,當時的形態(tài)并無改變。
無論槐花經歷了成為商品還是自然歸化的命運,也無論它出現在世界其他地方,會制造何種風情,都是那樣的一地金黃。它們就像玉米、土豆、棉花這些普遍出現在人類生活中,并且被世界著名的文藝家們用文字、色彩和旋律進行持續(xù)贊美的植物一樣。在“全球化”的反復選擇中,這些偉大的植物們堅守了自己的意志——其質樸的顏色和香味,溫存著人們的腸胃、皮膚和記憶。
近年來,彩色棉花在新疆培植成功——彩色棉花在古代是原本就有的,生物學家們的貢獻只是激活了它們的記憶而已。
全球化,毫無疑問是當今最流行的詞匯之一。時而如天使發(fā)布的福音,時而如魔鬼帶來的謠傳,它就像某種身份可疑的病毒,贊成者說它有益健康,反對者謂之破壞生態(tài)。但是適應性強的植物們在“全球化”漫游中并沒有迷失自我。對于人類,全球化,究竟是一種結果,還是正在蔓延的趨勢?
來自植物們的經驗和智慧,而非大師們的暄鬧,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一些樸素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