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魂

　　太行山區的楊小萬到這座城市打工以來，發現老鄉特別多！楊小萬對這個“特別多”很感興趣，經過實地考察和緊張籌備，就在車站附近的街面上開了一家名字叫做“鄉魂”的小酒店。按照老家的生活風俗，店內擺了十幾張方桌，幾十條板凳，又按照老家的飲食習慣，賣的是紅棗燒酒、雜燴菜、鍋貼餅子、小米稀粥。店面布置也簡樸清爽，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他的本縣的那些小老鄉和他的鄰縣的那些小老鄉一走進店里，就渾身輕松舒暢，就放縱了自己，就止不住歡呼雀躍：啊，我們這是到家了，我們這是回家了！
　　有的人進得店來，喝口白開水便覺得又甜又香，坐坐那長條板凳便覺得親切溫暖，因此小店的名聲越來越大，生意紅火興隆，搞得小萬和他的媳婦長了四只手都忙不過來。
　　那天有個小伙子吃飽喝足之后，拉住楊小萬的手傾訴衷腸。小伙子很遺憾地說：大哥，你這小店好是好，名字也好，飯食也好，可是我覺得缺少了一種東西，讓人心里覺得空落落的！
　　小萬很認真地問：缺什么？缺酒？缺菜？你說缺什么，咱就添什么！
　　小伙子說：你不缺酒，不缺菜，究竟缺什么，我也想不上來。我知道你這小店是專門為我們在外打工的人開設的，他們是你的老鄉，他們想念自己的親人，你應該抓住他們的心理！
　　小伙子名叫趙水，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才有22歲，還沒有娶媳婦。他說著說著動了感情，后來竟灑下兩行淚水。
　　楊小萬并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關注的是他的生意：既然他的酒店買賣不錯，收益良好，缺什么和不缺什么也就無關緊要了。因為忙不過來，小萬和媳婦商量一番后，就給鄉下的父親打了電話，讓老漢不要在家里撅著屁股鋤地了，趕緊到酒店給他幫忙。
　　小萬的父親叫老萬。老萬不愿意到市里來。老萬在電話里說：小萬，我走了，你娘咋辦？
　　小萬揶揄地笑了。小萬說：爹，你都什么歲數啦，還離不開我娘？
　　老萬說：我什么歲數啦？我虛歲58，正是做活的好時候，我不想去！
　　小萬說：爹，你要是不來，我們只好另外雇人，那樣錢就叫外人掙啦！
　　老頭子猶豫了半天說：我去了能給你們干什么？你還不知道我這兩下子？
　　小萬說：幫我們端盤兒洗碗打掃衛生，保證有你的活干！
　　楊老萬端著一桿旱煙袋來了，很典型的山里人的樣子：穿的是白褂子、青褲子，老式的千層底布鞋，頭剃得很光，臉刮得很凈，卻故意留下了幾撮胡須。
　　楊小萬拉著爹的衣襟走進店里的時候，看見了爹緊著的那條紅腰帶，聞見了濃重的柴草氣息、黃土氣息、汗腥氣息。
　　楊小萬說：爹，你先去洗個澡吧！
　　楊老萬說：我還是先干活吧，我是來干活的！
　　幾天之后楊小萬和他媳婦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時糊涂，竟然錯打了算盤，鬼使神差地把爹請到了市里。
　　老頭子雖然起早睡晚，兢兢業業，把活做得很漂亮很細致很到位，但許多時候他是幫了倒忙，影響了酒店的經濟效益。老漢特別好說，只要有人來吃飯，只要他有時間，他就和人家亂嗒呱，問人家是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的，問人家家里幾口人，問人家家里養了幾只羊，幾口豬，幾頭牛，種了幾畝地，有上學的沒有，有上班的沒有，結婚了沒有，生孩子了沒有……
　　單問這些倒也罷了，來的都是老鄉，敘敘倒也可以——他還極力勸阻人家少要菜，少要飯，少喝酒，少抽煙！常言講，開飯館的不怕大肚漢，人家吃得多才能掙得多，他竟然胳臂肘子往外扭，把到手的買賣推出去！
　　就拿趙水來說吧，趙水那天晚上來吃飯時，帶著另外兩個人。趙水要了四個涼菜，六個熱菜，要了兩瓶白酒，三瓶啤酒。
　　楊老萬看著趙水的滿身灰塵，就激動起來了。他拍拍人家的肩膀說：小子，你們總共三個人，一下子就要了十個菜，你們吃得了么？菜是錢買的，吃不了不是把錢糟蹋了么？
　　趙水說：大伯，我一看您的模樣，就知道您是楊老板的父親。老人家，您是多會兒來的？
　　楊老萬說：我來了有半個多月了，你是咱們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的？你家里幾口人？你怎么花錢這么大方，這么不當回事？
　　趙水說：大伯，我今天開了工資，就想痛快痛快，瀟灑瀟灑……
　　楊老萬說：你想痛快痛快，瀟灑瀟灑，你家里栽著搖錢樹么？你不管你爹你娘了么？你不管你妹妹兄弟了么？
　　趙水說：管呀，我爹我娘身體都不好，前幾天還給我打過電話；我妹妹正在上學……
　　楊老萬說：小子，你聽我的話，退掉四個菜，退掉一瓶白酒；煙也不要在我店里買，店里的煙比外面賣得貴！咱能省一個是一個，能省兩個是兩個……
　　趙水說：大伯，我忽然想起來啦，只要我到了家，我爹就跟我說這樣的話……
　　楊小萬說：那你就把我當成你爹吧！
　　結果趙水就聽了他的話，把四個菜退掉，把一瓶白酒退掉，還吃得挺好，喝得挺好。
　　趙水走了以后，楊小萬不高興了。楊小萬說：爹，有你這么做買賣的嗎？你怕我掙錢掙多了不是？
　　楊老萬說：誰家的孩子沒爹沒娘呀？你怕他們花錢花少了不是？
　　父子倆的態度都有些激動，臉都漲紅了。
　　好在小店的生意比之原來更加火暴興旺起來，一日三餐，座無虛席，先來的人搶個座位坐了，后來的人只好站在桌邊兒等著；也有吵吵鬧鬧硬在中間加塞兒的，也有老老實實站在門口排隊的，還有的讓把菜盤酒杯放在窗臺上，就那么立在地上吃！
　　每逢這種熱鬧時候，楊老萬就高興得臉上放光了，人就騰云駕霧了，他一邊笑容滿面地伺候這些在外面打工的人，一邊亮著嗓子喊給他們吃好喝好，因為這是到家了。
　　他還把喝醉了酒的人背到他屋里休息，給他們脫鞋鋪床擦臉；他甚至拿了盆子來，接他們吐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還扶了人家去小便，還給人家解褲子！
　　楊小萬說：爹，這不在我們的服務范圍之內，你別管得太寬了！
　　楊老萬說：又不耽誤你的事，我管管有什么不好？他們很不容易，他們到家了就是到家了，你沒聽見有人喊我爹么？
　　楊小萬說：誰喊你爹啦？
　　楊老萬說：趙水他們幾個！
　　楊小萬說：他們那是為了貪圖咱的便宜，為了少出錢，多吃菜……
　　楊老萬說：你少污蔑人家！他們要是為了貪圖你的便宜，你應該管人家叫爹！
　　父子倆的態度又很激動，臉又漲紅了。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們鬧了兩次別扭，雖然沒有大吵大鬧，心里卻很不愉快。楊老萬想，我就忍了吧，他是我兒，我不能和他一般見識，我該怎么做還怎么做。楊小萬想，我忍不下去也得忍啊，他是我爹，我不能和他斤斤計較，我該怎么做還怎么做，當著他的面不能做的，我就背著他做。
　　結果那天深夜他和媳婦往酒缸里兌水摻假時，恰恰被老頭子逮住了——老頭子不是故意逮他，是走出房間方便時，正好在餐廳里撞上了。
　　楊老萬一忍再忍，平心靜氣地說：小子，你比在咱們老家長出息了，你就這么做買賣？你不怕給你爹丟人？
　　楊小萬一忍再忍，不以為然地說：爹，這還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你看見了只當沒有看見，心里不就平和了嗎？
　　楊老萬說：可是我看見了呀？
　　楊小萬說：你看見了，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就算了？
　　楊老萬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多么難受呀？
　　楊小萬說：難受的話你就把眼都閉上！
　　楊老萬說：那不成瞎子了嗎？
　　楊小萬說：人們不是常說，眼不見為凈嗎？
　　兩個人誰也沒有吵，誰也沒有鬧，各自辦完了各自的事情，各自回各自的房間睡覺。小萬的媳婦不放心，摟住小萬的肩膀悄悄地說：你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咱們打發他回家去吧，省得……
　　小萬說：打發倒好打發，只是咱店里太忙，缺少人手……
　　媳婦笑了：你真憨，你真傻，咱不會另外雇人么？三條腿的蛤蟆少見，兩條腿的人好找！
　　第二天早晨，他們找不見爹了，他們只找見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說：我該走了，我想你娘了；我不要你們的工錢，你們那錢是假鈔票！
　　媳婦憤怒地說：他這是侮辱咱，咱的錢哪里是假鈔？
　　小萬安慰媳婦說：他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老頭子走了，“鄉魂”酒店立竿見影地蕭條了。那一天，趙水領著８個小伙子前來吃飯，正好團團圓圓坐了一桌。
　　楊小萬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熱情洋溢地拉住趙水的手說：兄弟，你想吃點什么？
　　趙水說：楊老板，你店里怎么這么安靜呀？爹呢？
　　小萬說：兄弟，你這話把我問糊涂了，你爹還是我爹？
　　趙水說：你爹呀！你爹就是我爹，就是我們這些打工人的爹，因為看見你爹，我們就看見自己的爹了；坐在這里，我們就是坐在了爹的身邊，我們才享受到了親情，享受到了溫暖，享受到了家鄉特有的親切感，我們才算是真正到家了！我原來總覺得你的酒店里缺少點什么，自從爹來了之后，我把這個問題徹底弄明白了！
　　小萬說：那你說我這店里缺少什么？
　　趙水說：缺魂！
　　小萬說：缺魂？酒店還能有魂嗎？你可真會開玩笑！兄弟，趕緊要菜要飯吧，我爹早走了，回家去了！
　　趙水說：爹走了？爹怎么走了？楊老板，你這“鄉魂”酒店缺了靈魂，怪不得吃飯的人這樣稀少！
　　趙水一伙人起身就走，走得很是干脆，很是利索。
　　楊小萬呆了。楊小萬媳婦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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