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作民在山里走了一圈,疲憊地回到住處。他是今年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志愿到山區(qū)教學(xué)兩年,然后再回城另謀職業(yè)。他本來是來山里靜心的,可沒過兩個月,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靜不下心來。除了畫畫,他簡直悶得發(fā)瘋。
推開門,吳作民喝了杯水,習(xí)慣地抬起頭。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直掛在墻上的油畫自畫像竟然不翼而飛。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幅自畫像,看上去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更有人說,這畫像憂郁詩人普希金。本來,這幅畫像是準(zhǔn)備送給最鐘情的女孩,可惜,等他畫完才知道,那女孩不會喜歡。哪怕他是全校聞名的才子,哪怕他是詩人普希金,因?yàn)椴粣?,他在她眼里平凡如草芥?br/> 剛出去十幾分鐘,畫像怎么就沒了?吳作民想著,推開窗子朝山下看。不遠(yuǎn)處的山路上,兩個十幾歲的男孩正朝前急奔,其中一個懷里抱著一幅畫。
吳作民追了出去。山里的孩子真會搗亂,一幅畫像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換錢,偷它干什么?因?yàn)檫@是吳作民最喜歡的畫像,所以他拿定主意得追回來。他急匆匆跑著,不住地大聲喊,叫他們放下畫。想不到,他越喊兩個孩子竟跑得越快。吳作民急了,山路崎嶇,孩子還小,萬一失足掉下懸崖就壞了。想到這兒,吳作民停住腳,雙手放在嘴邊大聲說:“這畫我可以送給你們,你們別跑了?!?br/> 男孩自然不信,依舊拼命朝前跑。吳作民急了,再次大聲喊:“我知道你們是哪個學(xué)校的,再不站住我就去告訴校長。”
聽到這話,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站住了。見吳作民追上前,抱畫的男孩用力低著頭,另一個男孩眼里噙著淚,哀求吳作民千萬不要告訴校長。吳作民說他可以不告訴校長,但他們得說清楚,為什么要偷這幅畫?
抱畫男孩抬起頭,說他們要把畫送給劉老師。吳作民愣住了,問誰是劉老師?男孩說他們是山對面榆樹嶺小學(xué)的學(xué)生,劉老師是他們的班主任。
“為什么要把我的畫像送給他?”吳作民依舊疑惑。
“因?yàn)?,因?yàn)?,因?yàn)樗矚g你。”男孩說。
吳作民不禁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劉老師是女的?她喜歡自己?可他才來山里兩個月,壓根沒見過他們的劉老師,她怎么就喜歡上了他?他在學(xué)校是有名的“畫家”,出盡風(fēng)頭,可在這山里,他只是來支教的普通大學(xué)生。盯著男孩的眼睛,吳作民看他又不像在說謊。
男孩看出他的疑惑,說這是真的,在劉老師的房間,他們看到過他的照片。后來,他們翻過她的日記,她在日記中寫著他最喜歡的人就是吳老師,會畫畫會寫詩長得像詩人普希金的吳老師。
“她叫什么?”吳作民問。
“劉倩?!蹦泻⒋?。
吳作民愣住了。劉倩?和他同校的中文系系花劉倩?他苦戀了四年的劉倩?她不是留在省城了?為什么來了這山旮旯?吳作民的心怦怦直跳,半晌,他說要去見見他們劉老師。
跟著兩個男孩翻過山,一小時后,他們來到榆樹嶺小學(xué)。兩個男孩領(lǐng)吳作民繞到學(xué)校的后面,指著一塊地說劉老師就在這兒。
吳作民徹底驚呆了。眼前是一塊小小的墓地,被新栽的小樹和野花包圍。不高的墳頭,盛開著金菊,一塊窄窄的墓碑上寫著“劉倩”兩個字。
男孩低著頭,掉下淚來。說他們最喜歡的劉老師,才來了一個月就去世了。講著講著課,她突然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她的骨灰大部分被父母帶走,只留了一小部分埋在這兒。他們自發(fā)為老師堆了個墳,想念她時,就來墳前看看。
吳作民呆呆地看著墓碑,腦子里一片空白。
偷畫男孩朝吳作民深深鞠了一躬說:“對不起。我,我們想把你的畫像給劉老師燒了。有你的畫像跟她做伴,她一定不會孤單。除了這個,我們不能為她做什么了?!?br/> 吳作民機(jī)械地點(diǎn)點(diǎn)頭。男孩劃著火柴,點(diǎn)著了吳作民的自畫像。
呆呆地坐在墓地前,吳作民覺得自己像做夢一般。大學(xué)四年,他癡戀了劉倩四年。那時她是多么地引人注目,她能歌善舞,能詩能文,是無數(shù)男生心目中的女神。他狂熱地喜歡她,為她寫了四年的情詩,那些詩,足夠出一本厚厚的詩集??烧哪辏瑒①粚λ麉s冷若冰霜。只在畢業(yè)那天,她讓人回送他一張碟。那是一張歐美音樂的碟,他因?yàn)樾幕乙饫洌瑥奈创蜷_過。她怎么會喜歡自己?一定是孩子們弄錯了!
直到天黑,吳作民才蹣跚著回到自己的住處。打開隨身攜帶的箱子,找出那張碟,拆開包裝,里面沒有只言片語。吳作民盯著碟上一行行英文,一個字都看不懂。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他學(xué)的一直都是日文。打電話給同學(xué),吳作民將字母一個個念過去,同學(xué)突然笑了,問是不是女孩送他的?這碟的名字是《跟你到天涯》,里面收錄的都是情歌。放下電話,吳作民心怦怦跳著將碟放進(jìn)機(jī)子。半晌,他耳邊傳來劉倩如水般清亮的歌聲:我是如此愛你/像蜜蜂愛著花朵/像雨珠愛著土地……
將頭深深埋進(jìn)雙臂,吳作民淚如雨下。他自愿報名到這山區(qū)教學(xué),是想忘掉劉倩,忘記刻骨銘心的癡迷??伤f萬沒有想到,愛情,原來就在身邊,就在山的那一邊。
一星期后,吳作民打報告申請調(diào)到榆樹嶺小學(xué)。他教劉倩教過的班級,坐她坐過的椅子,住進(jìn)她曾經(jīng)住的房間。劉倩的少量遺物已被家人取走,留給他的只是空蕩蕩的屋子。
入夜,昏暗的燈光下,吳作民看到褐色的墻皮整塊剝落,忍不住黯然傷神。他站起身,小心揭下墻皮,突然發(fā)現(xiàn)那是嵌上的一整塊紙板。摘下紙板,露出一面寫滿字的墻。他將臺燈捻到最亮,盯著墻,一下子驚呆了。上面貼的都是他寫給劉倩的情詩,一行行,一段段,字字深情,句句用心。情詩中間留出了一個“心”型空白,寫著幾個纖秀的美術(shù)字:我已愛過,此生無憾。
吳作民淚如雨下。為什么會這樣?既然她也喜歡他,為什么不說出來?整整四年,她甚至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深夜,吳作民喝得微醉,打電話給劉倩的父母。聽到他的疑問,劉倩的母親長長嘆了口氣,說劉倩先天心臟瓣膜缺損,小時候沒有錢手術(shù),大了以后無法手術(shù)。醫(yī)生斷言她活不到18歲。但令人高興的是,她活到了22歲,并且死在了自己最心愛的講臺上。她曾經(jīng)拿定主意絕不談戀愛,可是,才華橫溢的吳作民四年的苦苦追求讓她動了心。當(dāng)她知道他來山區(qū)做志愿者,她也跟了來。站在山頂上,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吳作民所在的學(xué)校。她曾打電話給母親,說看到他坐在溪水邊,披著晚霞作畫,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哪怕就在那一刻死去,她也不再有遺憾。
吳作民安心地留了下來,傍晚,他常到劉倩的墳前坐一會兒。這個時候,他總是感到心靜如水。他教著這所小學(xué)的幾十個學(xué)生,周末,偶爾帶他們?nèi)ギ嫯?。劉倩的祭日,他要他們畫出心目中的班主任。?dāng)幾十個劉倩放到了他的桌前,有的在講課,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幫學(xué)生縫衣袖,有的在給學(xué)生手上涂藥水,有的則是站在山石上,望著對面的學(xué)?!瓍亲髅窈鋈桓杏X到劉倩還活著,就在他身邊,他已然被愛包圍。
幾十張劉倩貼進(jìn)了吳作民的房間,中間,他留了一個“心”型空白,上面是他遒勁的美術(shù)字:我已愛過,此生無憾。
?。ㄘ?zé)編/方紅艷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