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去工地找了份扛麻袋的活—這份工作比做家教掙錢多一些,而且老板一天免費供兩頓飯。二十天后,我賺了一千五百塊錢。我先回到家看媽媽,這兩年里,她不用過度勞累,身體好了許多,我給媽媽留下五百塊錢,然后馬不停蹄地去了市里,我要去見這兩年里資助我讀大學的人。
兩年前,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媽媽就到村里四處借錢,可是眼看著就要開學了,她才借到了一千多塊—村上的人也都窮啊。于是有一天,媽媽瞞著我進城了,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跪在街上,跟前鋪著一塊紙牌,上面寫著兒子考上了大學,但沒有學費念不起,求好心人幫忙,上面還寫著我的姓名地址。我難過極了,不顧一切地把媽媽勸回家,我告訴她,沒錢我就不念大學,我可以打工賺錢,我長大了,該我養家了……
爸爸死得早,為了供我讀書,媽媽心血都快耗盡了,我不能再讓她受苦,更不能讓她為了我給別人下跪。眼瞅著開學的日子到了,我絕望地收拾行囊準備出去打工,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里面有五千塊錢,還有一封信。信是用那種很高檔的紙寫的,字跡卻很小,而且歪歪扭扭,信中說,他看到了我媽媽在城里的那幕,他愿意幫助我完成這幾年的學業,他會按時把錢寄給我。結尾處有幾句莫名其妙的話:我給你留下聯系地址,給我寄幾張你的照片,希望你每半個月跟我說一下你的學習和生活情況,一定要做到啊。還有,千萬不要來找我,我不會見你的。
我欣喜若狂,立刻回信答應了他的要求,并承諾說我不去見他。就這樣,我終于來到了夢想中的大學校園。這兩年里,每個月的1號,我都能收到那人寄來的匯款單,從未爽約。我也按照約定,每半個月給他寫一封信,向他匯報我的一切。只是,他從來沒給我回過信。
我并不介意,只是時間越久,我心里越想見一見這位恩人,當面向他表示我的謝意。至于他不許我去見他的要求,我想他是隨口說說罷了。
到了市里,我很快找到給他寄信的地址:一所小學。收發室里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我恭恭敬敬地問:“大叔,我跟您打聽一下,您認識李來慶先生嗎?”
這個男人一臉的茫然,反問我:“李來慶先生?他是誰啊?是這兒的老師嗎?”
我連忙說不是,并且把事情說了一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突然一拍大腿說:“你看你,說什么李來慶先生,都把我弄糊涂了,你要是說找李總,我不就明白了?這事我幫不了你,你的信寄到這兒之后,專門有人開車來取,他們都是李總的手下,他本人卻從沒來過,所以我也不認識他。”
我感到一陣沮喪,我的恩人是真的不想見我。可是我更加奇怪,他要求每月向他匯報,說明他很關心我的生活和學習,既然很關心我,為什么還不肯見我呢?李來慶肯定就在這個城市,如果繼續追查下去,我想一定能見到他,但那樣就太唐突了,所以我告別他,悶悶不樂地走了。
轉眼又是半年多過去了,這天,有人打電話到我寢室找我,我接起來,聲音很熟,我一下聽出來是收發室那個男人,只聽他大聲說:“是趙展召嗎?我姓韓,叫韓偉,是李來慶的朋友,李來慶病了,是癌癥,你能來看看他嗎?”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只聽他繼續說道:“李來慶不讓我通知你,可是他都這樣了,還藏著掖著干嘛呀?干脆讓你知道算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我的心早亂成一團,我要盡快趕到恩人的身邊去。掛斷電話,我告訴同學幫我請假,帶著攢下了三百塊錢上了路。一天之后,我來到那所小學,韓叔帶著我拐進小學旁邊的一個胡同里,邊走邊說:“孩子,事到如今,你得知道真相了,那個李來慶不是啥大款,上次你來的時候,我跟你說的都是騙你的,都是他讓我那么說的,其實,他是個撿破爛的……”
我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驀地停下腳步。我的恩人是撿破爛的?這怎么可能?撿破爛的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的,哪有錢資助別人上大學?我突然想起李來慶寫給我的信,那信紙多高檔啊,一個撿破爛的怎么舍得買那種紙?我瞪著他說:“你騙我?”
“我騙你?”韓叔一下子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嘆了口氣說:“不怪你不信,當時他這么做的時候,我就說他瘋了,有那錢還不如自己花呢,何苦來給一個不認不識的人?可他就是不聽,真不知道他哪根筋長歪了……”
這時候,我稍稍冷靜下來,看老頭的樣子不像撒謊,再說,他也沒必要騙我啊。突然我想起來,只要那個撿破爛的手里有我給他的信,那就應該是真的。于是我趕緊催著他帶我去。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學校背后一所快要倒塌的土房前,我迫不及待地一頭鉆進去,只見一個人躺在土炕上,好像睡著了。他的胡子很長,臉上布滿了皺紋。韓叔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他說:“老李,你醒醒,趙展召來看你了。”
那人一激靈,猛地睜開眼睛,看到我,他的臉一下漲紅了,一把抓住韓叔,大聲說:“你咋告訴他了?我不是不讓你通知他嗎?”
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再懷疑了,因為,我看見骯臟的墻壁上,掛著兩個一塵不染的鏡框,里面正是我寄給他的照片,床上的一個木柜上,工工整整地擺著一厚沓信,正是我寫給他的,信的旁邊,還有一本信紙,一瓶墨水和一支鋼筆。
我心里的震撼無以復加,我慢慢地跪倒在土炕前:“我的恩人啊,你怎么了?嗚嗚嗚……”我忍不住痛哭起來。
韓叔說,很長時間以來,李來慶的肝區就疼得厲害,但他一直不肯去醫院,前幾天終于疼得受不了,去醫院一查,肝癌晚期,醫生說最多能活一個月。李來慶沒有親人,只有韓叔這一個朋友,李來慶資助我的事情,韓叔從頭到尾都知道,于是他自作主張,給我打了電話。
說完這一切,韓叔說他得馬上回學校,告訴我有什么事就去找他,然后就走了。我只覺得腦子亂糟糟的,好半天,我才想起來問:“李叔,您都病成這樣了,為什么不住院啊?”話剛說完,我就覺出了自己的愚蠢,李來慶靠撿破爛為生,每個月還要給我一筆錢,他哪能掏得起住院費啊?我只覺得胸中一股熱血在沸騰,我大聲說:“李叔,咱這就去醫院,您放心,我能弄到錢。”
李來慶吃驚地望著我,眼睛慢慢紅了,突然他放聲大哭起來。
我嚇壞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足足哭了十幾分鐘,才漸漸止住哭聲,他試探著握住我的手,好像怕我生氣一樣,我急忙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他怯怯地說:“孩……孩子,我是一個撿破爛的,你不生我的氣嗎?”
我愣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但馬上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趕緊回答:“李叔,我怎么會生氣?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如果沒有你,我現在不知道自己會變成啥樣,不管你是啥樣的人,你都是我的恩人啊。”
李來慶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看上去很興奮。我猶豫了一下,實在憋不住心里的疑問,我小心翼翼地問:“李叔,您的生活也不寬裕,為啥還要幫我啊?”
李來慶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好半天,他長嘆一聲,說:“我是為了我自己啊。撿了幾十年的破爛,除了你韓叔,我再沒有別的朋友,所有的人們都瞧不起我,更別說跟我說兩句話了。那天在街上看到你媽,我想幫她卻又心疼錢,可再一想,我給你錢讓你念書,你肯定會感謝我啊,這輩子都沒人謝過我呢。我讓你半個月給我寫一封信,就為了讓你把我當恩人,尊敬我,每次接到你的信,我都樂得跟過年似的,我不是那么沒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需要我,我把你當成我的兒子了……”
他的話讓我震驚,所有的疑問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這一夜,我們不停地說著話,我跟他講大學,講大城市,李來慶聽得高興時,就像一個小孩子手舞足蹈。我暗暗發誓,我要盡我所能去幫助他,決不能讓他在這個破房子里等死。
第二天,我到一個電話亭給同學們打電話,把這件事情跟他們說了,希望他們幫我借一些錢,同學們答應了。在同學們幫我借錢的這幾天里,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每天都盡可能地做些好吃的給他,然后就陪他說話聊天。李來慶在醫院里拿了些止疼藥,疼的時候就吃一片。
幾天后,韓偉把同學們寄給我的錢送來了,一共是三千五百塊,我想,這些錢應該能用些日子了,于是我準備送李叔去醫院,沒想到,李叔死活不干,他說自己這病肯定是沒救了,何必浪費錢呢?我和韓偉磨破了嘴皮也沒能說服他,最后韓叔說:“小趙啊,我們都知道你的心意了,老李說得也對,沒必要再花冤枉錢,多預備些止疼藥,少遭點罪,就這樣吧。”
我實在無計可施,狠狠地大哭了一場,那時候,我真恨自己無能。李叔不肯去醫院,我能做的只能是讓他在最后日子里快樂一些。我想,我做到了,李叔經常在疼得直咧嘴的時候,還要笑出聲來。
終于有一天,李叔無法再坐起身來,更沒有力氣掙扎,我和韓叔將他送進了醫院,第二天晚上,他就咽了氣,臨死之前,他告訴我說,在柜里的夾層里有一些錢,是留給我的,足夠我完成學業。這一個多月發生的事情讓我不敢相信,李叔的遺言更讓我不敢相信。料理了李叔的喪事后,我在柜子里找到了三萬塊錢,我拿著那些厚厚的、大多是零票湊成的三萬塊錢,忍不住再次痛哭失聲。
我對韓叔說:“韓叔,這些錢足夠他在生命最后時刻過得好一些,可他為什么要放棄?為什么要留給我——我不配啊。”
“你錯了。”韓叔流著眼淚說,“這是你應得的,你給他寫的那些信,還有陪他的這段時間,為他帶來一生中最大的快樂,給了他這一生中都沒得到的親情和尊嚴。”
(責編/鄧亦敏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