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

　　鳳凰山腳下有個楊柳村，村里有個楊明德老漢，他家的房子緊挨著進山的公路。楊老漢古道熱腸，十分好客。他的家雖然不是客棧，可過往的貨車司機走到這里，常常停下車，渴了，就進屋討杯水喝，累了，就上炕躺一躺，餓了呢，只要一開口，楊老漢馬上就會整飯弄菜，保證會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端到桌子上。
　　 吃過喝過，有些司機過意不去，要掏錢意思一下，楊老漢就會翻臉，說：“你這是瞧不起俺，是用錢打俺的臉呢，俺們山里人雖窮，可管朋友一頓飯還是管得起的，除非你不拿俺當朋友。”見楊老漢這么豪爽，司機們心中感慨，還是山里老鄉實在、大方啊，他們收起錢，拍著胸脯，說“楊大叔，有事你就張嘴。”楊老漢這才高興了，說：“好、好，是朋友就該這樣。可別像那些城里人，眼里除了錢，啥也沒有，連點人情味都不講。你說，沒有人情味，那還叫是人嗎？”
　　楊老漢對城里人有成見是有原因的。
　　去年秋天，楊老漢院子里的葡萄熟了，以往都是自己吃，吃不了就送人，如今家門口通了公路，進城方便，老伴就勸他進城賣了換點零花錢。楊老漢就提了一籃子葡萄，搭便車進城去賣。去了后才知道，人家城里對小商販管得嚴，馬路上不準隨便擺攤設點，可如果進農貿市場，那就得交兩塊錢地皮費。楊老漢為省這兩塊錢，就學其他小販，跟城管捉迷藏，采取“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游擊戰戰術，蹲在馬路邊叫賣。
　　剛賣了不到一半，突然有人喊：“城管來了！”身邊的小販立刻一哄而散。楊老漢慌忙收拾好籃子，起身就跑，由于慌不擇路，竟穿過馬路沖對面跑去。這一跑就出事了，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他眼看著一輛小轎車沖過來，慌忙收腳，釘在原地，同時把手里的籃子往身后避讓，轎車在他身前緊貼著一掠而過，十分驚險。楊老漢松了口氣，正在暗自僥幸，忽聽身后“嘎”一聲剎車聲，同時，一股大力把他手中的籃子奪走，老漢被帶得身子一個趔趄，也撲倒在地。原來，楊老漢剛才收住腳的時候，顧前不顧后，光注意前面的車了，沒注意到在他身后也有一輛車經過。司機沒想到他突然停下不往前跑了，避讓不及，反光鏡正好掛在了老漢的籃子上，結果籃子飛了，人也倒了。
　　幸好沒傷著骨頭，楊老漢坐起來，驚魂未定地揉著摔疼的屁股，后怕不已。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肥頭大耳的禿頂胖子。胖子瞪了楊老漢一眼，然后彎腰察看車況：反光鏡拽歪了，車身上，有一條淺淺的劃痕。
　　胖子走到老漢跟前，瞪著他，問：“老家伙，你沒事吧？”楊老漢以為他是怕撞壞了自己，心想這事怪不得人家，忙安慰他說：“沒事，我沒事，你走吧。”
266eae5489fa6bd417296736fff54f6ea2dbd4eb00ba5914aae7be8925c633c1　　胖子卻不走，彎下腰來，老漢以為他要扶自己起來，忙說：“不用，我自己……”不料，對方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拽起來，兇狠地說：“鄉巴佬，你沒事，我可有事。你看看你把我的車劃的，我的損失怎么辦？”
　　楊老漢低頭看了看那道劃痕，心說這也算損失呀，他知道錯在自己，就說：“多少錢？我賠。”
　　胖子張口就說：“那好，掏錢吧，兩千塊。”
　　楊老漢唬得差點跳起來，“你訛人呀？就這么一道小印兒，憑什么要我兩千塊？”
　　胖子輕蔑地斜眼瞅著他：“憑什么？憑這是輛‘大奔’，別說我欺負你，兩千塊都不一定夠呢，不信你問他們。”說著，一指旁邊圍過來看熱鬧的那幾個城管隊員。
　　楊老漢就用哀求的眼神看著這幾個城管，希望他們替自己說話。然而，他失望了，只聽其中一名城管附和道：“沒錯，這車一百多萬呢，小修修就得幾千塊。”
　　楊老漢徹底傻了眼，沒辦法，賠吧，他把褲兜底兒都翻出來了，抓著一把零鈔，苦著臉，訥訥地說：“……我身上總共就這么多錢，你看……”
　　胖子“呸”吐了口吐沫，劈手把他的手打到一旁，滿臉不屑地說：“窮鬼，諒你也賠不起。得了，今天算老子倒霉，不要你的錢了，不過，得給你教訓，以后走路要長眼睛。”說著，眾目睽睽之下，提起巴掌，“啪”，抽了楊老漢一耳光。而后，拉開車門，上車，發動了汽車。
　　楊老漢頓時懵了，臉上火燒火燎，那不是疼的，而是羞辱的—打人不打臉呢，難道仗著有幾個臭錢，就能隨便打人？他有些不相信，這個跟自己兒子一般大小的人，咋能對一個歲數可以當他爸爸的人下得了手。楊老漢覺得眼窩酸酸的，淚水都要流出來了，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在村里一直受人敬重，何曾受過這種屈辱呀。他愣怔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一把拽住車門，沖著車里的胖子喊：“停車，你給我下來！”
　　胖子斜睨了他一眼，伸出手來，“干什么，你要我下來是不是要給我錢？拿來吧。”
　　楊老漢一聽，手不由松開了。“大奔”揚長而去。
　　這時候，一個圍觀的人說：“行了，老頭，一個耳光兩千塊，值了，你可賺大便宜了。”
　　楊老漢紅著眼睛：“要不，我打你一耳光試試？”
　　那人陰陽怪氣地說：“行啊，只要你出得起錢，打多少耳光都行，你出得起嗎？”
　　楊老漢出不起錢。所以，他無言以對，只能受人羞辱。
　　這次進城，除了被人侮辱，挨了一巴掌，楊老漢有兩個收獲，一是知道了車頭上頂著一個圓圈套顆三叉星，這種車叫“大奔”，是有錢人開的；二呢，他知道了人窮志短，窮人是沒有尊嚴的，在城里，要是沒有錢，是沒有人拿你當人看的。
　　從那時起，楊老漢就對城里人有了成見，他寧肯家里的瓜果梨棗爛了漚肥，也不進城去受人白眼，叫人欺負。鄉下多好，窮是窮點兒，可多的是人情，多的是人性。城里呢，富裕、繁華，可就是缺少人味兒。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一年又過去了。
　　前幾年，鎮里曾提出過一個口號，叫做“發展旅游，振興經濟”，規劃著要把鳳凰山建設成休閑旅游區，掙城里人的錢。現在幾年過去了，雖然沒達到預期振興經濟的目標，宏偉規劃也無疾而終，但也沒白宣傳，隔三差五，總會有城里的男女開著車來到鳳凰山，這里山高林密，空氣清新，爬爬山，挖挖野菜，男女抱在一起搞搞戀愛等等，很是有趣有味。不過，由于進山的路又窄又陡，崎嶇不平，對那些手藝粗糙的司機來說，往往就有潛在的危險。每年都要出幾起事故。
　　這天傍晚，楊老漢上山下逮野雞的套子，爬在半山坡，聽到樹叢中響，他以為是野雞，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對男女，正抱在一起互相使勁啃呢。這事見多了，楊老漢也就見怪不怪，繼續向山上爬。此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楊老漢爬到一塊突起的大石頭上，往山下公路上一看，望見一輛小汽車停在那里。估計正是樹叢那對男女的，他就有些擔心，心想天一黑，這條山路老司機都打怵，你們可別光顧搞戀愛誤了出山。于是，他倒回頭，沖那邊干咳一聲：“咳，天黑了，回家了。”
　　樹后有反應了，先是女的說：“呸，老流氓！”男的說：“甭理他，咱繼續。”
　　楊老漢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還賺了個“流氓”稱號，頓時氣往上沖，就想過去理論，再一轉念，算了，肯定又是兩個沒有人情味的城里人，跟他們是講不清道理的，不管他們，愛咋咋的吧。于是，他遠遠躲開，下了幾個套子后，見天色不早，就下山了。
　　等到了山下，天已完全黑了。楊老漢正沿著山路匆匆往回走，忽聽身后喇叭響，車燈照得身前山路雪亮。老漢停下來，側身讓路，一輛小車在他身邊飛馳而過，呵，是輛“大奔”。老漢心想，可能就是剛才在山上的那對男女，他不禁暗暗搖頭，這速度，也太快了，前面不遠可就是有個急轉彎呢。
　　就在他擔心的這工夫，就聽前面“轟”一聲巨響，接著，又是“砰”“咣當”一陣亂響，而后，歸于平靜。
　　到底出事了！楊老漢心中咯噔一下，拔腿就跑過去。在那個急拐彎處，路邊巖石前觸目驚心地散落著一地碎玻璃，打著手電向坡下看去，只見那輛“大奔”四輪朝天臥在溝里。顯然，汽車先是撞在巖石后，而后滾進了足足有十幾米的深溝。
　　
　　楊老漢忙滑到溝底，快步來到汽車旁。“大奔”已是面目全非，車頭嚴重變形。副駕駛座上是一個年輕的姑娘，胸脯以下都被擠扁了，慘不忍睹。姑娘已經死了。
　　這時候，駕駛座那邊傳來微弱的呼救聲，老漢心中一喜：駕駛員還活著。
　　他趕忙繞過去，用手電照了照，司機滿臉是血，已看不清模樣。老漢忙問：“你怎么樣？傷得重不重？”
　　司機虛弱地呻吟著，道：“快、快……快救我出去，我全身都不能動了。”
　　楊老漢把手電放到一旁照著，自己伸手進去，抱住司機的肩膀，試探著往外拖。剛一動彈，司機就發出一聲慘叫。老漢慌忙住手，仔細察看了一下，心就涼了。因為司機的身體被緊緊卡在了座位和凹進來的車頭之間，要想拖出他來，必須切割開車頭。老漢赤手空拳一個人，根本沒法救他出來。
　　另外，司機的頭上還有幾處撞傷，傷口血肉模糊，正在沽沽冒血。
　　老漢心想還是先報警吧，讓警察來救，就問：“你的電話呢？”
　　司機掙扎著，伸手摸索了一圈，有氣無力地說：“剛才還在，大概……甩到車外去了。”
　　老漢提著手電筒在附近搜索了一遍，沒有找到。
　　老漢束手無策，心想，還是先止住血再說，不然的話光流血也能流死。他從車的后座上找出一塊毛巾，纏到司機的傷口上，而后，用衣袖擦掉了司機臉上的血跡。這時候，老漢才看清了司機的模樣。頓時，老漢眼珠子不動了。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這司機竟然是熟人！冤家路窄，這個人竟是上一次在城里打了楊老漢一耳光的那個胖子！
　　胖子見老漢突然呆在那兒不動了，哀聲催促道：“大叔，你快救我呀。”
　　老漢哼了一聲，“怎么救？”
　　胖子說：“你快回去打電話報警，還有，叫救護車，再多找幾個人來，先想法救我出去。”
　　老漢卻仍然不動彈，看了他一會兒，問：“我為什么要救你？”
　　胖子聽出老漢語氣里的冷意，心中一寒，明白對方顯然是要借機敲竹杠，忙說：“大叔，只要你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老漢把手電倒過來，照了照自己的臉，嘲弄地問：“你還認識我嗎？”
　　胖子仔細看了看，疑惑地搖搖頭。老漢提醒他說，“去年，你撞了一個賣葡萄的鄉下老頭，跟人家要兩千塊錢，最后打了人家一耳光，你都忘了？”
　　胖子的眼睛睜大了。其實，他早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打鄉下一個老頭一耳光，多大的事呀？他怎么會放在心上呢？在他的廠子里，他對那些鄉下來的打工仔可是想打就打要罵就罵，都習慣了。此時，聽老漢一說，他依稀記起有這回事，立刻面露喜色，說：“大叔，是你呀。太好了，咱們是熟人，大叔，我有的是錢，我給你錢，一萬行不行？不行就兩萬，三萬也行。”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老頭馬上伸出手，問：“錢在哪？拿來吧。”
　　胖子一怔，可憐巴巴地說：“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等我回去……”
　　老漢站起來，嘴里“嗤”了一聲，說：“沒現錢呀，那對不起了，我從來不相信你們這些有錢人。”說著，抬腿就要走。
　　胖子明白了，老漢今天是要報仇，急得他眼淚都出來了，絕望地哀告道：“大叔，你別走，求求你，你要不管我，我就死定了，救救我吧……你說，你到底要多少錢？”
　　老漢重新蹲下，伸出巴掌在胖子眼前晃了晃，說：“我要一巴掌！”
　　胖子看了看那叉開的五根手指，咬了咬牙，說：“行，說定了，就五萬。”
　　楊老漢沖地上吐了口吐沫，說：“呸，什么五萬？你以為俺鄉下人跟你一樣，眼里就認得錢？告訴你，我一分錢不要，只要打還你一巴掌！”
　　“你不要錢？真的不要？”胖子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還頭一次看到不愛錢的人，而后，喜出望外，說，“行，大叔，別說一巴掌，就是十巴掌也行，要不，你現在就打吧。”
　　老漢抬起巴掌，隨即，卻又放下了。他厭惡地看了胖子一眼，說：“算了，我從不打受了傷的人，不過，這一巴掌你記著，你欠我的！”說完，老漢站起身，“你等著，我這就去打電話叫人。”轉身就走。
　　胖子放心不下，提醒說：“大叔，你一定要回來呀。”
　　楊老漢頭也不回：“你放寬心吧，俺不是那樣的人，見死不救，那還叫人嗎？！”
　　老漢走后，胖子一動不動地焦急等待著，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左想不放心，右想還是不放心。現在，自己的命運全部掌握在這個鄉下老頭的手里，他要是貪錢還好說，可人家根本不要錢，而且心里對自己恨之入骨，要是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懊悔，當初，要是自己不打老頭那一巴掌就好了，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太沒有人情味了，這是報應啊……
　　時間其實過得不長，可是對胖子而言，卻像已經等了一個世紀。緊張加上傷痛，快速消耗著他的體力，胖子絕望了，他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漸漸的，他感覺快要支持不住了。
　　就在這時，幾道手電光在夜幕中掠過，耳邊，聽到了“咚、咚”奔跑的腳步聲，也聽到了老漢焦急的聲音：“快、快，大伙快救人！”
　　胖子的心終于放下了。
　　就要得救了，激動之下，他渾身一松，暈了過去。不過，在失去知覺之前，他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掉下了兩滴淚，嘴里喃喃有詞：“大叔，我一定會讓你打還這一巴掌的！”
　　（責編/鄧亦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