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壬乃西南一代名醫,不僅生前醫術聲震川藏滇黔,遠播京華,而且身后還留下了許多故事。
青年時期的鄭子壬,雖然在舊政府的軍政兩界中擔任過不少要職,但真正讓他出名的則是他的醫術。鄭子壬是一位少見的極擅用砒霜、蜈蚣、醉木葉、遼東鶴頂紅、漠北黑蝎子等“虎狼藥”的以毒攻毒的高手。當年主持川政的劉湘得了一種怪病,久治不愈,有人向他推薦鄭子壬。不料鄭子壬開出的藥方中好幾味藥都含劇毒,把劉湘手下的人嚇得面如土色。鄭子壬看在眼里,微笑著吩咐,藥熬好后先由他當眾試喝,如果沒事,再讓病人服用。鄭子壬試喝后一個時辰,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劉湘這才大膽將藥服下。結果不到一周,劉湘的怪病便痊愈了。
年輕時的鄭子壬生性高傲,派頭很大,沒有重金和鞍馬車船,休想請得動他。所以只有達官貴人才能享受到他精湛的醫術,而窮人因為無錢請車請轎和買藥,只能常常念叨一下他的名字而已。
然而上世紀三十年代末,鄭子壬經過一趟上海灘之行,便徹底改變了做派。從此,他不僅為人謙恭,而且醫術大長。各種疑難雜癥,一到他手中,便藥到病除,一些被大醫院判了死刑的病人,經他妙手施治,又起死回生。他的醫術無論在政界還是民間,幾乎達到了神化的程度,被稱為“岐黃圣人”。
當年的某一天,從上海來了兩位客人,懇請鄭子壬去上海為一位將軍治病。鄭子壬一生最看不起所謂的武人,便以事務繁冗,難以分身為由推脫。
客人再三懇請,鄭子壬還是不答應。兩人見天色已晚,只好在陽安北門橋頭尋一家小店住下,準備第二天返程。晚間,他們二人來附近一間茶館喝茶。與茶客們聊起此次陽安之行時,說起他們的這位將軍,原是一位知名的反袁護法英雄,追隨蔡鄂從云南起兵,與北洋軍激戰十余仗,多次受傷,至今還在身上留下了數塊彈片。現在將軍已退出軍界,寓居上海。聽說蜀中陽安鄭子壬先生醫術高明,所以特別叫他們兼程前來禮請。
第二天,當兩位客人打點好行裝,準備出門時,忽見門外站著身穿一襲長袍的鄭子壬先生。原來,昨晚他們的談話,無意中被鄭子壬聽到,使他改變了主意。
到達上海那位將軍家里時,鄭子壬方才知道,病人不是將軍,而是將軍的母親。老太太已經七十高齡,臥床數月。將軍是個孝子,希望鄭子壬洗漱過后,能立即診斷。但鄭子壬見接待欠隆重,已經不悅,現在又見將軍這樣吩咐他,便借口遠道而來,身心疲憊,此時探病,易出差錯,當以小憩兩日,再把脈處方為宜。將軍很快看出這位聲震西南的名醫,是個極講派頭的人物,只好將他安置在上海一家豪華的大飯店,并派人伺候。
兩天后當鄭子壬再次來到將軍府上,正好碰見將軍親自送一位衣著樸素肩挎藥箱的老郎中出門。見鄭子壬面露不悅,將軍連忙回身解釋道:“請先生見諒!老母病重,我身為人子,惟恐有所耽誤,造成終天之恨。昨天聽人講起上海灘城隍廟內有一位老游醫,頗有些醫術,所以立即請來為老母診斷。今天是他第二次把脈處方。”
鄭子壬一臉的不屑,本想轉身拂袖而去,但爭強好勝之心又讓他停了下來,心想:“好啊,那就讓你看看誰才是真的有醫術吧。”
鄭子壬從老太太房間里把脈出來,下人早已擺下紙墨筆硯。鄭子壬坐下寫好處方,正欲起身,忽見另一張桌案上也有一張單子,于是伸手拿過來看了看,那位老郎中所列出的病因與自己的判斷相同,但處方出入甚大。鄭子壬冷笑一聲,心想能看準病因,不算本事,要治得好病,才算功夫。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鄭子壬每天為老太太請一次脈,處一張方。終因殘年風燭,大限已至,老太太的病勢日重一日,漸漸表現出棄世的跡象。鄭子壬盤算好了最后再請一次脈后,就讓將軍著手準備后事,自己也好啟程回川。
當他來到將軍府上,與一個月前一樣,又碰到將軍親自送那位衣著寒酸、其貌不揚的老郎中出門。
鄭子壬強壓心中的不快,為老太太把完脈從里間出來,坐在依舊擺好的桌案前,凝神閉目,卻不開藥方。將軍憂心忡忡地催促:“鄭先生,請處方吧。”鄭子壬搖搖頭道:“老夫人脈息式微,沉疴難起,估計也就是兩三天光景,恐怕要準備后事了……”鄭子壬把話說得很慢,很沉重,好讓將軍體會到他母親的病已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
將軍忽然落淚嘆息道:“不瞞先生說,剛才出門的那位老郎中,也是我出于救母心切,才不避忌諱,又請了他一次。他和先生一樣,也沒有開處方。不過這次他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在明日未時三刻前做好一切準備,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鄭子壬詫異道:“他真敢這么說?”
將軍點了點頭。
這一下,鄭子壬好勝的倔勁又上來了。他重新進入病房,再次仔細地為老太太診斷了一遍,然后出來開出一劑處方,并對將軍叮囑道:“這劑藥很關鍵,老夫人服下后,脈象如果轉為平穩,呼吸也顯勻暢,至少還有兩三天陽壽。也好讓貴府準備后事時稍顯從容。”
鄭子壬心里暗暗和那老郎中較上了勁。他要求將軍在老太太服藥后,每隔半個時辰就派人將病情向他報告一次。
但報告來的病情一次比一次嚴重。第二天午時將盡,連報告也中斷了。鄭子壬十分詫異,連忙坐車趕往將軍府上,尚未坐定,只見那老郎中也來了,手里還捏了一沓紙錢和一炷香。
鄭子壬對老郎中冷笑道:“你捏炷香來是何用意?”
老郎中不卑不亢地回答:“老夫人應該在這個時候駕鶴西去了。”
鄭子壬譏諷道:“人之生死時辰,豈是你用游方騙術可以預測的?那好吧,我就與你一同進去,看看老夫人是不是走了。”
說著,站起身要拉老郎中往上房去。
鄭子壬正欲舉步,忽見將軍下人飛步前來,報告說老夫人不行了。鄭子壬怔住了,不覺之間松開了老郎中的手。此時,突然從上房里傳出來一片哭聲。鄭子壬大驚,抬眼看老郎中,對方已先前一步,來到老夫人房門前,點燃了祭香紙錢。鄭子壬抬眼看墻上的西洋掛鐘,時間不多不少,恰好是未時三刻!
回到住處,鄭子壬自覺顏面丟盡,急忙收拾行裝,準備不告而辭。
就在這時,那位老郎中來了,笑問道:“鄭先生從巴蜀遠道而來,何必急著要走?”
鄭子壬沒想到對方會來看他。盡管他生性孤傲,終不掩醫家本色,對真有本事的人,從內心仍是尊敬的。于是他給對方施禮、上茶,連稱“慚愧,慚愧”,還虛心討教。老郎中毫無倨傲之色,推心置腹地給鄭子壬講了一番話。老郎中姓趙,本是北方一位閥閱世家子弟,在政界中一度任過高職,翻過幾個大跟斗后,看透了世態炎涼,才轉而學醫,多年行走江湖,見過許多高人,也見識了許多以行醫為幌子混飯吃的三教九流。老郎中真心誠意地夸獎鄭子壬醫術精湛,也語重心長地告誡他要切記醫術乃仁者之術,救死扶傷為第一要義,把脈處方前最忌諱心高氣傲,意氣用事,在態度上失卻分寸。
“態度?”鄭子壬望著老郎中,不解所指“態度”為何意。
老郎中加重語氣回答道:“懸壺濟世,乃普救眾生的功德之業。給一位反袁護法的英雄之母診病,你尚且拿派頭講規格,可見一般百姓更是不好請動你。然而蕓蕓眾生,苦海無邊,飽受病苦,這正是我們醫家降服病魔妙手回春的機會;反之則醫德有虧,而且醫術也會止步難進……”
這一席話說得鄭子壬緘默良久。老郎中起身告辭時,鄭子壬才突然趨步上前,拉住對方的手再三道謝:“此行上海灘,得見先生,真是讓鄭某受益匪淺!”
名聲響徹川藏滇黔的鄭子壬,從此紆尊降貴貼近民眾,特別注重研究民間的各種疑難雜癥。尤其在他晚年,素衣草鞋,肩挎藥包,走街串巷,遠涉賈家、三岔、草池等地,專為窮人看病。他的處方中的不少中草藥,可以采自山溝路旁,既免去病家買藥的花費,又省了跑藥店的辛苦。哪怕是陳年痼疾,到了他手上,也只需幾副草藥,即可藥到病除。
鄭子壬逝世數十年后,陽安百姓一提起他的名字,仍心懷感念,贊嘆不已。
(責編/方紅艷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