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是個只有80戶人家的村莊,村里兩大姓:馬、丁。
這馬與丁兩大家族都是幾百年前明朝時隨朝廷的囤邊軍過來的,雖然祖先都是一個軍營里出來的人,都在一個鍋里吃過飯,可是他們的后代卻是老死不相往來。
為什么?就因為爭水爭出了世代冤仇。馬、丁兩大家族也沒少過大規模的爭水械斗,也死了人,也傷了人,也逮捕了人。這仇恨的種子就算在兩大姓中扎下了根兒。
改革開放后,村里的年輕人紛紛走出大山,到內地,到沿海地區掙大錢去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或者是病秧子的婦女。
前年的12月13日,星期五。75歲的馬大壯老漢就在這一個西方人最最忌諱的日子里“走”了。馬老漢的家里只有他的老伴,兩個兒媳婦,再就是五個孫子。除去這些人,再沒有一個男人。馬老漢的裝老衣服是早做好的,裝老棺材也是現成的,可是,如何出殯,如何將馬大壯抬到山頂上的墳地里,就成了馬大娘解不開的難題了。她想給在外打工的兒子們通個信兒,讓他們提早回家,可這山區至今沒有電話,就是年輕人懷里揣的手機,到了這兒也成了廢物,沒信號!
馬老漢裝在棺材里,靜靜地躺著,什么也不管了,可是馬大娘愁啊。這年的天氣也犯了邪,已經快數九了,愣是像小陽春,中午在外面曬太陽還能曬出汗水來。往年過春節時兒子們也會回來,可看這狀況,沒等兒子們回到家,他們的老爹早臭了。
這天,馬大娘意外地發現丁小聰等人回到村子里來了。她就留心看,留心數,這一看一數,才知道丁小聰一共回來了四個人,都是丁氏家族的壯小伙子。要是他們能幫著出出力,那馬大壯出殯的事兒就不算個事兒。但是,馬、丁兩大家族從不說話,這可怎么辦?
馬大娘思來想去,總感到這事兒得辦。人死了,入土為安。老伴已經“走”了好幾天,眼看就到了陽歷年根兒,總不能真地等兒子們回來再說吧。昨天晚上,她聽到停在間屋里的棺材“砰砰”直響,嚇得她一個勁地沖老伴許愿,說馬上就把他埋了,別再嚇我們了。這么琢磨著,馬大娘就覺得一分一秒也不能再耽擱了,她咬咬牙,決定舍出老臉皮去求丁小聰等人。
馬大娘走進丁小聰家的時候,丁小聰等年輕人正聚在一起喝酒。看到馬大娘的突然造訪,他們一下子全愣了。好半天空氣仿佛凍結了,誰也不說話。
馬大娘先彎彎腰,堆上一臉的笑,囁嚅著說:“丁家兄弟,我得求你們了。”那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嗡嗡叫,誰也沒聽清。看大家無動于衷,馬大娘頭上的汗水就“刷刷刷”地往外冒。她腿一軟,差點跪下。
丁小聰不耐煩地剔剔牙,說:“你走錯門了吧?怎么跑到我們老丁家的地盤來了?”
“沒沒沒,”馬大娘嗡嗡著,提高了八度音量,把馬老漢過世的事兒又說了一遍。
四個小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哄”地笑了,笑得馬大娘一頭霧水。
一個說:“這真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兒,她馬家人也求咱們來了。”
另一個說:“是啊,這叫什么,叫現世報!他馬管安不是牛嗎,不就是一個拉長嗎,把咱們轟回來,給他爹送老,算計得真妙呀。哈哈哈,沒門兒!”
馬大娘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們在說自己的兒子馬管安。管安怎么得罪他們了?
原來,從靠山村出去的人都在同一家工廠干活。在深圳那家工廠,馬管安是個拉長,管著丁小聰等人。前幾天,就是因為丁小聰等沒能按時完成任務,耽誤了流水線的操作,被馬管安匯報上去,他們才提前打道回府的。這叫什么,冤家路窄!
馬大娘知道那句老話: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她現在唯一的心思就是能早一點把老伴打發“上路”,所以她不管這幾個年輕人怎么笑,只是一個勁地作揖央求。
丁小聰站起來,伸伸腰腿,慢吞吞地說道:“這年頭,是市場經濟,只有錢親,別的都是瞎扯淡!”
馬大娘一聽,有戲,就樂得像雞啄米似的連連說:“行呀行呀,我知道我知道。”
丁小聰攤開右手說:“這個數,同意嗎?”
馬大娘回答:“沒問題,我再加一百,湊個六六大順。”
丁小聰“噗哧”樂了:“哎呀,你們馬家人真是不開眼呀,六百?打發要飯的呀?”
“那——?”
“五千!少一個子兒免談!”
馬大娘傻了,五千?這得要管安掙幾年呀。可是,不給錢,馬大壯就入不了土,按鄉里風俗,人故去了,遲遲不能入土,是家庭的羞恥,也會讓故去的人在陰間不得安寧呀。想到這兒,馬大娘豁出去了,一跺腳說:“行!咱們一言為定,我家里現在一時拿不出這么多現錢,我一會就把銀行的存折給你們送來。兄弟們,明天就讓我家里的上路吧!”
馬大娘的態度讓眾人吃了一驚,但是隨即大伙樂了,這叫什么,叫“堤外損失堤內補”。
就在馬大娘抬腳要取存折的時候,丁小聰一句:“慢!”
馬大娘心急如焚地問:“怎么,明天不行?”
“不,你還得把馬大壯手里那份協議給我們!”丁小聰說的協議是30年前馬、丁兩大家族為水械斗后,在鄉里公安監督下簽的一份協議。因為馬大壯當時是村長,這份協議就一直在他的手里。在丁氏家族看來,這份協議對他們丁姓人不公平。現在,丁小聰在這個時候提出來,分明有點趁火打劫的味道。
馬大娘知道,這份協議對馬氏家族來說,不僅僅是一種勝利的象征,還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馬大娘一句“不”字剛要說出口,但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她突然醒悟道:馬、丁兩大家族幾百年來爭來爭去,又爭出個什么好果子了?這張破紙又有什么用?當不了飯吃,當不了水喝,更當不了錢花。想到這兒,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給他丁小聰!
第二天,也就是除夕這天的清晨,馬大壯的出殯儀式隆重舉行,鞭炮聲響徹了這個小小的山村。丁小聰等四人抬著棺材,“吭哧吭哧”地一步步地向山上走去。當然,丁氏家族里也有不少人反對丁小聰的做法,可是知道了馬大壯的老婆掏出了五千塊錢外加那份協議時,丁氏家族的人感到臉上有了光彩。
墓坑是早就挖好了的,當馬大壯的遺體抬到墓坑時,丁小聰他們一松繩子,讓棺材落了地,就算大功告成。
馬大娘帶著兒媳婦、孫子等人向墳坑里拋了土,然后轉過身,對丁小聰說:“謝謝你們了,兄弟!如果愿意,晚上就去喝頓喜喪酒吧!”
丁小聰一愣,他看了看馬大娘,又看了看眾鄉親,再看看遠處的山山水水,然后像下了多大決心似地,“刷”地從懷里掏出一疊錢,遞給了馬大娘,說:“這錢,你收回去吧!”
馬大娘也愣了,急得語無倫次地說:“別別別,不不不,這是我們應該給的!”
丁小聰此時眼里已經有了淚花,他說:“昨夜里我一宿沒睡。我思來想去,感到丁、馬兩大家族的世代冤仇應該在我們這一代人這里結束了。這幾年我們走出大山,才看到外面的世界是那么豐富多彩,咱們在這窩里斗有什么意思呀?”說著,丁小聰又把那份協議掏出來,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那紙就像給馬大壯送終的紙錢在空中飛舞。
馬大娘激動不已,她顫巍巍地舉起一碗酒,走到丁小聰面前說:“好兄弟,你說出了我的心里話,說出了咱們靠山村人的心里話。來,我敬你一碗!”
丁小聰也不推辭,接過碗說:“從今往后,誰再雞鳴狗斗地,那他就不是咱靠山村的人!”這話獲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丁小聰仰頭將一大碗酒倒入口中,不一會兒,那臉就紅了。
(責編/章慧敏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