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雁蕩山,經行峽外的草叢中,蹣跚著走出一人。此人滿身血污,看不清相貌。他右手的一把虎頭鉤也是血跡斑斑。武林中用虎頭鉤的,一般都是雙鉤,也不知道他的另一把鉤弄到哪兒去了。這漢子審視四周,不見有可疑的跡象,這才緩緩走進峽谷。
經行峽是雁蕩一處名勝,幽深險峻。那人剛走到一半,忽然看到前面有人攔住了去路。攔路那人手持一面盾牌,狀極威武。他見那漢子滿身血污,不由得譏諷道:“想不到當年叱咤武林的‘剖虎屠龍’辛在漢,今日竟然落得如此狼狽!”
那辛在漢頭也不用抬,就覺察到有人攔截,心中雖是暗驚,卻也不動聲色,微笑道:“原來是名震京師的‘忠義雙捕’,我辛在漢能勞得二位大駕,實在是太有面子呀!咦,怎么只有你‘忠捕’向明,那‘義捕’傅天保呢?”
向明和傅天保是萬歷年間最有名的兩個捕快,二人一身正氣,天下皆知,合稱“忠義”雙捕。向明的兵器是盾牌,傅天保的兵器是大關刀。二人各有一身的武功,都已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假如刀盾合用,更是天下無敵。辛在漢能勞動這二人來捉他,不用說是十分自豪。他傲然笑道:“你看我一身的血跡,其實不全是我的。我這一路行來,遇上三撥人攔截,一路是官府的衙役,兩路是倭寇。任他們兇如虎狼,我還是殺出一條血路,來到這里。只可惜我的一支虎頭鉤在路上丟了,要不然還能陪向兄過幾招。”說到這里聲音有點沮喪。
向明也是微微一笑,從身后取出一支虎頭鉤,擲給辛在漢。辛在漢接過,認出是自己的兵器。向明說道:“這是我在追蹤你的途中撿到的,現在物歸原主。你我可以公平一戰。我們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是生是死,都不能墮了名頭。”說著盾牌一挺,穩如山岳。
辛在漢叫聲“好”,雙鉤揮動,猛攻上前。向明舉起盾牌一擋,“咚”的一聲,辛在漢悶哼一聲,連退三步。只此一個回合,就顯出二人的力量大有懸殊。二人繼續交手,幾個回合一過,辛在漢的雙鉤就被向明的盾牌震飛,向明問道:“辛兄成名十余年,武功不至于如此不濟吧?”
辛在漢苦笑道:“我全身大大小小傷口三十多處,功力只有平時的三成,要不然怎會一合不撐!”
向明從腰間取出鐵索,將辛在漢縛住,說道:“辛兄委屈點吧,你殺了當今皇上的親生兒子中山王朱子緒,是朝廷欽犯,我只有如此待你!”說著,他帶著辛在漢,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向前走去。
山間有一座破敗的寺院,一個住持帶著兩個徒弟在里面清修。老和尚以前曾被向明救過,他安排向辛二人在佛堂歇息。向明先前曾和傅天保約好,由他去捉拿辛在漢,傅天保則去調查辛在漢的罪證,事成之后在此處碰頭。半夜時分,向明正在閉目練功,忽聽“吱呀”一聲,窗戶無風自開,傅天保像個大鳥一般,輕輕地落在他面前。向明睜眼問道:“查得怎么樣?”
傅天保嘆了口氣:“咱們還是把辛在漢放了吧!”
向明一愣:“為什么?怎么說他也是朝廷欽犯,且不說殺了皇子,就是平頭百姓,也是一條人命呀,我怎么能放了他?”
傅天保問道:“你可知道辛在漢為什么要殺朱子緒?”向明搖了搖頭。傅天保道:“你聽我細說。辛在漢早年闖蕩江湖,向以行俠仗義為己任。后來倭寇猖獗,他就參加了戚繼光大人募集的戚家軍。辛在漢作戰勇猛,多次立下戰功。一月前,戚家軍與倭寇決戰于溫州灣。皇上派七皇子朱子緒到軍中督戰。朱子緒貪功冒進,中了倭寇的埋伏,被倭寇活捉。哪知這小子貪生怕死,竟然屈膝求饒。倭寇知道他是我們大明的皇子,就以他為人質,逼迫戚大人投降。戚大人怎肯讓步。可嘆這朱子緒竟然陣前大罵戚家軍,誣戚家軍為‘亂軍’,‘烏合之眾’,說什么‘回去見了父皇,將你們戚家軍全部斬首、滅族’。戚大人正在兩難之際,辛在漢取出硬弓,以長矛作矢,一箭射穿朱子緒的胸膛。戚大人再無顧忌,揮兵猛攻。此一戰,戚家軍大獲全勝,可是辛在漢的厄運就此來到。本來戚大人嚴令手下封鎖消息,但是卻有卑鄙小人暗中向皇上告密,說七皇子死于辛在漢之手。皇上下旨讓戚大人把辛在漢囚禁,解往京城。戚大人在朝中也有耳目,趕在傳旨的欽差到來之前偷偷將消息透露給辛在漢,辛在漢從此在軍中消失。但是皇上怎么會放過辛在漢,他讓各地官府嚴密緝捕辛在漢。與此同時,倭寇也將辛在漢視為眼中釘,他們派出大批東瀛忍者每時每刻都在搜尋辛在漢的蹤跡。咱們這樣將辛在漢抓了,固然完成了皇上的使命,但是也遂了倭寇的心愿。”
向明聽傅天保說完,不由得沉吟良久,過了半天才說道:“既然這辛在漢是功臣,我們可以為他在皇上面前求情呀,說不定還能免他一死。”
傅天保冷笑道:“你我在皇上身邊服侍了這么多年,你難道還不知道皇上的脾氣嗎?別說是辛在漢這樣的小小軍官,就是堂堂的大學士也不敢惹皇上不高興,更不要說弄死了他的親生兒子。我敢說辛在漢此去京城,必死無疑。倘若辛在漢被殺,普天下的人都會心寒,這樣會給倭寇入侵帶來機會。與其這樣,還不如放了他,最多皇上怪我們失職。”
向明斷然拒絕:“我名為‘忠捕’,自然要向皇上盡忠,怎能做出這種欺君之事呢?”
傅天保也鏗鏘說道:“我名為‘義捕’,也絕不能為了自己的官位和虛名,而置天下大義于不顧!”
向明道:“我們兄弟相交多年,今晚莫非就要決裂了么?”
傅天保正要分辯,突然一陣山風吹過,他以為山雨將至,但推開窗戶,卻發現外面繁星滿天,不由得十分納悶。
這時,只聽辛在漢說道:“二位不要為了我而傷了和氣,既然皇上不放過我,天下間就再無我容身之地了。但是讓我就這樣死于劊子手的屠刀之下,也折了我的一世英名,真的是心有不甘呀!”原來他早已被傅向二人的爭執吵醒。
向明問道:“辛兄要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們兄弟可以竭力成全你。”
辛在漢說道:“感謝二位好意,我現在酒癮上來,能不能讓我喝個痛快?”傅天保隨身攜有一只皮制酒袋,他取出來遞給辛在漢。辛在漢先喝了一大口,又勸向傅二人也喝點。二人不好推托,便在辛在漢身邊坐下。辛在漢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二位可以不喝,但是一定要裝醉。東瀛忍者已經潛進這個寺院,我們假裝喝醉,誘他們來攻。”
傅向二人都是一驚,但他們向外看,卻看不出任何可疑的跡象。辛在漢說道:“東瀛忍者行事詭秘,武功雖然不高,卻擅長偷襲、暗殺。他們是趁剛才來的那陣山風潛進來的。二位武功雖高,但是你們從來沒有和忍者交手,再加上剛才正在爭執,所以沒有察覺他們的行蹤。”
傅向二人連連點頭。他們裝腔作勢地爭奪酒袋,故意將酒弄灑,不一會,房間中酒香四溢。就在這時,忽聽“喀嚓”幾聲,佛堂兩扇窗戶一齊碎裂。七八個黑衣人從窗外躍入,手舉倭刀,齊向三人砍來。向明笑道:“二位不要動,這幾個人交給我了!”
他展開身形,揮著盾牌,只聽“砰砰”數聲,便把七八個忍者砸翻在地。外面的人見房中的敵人這么厲害,都嚇得呆了,再也無人敢貿然闖入。趁此機會,辛在漢和傅天保各自退到一扇窗下,向明則守在門前。傅天保問道:“倘若敵人放火燒房,我們怎么辦?”
辛在漢笑道:“忍者擅長夜戰,輕易不會放火。而且我們還能趁著火光沖天,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又靜了一會,有人操著生硬的江浙口音說道:“房中人聽著,我是東瀛伊賀派豐田橫一,現在你們已經被我們伊賀忍者包圍。這寺院的住持在我手上,你們只需獻出辛在漢,我就饒了其他人,否則我就殺了這三個和尚。”
豐田橫一是東瀛第一高手,他的名字在中原也常被人提及。三人都是老江湖,聽到豐田橫一的名字都是心中一震。
辛在漢笑道:“看來我這人還挺重要呀,官府、倭寇都想得到我!”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三位施主不要顧及我們。出家人色即是空,死即是生,生死即涅,老衲看得淡了。佛座下有地道,三位下了地道即可脫險……啊!”說話的正是那個安排他們住宿的老和尚,他話未說完,已被惱怒的豐田橫一一刀砍死。接著那兩個小和尚也都慘遭殺害。
辛在漢大吼一聲,就要穿窗而出,卻被向明一把抓住。向明說道:“辛兄不要沖動,倭寇勢大,我們還是暫避一下吧!”
辛在漢怒道:“你們避一下還能多活幾年,我就是今天不死,回去還是要被你們交給皇上,結果仍是難逃一死。與其受盡自己人的折磨而死,還不如和倭寇拼個魚死網破。”他推開向明,沖外面大聲叫道:“豐田橫一,你敢與我一決雌雄嗎?”
豐田橫一狂笑道:“辛在漢,只要你有膽子出來,我就給你公平一戰的機會。你一箭射殺朱子緒,生生地毀了我們天皇陛下的宏偉計劃。我要是一刀殺了你,算是便宜了你,我要讓你嘗遍東瀛的刑具再死!”
辛在漢哈哈大笑,不顧向傅二人的阻攔,跳了出來。豐田橫一令手下燃起火把,將他和辛在漢圍在中間。辛在漢虎頭鉤一揮,左手鉤勾向豐田橫一脖子,右手鉤則掃他中盤。豐田橫一舞起長刀,只聽“當當”兩聲,便將辛在漢的雙鉤格開,同時揮刀下壓,只一下,便將辛在漢的肩膀劃了個口子。
向傅二人在房中看得清楚,再也顧不得別的,一齊躍出。向明來扶辛在漢,傅天保則攔在豐田橫一面前。二人都看出這豐田橫一的武功比他們都高,心中俱是一凜。
豐田橫一見來的這兩個都是高手,怪叫一聲,一刀向傅天保砍來。傅天保手中的大關刀急忙迎上。二人都是用刀的高手,這一上手都是以快打快。百招一過,傅天保痛哼一聲,急忙后退,左臂也受了傷。豐田橫一狂妄地說道:“你們三個一起上,打贏了我,放你們走路!”
向明早已忍不住,怒吼一聲,揮盾沖上。傅天保不顧傷痛,側面攻上。二人這一配合,威力大增。不到十個回合,豐田橫一便左右支拙,接連受傷。他惱羞成怒,大叫道:“你們快上,把這些漢人都殺了!”埋伏在四周的忍者聞聽號令,全都現身,潮水一般向三人撲來。
辛在漢對向傅二人說道:“對不起,我連累二位了。”
向明苦笑道:“倭寇不講信義,看來咱們今天都要命喪于此了!”
傅天保怒道:“廢什么話,殺賊要緊!”三人重新抖擻精神,向豐田橫一圍了過去。
不知道何時,烏云遮蔽了星空,很快風狂雨驟。天明后,一地狼藉。向明從豐田橫一的尸體上爬過,艱難地爬到已經斷氣的傅天保和辛在漢身邊,他拼盡最后一口氣,緊緊地抱住二人的尸身,這才微笑著閉上雙眼。
三日后,一則消息令大明朝野震動:“忠義雙捕”和戚家軍將領辛在漢遭倭寇忍者圍攻,三人雖英勇就義,但也殺了東瀛第一高手豐田橫一,重創了伊賀派忍者集團。
(責編/鄧亦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