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園驚夢

　　黑漆漆的戲臺上，青玲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聽到京胡拉出的音樂從后臺傳了過來，青玲水袖一展，正要開唱，卻見自己滿頭青絲突然全都掉了下來，紛紛揚揚撒了一地。她往頭上一摸，卻只剩下一個和尚似的葫蘆瓢！就在這時，一個披著長發的旦角頭面朝她撲來！
　　青玲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過來。
　　這已經是青玲連續幾個晚上做這樣的夢了。
　　青玲是市京劇團的女演員，她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唱念做打樣樣拔尖，是京劇團最有前途的旦角。在最近團里重排的傳統劇目《游園驚夢》里，青玲還獲得了扮演女主角杜麗娘的機會。
　　《游園驚夢》不僅是今年團里的重頭戲，還要進京參加梅花獎的評選。為了這個角色，團里幾個女演員早就明爭暗斗了許久。因此，青玲一點都不敢松懈。這天是《游園驚夢》第一次帶妝彩排的日子，青玲更是早早便來到后臺準備化妝。
　　青玲正坐在化妝臺前，一邊讓化妝師小玉梳理著頭發，一邊輕聲琢磨著唱詞和念白。突然，她聽到身后的小玉在輕聲嘀咕：“你怎么掉了這么多頭發？”
　　青玲一驚，猛一轉身，只見小玉手中的木梳上，竟然掛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頭發！
　　“也許是這陣排戲太辛苦了吧！”青玲雖然覺得意外，但并不是很在意。
　　“真是這樣就好了，排完戲自然就恢復了，我只怕……”不知道為什么，說到這里，小玉突然閉上了嘴巴。見小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青玲心里“咯噔”一下，忙問道：“怕什么？”
　　小玉沒有回答，而是拿起化妝臺上的頭面，一邊幫青玲扎上，一邊感嘆道：“陳老板的這個頭面確實好啊，這么多年了，還光彩照人……”小玉說的陳老板，指的是當年的省城第一男旦陳云秋。青玲這次用的行頭全是陳云秋留下的，尤其是那個頭面，據說還是陳云秋親手做的。團里一直把它們當寶貝藏著，這次也是因為這個戲非常重要，這才拿出來給青玲用。小玉說得沒錯，這個頭面的確做得非常精美，尤其是上面的兩束長長的假發，分外漂亮，像兩條烏黑發亮的細長緞子。
　　輕輕撫摸著那兩束頭發，小玉接著低聲說道：“據說，這兩束頭發是當年陳云秋從女朋友頭上剪下來的……”“哦？”看到小玉盯著那個頭面時驚恐的表情，青玲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發冷：“那，那和我掉頭發有什么關系？”
　　小玉猶豫了片刻，顫聲道：“因為，當年陳云秋的女朋友就是用這兩束頭發自殺的！”“啊！這是怎么回事？”青玲驚訝地合不攏嘴。
　　小玉告訴青玲，當年有許多年輕女戲迷仰慕陳云秋。這當中，有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這個女大學生相貌并不是非常出眾，卻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女大學生不顧家庭的反對，毅然跟定了陳云秋。可惜后來那個女大學生發現，陳云秋其實另有所愛。之所以假裝喜歡她，只是想欺騙她剪下那頭長發，用它來做自己頭面上的假發。失望之下的女大學生在剪下了自己的頭發后，用長長的頭發將自己吊死在了戲園的房梁上。并留下遺言，要將頭發送給陳云秋。
　　“就是這兩束頭發？”青玲覺得頭皮發麻，指著頭面的手指也抖個不停。
　　小玉點了點頭：“本來我也忘了這事，因為你戴上這個頭面后，就開始掉頭發……”遲疑了片刻，小玉鼓起勇氣又道：“不過說實話，你這《游園驚夢》的扮相，據說和當年陳云秋神似至極……”的確，不少老戲迷們都說，青玲不論扮相還是唱功，都頗有陳云秋當年的神韻。
　　青玲覺得自己冷汗直冒，她想說什么，又張不開嘴。就在這時，前臺的鼓點響了起來。青玲只得強打精神，到側幕邊上候場去了。
　　這天的彩排，青玲竟然唱錯了幾段。這可是前所未有的，讓青玲自責不已。
　　彩排結束的時候，已是晚上了。
　　走出劇團的時候，青玲突然聽到有人在低聲叫她。青玲轉頭一看，只見樹陰下隱隱約約似乎站著一個人影，她正想走過去看個明白。就聽“嘎”的一聲，一輛汽車停在了她的身邊。車窗搖下來，京劇團團長伸出頭來，叫道：“青玲，上車，我送你回去！”青玲朝樹陰里看了看，猶豫了片刻，便跨上車去了。
　　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個被頭面追趕的噩夢。而且，接下來的幾天里，小玉都會從青玲頭上梳下一大把頭發，而晚上青玲又會被同樣的噩夢驚醒。幾天下來，她不但整個人瘦了一圈，而且成天都是神情恍惚的。沒幾天，她就因為頻頻出錯，被暫停了主演的資格，改成了丫環的角色。
　　可令青玲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接替她主演《游園驚夢》的，竟然是化妝師小玉！而且，小玉一亮相，竟然就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她的唱功、身段雖比不上青玲，可與團里其他旦角比，竟然毫不遜色！看來，小玉為了演這個角色早已暗自下了不少功夫。
　　與此同時，青玲發現自己再也不掉頭發了。這是怎么回事？自己掉發真是頭面的原因嗎？聯想到頭面的事情就是小玉告訴自己的，而她竟然不害怕，青玲開始懷疑這一切都是小玉為了獲得角色故意騙自己的。
　　就在青玲打算找個機會質問小玉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晚，青玲排練完已經是深夜了。隨著人流走出劇團，青玲一眼看到了樹陰下又站著一個人影，似乎正是前幾天叫自己的那人。青玲走了過去，只見那里站著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老人滿臉皺紋，一頭銀發，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了。青玲趕緊走了過去，問道：“老婆婆，那天是你找我嗎？”
　　老人盯著小玉看了看，冷冷地搖了搖頭道：“小云秋？我看你配不上這個名字！”
　　青玲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老太婆生氣了，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你不配叫小云秋，更不配戴陳老板的頭面，我必須要回它。因為，那上面的假發是從我頭上剪下來的！”昏暗的燈光下，老人滿頭的銀發透露出寒氣！而她的眼睛，逼視著青玲，讓她不寒而栗。
　　青玲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結巴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你，你就是陳云秋的女朋友，那個……自殺了的大學生？”
　　老太婆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后將一張泛黃的照片遞到她眼前。照片上一對男女親密地依偎在一起。那個男子，正是陳云秋；而那個胸前垂著兩條發辮的女子，眉目間的神情竟然和眼前的老太婆一模一樣！
　　“我就是那個自殺了的女大學生，”老太婆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顯得那樣蒼涼：“不過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青玲感覺自己像是在夢里一般，她想跑，可卻發現自己根本邁不開步子。
　　“把那個頭面還給我！記住，我不會讓你戴著它站在戲臺上！我會再回來找你！”老太婆最后的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青玲想向她解釋自己已經不再主演《游園驚夢》時，老太婆早就沒有了人影。
　　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鬼？可她為什么要沖著自己來呢？青玲想不通。
　　沒等青玲想明白，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團長打來的電話，說小玉堅決辭演《游園驚夢》，叫她趕緊去救場。
　　怎么會這樣呢？要知道，這天晚上正是《游園驚夢》首次公演的時間，門票早就賣出去了，眼看離演出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小玉怎么又臨時辭演呢？來到后臺，只見小玉的臉上已經打了底，上了色，勾好了眉眼。可她卻死活不肯扎上頭面，穿上戲服。
　　一見青玲來了，小玉仿佛看到了救星，她眼睛一亮，對著團長叫道：“青玲來了！還是讓青玲演吧！”
　　見她這么說，團長不解道：“小玉啊，當初不是你自己死活要演杜麗娘，還說青玲不斷掉頭發，身體不好，不適合再演《游園驚夢》的嗎？”
　　一聽這話，青玲心里一驚，原來自己不能演杜麗娘真是小玉搗的鬼！
　　面對眾人的疑問，小玉大聲應道：“不錯，當初是我千方百計替下青玲的。我唱得也不錯，憑什么她就是角兒，我就只能一輩子給人梳頭化妝！”從小玉的話里，青玲總算明白了，原來小玉事先找了些頭發，趁青玲沒注意的時候放在梳子上面，讓青玲以為是自己掉的頭發。然后又故意將其與陳云秋女友自殺的傳聞和頭面上的假發聯系起來，讓青玲在驚恐中頻頻出錯。這樣便順利奪下青玲這個主角的位置。
　　
　　“那你為何又要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角色呢？”青玲不敢相信，自己所謂的脫發竟然是個騙局。
　　“因為，昨晚我在劇團門口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女大學生在和你說話！原來這一切竟然是真的，而且她的冤魂還要來要回那個頭面……”小玉滿臉的驚恐，“今晚是公演的第一天，她一定會回來的！我可不愿意為了一個角色送了命！”
　　小玉話一說完，便不顧一切地奪路而跑。此時，前臺傳來了觀眾進場的聲音，就要開場了！
　　望著一臉焦慮的團長，青玲往化妝臺前一坐，吩咐道：“快，給我化妝！”團長一見，滿臉的感激：“青玲，你不怕？”青玲此時感到從未有過的鎮靜：“救場如救火！我就是個為這戲臺而生的人，唱戲就是我的生命，能重新得到這個角色，我是求之不得，況且臺下還有那么多喜歡我的戲迷。”說到這里，青玲頓了頓，邊捧起放在桌上的頭面，邊自語道：“我想，如果那個老太婆真是鬼魂的話，也一定是個愛戲的鬼魂。我希望讓她看到，我配得上陳先生的這個頭面。”
　　青玲的話音剛落，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了過來：“是的，你配得上！”接著，門口的簾子輕輕被掀了起來，一l97sjOneXpTbkqVffCiNzw==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慢慢走了進來。
　　“是你！”青玲的手僵在了半空，其他演員也被嚇得驚叫起來。
　　老太婆沒有理會眾人的驚異，她滿臉微笑地走到青玲跟前，道：“我的確就是當年為陳老板剪去頭發的那個女大學生，不過，我可沒有自殺！”在老太婆一臉幸福的回憶中，隱藏了幾十年的一段愛情故事又呈現在了大家的眼前。當年，陳云秋確實和這個女大學生相愛，不過因為怕那些傾慕自己的女戲迷們失望，陳云秋和女大學生的愛情只能偷偷地進行。就在女大學生剪下自己心愛的秀發給陳云秋做頭面的時候，兩人的戀情暴露了。為了不影響陳云秋的事業，女大學生毅然制造了一個自己已經自殺的謊言，用以騙過戲迷。可惜，就在陳云秋的《游園驚夢》大獲成功，準備和女大學生結婚的時候，卻一病不起，沒多久就過世了。
　　“這些，就是你那天想告訴我的？”青玲問道。老太婆點了點頭：“那天，聽說劇團里有個旦角《游園驚夢》唱得不錯，我便特意來看看。看到你的表演，確實很有當年陳先生的神韻。”老太婆告訴青玲，自己在欣慰之余，便想將陳云秋的一些事情告訴青玲，覺得或許對她演戲有些幫助。不過，沒等她開口，青玲就離開了。第二天，她再找到后臺去時，卻無意中聽到一個化妝師在說，青玲全靠和團長上床才得到的這個角色。聯想到自己昨天看到青玲上了團長的車，老太婆頓時相信了那個化妝師說的話。
　　老人生氣回了家，幾天后，越想越覺得青玲沒有藝德，不配用陳云秋的頭面，這才來到劇團外面，攔著青玲，要她歸還頭面。
　　一聽這話，青玲頓時漲紅了臉：“老婆婆，不是這樣的！”
　　老太婆和藹地拍了拍青玲的肩膀，將頭面親手幫她扎上，贊賞地說道：“好孩子，我都知道了。而且，我也聽到你剛才的話，你是個有藝德的角兒。這頭面，你配得上！”
　　此時，臺上的鼓點響了起來。看著青玲緩緩踱上臺去，老人不由輕聲跟著吟唱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責編/鄧亦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