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插柳
初秋的夜晚,天上的月光清冷昏黃,地上的蟲鳴斷斷續續。
7號樓位于校園東北角,周遭雜草叢生。一走近它黑的影子,那些曾經的離奇傳言仿佛都變成了事實,令花愛生頭皮發緊。在暗淡的月光下,這幢被廢棄多年的舊建筑顯得異常的陰森恐怖。花愛生停住了腳步:“慕斯,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當然了!愛生,你害怕了?”
“不……不怕!”花愛生攥緊了手里的木棒。
其實,傅慕斯心里也打著鼓,但他還得壯起膽子拉著花愛生闖進去,誰叫他是大同大學的“福爾摩斯呢”?為了表示自己做中國福爾摩斯的決心,他把父親給自己起的名字都改了。早年,大同醫專的解剖房、陳列室和實驗室都在7號樓里,醫專并入震旦醫學院之后,這幢樓就被廢棄了。隨后,一些有關它的恐怖傳言也漸漸流傳開來,說那里半夜會傳出慘叫,從此人跡罕至。聽說7號樓快要拆了,傅慕斯和好朋友花愛生一商量,乘著夜深人靜,趕緊跑來探險。他倆是從小學到高中的要好同學,傅慕斯進了大同法學院,花愛生進了震旦醫學院。
這是一幢青磚砌就的二層樓房,紅漆剝落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一樓房間的窗玻璃碎得差不多了,傅慕斯和花愛生推開一處窗戶,跳了進去。打開手電筒,影影綽綽的,只見滿屋子都是標本,鐵架子上落滿灰塵的玻璃容器微微透著光。傅慕斯湊近一看,里面是些干癟的臟器標本,也不知道是人的還是動物的,連膽大的傅慕斯看了也直起雞皮疙瘩。他拉著花愛生,避開滿地的雜物,靠著手電筒的光柱摸出了門。
到了走廊,傅慕斯照了照門框,那上面有塊牌子:陳列室。再往前走便是解剖室,解剖室里空蕩蕩的,木制解剖臺的臺面裂開了寬寬的縫,靠墻有個大池子,一定是當年用來浸泡尸體的。倘若真有鬼魂,也一定不會在這里藏身。
他們踏上“吱嘎”作響的樓梯,小心翼翼地避開朽爛的木板,撥開粘了人滿頭滿臉的蜘蛛網,上了二樓。窄窄的過道兩旁各有三個房間。花愛生和傅慕斯分頭去開房門,但二樓的房間好像都是辦公室。花愛生不禁為傅慕斯感到失望,他還在女朋友面前夸口,說要來這里探險,現在,白白地把自己嚇得神經兮兮的。他失望地叫道:“傅慕斯,別磨蹭了,走吧。”
傅慕斯好像沒聽見,還在最東頭的那間朝北房間東照西照。花愛生聽見他在喊:“快來!”
花愛生忙跑過去問:“找到什么了?”
“你覺得這間房有什么異樣嗎?”
“差不多啊。”
“你好好看看。”見花愛生木知木覺,傅慕斯嘆口氣:“唉,你到底還是少根做偵探的筋啊。”他把花愛生拉到房門口,讓他房里房外兩邊看。這一下,花愛生看出奧妙了:房門到走廊底部的距離長,房門到房間底部的距離短。“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個房間有個夾層。”傅慕斯得意地說。
他們合力挪開靠東墻的幾個資料架,果然看見一扇門。門上了鎖,著實費了一番手腳才撬開。傅慕斯一拉門,有東西“嘩啦”一下從里面掉出來,砸在他身上。花愛生連忙拿手電筒一照,竟是一堆森森白骨!兩人嚇得同時往后一跳。這一回,倒是學醫的花愛生沉著,他看清這是一具人體骨骼模型,忍不住笑了起來。
傅慕斯舉起手電筒,朝暗室里一照,淺淺的空間里,橫七豎八放著好幾具人體骨骼模型,模型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有的已經支離破碎,有的干脆胡亂堆在一起,真是有年頭了。
“走吧。”花愛生再次催促。傅慕斯卻盯著那些死人骨頭兩眼發亮。他拉下一塊破窗簾,把骷髏頭一一收攏起來,數一數,七個。
“你瘋啦,要干什么?”花愛生怕惹出麻煩。傅慕斯才不管,他把骷髏一包,急忙拉著花愛生離開了解剖房。
原來,傅慕斯正在做根據頭骨復原死者生前容貌的研究,此番深夜探險,竟覓得這么多,怎不大喜過望?傅慕斯自幼學習西洋畫,素描功底不錯,自從迷上福爾摩斯后,才放棄了做畫家的打算。不過,傅慕斯心目中的中國福爾摩斯,不僅要有嚴密的邏輯推理,更要懂得運用科學技術輔助破案。
得了這七個骷髏頭,傅慕斯天天想著怎么去復原人像。他捧著這些骷髏頭,又是量又是算又是畫,忙得不亦樂乎,把熱戀中的女朋友若歌扔在了腦后。
這天,傅慕斯終于把七個頭骨的復原像全部畫好,一字排開。正在琢磨哪里還要修改,若歌氣呼呼地找上門來。傅慕斯這才想起來,已經整整一個月沒去看她了。要不是若歌此刻站在他面前,他甚至忘了自己還有女朋友。
傅慕斯自知理虧,忙賠笑說:“親愛的,我在研究,顧不上來看你,對不起,別生氣。”
“研究,什么研究?”
“呶—”傅慕斯把嘴朝畫像一努,畫像的后面是書架……
“哇,這是什么?”傅慕斯書架上整整齊齊放著的七個人頭骷髏,正瞪著七對空洞洞的眼睛,朝她齜牙咧嘴。若歌嚇得大叫起來。
“假的假的。”傅慕斯哄道。若歌定了定神,再看過去,才看到那七張人像:“咦,你怎么有我舅舅的畫像?”
“你舅舅?哪一張?”
“就是這張。”
傅慕斯的心跳加快了:“這個人跟你舅舅很像嗎?”
“我覺得很像……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只見過照片,我舅舅的照片跟這張很像。”
“你沒見過你舅舅?”
“聽我媽說,他失蹤好多年了。我只在舅媽家見過他的照片。”
傅慕斯耳旁就像炸開了一枚炸彈。對了,七具人骨標本被鎖在辦公室的夾層里;七具骷髏中,1號到5號呈淡黃色;6號和7號顏色偏深;7號復原像正是像若歌舅舅的那張,而6號骷髏的左腦后面有個凹陷的坑……
他捧起6號骷髏反復端詳。顱骨的左后方有個4平方厘米左右的凹坑,向內塌陷處有放射狀的黑色裂縫。上帝是最精妙的設計師,顱骨的形狀是最能抗擊打的,即便這個骷髏從模型架上摔到地上,頂多也是摔裂,這樣凹陷的傷口是明顯的鈍器傷……還有,為了固定在支架上,制成標本的骷髏都有人工鉆就的孔洞,這個骷髏上沒有,這說明它沒有被制成標本……
那幢傳言中會半夜響起慘叫的老房子,會不會真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山重水復
若歌失蹤的舅舅叫胡維根,是她母親的大哥。當年,他們兄妹關系很一般。倒是他失蹤之后,兩家的來往反倒密切起來。傅慕斯要若歌帶他看望舅媽,若歌很爽快地答應了。
若歌的舅媽家位于一幢公寓大樓。在朝北的小房間,傅慕斯見到了若歌舅舅胡維根的照片。照片上這個身穿長袍的年輕男人,臉部輪廓以及五官真的很像復原像。“舅舅是怎么失蹤的?”傅慕斯長著一副討人喜歡的娃娃臉,嘴又甜,一會兒就跟若歌的舅媽熟絡了。
事情過去二十年了,這仍然是令人傷心的話題,舅媽沉默良久,才開口道:“唉,說是失蹤,我總覺得她舅舅已經不在人世了……那時候,上海剛剛光復,他在上海灘也算個風云人物,成天忙著打漢奸、抄敵產。他最好的朋友大劉是個闖禍坯,兩個人總是同進同出,做事從來不曉得留后路,只怕是得罪了誰,被人暗算了。”
“您沒問問那個大劉?”
“我倒是想問,可大劉也失蹤了,對下來,兩個人是同一天失蹤的。那年頭亂,像她舅舅這樣打打殺殺的人也不少,誰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怎么了?當時,我還向警察局報過案,一年兩年過去,像石沉大海似的,一點音訊也沒有。上海解放后,這事就成了陳芝麻爛谷子,還怎么查?”說著,舅媽的眼圈紅了。
傅慕斯向若歌使個眼色,若歌會意,說:“傅慕斯是個業余偵探,你把舅舅的事跟他說說,說不定能查出舅舅的下落呢。”
舅媽想,這孩子真是談戀愛談昏頭了,二十年破不了的案子,他一個毛頭小伙子能破?礙于外甥女的情面,她還是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原來,1945年時,若歌的舅舅胡維根在大同醫專總務科當科員。新婚不久,抗日戰爭結束了。舅舅總是對舅媽抱怨,做后勤是服侍人的,很辛苦。上海光復之后,大批接收大員前來接收敵產、捉拿漢奸,還鼓勵市民揭發檢舉,胡維根就此當上了除奸委員會屬下的鋤奸隊隊員……
聽到這里,傅慕斯掏出6號復原像問:“舅媽,你看這人像誰?”
舅媽戴上老花鏡一瞧,說:“這不是大劉嗎?”
從若歌的舅媽家出來,傅慕斯纏上了花愛生,塞給他一張名單,要他幫忙找名單上的人。花愛生真服了他,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線索,有的名字連在震旦醫學院讀書的花愛生都不曾聽說過。
排在第一要查的是張大志。胡維根失蹤前后的幾年里他在7號樓看門。按說,這老頭如今也該七十多歲了,還能問出什么來?
在七轉八彎的棚戶區找到張大志的時候,老頭正在門口跟人嘎山湖,(滬語:閑聊)嗓音洪亮、腰背筆挺。傅慕斯朝花愛生擠擠眼睛,意思是有戲。
張大志說,他只當了五年看門人,說是看門,他的活就是打掃衛生,有人要用解剖室,再開開門,幫著做點準備工作。
“活到這把歲數,我也不怕難為情了,這活真不是人做的,我這輩子樣樣不怕,就怕死人。我不是迷信,也不怕鬼,藥水池里躺著的那些陳年死人,保證叫你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飯。”看到兩個年輕人一臉認真的樣子,張大志又說,“本來我是給學校看大門的,那年月,日本人跑了,新來的美國兵和鋤奸隊也有喜歡胡來的。醫專里的女學生,有時候被追得沒辦法,就躲進7號樓的陳列室。我呢,在晚上去給她們送水送面包,就看見那五副死人骨頭了。”
“五副?您確定是五副嗎?”
張大志有些不高興:“就算是害怕,怎么會記錯?五副死人骨頭一并排豎在陳列室里,十個黑黑的眼洞、五副齜著的白牙,想想都頭皮發麻。”
“您當看門人這五年,哪些人來解剖房來得最勤呢?”
張大志想了想,除了老師帶學生做解剖,沒人對那地方感興趣。解剖房的鑰匙一共兩把,一把在他手里,一把掛在譚校長的辦公室里。老師要來,都是自己到譚校長的辦公室拿了鑰匙開門;學生要來,才會請他開門。
“幸虧那時候有個叫譚錦書的女學生,經常來幫我的忙,他們班做解剖,她每次都來提前做準備,她是譚校長的女兒,一點千金小姐的架子也沒有。”說到這,老人臉上堆起了笑意。
“她為什么要幫你的忙呢?”傅慕斯問。
“她是課代表。不過啊,我看她是借著這個機會來談戀愛的。”老人說,
“當時有個叫畢福同的男學生,長得英俊瀟灑,和鮮花一樣的譚錦書走在一起,讓人看著都舒服。他跟她很要好的,她到哪里,畢福同也一定在哪里。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兩個人分手了,真是可惜啊!”老人感嘆道。
“你這么怕死人,為什么去當解剖室的守門人?”
“哪里是我要去?我幫忙藏了女學生,被總務科知道了,怪我多管閑事,就把我發配到那里去看門。”
“發配你的那個人叫胡維根吧?”
“你怎么知道?”張大爺吃驚地問。
“因為他后來失蹤了。”傅慕斯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說道。
張大志生氣了:“你不會說是我把他殺了吧?”
“如果您真的很害怕死人,這種可能性就很小了。”傅慕斯笑道。
有心栽花
譚教授家的小洋房坐落在一條靜謐的小馬路上,綠樹環抱。這個譚教授,就是張大志說的當年大同醫專譚校長的女兒——美麗的女學生譚錦書。她后來留校,從助教、講師慢慢升到副教授、教授。前不久,花愛生還聽過她的課。在傅慕斯開出的嫌疑人名單上,她名列第九。
傅慕斯走上臺階,摁響門鈴,里面沒動靜,后邊倒有人說話了:“同志,你們找誰?”問話的是個滿頭灰發、斯文儒雅的中年人。
“譚先生,我們找譚錦書教授。”花愛生趕忙恭敬地回答。
“哦,她不在家。”中年人拿出鑰匙打開大門,側過頭看看傅慕斯和花愛生:“有什么可以幫你們的嗎?”
“您是……”
“我是她哥哥。”
“喔!您就是上海灘有名的翻譯家?我們想問譚教授幾個問題。當然,問您也可以!”
和煦的陽光透過落地鋼窗,照在客廳的沙發上,灑在譚錦棋的臉上和肩上。傅慕斯不由得肅然起敬,暗想,世上真有這般氣質高雅的男人。不過,該問的還是要問:“譚先生,我和花愛生是大學生劇社的成員,最近要創作一部話劇,歌頌上海人民反抗日寇侵略的事跡。我們通過當年的《申報》查到了令尊大人的抗日壯舉,想跟您聊聊,了解一些細節。”
譚錦棋的眉頭緊蹙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有一星火花在燃燒,又迅疾黯淡了。他笑了笑,平和地說:“先父只是做了一個中國人該做的事,沒必要大肆宣揚。再說,積極抗日的人有很多,你們可以寫寫別人嘛。”
“是這樣,譚先生,我們選中令尊,是考慮他當年對抗日的貢獻和他的聲望,請您再考慮一下。”傅慕斯緊盯不放。
“就算我同意了,我妹妹也不會同意的。”
花愛生忙打圓場說:“既然譚先生不愿意,我看就不必勉強了。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吧。”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會,傅慕斯突然問道:“譚先生,您一定知道大同醫專當年的7號樓了?”
“7號樓?”
“就是大同醫專的解剖實驗樓。”
“雖然先父是大同醫專的校長,但我不是那里的學生,對那里不太熟。你說那樓是做解剖實驗的,我倒想起來一點,小時候跟父親去過,印象最深的,就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尸體和7具人體骨骼。”
“您知道嗎,7號樓要拆了。”傅慕斯漫不經心地說,目光卻緊緊鎖在譚錦棋臉上。
“是嗎,要拆了?”譚錦棋神色淡然,“舊的東西,早晚都要拆的。”
很長的一段靜默,只有落地鐘的時針在嘀嗒作響。這時,門開了,一位身著素淡旗袍、雍容典雅的中年女性走進了客廳,一看就知道是譚錦棋的妹妹,他倆長得很像。
“你們是——?”她看看傅慕斯和花愛生,目光里充滿了疑問。譚錦棋介紹說:“錦書,這是大學生劇社的兩位學生,想采訪父親的事……”
“譚教授好!”照例是大嗓門的花愛生先問好。譚錦書朝兩個站起身的年輕人點點頭,轉身進了廚房。傅慕斯再次吃了一驚,這個美麗的女人眼睛深處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那是什么呢?
譚錦書端出咖啡和餅干,招呼大家用下午茶。說笑間,電話響了,是出版社打來的,要譚錦棋馬上趕過去開會。
三人說了會閑話,傅慕斯又把話題引到了二十年前的解剖房。他試探道:“譚教授,您還記得抗戰前后,那些實驗器具和模型是誰管的嗎?”
“從名義上來說是我父親管,他是校長,具體由誰負責,我也不清楚。”
花愛生插嘴道:“譚教授,7號樓要拆了,前兩天我和慕斯去探險了。”
“探險?”譚教授哈哈一笑,“一幢老房子,有什么險可探?”
“我們在里面發現了一個夾層,里面有人骨……”
“哦,你是說那六具人體骨骼模型吧?”
“六具?”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譚教授又微微一笑,“是啊,六具。”她的笑容很親切,讓兩個年輕人覺得,如此鄭重其事地提到死人骨頭,顯得很沒見過世面。
“不是六具,是七具。”傅慕斯有意加重了“七具”這兩個字的語氣,想看看她的反應。
“是嗎?”譚教授的語調一如既往地平靜。
傅慕斯從背包里拿出畫夾,把七張模擬人像一一攤在茶幾上:“譚教授,您看,這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根據頭骨復原死者生前的容貌。您看看,這七個人里面,有沒有您認識的?”
譚錦書拿起模擬像,一張一張看過。抽出6號和7號:“這兩個看著倒有點眼熟。哎,都是根據那里的標本畫的嗎?”
傅慕斯說:“是啊,就是夾層里的那七個骷髏。”
“哦,那一定是我沒見過的人,我可沒聽說,有哪個我認識的人被做成了骨骼標本。”
“這兩個人就是貴校的職工,二十年前同時莫名失蹤。”傅慕斯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譚教授。
“二十年前的職工?想不起來了。那時候兵荒馬亂的,少個把人,還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呢。”
“有人就利用了這個亂世,殺了這兩個人,還把他們的尸體做成了骨骼標本。譚教授,那段時間,您就在大同醫專當學生,您認為會是什么人做的呢?”
譚教授想了想說:“會做成骨骼標本的人不多,年輕人,如果你說的是事實,兇手一定有專門知識。”
“謝謝譚教授,您跟我想的完全一樣。據我所知,您當時也經常出入7號樓。”
譚教授慈愛地望著傅慕斯問:“年輕人,你不會認為這兩個人是我殺的吧?”
“譚教授,看您說的,我怎么敢這樣想。我只是對這件事很好奇。還有,”傅慕斯指著6號復原像,“這個顱骨上致命的破洞,不是您能砸得出來的。”
山重水復
出了譚家,花愛生又責怪傅慕斯,不該這樣對待德高望重的譚教授。慢說沒有證據,倘若真是她干的,豈不打草驚蛇?傅慕斯反駁說:“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還能驚到誰啊?如果譚教授是無辜的,也無傷大局,說不定還能提供點線索。你看,她不是得出結論了嗎?這樁殺人案不是尋常人干的。”
“你們的譚教授結過婚嗎?”傅慕斯問。
“你算是問對了人。看看現在的譚教授,就知道她當年一定是個大美人,她終身不嫁是同學們經常談論的話題。幾乎所有的女生都認為她一定在愛情上遭受過極大的創痛。”
傅慕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名單上加上了畢福同三個字。
傅慕斯多方打聽,才得知畢福同畢業后參了軍,參加過抗美援朝,回國后在上海一家部隊醫院任外科主任醫生。傅慕斯和花愛生找到他時,他剛剛做完一個手術。洗手換衣服的時候,就不時有人向畢福同請示對病人的處理意見。見他忙得難以分身,傅慕斯直截了當地問:“畢主任,我們找您,是因為當年大同醫專的一個舊案子,想向您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
“案子?”畢主任有些吃驚。
傅慕斯拿出6號和7號復原像請他辨認。畢主任認真地看了又看:“這兩個人是誰啊?”
“是當時大同醫專總務科的兩個科員,在1945年秋天神秘失蹤了。最近我們在當年大同醫專的7號樓里發現了他們的遺骨,已經被做成了骨骼標本。”傅慕斯注視著畢福同。畢福同驚奇地問:“是嗎?有這種事?知道這兩個人是怎么被做成標本的嗎?”
傅慕斯加重了語氣:“這正是我們要探究的謎底。畢主任,您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對了,你說的這個7號樓,是那幢做解剖的實驗樓嗎?”
“是的。”
“我們畢業之前,那幢樓就被廢棄了。”
“現在就要拆了。”
“拆了?”畢福同眼里閃過一種光芒,又即刻恢復了常態:“既然多年不用,早該拆了。”
傅慕斯笑嘻嘻地說:“畢主任,對您來說,這幢7號樓應該還有別的意義吧?”傅慕斯不理會沖他瞪眼睛的花愛生,直視著畢主任充滿疑問的眼睛:“聽說您當年跟譚錦書教授談戀愛,常在7號樓約會。”
畢福同哈哈笑起來:“誰會挑那種地方談戀愛。我是常陪她去7號樓做課前準備。但是,這跟你說的案子有關系嗎?”
“您一定對那里的骨骼標本有印象吧?您記得那里有幾具骨骼標本?”
“一下子問這個倒有些想不起來,唔……好像是五具,對,是五具。”
傅慕斯得意地朝花愛生看一眼,又問:“您最后一次看到五具骨骼標本的時候,它們放在哪里?”
“就站在陳列室墻邊吧,對,肯定是五具,一排站著,高高低低排成了一個山字形,我還開玩笑說,骨骼標本排在那里,像五根手指。”
“畢主任,知道您和譚教授相愛的人都說你們感情很深,后來是怎么分手的呢?”
畢主任搖搖頭說:“過去了,最好不提行嗎?”
出了部隊醫院,傅慕斯和花愛生馬不停蹄地找名單上的其他人,有的受訪者聲稱不記得解剖房的事;有的清清楚楚地記得7號樓里有五具人體骨骼模型,福爾馬林藥水里常年泡著三具以上的尸體。請他們辨認模擬像,有四個指認7號像胡維根,6號像大劉……
又是一個月黑風高夜,傅慕斯又一次拖著花愛生翻窗跳進了7號樓。這次他們熟門熟路,直接上了二樓東邊的北間。
傅慕斯叫花愛生幫著把夾層里的骨骼全部搬到外面來。骨骼標本大多散了架,他們打著手電筒,趴在地板上把一副副人骨拼起來,只拼出五具完整的人體骨骼,剩下的都是零星的骸骨,有的已經發黑,但還分辨得出,它們分別屬于兩個男人。
把這些東西放回夾層,傅慕斯拉著滿臉疑惑的花愛生離開了7號樓,他說:“看來,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水落石出
法國梧桐開始一片片地掉葉子,天氣漸漸起了秋意。中秋節前夕的一個夜晚,傅慕斯和花愛生又來到傅家。譚先生還沒回家,譚教授一個人在用晚餐。用畢晚餐,譚教授請他倆到花園里就坐。天上的月亮快圓了,大家望著一輪皓月,一時無語。譚錦書打破沉默:“我知道你們第一次來我家,不是為了寫話劇,而是為了解剖房夾層里的骷髏。”
傅慕斯說:“當時您就知道我們的來意了?”
“是啊。我還知道,找到答案之后,你們一定會再來的。”
“您知道我們是如何找到答案的嗎?”
“應該是骨骼的數目吧。那天,我聽哥哥說有七具人骨,我就知道你們找到破綻了。”
“因為您說的是六具。而且,因為當時時間和條件的限制,兇手沒能按照工序制作骨骼標本,所以,那多出來的兩具人體骨骼,有不少骨頭已經爛掉了。”
“因為人是我殺的,她不知道。”一個平靜的聲音說。眾人回頭,見譚錦棋已經站在了門邊。
“是我殺的!哥,是我殺的!”譚錦書急促地說。
花愛生目瞪口呆,被眼前這一幕驚駭得說不出話來,求救似的望著傅慕斯。傅慕斯說:“我知道你們是迫不得已,今天,我們是來聽故事的,別的跟我們沒關系。”
譚教授望著天上的月亮,一樣的月色,把她和哥哥帶回到了1945年秋天——
那時,上海灘到處都是國民黨的接收大員。一天,譚錦書的父親譚長嶺突然被軍統特務抓走了,罪名是漢奸。譚長嶺時任大同醫專的校長,在八年抗戰的艱難歲月里,他帶領全院師生,堅持教學,堅持不與日本人合作,還偷偷地給抗日游擊隊送過緊缺的藥品。日本人懷疑他通共,把他抓進76號關了半年多。要不是他在社會上威望高、影響大,加上地下黨積極營救,早就沒命了。
譚校長光復之后被抓,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大同醫專上上下下都想不通,這樣的人居然會是漢奸?譚錦書兄妹四處奔走,托人說情,但根本不起作用。眼看一個錚錚鐵骨的愛國知識分子就要被當作漢奸枉殺,兄妹倆心急如焚。
有一天,鋤奸隊的胡維根和大劉跑來說,譚院長的事還有救,只要交出二十根小黃魚,念在舊日同僚的情分上,他們愿意去求情。譚錦棋堅決不同意拿錢贖人,認為父親本來就不是漢奸,出了錢,不是漢奸也成了漢奸。譚錦書覺得,還是先救人要緊,便自作主張答應了。
譚長嶺傾力辦學,家里的積蓄所剩無幾。譚錦書四處告貸,變賣首飾好不容易才湊齊二十根金條。她按照胡維根的要求,到指定地點去交錢,卻被喪盡天良的胡維根玷污了。
譚錦書痛不欲生、萬念俱灰。她想到了死,但父親尚在牢里,哥哥又容易沖動。她擦干眼淚回到家,裝作什么也不曾發生,找碴和男朋友畢福同大吵一架,斷絕了關系。不久,已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父親被放回來了,很快就撒手人寰。埋葬了父親,胡維根還不依不饒地糾纏她,被她斬釘截鐵地回絕了。
“不肯?哪,我只有再抓兩個漢奸了。”胡維根摸著剃得鐵青的腮幫子,笑嘻嘻地說。
“你說什么?”
“有人告發,說你哥哥譚錦棋和你的男朋友畢福同為日本人做過事。本來,看在你的情分上,我不想抓他們。可你這樣看不起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譚錦書眼冒金星:“這么說,我父親被抓,都是因為你?”
胡維根獰笑著:“說得沒錯。你要明白,我現在是教育局接收大員呂專員跟前的紅人,我說誰是漢奸,誰就是漢奸!”
譚錦書咬碎銀牙,眼淚往肚里流,言談間卻不露聲色:“好吧,我依從你。誰叫我們有緣分呢。不過,地方由我選,明天晚上,我要你到一個特別的地方,7號樓解剖房。”
“那地方好啊!”胡維根既不怕人也不怕鬼神,是個十足的無賴,沒什么顧忌的。
這天夜晚,月色皎潔。胡維根如約來到7號樓二樓。一進譚長嶺的辦公室,他就餓虎撲食般摟住譚錦書,被譚錦書輕輕推開。她擺出兩只高腳酒杯,拿出一瓶紅葡萄酒,倒滿了杯子,“胡先生,來,為了我們的緣分,干杯!”
胡維根樂得心花怒放,端起譚錦書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他剛叫了聲:“我的小乖乖……”就咕咚一聲倒斃在地上。他哪里知道,酒里放了氰化鉀。
譚錦書面對解剖房里的胡維根的尸體,她不曾想到,門外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她。
胡維根赴約之前,對小兄弟大劉吹噓了一通,說自己怎樣有手段,不單把如花似玉的譚錦書搞到了手,還讓她服服帖帖。大劉不信,暗暗尾隨胡維根到了解剖房,一來要看個究竟,二來想今后也沾點便宜……
再說,這幾天譚錦棋見妹妹總是心神不定,便留了心。見她夜晚出門,就一路跟到解剖房。在樓梯的暗影里,他看見妹妹和一個男人先后上了樓,剛想跟上去,又看見第三個黑影摸了進來。不用說,那就是大劉。
辦公室里發生的事,譚錦棋和大劉聽得影影綽綽,見譚錦書把死尸拖到樓下,大劉嚇得魂飛魄散,提溜著兩條發軟的腿就想跑,可他的后腦勺上已狠狠地挨了一記。
譚錦棋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他跑了,妹妹再不能受傷害了。情急之下,他抄起一個模型架子,砸了下去……
敘述完這些,譚錦棋緊握雙拳,仿佛回到了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
譚錦書驚奇地看著哥哥:“你從沒跟我說起過這些。”
譚錦棋露出苦笑:“你也沒跟我說過。你走了以后,我把那具死尸埋在樹下。過了幾個月,我從樹下挖出尸體,也把它做成了骨骼標本,鎖進了二樓的夾層。小時候,我們常去那里玩,都知道那個夾層的。”
譚錦書注視著哥哥,百感交集:“第七具骨骼是你做的,你怎么會……”
“我查了教科書,因為缺少專門的工具和化學溶液,時間也太倉促,肌肉和骨髓都清除得不徹底,不過,我從看門人那里打聽到,7號樓快要拆了,因為里面的模型和標本太陳舊,震旦醫學院統統不要了。沒想到這一拖就拖了二十年,更沒想到……”
傅慕斯深深嘆了口氣:“就為了這件事,譚教授離開了深愛的男友,終身不嫁。為了守住這個秘密,譚先生也終身不娶,陪伴在妹妹身邊。”
兩滴無聲的眼淚宛若珍珠,從譚教授端莊的臉頰上滾落。良久,她開口道:“報警之前,我要對哥哥說聲謝謝,感謝他多年來為我承擔的一切。”
傅慕斯朗聲笑了:“誰要報警?尊敬的譚教授,我們只是兩個好奇的毛頭小伙子。現在,我要對一個美麗而不幸的女人致意,對一種偉大的手足之情致敬,謝謝您給我們講了一個傳奇的故事。我們走出這幢房子后,您的傳奇也將失傳,有時候,我們是很健忘的。”說罷,他拽起一臉不解的花愛生,朝譚錦書兄妹揮了揮手,徑直走出了大門。
走出譚家,花愛生仍然一臉困惑:“你怎么斷定殺人的是譚家兄妹呢?”
“除了他們兄妹,所有記得7號樓人骨模型數量的人都說只有五具。”
“只有兇手才知道骨骼模型比原來多了。”
“對,這是一。第二,1號到5號模型呈白色,但7號骨骸發黑,說明死者是中毒而死。”
“第三,6號和7號骨骼散亂,嚴重腐朽,表明它們不是規范的骨骼模型。”花愛生搶先說道。
傅慕斯笑了,拍拍他的肩:“有進步。這第四呢,為了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譚教授跟熱戀的男友分手了,并且終身不嫁。只是,在譚教授兄妹說出真相之前,我只能確定大劉是被深愛譚教授的人殺的,也許是她哥哥,也許是畢主任。”
“你怎么確定譚教授殺人是出于正義呢?”
“若歌舅舅生前,她媽媽跟這一家并不親,倒是她舅舅死后,她媽媽和舅媽才親近起來。這使我想到,若歌的舅舅本身可能有問題。后來,若歌的媽媽承認了這一點,說她的大哥是個好財好色的無賴。”說罷,傅慕斯抬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天上的明月比他們來譚家的時候更圓更亮了。
(責編/章慧敏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