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姐是縣京劇團演員,后來劇團不景氣,她就離開舞臺,被安排在傳達室工作。這天,她到樓上給團長送報紙,放下報紙后,她沒有馬上離開。團長見她似乎有話要說,便問:“你還有事嗎?”
趙大姐猶豫了一會兒,才說:“王團長,你能不能另外安排人看傳達室?再過幾個月我就退休了,這段時間,我想……我想帶個徒弟。”
團長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唱了一輩子戲,她是不想沒有傳人呀。他委婉地勸道:“我看算了,你也別費心了,你看咱們團剩下的這幾個年輕人,除了學唱歌學跳舞,哪還有愿意學唱戲的?”
趙大姐默然。團長說的是實話,現在的年輕人,愿意下苦功鉆研戲藝的太少了。不過,她不相信自己這身絕藝真的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就說:“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團長便說:“那好吧,你看上誰了,不管是不是咱團里的人,只要他本人同意,你想怎么教就怎么教,傳達室的工作我另安排人。”說到這里,團長也感慨地說:“趙老師,你這身絕技,要是失傳了,確實太可惜了。”
一句話,說得趙大姐悲從中來,眼圈都紅了。
戲劇不景氣,七年前,劇團就沒有戲唱了,演員們走的走,散的散,改行的改行。還有幾個年輕人,干脆組成了歌舞團,唱歌跳舞說相聲,什么都干,就是不唱戲。幸虧劇團在紅火的時候蓋了劇院,如今還能出租出去,多少收點租金。像趙大姐這樣上了歲數沒別的門路的,就留守在劇團,七八個人,靠那點租金過日子。
趙大姐有一項獨門絕技,那就是變臉。她一運氣,一張臉要白就白,要紅就紅,白能白得賽雪,紅能紅得滴血。一出《桃園三結義》,為她博得了“女關公”的美譽,紅遍城鄉。趙大姐先是學旦角。但是,她在看了有“活關公”之稱的武生劉念生的一場戲后,被他出神入化的變臉表演所震撼,主動拜劉念生為師,改學武生。“活關公”已經五十多歲,是劇團的頭牌,他是舊社會戲班子出身,從小闖蕩江湖,雖然戲藝出神入化,卻也沾染了不少舊社會藝人的毛病。比如說,藏私。“活關公”帶徒弟,教唱念做打都可以,但變臉的絕技,是他的看家本領,只要自己還能登臺,他不想傳授給任何人。另外,“活關公”還有個眾所周知的毛病,那就是好色。趙大姐一個大姑娘,拜這樣一個人為師,那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趙大姐拜師以后所發生的事情,團里流傳著多種說法,有說她為學藝以身相許的,也有說“活關公”被她的執著所感動,破例傳授的。總之,三年后,趙大姐終于學會了變臉絕技。又過了兩年,她就取代了“活關公”在劇團中的地位,成了團里的頭牌武生,開始了她輝煌的舞臺生涯。
事過境遷,如今三十年過去,當年的“活關公”早已作古,如果他還活著,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戲曲沒落,當年他視若性命的絕藝,竟落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而身懷絕技的趙大姐,也英雄沒有了用武之地。她眼看著退休的日子越來越近,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再登上舞臺了,日思夜想的,就是把這項絕技傳下去。
趙大姐收徒弟之所以要先請示領導,是因為當年她跟團里有約定,未經團里允許,不許私自將變臉絕藝外傳。那時候,團里可是把這項絕藝當成鎮團之寶,嚴禁外傳的。
在征得領導的同意后,趙大姐便開始物色徒弟。同時,她也將自己要收弟子的消息傳遞出去,希望團里的青年演員得到消息后,能主動來找她拜師學藝。如今不同以往,她希望徒弟越多越好,那樣才有希望將戲曲藝術發揚光大。然而,令趙大姐心酸的是,十幾天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主動來找她。
私下里,趙大姐也接觸了團里的幾個年輕演員,當他們聽說學變臉非一日之功時,都知難而退,表示不感興趣。他們都很忙,忙著參加各種各樣的音樂比賽、舞蹈比賽,忙著走穴、賺錢、出名。現在是個浮躁的社會,一切利益至上,他們靜不下心來學這已沒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戲曲技藝。
本來,趙大姐還計劃把絕藝傳授給自己的女兒晶晶。晶晶天生一副好嗓子,長得也漂亮,條件這么好,不唱戲真是浪費了。可晶晶對唱戲毫無興趣,見媽媽打自己的主意,她躲得遠遠的,“媽媽呀,你別害我了,戲曲都快成古董了,你還當成寶貝呀?”
趙大姐不愛聽這話,板著臉教育她說:“別胡說八道,我怎么會害你?戲曲是我們的民族文化瑰寶,要繼承下去。”
晶晶雙手亂擺,連連告饒:“媽媽,你饒了我吧。還文化瑰寶呢?那既然你這么有文化,身懷民族瑰寶,那為什么還看大門呀?”
一句話頂得趙大姐啞口無言。是呀,事實擺在面前,如今這形勢,學戲,根本看不到前途呀,誰還愿意學?
這天晚上,趙大姐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在家門口,意外地看到團里的演員小濤正從自己家里出來,滿臉狼狽,迎面看到她,想躲,卻沒來得及,慌里慌張地說:“趙老師,你回來了。”
趙大姐心中一喜,急忙攔住小濤,問:“小濤,你是來找我的?”趙大姐要收徒弟傳授絕學的消息已經傳出去,而小濤,正是趙大姐早就看中的武生演員。小濤的扮相英俊,嗓音清澈,趙大姐早就有心把變臉絕技傳給他,可每次提起,小濤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顯然,他也并不感興趣。此時,趙大姐看到他,心中忍不住就想,他主動來家里,是不是想通了?忙熱情地招呼:“小濤,進屋坐坐吧。”
小濤回頭瞅了屋里一眼,紅著臉說:“不了。”一低頭,匆匆忙忙走了。
小伙子臉紅什么?趙大姐疑惑地進了屋,看到女兒晶晶在家里,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馬上就有幾分明白了,問女兒:“小濤是來找你的?”
晶晶不屑地撇撇嘴,說:“一個破唱戲的,也不自量力想追本姑娘,被我轟出去了。”
聽了女兒的話,一股怒火從趙大姐心頭呼啦竄上來,她嘴一張,連珠炮似的問:“唱戲的怎么了?唱戲的低人一等嗎?你媽就是唱戲的,你爸爸也唱過戲,你就是唱戲的生的,你有什么資格瞧不起唱戲的……”說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晶晶被她的反應驚呆了,膽怯地看著她,說:“媽媽,你怎么了?我就是隨便說說而已。”
看到女兒驚慌失措的樣子,趙大姐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她艱難地一笑,說:“晶晶,媽媽是心情不好。其實,小濤人還是不錯的,你可以考慮考慮。”
見媽媽臉色稍緩,晶晶做個鬼臉,開玩笑說:“媽媽,你總不能為了收小濤當徒弟,讓女兒我以身相許吧?”
一聽“以身相許”四個字,趙大姐臉上勃然變色,她的心像被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割了一下,其痛無比。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女兒,說:“你、你、你說什么?”
晶晶睜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這句話說錯了什么,不過,她見媽媽臉色慘白,全身都在顫抖,顯然是生氣至極,心中害怕,忙上前扶住媽媽,央求道:“好了,媽媽,你別生氣了,我聽你的還不行嗎?小濤這小伙子著實為人好所以小濤的事,我可以考慮考慮,誰讓媽媽你覺著傳藝比女兒重要呢?嘻……。”
趙大姐看著女兒俏麗的面龐,嘆了口氣,心說:“晶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在媽媽心里,戲就是媽媽的一切呀。當年,為了學戲,我是把自己都舍出去了呀。”
晶晶不知道,她的“以身相許”這句話,狠狠地觸到了母親的疼處。當天晚上,趙大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每當閉上眼睛,如煙往事便紛至沓來。
當年,趙大姐為了學會變臉絕技,旦角改學武生,拜在“活關公”劉念生的門下。不出眾人所料,劉念生別的技藝可以教她,變臉絕技卻始終秘不相授。趙大姐原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就不相信自己打動不了劉念生。劉念生家在外地,一個人住在劇團的宿舍里。她就像個孝順女兒一樣,一下班,就跑到師父宿舍里,為他洗衣做飯,疊被鋪床。劉念生卻始終不為所動,他明確地告訴徒弟:想學變臉也行,不過還得再等十年,等我上不動舞臺再說。
而且,劉念生雖然為人風流,在團里跟女演員們時不時就傳出點花邊新聞桃色消息,不過,他對自己這個水嫩漂亮的徒弟,卻始終以禮相待,標準一個古板正經的老師父。教戲的時候,因為時不時要糾正徒弟的動作、身段,兩人免不了會肌膚相觸,按劉念生以往的脾性,眾人以為,他肯定會趁機大吃漂亮徒弟的豆腐。然而出乎大家意料,劉念生跟換了個人似的,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純潔得不能再純潔,似乎面對的是一塊木頭,而不是如花般的姑娘。大家都納悶,貓兒不吃腥,劉念生這是為了哪一樁?
趙大姐心里明白,憑自己的樣貌,風流成性的師父不可能不動心,他只是害怕被自己纏上后,不得不傳授絕技。她絕望了:師父呀師父,你真的無論如何不肯傳這變臉絕技嗎?
這年的春節,京劇團忙于演出,只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放了一天假。離家近的都回家團圓去了,京劇團的單身宿舍里,只剩下了劉念生師徒兩人。劉念生是離家遠,趙大姐卻是故意留下來陪師父。那天晚上,爐火熊熊,小屋里溫暖如春。徒弟為師父包好了餃子,做好了菜,倒好了酒。酒到酣處,徒弟便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最后一道菜,獻給了師父。那個晚上,面對誘惑,劉念生實在無法抗拒了。
那一年,趙大姐十九歲。
往事歷歷在目,趙大姐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煞費苦心,不惜犧牲自己的貞操和名聲才換來了一身絕藝,而如今,自己想傳藝,竟連個徒弟收不到,嘿嘿,以身相許、以身相許,當初自己為了學藝以身相許,難道現在為了傳藝,得讓女兒以身相許嗎……趙大姐恍然生出隔世之感,淚水不知不覺打濕了枕頭。
第二天一早,趙大姐來到劇院的集體宿舍,找到了小濤。她將他拉到一旁,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是:“小濤,你想不想學變臉?”
小濤的神情蔫蔫的,昨天,他在晶晶那里吃的閉門羹,到現在還沒消化完呢。見趙大姐問起,他無精打采地道:“趙老師,不是我不想學,是唱戲真的沒什么前途,你看我,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找不著。不瞞你說,我是下定決心要改行了。”
趙大姐打斷他,直沖沖地問:“你看晶晶怎么樣?”
小濤一愣:“趙老師,你……”
趙大姐眼里淚光閃動,她看著小濤,一字一字清晰地說:“只要你答應跟我學變臉,我就說動晶晶嫁給你。”
小濤呆在那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趙老師的故事,知道她當初為了學藝,用自己年輕的身體做了籌碼。同團里的其他人一樣,對這個女人,小濤心里既有佩服,也有一絲鄙夷,覺得她既可敬,又可憐。沒想到今天,她為了讓絕藝傳下去,竟又拿自己的女兒做了籌碼。難道,在她的心里,戲藝真的比她自己、比女兒還重要嗎?
聽到趙大姐這句話的不止小濤,旁邊的其他幾個住單身宿舍的青年演員也聽到了,他們不由面面相覷,心有感觸。
小濤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即使趙老師有心讓晶晶嫁給自己,晶晶也不一定聽她的,如今的母親,有幾個能做得了兒女的主呢?可是,她的這份心,這份對戲曲的摯愛,不能不讓人動容呀!
沖動之下,他迎著趙老師企盼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師父—”當即跪下去,按照梨園規矩,行起了拜師大禮。
趙大姐笑了,辛酸的淚水卻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她正想把小濤扶起來,突然,另外幾個青年演員也跪在了她的面前,爭相喊道:“師父——”“師父,把我們也收下吧——”
趙大姐措手不及,她慌忙抹去眼角的淚水,左看看,右看看,又是高興,又是為難:“這、這……你們想清楚,我可只有一個女兒呀。”
(責編/鄧亦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