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軍餉軍閥盜皇陵
購珍玩大賊殺小賊
928年的中國,軍閥混戰,兵荒馬亂。駐扎在河北省遵化縣的孫殿英部隊,因為半年不曾發餉,隔三岔五的就有士兵開小差。于是,孫殿英在軍師的鼓動下,動起了馬蘭峪東陵的腦筋。
七月,驕陽似火,但孫殿英挖寶的欲念更似火燒。他的部隊以埋放地雷為名,趕走了所有的守陵人員,封鎖關隘,大肆洗劫乾隆的裕陵和慈禧的普陀峪定東陵。然而,百密必有一疏,雖然他們竭力封鎖消息,可盜墓的風聲還是泄漏了出去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遵化縣縣城的吉順客棧來了一個客人,此人四十上下年紀,頗有氣派。他的后面跟著一個學徒模樣的年輕人。王掌柜連忙迎上前去,滿臉堆笑地問道:“這位客人,請問是要住店嗎?”
來客點點頭說:“要一間清靜的客房。”
王掌柜親自把他們領到位于二樓的高檔客房。安排停當,客人下樓在店堂里坐定,要了一壺茉莉香片。飲過一杯,他朝站在柜臺里的王掌柜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客人告訴王掌柜,自己是北平人,叫李富生,是李鴻章的族人,祖父和父親兩代為官,自己卻是無心仕途,獨愛好收藏古玩。攀談了幾句,李富生就要請王掌柜吃飯。酒過三巡,他壓低聲音問王掌柜:“聽說前些時孫殿英的部隊崩了東陵,此番到寶地來,就是想來瞧瞧,瞅機會買幾件寶貝。懇請王掌柜相助,事成之后,定當酬謝。”
王掌柜聞聽此言,眼睛一亮,心頭一跳,臉上卻不露聲色,嘆了口氣說:“哎,崩皇陵的事,整個遵化城都在傳。那幾天,就有人聽見東陵那邊傳來轟隆隆的爆炸聲。一開始,老百姓都以為是孫老殿的部隊在演習,后來才知道,他真把東陵崩了。要說,慈禧太后棺材里的寶貝誰不想親眼見見?只是聽說孫老殿派人把寶貝看得死死的,咱一個小小的老百姓,哪里有路子?”
李富生微微一笑說:“王老板是這里的老土地,人頭熟、消息靈,拜托您一定沒錯。再說,我每收進一件古董,都會給王兄您一百塊大洋,這份謝禮,應該不算薄吧?”
王掌柜滿臉堆笑,連聲說:“不薄!不薄!我一定盡力打聽。”
這天夜里,月暗星稀,李富生的客房里傳出鼾聲。門外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撥開門,摸進房去。黑影摸到床前,拔出匕首,刺向躺在床上的人。手起刀落,刺到的卻是軟綿綿的東西。與此同時,那黑影仰天一跤,倒在地上。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哪位貴客不請自來,要取我的性命啊?”
油燈亮時,李富生和他的仆人已經把這個不速之客像粽子似的捆了個結結實實。王掌柜聽得響動,急忙披衣起床跑上樓。李富生指著刺客問王掌柜:“王兄,您瞧瞧,這唱的是哪一出戲啊?”
王掌柜上前細細一瞧:“這不是青皮金二嗎?你摸到這里來干什么?常先生是正經客人,難不成你還想謀財害命?”他抽了金二一個嘴巴,吩咐一旁的伙計,“快報告巡警,把這膽大包天的家伙送警察局!”
“慢!”李富生擺了擺手,“念他并未傷著我們,姑且饒過他吧。”
金二叩頭如搗蒜,屁滾尿流地竄下樓去。王掌柜雙手抱拳,連聲陪不是。這時,李富生拍拍他的肩膀說:“王兄,此事不能怪你。肯定是我們來的路上露了財,把賊給引來了。”
王掌柜擦擦額頭上的汗,誠惶誠恐地退出客房。退到一半,李富生把他叫住:“王兄,昨天我托付您的事,可別忘了!”
“是!是!”王掌柜連聲應承。
兩天后,王掌柜把個眉清目秀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引進了李富生的客房,好半天才出來。果然,就在第二天凌晨,李富生叫醒王掌柜,請他一同出門拿東西。王掌柜趕著馬車,與李富生主仆來到遵化縣城外的一片樹林里。曙色初現,天光漸亮,昨天來見李富生的那名男子早已等候在那里。
原來,此人是孫殿英工兵營的一個連長,姓紀,名勝奎。盜墓之后,經孫殿英親自檢視的寶物裝了大小七八十箱,被加蓋了封條藏于密室,還指派特務連晝夜看守。孫殿英下了死命令,他本人不在場,任何人不準擅自開箱。
紀勝奎和孫殿英的四姨太有私情,兩人常常謀畫著一起遠走高飛。眼見挖出了這么多的珍寶,紀勝奎便攛掇四姨太分得些珍寶。于是,四姨太恃寵撒嬌,孫殿英被聒噪得受不了,只得瞞著其他幾個姨太太,要士兵偷偷地搬了一口箱子給她。哪里想到,四姨太前腳拿到珍寶,后腳就和情人私奔了。這一來,把個孫老殿氣得七竅生煙,發誓要追回這對狗男女,當場槍斃。
也就在這時,盜墓內情被報紙披露了,國內外輿論一片嘩然。孫殿英見事態不妙,派親信用珍寶向當權者公關斡旋,這才逃過了法律的懲罰。那個四姨太和紀勝奎也乘亂逃過了孫殿英的追殺,隱姓埋名,就在遵化城外蟄居下來。
當紀勝奎聽吉順客棧的王掌柜說,有個北平來的貴人要買些古玩,他立刻回去和四姨太商量。二人心想,珍寶放在身邊太招人耳目了,不如賣個好價錢,下輩子不愁吃穿,樂得逍遙自在。經過和李富生一番討價還價后,他們約定了交錢拿貨的時間和地點。
此刻,紀勝奎懷揣一疊銀票,提著滿滿一箱子銀圓,與李富生等三人道別。可他根本想不到,轉身剛走了幾步,李富生就從褲袋里拔出手槍朝他后背開了一槍。紀勝奎中槍倒地。李富生的仆人奔過去,把臉朝下的紀勝奎翻過身來,將食指和中指伸到他的鼻子下探一探鼻息,半晌,才放心地解開他的長衫紐扣,掏出了剛剛由他交出去的那疊銀票。
剛才還在算自己能拿多少酬金的王掌柜,嚇得臉色發白,褲襠里一陣潮熱。李富生一甩手,王掌柜也應聲倒下。李富生踢了踢王掌柜的尸體,冷笑一聲說:“哼,派小賊到客棧來殺我,想算計我的錢,真是老虎頭上拍蒼蠅。栓柱,我們走!”
其實,這個李富生的真名叫常福寬,真實身份是北平榮寶齋的老板。聞聽東陵被盜,常福寬便帶了會武功的學徒兼仆人栓柱到遵化來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的弄到了一箱寶貝。古董到手,常福寬既舍不得銀錢,又擔心紀、王二人走漏消息,遂起了殺心。
圖財富商人賣國寶
遭變故孝子曲盡孝
十天后,北平榮寶齋的密室,兩個西裝筆挺的日本人與常福寬相談正歡。
這二人,一個是京都古玩店的老板鈴木正保,另一個是東京大學的歷史教授、號稱中國通的山口次郎。
常福寬捧出一件件珍寶——翡翠桃子、翡翠蟈蟈白菜、翡翠甜瓜和翡翠西瓜……這些東西令鈴木和山口眼花繚亂、垂涎欲滴。那枚翡翠桃子有著綠色桃身,粉紅桃尖,乍看之下,難辨真偽。而那顆翡翠白菜綠葉白心,白色菜心上落有一只滿綠的蟈蟈兒,綠色的菜葉旁有兩只馬蜂,堪稱匠心獨具。那只翡翠西瓜巧妙地利用一整塊翡翠的天然色彩雕琢而成,西瓜皮是綠色的“翠”,瓜瓤是紅色的“翡”,瓜瓤里還有幾粒黑色的瓜子,渾然天成。
這些珍寶,件件價值連城。鈴木正保開價四千萬銀元,常福寬要價一億,最后以八千萬銀元成交。常福寬心花怒放,把珍寶推到鈴木正保面前,伸手拿起銀票,喜滋滋地點了起來。
做成了一樁大買賣,常福寬喜不自勝。吩咐廚房擺宴慶賀!酒宴上,除了七十歲的常老太太,合家老小不分主仆,個個都給他賀喜,絡繹不絕地上前敬酒,把個常福寬灌得迷迷瞪瞪,酩酊大醉,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常福寬酒還未醒,就聽得房門被拍得山響:“老爺!不好了!老太太不行了!”他開門一看,正是服侍母親的丫頭環翠,一臉的汗水和眼淚,邊哭邊叫。
常福寬三腳兩步跨到母親房里,見老太太雙目緊閉,口里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常福寬跪倒在床前,抱住母親的身體叫道:“娘!娘!”
半晌,老太太睜開眼,看了常福寬一眼說:“兒啊!你父親掙下榮寶齋不容易,你要守好這份家業!把我……和你父親……埋,埋在一塊兒。”說罷,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這常福寬待自己的親娘倒是十分孝順。見平日十分健朗的母親突然之間伸腿去了,嚎啕大哭起來,吩咐舉家戴孝。又命栓柱到棺材鋪,把前兩年定做的壽材扛到家里來。
諸般事情全都辦完了,可只有一件事把常福寬難住了。母親臨終說要和父親葬在一塊兒,可父親的墳在東洋呢!
看客就要問了,這常老板不是中國人嗎?他父親也應當是中國人啊,怎么會埋在日本呢?
原來,早年時常福寬的父親到東京搜尋流落在外的國寶——秦朝的三個青銅編鐘。東西倒是買著了,人卻因為水土不服病倒了。老人家偌大年紀,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生地斷送了性命。臨終之時,常老先生囑咐跟去的仆人,也就是栓柱的爹,要他對自己的死切勿聲張,以防有人再度覬覦國寶。頭等大事,是把國寶護送回國。自己的尸首,能運則運。若是不能運,就葬在這里……栓柱的爹歷盡千辛萬苦,把那三個青銅編鐘運回了北平。從此,它們成了榮寶齋的鎮齋之寶。
常福寬思來想去,看來只有麻煩剛認識的鈴木和山口了。于是,便派栓柱去請這二位。不一會,鈴木正保和山口次郎竟各自穿了一身孝服來了。常福寬一見這情景,很是感動,他由衷地說:“家母年事已高,駕鶴西去,也是難免,何勞二位也穿孝服呢?”
鈴木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與常兄相見恨晚,適逢常兄家中遭事,豈有不來安慰之理?”
說話間,常福寬把二人讓進了客房。鈴木問道:“令堂的棺木,可準備停當了?”
常福寬答道:“早幾年就預備下了,已經著人叫棺材鋪送來了。”
山口道:“想必是質地優良,做工精細。”
常福寬點點頭:“是上好的紅檀木。這塊板,還是當年先父從柳州帶回來的。”
鈴木又問:“常老板此時請我們到府上想必是有要緊的事吩咐?”
常福寬便把母親想葬在日本東京的原由細細訴說了一遍。鈴木和山口不由面面相覷。常福寬垂淚道:“如果二位覺得難辦,就當我不曾提過此事。”
突然,鈴木一拍胸脯,慷慨地說道:“常兄!中國有句老話,叫做‘為朋友兩肋插刀’。此事雖然難辦,可看在你我投緣的份上,再難,我也要把它辦成!”
一旁的山口也連連點頭說:“對呀對呀!我也愿意幫助常兄。”
常福寬喜出望外,一個“謝”字還沒有說出口,那鈴木又說話了:“不過,要把令堂的靈柩運到日本去,如果照實說是中國人,恐怕日本海關那里難以通過。我看,只能假稱令堂大人是我的母親,才能成行。”
“這……”常福寬面露難色。
山口說:“只要令堂的靈柩能順利到達東京,與令尊大人合葬,路途之上,讓她老人家受點委屈,也就算了。再說鈴木兄與常老板年歲相當,就當是令堂大人認了一個義子也未嘗不可。”
常福寬點了點頭。
鈴木又道:“常兄,還有一件事你要依我。老太太的遺體,必須悄悄搬到寒舍。我住在使館區,只有大張旗鼓地發喪,才能順理成章地把靈柩運回日本。你說對不對?你放心,一應吊孝發喪,都由你來主持。”
“對!對!只是太為難鈴木先生您了。這樣安排,您太太會不會……”常福寬心想,只要能實現母親的遺愿,眼前做些不合規矩的事也就豁出去了。
鈴木爽快地一揮手說:“不必擔心!我太太是極開通明事理的人。”
于是,常老太太的靈堂擺在了鈴木家中。第一天、第二天,一切如常,常福寬和妻兒輪流守在母親的靈床前。鈴木再三勸他們,不必一直守著,不妨休息一會,但常福寬和家人說什么也不聽。
第三天上午,使館區突然響起了警報聲,鈴木出門一打聽,回來連說不好。說是有個刺客混進了使館區,意欲刺殺日本大使。軍警正在挨家挨戶搜查使館區住戶。因為擔心說不清楚,鈴木主張常福寬和他的家人到密室里去躲一躲。常福寬不放心母親的靈床,鈴木安慰他:“常兄,不必著急。我太太一直守在令堂大人靈前,香燭燈油也一直不斷,就和你在跟前一樣。”常福寬這才稍稍放心了。
捱到下午,警戒的軍警撤走了,常福寬一出密室,直奔母親的靈床,見老人家的遺容像原先一樣安詳,懸在嗓子眼里的心才放下。
鈴木告訴他已經買好了后天從天津開往東京的船票,是大和船務公司的紅丸號。他要常福寬回家打點一下,隨他同赴日本。
常福寬道:“多謝鈴木兄一力承當。此番船費,當全部由我承擔。”
第二天,常母的遺體入殮。常福寬含著淚,親手把一小片黑乎乎的東西放到母親胸前。頓時,清涼香甜的氣息一陣陣彌漫開來。鈴木驚訝地問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奇楠香?”
常福寬點頭說:“這是先父當年在越南尋寶帶回來的。此去東京,路途遙遠,恐怕母親的軀體壞了,放進這片奇楠,或者會好些。”
鈴木嘆道:“真是孝子!沉香本就珍貴,但一般的沉香,只在燃燒時方能散發香味。這奇楠香,不燃時也有香味逸出,乃沉香中的上品,極為珍稀。宋代時,越南古城的一片奇楠就值一萬兩銀子,何況現在!孝子啊!孝子!”
常福寬自顧落淚道:“母親突然去世,陰陽兩隔,我無以為報。這點東西,倘能保得母親肉身不敗,也能聊表寸心。”
當黑沉沉的棺蓋罩住了棺材,常福寬又一次失聲痛哭。鈴木好歹勸住,幫著他敲下了最后一枚棺材釘。
過海關清官驚亡魂
解疑心忠仆探幽棺
天津貨運碼頭接到一宗很特別的貨,天津海關同時接到一份特別的報關——有一口棺材要托運回日本,貨主是個日本商人,名叫鈴木正保。據這位貨主說,母親暴病而亡,臨終留下遺言,定要歸葬家鄉,同時還送上了日本使館的證明。
官員們都不敢擅自做主,便呈請海關關長劉大鵬定奪。
劉大鵬聞訊后頗費躊躇。自東陵盜墓案案發,舉國上下群情激憤,中外輿論一致譴責,京津一帶滿城風雨。雖說那孫麻子上上下下使了賄賂,上頭追究得不那么嚴了,但各家大報小報的記者,對天津海關依然盯得很緊。近來,天津海關不時查獲企圖出關的古玩,其中就有東陵的珍寶。前不久,還一次查獲古玩珍寶35箱,全是東陵的,是北平吉貞宦古玩鋪張月巖托運出口運往法國的……萬一這棺材里頭有什么名堂,自己頭上這頂烏紗帽肯定保不住,可如果不讓棺材出關,申報人有日本使館的證明,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左思右想,劉大鵬下了決心。
劉大鵬和倪副關長一起來到報關處,請出貨主,親自受理。鈴木正保呈上日本使館的證明,劉大鵬看罷,請貨主在辦公室外等候。他打了一個電話向上峰請示。過了片刻,他走出辦公室,臉色凝重地對鈴木說:“必須開棺查驗。”
聞聽此言,鈴木非常氣憤,一旁的常福寬更是跳了起來:“什么?人都死了,你們還要開棺檢查?你們這樣做,不覺得傷天害理嗎?”
劉大鵬滿臉歉意,話卻強硬:“二位,不久前東陵盜墓案案發,上峰有令,所有口岸都要嚴加盤查,還請二位諒解!”
常福寬挺身而出道:“查驗可以,但我們家屬必須在場!”
劉大鵬回答:“可以。”
一行人來到行李托運處,劉大鵬命杠夫把棺材抬到驗貨處,又命閑雜人等一并離開,房間里只留下九個人:劉大鵬、倪副關長、托運處的汪主任,以及隨從小李、小張,還有就是鈴木、常福寬,以及他們的隨從小田一郎和栓柱。
劉大鵬命打開所有的燈,又命:“開棺!”
小李和小張小心翼翼地撬起棺材釘,一股清涼的香味從棺材里散發出來。慘白的燈光下,老婦人身著黑色的綢緞衣褲,頭戴黑緞軟帽,腳蹬醬紫色的緞子鞋。胸前掛一串紅色念珠,放一塊黑乎乎的小木片,手上戴一枚翡翠戒指,臉色如生,像是睡著了。
倪副關長問鈴木:“這死者不是你的母親嗎?應該是日本人,怎么一副中國人的裝束?”
鈴木趕緊回答:“家母的確是日本人,只因家父是中國人,早幾年已故世,葬在東京,下葬時是中國人裝束。家母平日最是賢惠,說到了地下也要依從丈夫,這才穿著中國衣服入殮。”
劉大鵬又命人把遺體抬出棺外,查驗一下棺材有無夾層。常福寬心痛至極,淚如雨下,喊道:“你們不能欺人太甚!不能再動老太太!”
鈴木趕緊朝他使了一個眼色,賠笑道:“關長先生,盡管查驗,我們一定配合。”說著,叫小田和栓柱幫忙把老太太的遺體抬出棺外,又把常福寬拉到一邊,勸他不要朝這邊看。
終于,檢查結束了。鈴木敲下最后一枚棺材釘,朝劉、倪二位關長鞠了個躬,率一行人步出海關。劉大鵬噓出一口長氣,心想這件事,雖然傷了死者家屬的情面,但總算是做了徹底的檢查。
一番折騰,離開船時間已經很近。幸喜原先準備得充分,鈴木和常福寬等四個人上船還算順利。
船出渤海灣,常福寬邀鈴木到甲板上吹風。望著輕柔的波浪、無垠的大海,常福寬適才狂跳不已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朝鈴木一抱拳:“鈴木兄!這次多虧了你。大恩不言謝,日后,你要在中國覓什么寶貝,只管找我!”
鈴木謙讓道:“哪里哪里,為了實現令堂大人的遺愿,兄弟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兩人步到餐廳,要了一瓶清酒、幾盤菜,邊吃邊聊。回到四人住的包廂,不見了栓柱。常福寬覺得奇怪,問小田,他也說不知道。常福寬喝了不少清酒,加上船有點顛簸,不覺又醉了,被鈴木扶到鋪位上,倒頭便睡。
原來,自上船之后,栓柱就四處查看,尋找行李艙。好在他身手矯健,在狹窄的船艙底部尋尋覓覓,和在平地上一樣靈活自如。機靈的栓柱從船員更衣室偷來一套茶房制服,穿在身上,方便了許多。
終于,他來到行李艙。艙里面燈光幽暗,堆滿了各色箱籠和包袱。老太太那口黑黝黝的棺木被放在一堆行李的最下面。栓柱把堆在棺木上面的行李一件件挪開。然后,他面向棺木跪下,嘴里念念有詞:“老太太!栓柱多有冒犯,求您在天之靈饒恕。實在是栓柱不能忘記爹生前的囑咐,無論如何,不能讓國寶不明不白地落到日本人手里。”念罷,他從褲腿里拔出一把羊角錘子,再次打開了棺蓋。
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移開棺蓋,解開常老太太的衣服,一層又一層。船身搖搖晃晃,艙燈忽明忽暗,棺材里散發出一陣陣帶甜味的香氣,常老太太雙目微合,雙唇微開,仿佛看著栓柱,要跟他說什么。栓柱的手有些抖,彌漫在船艙里的奇妙香氣令他猶豫了。片刻之后,栓柱毅然決然地解開了常老太太的貼身內衣—在常老太太身上,從脖頸到小肚子,一道新鮮的刀口,刀口上縫著粗大的針腳,觸目驚心地暴露在栓柱眼前。
此時,栓柱聽見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趕緊躲到一旁。幽暗的燈光下,一個人影越走越近。栓柱看清了,來人正是小田。小田聞得一股異香,心頭已然是一驚!近前一看,見棺蓋大開,死者的衣服也被解開了,暗叫不好!可四下里并無人影。他叫道:“哪位好漢光臨此地,出來見個面,交個朋友!”一邊叫,一邊在各堆行李各個角落搜。
栓柱運起輕功,騰挪閃躲,小田哪里尋得到他?栓柱想,我要是現身,在這低矮狹窄的地方,跟他打斗,倒是不怕。只怕這家伙后面還有人。再說,這是日本人的船,誰知道他和鈴木有沒有幫兇。主意拿定,他一動不動,只盯著棺木那邊的動靜。
小田見沒人搭腔,也顧不得許多,拿出一把匕首,朝常老太太的肚子割去。但聽得“嗖”的一聲,一把飛刀從側面飛來,橫穿小田的喉嚨,他連一個“啊”字都來不及喊,就見了閻王。
白真相福寬雪恥
乘小舟赤子歸鄉
在海浪的懷抱里,常福寬睡了幾天來的第一個踏實覺。天亮時分,他夢見母親渾身是血,臉色慘白,站在面前,顫巍巍地說:“狠心的兒啊!我被人開膛破肚,你卻不來救我!”
常福寬陡然驚醒,大叫一聲:“娘!”從床上跳起,不想一頭撞在鋪板上,把對面的鈴木吵醒了。
鈴木問清原由,譏笑常福寬:“怎么像女人家似的,會相信夢里的情景。常老太太好好地在沉香柩里安臥著呢,不信,我陪你去看!”經他一說,常福寬稍稍寬解了些。瞧了瞧鈴木的上鋪,還好,栓柱正呼呼大睡呢。這小子,那么大的動靜,他還睡得這么死,到底年輕啊!
第二天早晨,鈴木發現小田不見了。他叫來茶房,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日本話,然后和常福寬主仆到餐廳吃早飯。吃罷飯,乘鈴木不注意,栓柱朝常福寬使了個眼色。常福寬會意,命栓柱:“快,服侍我上廁所!”說著,兩人進了二等艙的廁所。
關上門,常福寬張口便問:“昨晚你到哪里去了?”栓柱搖搖手,指指門外,隨即拿出一張紙,一枝鉛筆,一筆一畫地寫道:“行李艙”。見常福寬一臉的不解,他又寫:“我打開了老太太的棺木。”常福寬大怒,抬手抽了栓柱一個耳光:“混蛋!怪不得……”后面的話還沒說出來,他的嘴就被栓柱捂住了。栓柱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常福寬一見之下,大吃一驚!
原來,放在栓柱手上的,正是他賣給鈴木正保的翡翠桃子!常福寬的嘴張成了“O”型,過了片刻,他仿佛清醒了,罵道:“混蛋!這么不當心,害我跌了一跤,怪不得太太總說你不好,要辭了你。”
栓柱會意:“老爺息怒,小的以后一定當心。”一邊在紙上寫了一行字:“他們把東西藏在老太太的肚子里。老太太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
此時此刻,常福寬的心頭,猶如一千根錐子在扎。他大張著嘴,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狗日的小日本,你們也太陰毒了!偷運國寶,腦筋動到我親娘的身上來了!他攥緊了拳頭,兩眼噴火,牙齒咬得“格格格”響。還是栓柱,又寫了一行字,常福寬一看,再次清醒了。栓柱寫的是:“這是日本人的船,小心!我們怎么辦?”
常福寬從栓柱手里搶過筆,重重地寫了兩個字:“報仇!”
撕碎的紙條被沖進了抽水馬桶,常福寬臉色如常,和栓柱一前一后走出廁所。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正等在門外,朝他們笑笑,栓柱優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回到包廂,和鈴木說了一會話。常福寬拿出一個精巧的茶葉筒,吩咐栓柱說:“去!給我們沏壺茶來!”
鈴木阻止道:“可以叫茶房么。”常福寬搖搖頭:“這種茶,只有我常家的人才沏得好。”
栓柱捧上茶壺,給主人和鈴木各倒了一杯。鈴木要過茶壺,轉了轉壺蓋,乘隙瞧了瞧茶壺里面,見并無異樣,才放下心來,呷了一口茶,贊嘆道:“多么精致的宜興紫砂壺,這也稱得上是一件古董吧!”
常福寬道:“見笑了,這只是我隨身帶的普通茶壺。請!”見鈴木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常福寬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鈴木起身踱了幾步,咂咂嘴說:“好茶呀!這可是我喝過的最上品的茶了。”他走到包廂門邊,突然,常福寬大喝一聲:“站住!”
鈴木嚇了一跳問:“干什么?”
常福寬咬牙切齒地說:“鈴木,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死到臨頭了!”
鈴木瞧瞧常福寬,莫名其妙地問:“常先生,你大概悲痛過度,神智失常了吧?”說著就要往外走,見栓柱緊貼著包廂門,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好像握著一把手槍,便退了回去。
常福寬冷笑道:“鈴木先生,我勸你別再走了。你剛才喝的茶里,有我常家祖傳的毒藥十步倒。你已經走了七步,再走三步,你就一命嗚呼了。”
鈴木笑道:“別逗我了,這茶,你不也喝了么?”
“我早就服下了解藥!”
鈴木一臉的無辜:“常先生,我好心幫你,你為什么害我?”
“幫我?”常福寬亮出捏在左手心的翡翠桃子,厲聲問道:“這是什么?你們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
鈴木一見翡翠桃子,臉色一凜,隨即恢復了鎮靜說:“你們支那人的珍寶,藏在支那人的肚子里,運出國門,不是很合情理么?”
“這么說,我母親也是你們害死的?”
“不能這么說,我們只是派人迷昏了你母親的貼身傭人,然后給你母親做了一回特別的按摩。”
“畜生!”常福寬狠狠地打了鈴木一個耳光,把他的金絲邊眼鏡也打飛了。鈴木被打得倒在床上,他的手迅速伸向枕頭下,栓柱眼明腿快,飛起一腳,一把手槍從鈴木手上掉落到地上。
常福寬撿起手槍,指著鈴木的腦袋就要摳動扳機,被栓柱攔住:“老爺,小心外面有人聽見。再說,他已經喝了我們的茶。很快就會斃命的。”
常福寬點點頭,把鈴木捆了,把他的嘴堵得嚴嚴實實的塞在被子里,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一樣。
栓柱道:“老爺,這船上肯定還有鈴木一伙的人,我們應盡快脫身。”
常福寬說:“對,事不宜遲。今晚我們就解條救生船離開紅丸號。”
夜深人靜,主仆二人悄悄地來到船舷旁邊,解下一條救生艇。剛要把小艇往下面放,就聽得一聲斷喝:“住手!”常福寬和栓柱定睛一看,原來,正是白天等在廁所外的那個男子。此人一身黑衣,在朦朧的月光下猶如鬼魅,他身后還站了十來個黑衣人。只聽他冷笑一聲:“常先生!你們真是好身手呀!鈴木和小田都讓你們弄死了。怎么,連聲招呼也不打,就準備這樣回去了嗎?”說著,十幾個人擺了個環形的陣勢,圍了上來。
常福寬怒目而視:“你們為了搶奪中國的國寶,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還跟你們打招呼?”那些黑衣人紛紛亮出手槍,瞄準常福寬和栓柱。
常福寬冷笑連連,站在船舷上,左手亮出翡翠桃子,右手指指身下的大海:“開槍啊!我和他身上都帶著你們要的東西呢!只要你們一開槍,我們就跳海!”
這個黑衣人用日語“哇啦哇啦”地叫了幾聲,其他黑衣人收起手槍,逼上前來。只見栓柱如雄鷹展翅、猛虎下山,又像蛟龍出水、雄獅撲食,他揮拳、掃腿,以一當十。有個黑衣人企圖從后面偷襲他,栓柱猛一回頭,用額頭狠命地磕向那人的腦袋,他竟然腦漿迸裂,倒在地上。再看栓柱,臉不變色心不跳,連大氣也不喘一下!而常福寬左手捏著翡翠桃子,右手用槍擊中了好幾個黑衣人。乘著對方陣腳大亂,主仆二人齊心合力,把救生艇扔下海去!
一聲“跳!”兩個身影如燕子入水,落入洶涌的波濤中。那領頭的黑衣人氣急敗壞地追到船舷旁,對準救生艇打了好幾槍,接著,他又命人放下另一只救生艇,下到海面。
此時,紅丸號已經停了下來。
黑衣人拽住了先前被扔下去的救生艇,擎著幾只手電筒,在海面上來回尋找。沒有月亮的夜晚,海面上一片黑沉沉,只有波浪拍擊著小船的船舷。半個鐘頭過去了,一個鐘頭過去了,這伙黑衣人把紅丸號附近的海面搜了個遍,一無所獲。
終于,紅丸號的船長向黑衣人打出了要求他們迅速回船的燈語。那領頭的罵著娘,趔趔趄趄地爬到大船上。紅丸號拉響了汽笛,漸漸地駛遠了。
海面上的風漸漸平息了,明晃晃的月亮走出了云層,照亮了海面。突然,從那只落在海上的救生艇的下面,伸出一雙手,然后又是一雙!栓柱和常福寬從小船下露出腦袋。
原來,他們從紅丸號上掉進海里之后,就斷定黑衣人不會善罷甘休,便泅到紅丸號左邊船舷的中間,藏匿起來。黑衣人往大船上拽救生艇的時候,主仆倆割斷了繩索。海浪一個接一個,掩護了他們。
常福寬劃著槳,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真是大喜大悲、大哀大怒,好像是南柯一夢。他問栓柱:“你怎么會懷疑他們拿老太太的尸身做文章呢?”
栓柱答:“老爺,您還記得嗎,在海關,鈴木讓我和小田一起,幫海關的小張小李把老太太從棺木里抬出來?”
“對呀!”
“我抬的時候,手上沾到了血跡,就起了疑心。”
“那小張小李怎么沒反應呢?”
“要么他們正好沒沾到血跡,要么,他們也被日本人收買了。”
常福寬仰天笑道:“我常福寬自恃聰明一世,卻遭此奇恥大辱。或者,也是我一生殺人太多,招來的報應吧?”
栓柱問:“老爺,這些珍寶,你打算怎么處理呢?”
常福寬道:“我要贖罪,回去后捐給國家!”
栓柱笑道:“這才是我的好老爺!如果你不捐,我也不答應呢!”
“哎,那個小田呢?是不是被你扔進海里了?”
“當然了!”
主仆二人在海上劃了一夜一天,終于遠遠地看見渤海灣了。栓柱高興得跳了起來,叫道:“老爺!老爺!快到家了!”但這時的常福寬卻軟軟地靠在船舷上,手里的槳已不知去向。他喃喃地說:“我頭痛。”
栓柱一摸常福寬的額頭,燙得嚇人。再摸摸他身上,像雨淋一般的濕。栓柱哭道:“老爺,馬上就要到家了,我劃得快點,您再扛一會兒。”
常福寬搖搖頭說:“謝謝你,栓柱。沒有用了,一定是日本人下了毒。前天晚上,我和鈴木一起喝過酒,他們肯定在那個時候下了毒。”
栓柱罵道:“陰險的日本人,他們早就打算除掉我們。”
“你也要小心。”
“我不怕!老爺,您再堅持一會兒,老爺,您一定會有救的……”栓柱的哭喊聲,久久地在海上回蕩。
起風了,洶涌的波濤中,救生艇像一片樹葉,上下顛簸,隨波飄蕩。
(責編/章慧敏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