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的雷公山里,有個上磨盤村,村子小得只有八戶人家。這個村子像是被世界遺忘了,至今沒有通上電,因而也就談不上電燈電話,更不要說收音機電視機了。除了在縣城讀高中的老管家的兒子小管管和前兩年出門打工的三五個年輕人,其余的人壓根兒就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村里有七個老頭老太沒有看到過自行車,更別說汽車火車了。村子與外部世界的唯一聯系,就是午后的三四點鐘,鄉郵員老趙會出現在村口的山道上。
老趙不僅會送來出門打工的年輕人的平安家信,也會把他們寄回來的錢的提款手續也代辦好了,把錢帶到他們家,只要抄個身份證號碼、打個手印就成。老趙是當地郵局里的模范,他的熱心腸是出了名的,他的兩只腳就像上足了發條,走起路來有使不完的勁。
說來也是,每個月旱澇保收有上千元的工資,這樣的活誰不愿意干啊!上磨盤村的人沒有見到過更多的吃公家飯的人,在他們眼里,老趙就是最了不起的,最受尊敬的人了。村里的那幾個娃做夢都想成為像老趙這樣吃公家飯的人。可老趙說了,如今啊,當個郵遞員也不易了,國家開辦了不少郵電大學,要像他這樣吃上公家飯,也要進郵電大學了,盡管他自己連大學門朝哪開也不知道。所以,高中畢業,小管管連想也沒怎么想,第一志愿就填了“北京郵電大學”。
小管管其實是有個很神氣的學名的:管永明。只是深山里的人,沒見過大世面,有陌生人問他叫什么,他就有點口吃,“管、管”的半天管不出來,大家就干脆叫他管管了。他也不介意,別人怎么叫他怎么應。在村里的八戶人家中,他家的條件是最好的,他爸爸管根柱虎背熊腰,村里人每次結伙去國營雷公山林場偷樹,能扛回最粗的樹的總是他。所以,村里也只有他,能把兒子送進縣城去讀高中。至于上完高中以后的事,管根柱也不敢想了,憑他上雷公山偷幾根樹就供得起一個大學生?做夢去吧!不過,兒子高考還是要參加的,就當是做一回夢吧。
高考完了,管管一下子放松下來。這次高考,他是認真的,因為他知道,要想不跟爸爸那樣去偷樹,他只有考出去。上磨盤村的人除了在山坡上燒荒種苞谷,從野豬嘴里搶下點糧食之外,就只有上山偷樹。集體的山光了之后,就打起國營林場的主意。可每回都是零打碎敲的,構不成大案,林場里也只有開只眼閉只眼。上磨盤村不通公路,只能靠夜間偷著背一根兩根木頭出去賣,換點油鹽錢而已。
山里的這個季節,除了夜里去山坡上的包谷地里趕野豬,白天就沒有什么事了。反正老趙說了,要是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他一定會第一時間送過來。這幾天,管管每天一早就到村子的最北頭的小墩子家跟小伙伴打老K。
今天,管管剛踏進小墩子家,這天就下起雨來,這雨還越下越大。要是上磨盤村有電,能聽到氣象預報,他們就該知道,這是一場非比尋常的雨。今年第八號臺風“天鷹”在伶仃洋里打了個轉后,在北部灣登陸了,它浩浩蕩蕩地從廣西十萬大山漫淹過來,進入貴州的雷公山地區,就再也不走了,它將在這里化成一個低氣壓,然后把它帶來的巨大的能量和水分,全部傾瀉下來。上磨盤村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氣象預報是怎么回事,他們也沒有什么臺風知識。對于刮風下雨他們祖祖輩輩就只有逆來順受……
到中午,那雨就下得更大,管管不回家,就在小墩子家咬了個包谷餅子對付了中午飯。小墩子這邊的三戶人家在上磨盤村最高的溝里,去管管他們那五戶人家要隔半里路。這么大的雨,小墩子的爺爺也連說沒見過。午飯后,管管和小墩子不玩紙牌了,這屋到處在漏,五六個人搗鼓些盆啊罐的,接完這里接那里,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像是漏了,傾盆大雨沒有一點要停的樣子。又有半個晌午熬過去了。嘩嘩的雨聲中像是響起雷聲。是雷聲嗎?雷聲有這么可怕?怎么整個世界都搖起來了?小墩子他媽站在門口,她突然極為恐怖地驚叫起來了:“啊呀,那山!……”
管管一個箭步跳到大門口,透過漫天的雨霧,他們眼睜睜地看見,村子背靠著的那座山,那大半個山坡,在滂沱大雨中滑了下來。那是一股不可阻擋、毀滅一切的泥石流,它借著淫雨的勢力,向人們發起報復:誰讓你們年年燒荒種包谷?誰讓你們把山上的樹砍光……
一切就發生在一瞬間,發生在人們來不及對它做出任何反應的一瞬間!屋倒了,倒了的屋子立刻被泥漿掩埋了,屋里的被從天而降的泥漿劈頭蓋腦地埋了個嚴嚴實實。上磨盤村除掉這邊的三戶人家,其余的五戶人家的一切一轉眼就蕩然無存了。
管管第一個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沖到已經停止活動的泥漿里,他嘴里大聲喊著“爸爸”“媽媽”,可是,哪里還有他們的身影?還有,家呢?家到哪里去了?
那三戶人家所有的人都沖出來了,他們用兩只手在泥漿里絕望地扒著,想救出他們朝夕相處的鄉鄰,可是,對于那一座泥漿山來說,他們的行動是沒有意義的……
就這樣,已經成了一只泥猴的管管癱在泥漿里了。這場淫雨達到了目的之后,小下去了。這時,不知道是誰眼睛尖,竟然看到在原先村口的山道上,那片新形成的泥漿灘里,露出一只高高舉著的手,那只手上,像是還捏著一封信。有人一腳高一腳低地跑過去了……
人們一擁而上,把那只手的主人挖了出來。啊,是老趙!
從老趙手里取下他用最后一絲生命力保住不讓泥漿埋掉的信,有人高聲喊出來了:“管永明,你的信,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人把錄取通知書從質地很好的專用信封里抽出來了:“管永明,你被北京郵電大學錄取了!”
錄取通知書傳到了管管手里。管管看也沒有看,他知道這份通知書對自己已經毫無意義。他把另一只手湊上去,他要撕了它。就在這時候,“叭”的一聲脆響,管管挨到結結實實的一個耳光。打他的是小墩子的爺爺,上磨盤村的村民小組長阿奎伯。
“混賬東西,轉過身去,看看老趙的那只手,你撕了它,對得起那只高高舉起的手嗎?要知道,老趙連那只郵包也存在下面村子里了,他是專門為送這份錄取通知書才披著雨衣跑進來的……”
管管回過臉,他看見,整個兒被從泥漿里扒出來的鄉郵員老趙的尸體上的那只手仍高高地舉著,怎么也放不下來了。管管跑過去,撲到老趙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當天晚上,當從縣城趕來的救援隊在對這個遭受重創的山村進行連夜的搜救時,小墩子的媽媽已經把管管身上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在火塘上烘干了。阿奎伯拿出五百塊錢:“我知道,這五百塊錢給你去北京讀大學是遠遠不夠的,你拿著,到縣里去,你去縣政府、去一切可以去的地方,你去求爺爺告奶奶,一句話,你一定要去上那個大學……”
“不,這是你老人家留著治病的錢!”管管哭叫起來。他知道,每到天涼下來,老人就會喘做一團。這錢是小墩子他哥在外面打工寄回來的。
“你什么也別說了,想想老趙那只手,人家把命都拋出來了,我表個心意,還有什么不應該的?”老人的聲音發顫了。
爺兒倆正說話時,隔壁的兩戶人家也送來了錢,一家三十、一家五十……
五天后,管管進城了。他在縣郵局門口,看到訃告,縣郵局這會兒正在為他們的模范鄉郵員老趙開追悼會。這時,管管什么也不顧了,他一頭沖進會議室,在老趙的那幅遺像前跪了下來。小伙子號啕大哭著:“老趙伯伯,你是為了送我那份錄取通知書才死的啊!為了不讓通知書遭損,在泥石流漫來時,你用最后的生命力,把通知書高舉過頭頂,我這一輩子,會永遠記住這只高舉著的手的……”
整個會場一片肅靜,所有的人全被這博大的愛和崇高的責任心震撼了。
會后,郵局局長留住了哭成個淚人兒似的小伙子,看了他的錄取通知書,抄下通知書上標明入學報到時要交的那串阿拉伯數字。局長說:“你上的是郵電大學,我們認你做我們郵局的兒子了,從今后,你上大學的費用我們郵局包了,我會發動職工大家來捐……”
“不,局長,我這么大了,我會去勤工儉學,有那只手在身后支撐著,我什么困難都能克服。你們那點工資要養家,也不容易……真要幫,就幫我這一回,我家里的人全不在了,日子又緊,我去掙錢實在來不及。我身上還有五百多塊錢,你們給我補足報到時要交的錢,外加一張到北京的火車票……”說著,小伙子把身上的錢全部交給局長。他講話一點也不口吃,他眼睛里還有淚花在閃耀。
十來天后,管管如期踏進郵局,局長把一只大大的信封遞到管永明手里。信封里是上學報到時要交的整整五千塊錢,另外,還給他一張到北京的火車票。小伙子熱淚盈眶地接下了。等他上了火車,才發現大家都犯了一個錯誤:竟把他路上要用的零錢忽略掉了。其實這也沒有啥,你從那五千塊里抽出一張得了,報到時你說明情況,誰會因為你少幾十塊錢而跟你過不去?可是管管不這樣想,他記住局長那句話,他是郵局的兒子,這是郵局職工捐的學費,是老趙伯伯的同事的心意,他不能打一點折扣,少一分也不行。這樣,在火車上的兩天一夜,他只有餓肚子了,除了水,他什么也沒有吃……
同樣,在北京西客站下車后,他連坐公交車的兩塊錢也沒有,他只有揣著那五千塊錢和入學通知書,記住北京海淀區西土城路10號那個地址,邁開大步跑了。他跑呀跑呀,他只覺得身后有只手在推他……
9月15號下午五點正,新生報到的截止時間到了,北京郵電大學負責接待新生的同志已經在收拾桌子,傳達室的師傅正在“咣咣”地關那扇大鐵門。這時,一個小伙子正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跑到大鐵門邊時,這個已經餓了兩天一夜的新生實在支持不住了。他一只手抓住鐵門,整個身子軟了下去,可他的那只右手高高地舉起來了,這只手上是他的錄取通知書。他還有力氣說出三個字:“我報到……”
那只高舉的手,成了一個定格。
(責編/鄧亦敏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