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城北門外三十里,有個市集叫金華鎮。這日傍晚時分,周圍四里八鄉的鄉民,正挑擔的挑擔、提筐的提筐,紛紛歸去。寬約丈余的大街上,除了三五個打彈子玩的小兒,已經稀稀落落沒幾個人了。
突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夾雜著路人的驚呼聲,迅速往街尾而來。有人一看,立刻一邊躲閃一邊驚呼:“馬驚了,快躲!快躲!”
長街那頭,一匹幾乎齊著屋檐高的高頭大馬,嘴絆前晃著半尺長截韁繩,正嘶吼著,一路疾奔過來。馬上乘客,是個彪形大漢,雖雙手緊緊抓扯著馬鬃,這會兒也臉色如土,隨著疾奔的馬左搖右晃,隨時都有跌下的可能。眨眼間,那馬已踏翻了三四個水果小販的擔子,奔到了街中央。
正玩著彈子的小兒,聽到蹄聲抬頭時,驚馬已至面前,看到雙目赤紅來勢洶洶的驚馬,全嚇得傻了似的,木樁樣杵著,一動也不知道動了。眼見驚馬缽碗粗的蹄掌,就要踐踏在小兒身上,街旁的人全都嚇得閉上了眼睛,不敢看這血腥的場面。驀地,那馬一聲長嘶,突然人立而起,馬頭“咚”地撞在街檐上,震得“嘩啦啦”跌下好幾十片瓦。那又急又怒的馬,卻像是被捆住了一般,動不得分毫。高高揚起的蹄掌,也再也踏不下去了。
驚魂初定的人一看,馬首系韁繩的鐵環,被一件鐵器固定在了街檐上。原來,就在馬蹄眼看就要踐踏在小兒身上時,一件鐵器憑空飛來,穿過系韁繩那個酒杯大小的鐵環,不但阻止了驚馬疾奔之勢,并將馬帶得人立而起,像是拴在了街檐一般。
“好好好。”離驚馬不遠的“江牛肉酒坊”里,響起一陣拍掌聲。跟著從酒坊里走出四五個人來,都華服錦衣,氣度不凡。這些人是“自在門”的。“自在門”在西北地區勢力極大,連紅白兩道的人物,輕易都不敢招惹他們,更何況平常小百姓了。
一個漢子來到街檐下,輕身縱起,將釘在街檐的鐵器取了下來,那是柄做工粗糙的鐵鉗,輕飄飄的,不過二三斤。漢子將鐵鉗捧到為首那個拇指箍著個碩大碧玉板指、滿臉傲慢的年輕人面前。年輕人一看,嘿嘿笑了。轉身徑直向街尾走去。
離這里大約三百步外的街沿上,座著個炭爐,上面放著張平底鍋子。一個身材矮小,佝腰駝背的白發老者,正往烤得微黃了的燒餅上撒油酥和芝麻。聽見幾個人的腳步正慢慢靠近,老者雖然頭也沒抬,手上動作也沒停頓,卻輕輕嘆了口氣。
那年輕人已站在炭爐旁,也輕輕嘆了口氣。“想不到,真想不到,四十年前叱咤一時的‘暗器之王’,居然在這小小金華鎮,作了燒餅佬了。”
老者終于停下手里的動作,抬起頭來。只見他蠟黃色的臉上密布無數細如砂粒的小點,有紅有黑有綠,重重疊疊,凹凸起伏;而兩條眉毛也全部脫落,只有兩道白斑。這樣一張臉,誰見了都會觸目驚心。
“高振極?‘自在門’門主高振極?”老者眨著紅通通的眼瞼問。
傲慢的年輕人點了點頭。“你的燒餅,好賣么?”
“我初開張時,整幾個月都沒賣出幾只燒餅。我這副尊容嚇人嘛。”老者自嘲地一笑,“可后來,大家都會來照顧我了。因為我的燒餅不但酥脆可口,而且童叟不欺。高門主要不要來一只?”說著他將剛烤好的燒餅遞了只過來。
高振極并不理會,只沉聲道:“姓高的人稱‘千手如來’。放眼天下,可以和我一較暗器之術的,實在寥寥。深恨不能與‘暗器之王’生于一時。江湖傳言,說你早死了,令我常常扼腕嘆息。前些日子偶然聽得,才聽說你隱在川中,所以,馬不停蹄過來了。但若無剛才驚馬一節,實在令我不敢確信,你就是‘暗器之王’。”說到這里,他臉上有些神采飛揚了,“以鐵鉗擲三百步外杯口大的鐵環,這手功夫,江湖中會的總有三二十個。能以一擲之力,不但阻止奔馬之勢,并將奔馬帶得人立而起,也有七八人。而能將重力擲出的鐵鉗,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剛好穿過鐵環,平飛的鐵鉗便向上射出,釘進木檐,那就連我自己,也沒有十分把握。看來,‘暗器之王’名不無虛!”
老者雙“眉”一揚,眼里閃出道精光,跟著又黯淡下來,搖頭嘆息道:“原來那驚馬是你安排來考驗我的?唉,你該知道,要是我應付不下來,馬蹄之下,便有小兒要血濺當場了。”
高振極不以為然地說道:“如果你不是‘暗器之王’,或者你應付不下來,那些小兒,便活該倒霉。現在,就讓我見識一下‘暗器之王’的風范吧!”說著,一步跨上前,緊盯著老者。
老者滄桑的眼里現出許多憂傷:“天下武人,常為一己之欲,置他人性命不顧。實在大韙習武之義。年輕時,我也好勇斗狠,總想掙得大名。可終了又得到什么?我的臉,被毒砂毀了。我的身子,幾十處創痕,一遇陰雨之際,便疼痛徹骨。反倒是這十來年買燒餅,過得最是平和自在。我早記不得誰是‘暗器之王’了。現在這金華鎮的人都知道我叫燒餅唐。所以,你要嘗燒餅找對人了。可要比武較技,找錯了人。”
高振極臉色一青道:“我也知道,你能在盛極之時藏身市井,從此韜光養晦。要與你比武,是不太容易。不過再不容易的事,總會有解決的辦法。幸好,我帶了個人來。”說著,他向后一揮手,酒坊里走出個矮胖的中年人來。高振極指指中年人說道:“他叫關鵬,是關云飛的兒子。”
燒餅唐身子一震,二十多年前,他銼敗許多暗器名家,被江湖中人稱為“暗器之王”,為得這個名號,自然埋下了許多的恩怨情仇。那一日,數個仇家糾集一起,在蜀北“晚照亭”伏擊他,雖然僥幸逃脫,臉上卻中了毒砂,右臂也中了毒暗器。奄奄一息的他找到蜀中名醫關云飛。關云飛保住了他一條右臂,當時他向關云飛承諾,只要關家有差遣,他一定赴湯蹈火。現在,那些江湖記憶都快被忘記干凈時,關云飛的兒子卻出現了,而且是高振極帶來的。燒餅唐不禁苦笑了。
他跨出街沿,走到街心,做了個請的手勢。高振極瞪著鷹一樣的眼睛,身上錦衣無風自動。跟著猛吼一聲,數十件暗器脫手而出,從四面八方射向燒餅唐。那暗器里有細如牛毛的尖針,有拳頭大小的銅錘,有的后發,卻是先迫近。有的明明直線射出,可在離燒餅唐三五步遠處,立刻旋舞著,繞到了身后。剎那間,燒餅唐便被暗器像粽子似的包裹住了。這幾十件暗器,別說全部射中燒餅唐,就是有三成射中了,也會讓燒餅唐千瘡百孔。
燒餅唐像是給嚇愣了,全然忘記了動作,眼看暗器已近身前,雙臂才猛地揚起,劃出兩道圓弧,嚴嚴護住身體。幾十件暗器,剎那間沒了蹤影。再看時,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燒餅唐兩條手臂鮮血淋淋,他竟是用雙臂去接暗器的。他咬著牙,淡然地朝關鵬說道:“令尊完臂之情,我用兩條胳膊還上了。”
關鵬早已嚇得臉色如土,全身直哆嗦。他轉身就想走,跟著又像想起什么,朝高振極媚笑道:“高門主,你,你答應給我的銀子……”
高振極想不到燒餅唐竟拼著廢了兩條胳膊,也不讓自己完成比武的意愿。聽到關鵬的話,眼里殺氣一閃,咬牙道:“好,我給你!”說著一掌揮出,劈在關鵬頭頸上……
燒餅唐神色大變,“高門主,你竟如此視人命如草芥?”
高振極大笑:“不以殺立威,我‘自在門’如何縱橫西北?況且,這人為得五百兩銀子,便要挾你還他死鬼老漢的情,弄得你壞了兩條胳膊,難道你不想讓他死?”說完一揮手,帶著幾個門下,就要揚長而去。
燒餅唐突然吼道:“走不得!”
高振極愕然回頭,看到燒餅唐一剎那間,佝僂的腰猛然彈直,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衫全像被勁風灌滿,立刻鼓脹開來,連臂上本來只是淌著的血,這時也變成隨著動作噴射了。燒餅唐雙目赤紅如獅,“好一個以殺立威!姓唐的,我雖發誓再不逞強斗勇,今日卻不得不會會你這雙手沾血的‘如來’!”
見燒餅唐如此,高振極大喜,“我這如來佛,是殺佛的佛。早知道你如此俠義心腸,我早開殺戒,激你出手便是了,還費不了那么些周折!只是你雙臂已廢,難道用牙咬我?”
燒餅唐并不答話,左腳尖一挑,將身側百把斤的炭爐憑空踹出,撞向高振極,無數還帶著灼亮火星的炭團,還有爐沿烙著的燒餅,爐上的一口平底鍋,全罩向高振極。跟著,他一聲吼,雙臂一掄,釘在臂上的暗器,也帶著血激射而出,射向高振極。
高振極怪笑道:“看我‘千手如來’手段!”身子猛地向后一退,乘勢將身上大袍褪下,似一道屏障擋在面前,將暗器和諸般物件全部兜下,然后向前猛一拋,兜頭蓋臉反射燒餅唐。
燒餅唐攻勢雖然凜冽,可到底年歲大了,加上雙臂受傷,這會兒跳躍躲避不及,高振極倒射回來的暗器,十成有七成擊在了他身上。他那血肉模糊的身子搖晃了兩下,跌坐在地。
“哈哈,‘暗器之王’不過如此!”高振極見燒餅唐如此情景,跨上一步,正待繼續奚落,卻見燒餅唐猛一揚頭,一件帶著血的東西閃電般射向自己,只覺眉心一疼,那東西已射進了眉心,一股血線,立刻激濺而出。他拼著全身力氣問道:“你、你、用的、啥、啥、暗器?”
燒餅唐笑道:“我老了,嘴里除了有條已快辨不出味道的舌頭,還有幾顆還沒來得及掉光的牙齒。用牙齒作暗器的,可能你爺是第一人吧?”
高振極倒地前終于聽清了這句話。
(責編/章慧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