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知識分子或相互鼓舞,或相互博弈,甚至是相互批評和“攻奸”,但正是這些異同,使中國近代史凸現出波瀾壯闊的場景和豐富多彩的畫面。研究梁啟超的師友之道,恰好可以認識這些時代先鋒的共同愛國心志和迥異的做人風貌
回顧晚清這段歷史可知:其一,中國近代史是由一批批“知識精英”引領、發動的,他們是時代的先鋒;其二,因各自的背景不同,其救亡圖存之“方”互有差異,他們或相互鼓舞,或相互博弈,甚至是相互批評和“攻奸”,但正是這些異同,使中國近代史凸現出波瀾壯闊的場景和豐富多彩的畫面。研究梁啟超的師友之道,恰好可以認識這些時代先鋒的共同愛國心志和迥異的做人風貌。
康梁結緣始于西學
梁啟超1873年生于瀕海傍山的邊陲小鎮新會縣茶坑村“十代耕讀”之家,由于嚴父的精心培養,12歲成秀才、17歲中舉人。如果不是1890年京試落榜、回程路經上海購得《瀛環志略》,“始知有五大洲各國”,他必定要沿著科舉之路走下去,以獲高官厚祿:一年前在廣州鄉試時,其優異成績深得主考官二品尚書李端棻的賞識,將其堂妹許配給他,按其常規,首次落榜后當重讀帖括之學,準備下次京試再售。然既知世界五洲而面對大量西書“以無力不能購也”的梁啟超,其心時時作癢,聞首倡變法而又西學頗富的康有為“新從京師歸”,何不前往一拜?康長梁15歲,出身于因鎮壓太平軍有功而暴發的新貴之家,11歲在祖父的官舍讀到前線戰報,便“慷慨有遠志矣”;在梁啟超出生的第二年(1874年),他便讀到《瀛環志略》、《地球圖》等,從此“知萬國之故,地球之理”,其后將中西學融會貫通,開始了理論創制;1888年驚聞中法戰爭前方失利的消息,他立即以《為國勢危蹙,祖陵奇變,請下詔罪己,及時圖治》為題給皇帝上書,提出外國列強靠著突飛猛進的國力已經把世界各地瓜分完畢了,如今他們虎視眈眈,合起伙來侵略我國,對這“非常之變局”,皇帝應下“罪己詔”,盡快變法。對于這位目光如此敏銳、膽略如此壯偉的先覺者,“舉國目為怪”。
而急于求得新知的梁啟超,顧不上“怪與不怪”了,待康有為新歸后立即前去拜訪。本來,少年舉人梁啟超還有點自負的本錢,哪知康有為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談天說地,縱論古今中外,整整一天,乃滔滔不絕,這讓梁啟超“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回來后竟徹夜不能寐。康不愧為中國近代啟蒙第一師,所創萬木草堂被現代人譏諷為“康黨黨校”,在此康氏率眾弟子撰成了《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等劃時代的著作。前書認為兩千年來中國專制制度乃以偽經為基礎,因而其政權不具備“合法性”;后書則“證明”,至圣先師孔子,是一位托文王而改制的民主政治家和宗教改革家,他不僅為當世立法,乃為萬世立法,我們今天應該立孔子為教主,進行民主改革。經過數年之熏陶,對于康有為這種打著“孔旗”反“孔旗”的手法,梁啟超可謂已駕輕就熟,在1896年8月開張的《時務報》上,他舉著孔子及儒教的旗幟,宣傳乃師的變法主張。據統計,在前后一年多的時間內,他共發長短文章計60篇,其中“論說”50篇,大談“西國立國之本末,合于公理,而不戾于吾三代圣人平天下之義”。一時間,國情聚變、民情風動,時人并稱康梁,而“從通都大邑到邊陲鄉寨,無人不知有新會梁啟超者”。
虛心接受嚴復的指摘
梁啟超與嚴復初識之細節,已難以考實,然而較頻繁的交往肯定在梁主編《時務報》期間。嚴復長梁19歲,出身于福州一個中醫家庭,13歲考入船政學校后便學習英語和系統接受西方自然科學的普及教育;在1877年至1879年赴英國留學期間,潛心研究英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回國后在天津北洋水師任職,繼續研究并開始翻譯英國近代思想家的著作,深明中國何以被動挨打之“故”。對于《時務報》鼓吹變法,他積極呼應,但又對其宣揚孔圣教以及以儒學附會西方民主學說的“今文經學”手法則深不以為然。此時,正值他翻譯的《天演論》已經完稿,其書闡揚物競天擇,優勝劣汰,此乃自然社會進化之通則,人類社會由野蠻入文明、由君主制至民主制均是在此規律的作用下,由民德、民智、民力不斷進化之結果。有此鮮明的歷史觀念作依據,他便借評梁《古議院考》宣傳“《洪范》之卿士、《孟子》之諸大夫,上議院也;《洪范》之庶人,《孟子》之國人,下議院也”之機,寫信給予點撥,望他不要將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相互比附。同時,更進而批評康梁既變新法,就不可舉孔教,那樣,只能束縛人們的思想,窒息新學的發展。
確實,梁啟超及其康門眾弟子,在《時務報》時期,除了撰文時打著孔子的旗幟鼓吹變法的思想外,在行為上,皆奉康有為“教皇”,宗教狂熱彌漫一時。嚴復對“康黨”的宗教狂熱定有所覺,但他并未采取“攻擊”的態度,而是耐心誘導。梁接信后“循環往復十數過,不忍擇手”,并感慨道:“天下之愛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天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對嚴復關于孔圣教的批評,更是由衷的接受。他說:讀先生的論教之語“則據案狂叫,語人曰:不意數千年悶胡蘆,被此老一言揭破”。因為自漢武帝獨尊儒術的兩千年來,士人之心思才力,皆為孔教教旨所束縛,不敢解放思想,今再舉圣旗,豈不窒閉無新學矣?后來的事實證明:嚴復對梁的影響深刻而巨大,此后數年間,梁雖然仍堅持“今文學”,但他與乃師一起通過研究《天演論》,將其“據亂”、“升平”、“太平”的三世說同現代進化論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使之成為新型的歷史觀;而到了1902年,梁公開反對“保教”,而且閉口不談“偽經”了,在學理上與乃師分道揚鑣!——這當然是后話。而在當時,梁對嚴也有很大的幫助,正是在他的協助下,《天演論》數章于《時務報》發表,從此,“物競天擇、優勝劣汰”成了中國人變法圖強的劃時代的口號。
愛國激情升華譚梁友誼
如果說梁、嚴之交,驅使梁迅速朝理性的方向轉變的話,而他與譚嗣同的結友則充滿了感情色彩。譚長梁8歲,與“南海一島民”的啟超相比,他的出身要高貴得多——其父乃二品大員。然而,嗣同生母早故,“遍遭綱倫之厄”,性烈氣張,六比科場皆落榜下,故生下沖破天羅地網之心;甲午海戰敗后,他曾痛心疾首,遇梁啟超,讀康有為著作,即投康門,百日維新期間,光緒帝親召,“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成了光緒帝最為信賴的助手。當知西太后陰謀奪權后,他只身一人入虎穴,策反袁世凱,勸其率兵“護皇上”,可惜此舉失敗;西太后發動政變后不久,他便前往日本使館,與已經逃到這里的梁啟超會面,那時,他們都可以出逃,但是兩位做了一個奇特的決定—一生、一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譚說罷便相與梁一抱而別,回家等了兩日官兵才來撲捉。就義之前,留言寄梁:“強鄰分割即在目前,嗣同不恨先眾人而死,而恨后嗣同而死者虛生也。嚙血書此,告我中國臣民,同興義憤,翦除國賊,保全我圣上。嗣同生不能報國,死亦為厲鬼,為海內義師之助。”不久便與其他五君子一起,蹀血菜市口。啟超不負摯友之托,亡命日本后,以保皇的形式繼續發動民族民主主義運動,同時將譚嗣同的《仁學》整理出版,終于讓世人仰觀到這位“思想界之彗星”絢麗的光彩。
與黃遵憲的忘年交
在戊戌變法時期,還有一位與梁啟超亦師亦友的人物。他就是新詩派的倡導者、外交家黃遵憲。黃長梁25歲,在梁4歲時,他就中了舉人,本擅長寫詩,然而自出使日本,處理流球事務之后,親飲明治之新風,寫下《日本國志》,以作祖國變法之鏡;后又出使歐洲與新加坡,見中外之差與日俱增,故無法忍耐,作《贈梁任父同年》曰:“寸寸河山寸寸金,侉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期望梁啟超能像精衛填海一樣,挑起重整破碎河山(侉離分裂)的責任。事實上,梁到《時務報》做主筆,乃黃所盛邀;至長沙時務學堂執掌總教習,由黃所促成。黃對梁之厚望,以私言不是父子乃勝似父子,以公論不是師生乃超越師生,見梁有成則喜、則贊,見梁有失則憂、則教。百日維新失敗后,黃對本人遭貶并不在意,而當他得知梁已經逃出魔掌、在日本又開辟新的戰場后,則老淚縱橫,寫下“何時睡君榻,同話夢境迷?即今不識路,夢亦徒相思”的詩句,表達其對梁的百般思念;其后數年相互通信十余萬字,給予梁多方指導與鼓勵。逝世前,曾書《病中紀夢述寄梁任父》:“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