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和建是對立的,就像第一名和最后一名。
2005年夏天,張天生的任務是拆掉整個城市。他駕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北京吉普,超拉風地從一條街道竄向另一條街道。吉普上鮮紅的油漆標著三個大大的拆字,以顯示他無比堅定的決心。
2003年9月,張天生是建筑系最不成器的學生,他的同桌是教授的得意門生左融融。張天生對她考卷上答案的興趣,遠遠多過于她的小辮和眼鏡。然而左融融還是很拽很惡毒,她對趕往網球場為張天生加油的女生們說:“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男人要堅決淘汰,現代化社會不需要機器人保姆。”
那天下午,張天生拿到了全校網球聯賽的第一名,面對孤零零空無一人的賽場,他決定要痛恨建筑和左融融。畢業以后他在市拆遷辦找到了一份工作,妄想拆掉所有高材生的得意作品,然而現實和理想卻永遠背道而馳,他所要圈定的目標,除了違章建筑就是早已搖搖欲墜的危房。
2005年市里改造老樓區,一向不會拐彎的張天生學會了和大爺大嬸們打交道。他滿面笑容,告訴他們一切都好,放心放心,補償會給的,房子也會再建起來的,這些話他說了無數遍,卻還是要接著說下去。張天生樂此不疲,在他的眼里,拆和建是對立的,就像他和左融融,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永遠是水火不相融的。
接管老城區新建的是市政一分公司,其中一位工程師毫無意外地姓左,她現在已經由一個很拽很惡毒的書蟲變成了優雅沉靜的都市女性。張天生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有點像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第二次發現她其實就是左融融,第三次他鼓起勇氣約她喝咖啡。在星巴克寒氣逼人的店堂里,左融融若有所思:“我怎么看你有點眼熟呢。”
張天生不無悲哀地想,那是因為我在你旁邊坐了整整四年啊。
這個人的眼里從來都沒有他。
張天生喝了很多酒,他昏沉沉地爬到樓頂上,重溫了這些年來一直糾纏不休的那個美夢,夢里左融融哭著哀求他不要毀掉她凝聚了無數心血的作品。醒來以后張天生對著漆黑的天空發呆,其實他的模樣沒怎么變,走在大街上仍然是讓所有女生尖叫的帥哥。如果四年時間不能讓一個人記住他,那只能說明,這個人的眼里從來都沒有他。張天生覺得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只有兩件,一是不再愛,二是讓愛的那個人也愛上自己,他前思后想,認為這兩個選擇都沒有太大的可能性。
工程已經浩浩蕩蕩地拉開了架式,張天生和他的吉普都是風景線,有人說他能把砸夯機開出法拉利的速度,破吉普就更不在話下。他比所有的測量人員都敬業,從他們手里搶過水準鏡,朝著一個方向瞄準。發明這東西的人一定是個情癡,它能把愛人的模樣照得纖毫畢露,那個她剪頭發了,穿了一件綠色的針織衫,配上今年最流行的火柴棍式蓬蓬頭,多像剛綻出絨花的山東大蔥啊。學習好的女生大多不漂亮,張天生昏了頭,在他眼里,大蔥也是水嫩嫩綠油油讓人垂涎欲滴的。
下了班被一幫哥們叫去喝酒,張天生坐在正當中,一個女生過來拍他的肩膀,拖長了聲音叫他張生。初中同學仍能對他念念不忘,可是記得他的人,他卻不記得。那女生說:“我是莫明娜呀。”
在不愛的人心里,不管是莫明娜還是楊明娜,張生還是張天生,都和路旁形同虛設的標志牌沒有任何區別。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說謊的人也是。
左融融在盛夏里的某一天,發現那個穿衣品位超古怪的男生在窺視自己。那是因為一個拆遷戶躺在廢墟上,死也不肯挪地方,她八百度近視,戴了眼鏡仍然魂不守舍,在工地轉悠的時候一不小心踩住了那個人的腦袋,他一躍而起,抄了一把鐵條就要向她撲過去。
張天生并不把這些每次拆遷都會遇到的釘子戶放在眼里。對付他們的辦法就是晾著,天干物燥,人自然而然就沒了底氣,哪想到左融融踩到了老虎屁股。他三步并作兩步搶到她身前,牢牢地護住她。兩相對峙,那個人指住了張天生:“沒你小子的事兒,給我滾!”
張天生倒樂了,這種人多數都是紙老虎,他拉著左融融轉身想走,忽然后面風聲響起,他很是時候地往旁邊閃了閃,鐵條砸到肩膀上,頓時就是一片血花,他痛得大叫起來:“丫的你真打啊!”
往醫院去的路上,左融融始終幫他按住傷口,他發現她有細長而秀麗的手指,因為太用力,血肉間泛出淡淡的粉白色,那種痛楚像她給予他的青春。
張天生在醫院里呆了三天,有些細節終于使左融融想起這樣一個男生,他大學四年,上課的時候睡覺,睡覺的時候唱歌,唱歌的時候打球,不管做什么都跟別人背道而馳。在左融融的生命中向來除了1就是2,偶爾開出3的小花,那絕對是因為和1近似的I或者Y,而跟距離二十四個字母最遠的Z沒有什么關系。
張天生出院后他們開始小心翼翼地約會,用這個詞是因為左融融總是表現出一種戒備的姿態,她翻來覆去地認為她不可能愛上張天生,和他在一起不過是因為他在關鍵時刻比別人跳出來要快,這也使她發現了水準鏡的小秘密,從瓶口大的鏡面往外看,新的樓群正一棟棟地被立起來。
貌不出眾的左融融有美麗而偉大的理想,她要讓自己設計的作品遍布整個城市,當然,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張天生曾埋藏在心底的,那些齷齪至極的小念頭。
那一年冬天他們擠在新落成的毛胚房里吃火鍋,張天生依然是四肢發達的大男生,他手伸得最長,搶得最快,左融融的餐盤前堆滿了熱氣騰騰的腸肝肚肺,這讓她在同事面前覺得很丟臉。張天生肩膀上的傷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她想他們應該分手了。走出門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雪,張天生把她手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里,她對他的記憶一層層地復蘇,預言是多么無聊而妖邪的東西啊,張天生終于還是淪落成了機器人保姆。左融融想著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我不愛你,雪花越掉越大,像沙漠里的風暴一樣要把她淹沒了。
路邊的音箱在大聲喧鬧著,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同理可證,說謊的人也是可恥的。
暗戀跟智力絕對沒有關系。
新城區落成剪彩是在2006年的9月15號,這一年世界杯踢爆了,青藏鐵路通車了,房價一路飆升,每個人都心浮氣燥。左融融守在電視機前,通過市電視臺的新聞看到張天生的臉,他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笑容燦爛,這一年他們分手了,和好了,然后又分手,像所有戀人應該有過的經歷,而這,大約是臺風登陸太過頻繁的緣故。
左融融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忽然就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往事她就忍不住難過了一下,大概只有擁有張天生這樣笑臉的男生,才會在少年時代就愛上曾攻擊過他的女生。關于這個,張天生的官方解釋是,暗戀一個人是生理和心理的綜合作用,跟智力是絕對沒有關系的。
電話鈴忽然響起,里面傳來的聲音震耳欲聾,左融融把話筒拿遠一點。
“快過來,這里太熱鬧了!”
左融融想提醒他,他們是分手的情侶,應該天各一方,盡量不去打擾彼此的生活。但是她說不出口,然后話筒里傳來嘟嘟一串亂響,她的話就徹底被堵在那里。
現場比電視里顯得混亂得多,張天生站在臺階上向她揮手,光鮮亮麗的新城區讓左融融容光煥發,她被張天生拽到了高處,向遠方眺望,她說你看到了嗎?這里,那里,還有那里,那是城市最中央,我要讓我的樓被全世界的目光打量。
張天生哈哈大笑,他有他的小九九,建吧建吧,七十年之后,新城區舊了,舊城區碎了,他和左融融都老了,他會開著他的破吉普,載著左融融,招搖過市,把它們全部都拆掉。
(蔣建國薦自《知音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