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小雁匆匆走進機動記者部,把一袋豆漿和兩個包子放在裘大望桌子上,轉身出門時她看了一下墻上的鐘,是早晨七點。
坐對面正在上網的竇山虎說:“我也餓了,你不考慮我啊?”
南小雁又從包里拿出一只面包,丟在竇三虎面前,笑說:“這是我自己的,給你吃吧。”
竇三虎笑笑,撕開包裝紙吃起來,嘴一努裘大望的桌子,說:“老裘昨晚趕稿,還在主任房里睡覺呢。要不要把他叫起來?”
南小雁說:“不用了。”
她急著去校對部上班。晚報跟日報不同,中午十二時前要壓版,最忙的時候就是上午。今天有八個增版要趕印,副總編梅辛漢說好中午要在校對部坐鎮,等著給大樣簽字。南小雁是校對部副主任,這當口可不敢開玩笑。
竇三虎笑說:“老裘這幾天在打硬仗,你要有守空房的思想準備哦。”
南小雁說:“是嗎?他又在搗鼓什么稿子?”
竇三虎說:“不跟你說,你知道了會害怕。等一會報紙大樣一出來,你就清楚了。”
南小雁嘆口氣說:“你勸勸裘大望,叫他凡事太平些。都四十出頭的人了,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記者,出什么風頭。”
竇三虎說:“呵呵,他要是能太平下來,就不是裘大望了。”
南小雁搖搖頭轉身出門。這時,裘大望桌上的手機響起來,南小雁又站住了腳步。
竇三虎說:“你給接一下。”
南小雁猶豫了幾秒,還是把裘大望的手機拿起貼在了耳邊。她聽了聽,一句話也沒說,就把話蓋按下了。
竇三虎說:“誰打來的?”
南小雁臉冷冷的,沒有回答就出了門。她在手機里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一聽就知道那是誰。
1
南小雁跟裘大望同居已有好幾年。平時,裘大望就跟南小雁住在報社附近一處租借的公寓里。這事除了裘大望妻子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裘大望跟妻子談不到一道去,離婚又離不了,只好搬出家來與妻子分居。妻子的手段是,好死不如賴活,你裘大望不跟我一道過可以,婚不能離,錢還得照給。裘大望萬般無奈,只能“花錢買太平”。妻子拿了錢,也不再跟他鬧。為了保持穩定,裘大望還給妻子盤了一家小店,專門賣碟片的,靠著市口好(周邊有兩個大學),生意居然不錯。妻子不舍得出錢雇人,寧可自己坐店,加上大學生晚上有閑,來買碟片的更多,她的身子就給小店拖住了。裘大望要的就是這個效應,妻子不來煩他,他就可以放心地跟南小雁處一道。至于報社,他跟南小雁同居這種事情,有人看沒人管。副總編梅辛漢有一句名言:總編只管編報,家事各人自己把握,只要你們家屬不吵上門來,我們就只當不知道。像南小雁跟裘大望這樣相好的,報社大樓里不止一對。
南小雁回到校對部,立馬拿了幾分清樣到辦公桌旁坐下。她目光在紙上,心里卻在想剛才手機里那女人的聲音,遂放下清樣,拿出手機來給裘大望發短信,只有五個字:你老婆找你。
她估計裘大望還在部主任辦公室睡覺,一時看不到這短信。但發出短信后她心里平靜了一些。她想,人家好壞也是個家庭主婦,沒有要緊事,不會這樣大清早來電話找男人的。
但她估計錯了。裘大望很快出現在她面前。不是她短信拷來的,而是副總編梅辛漢派人把他叫來開會的。校對部里有一個小會議室,總編們看了清樣,常常在這里開現場會,當場拍板決定某些事項。
他走過她面前,跟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她見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一臉的倦容,心里劃過一絲痛。
她問:“早飯在你桌上,吃了沒有?”
他說:“吃了一半,老梅就來叫魂了。”
她說:“你老婆找你。”
他說:“不睬她。”
她問:“老梅叫你什么事?”
他說:“總是稿子的事吧。你看著,又要熱鬧了。”
她說:“是不是你又惹事了?”
他笑笑說:“你不要怕,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
裘大望走進會議室不久,校對部就沸騰了。許多人簇擁著看一篇清樣稿,還起勁地議論。有人等不及,把清樣搶到手里復印了幾分。南小雁湊上去,也搶了一份。她一看心就緊了,稿子署名是“本報記者裘大望”,標題是:《球員涉嫌嫖娼總裁欲捂蓋子》,副標題是《發生在藍箭足球俱樂部里的一件怪事》。她想,這家伙活得不耐煩,這么長時間不寫稿,一寫就要在“藍箭”頭上動土,誰不知道藍箭足球俱樂部是省里著名的上市公司——藍箭公司——的寵兒,省長副省長都是他們的座上客。
南小雁的目光從清樣上移向會議室。會議室的門平時一直是開著的,即使里面有會門也大開,可此刻卻關得緊緊的。南小雁走近些,只聽見里面隱隱傳出裘大望說話的聲音,音量還很高,似乎在跟別人吵架的樣子,心里遂想,這家伙一定又攪進去了。
南小雁認識裘大望,是在“河之聲”合唱團里。“河之聲”是省記者協會組織的合唱團,成員都是各新聞單位的記者編輯,號稱百人合唱團,聲部很齊,指揮請的是省城音樂學院指揮系的教授段鳴章,配樂的是該學院交響樂隊。“河之聲”成立已經多年,省城內外都唱出了名氣。這幾年更是唱到了國外,泰國、馬來西亞和菲律賓都去唱了,最遠唱到了美國唐人街。不過都是團員自費去的,捎帶旅游。那次在去美國的飛機上,南小雁與裘大望鄰座,兩人的心就是從這天起開始靠攏的。那是一段溫馨的時光,南小雁不愿意在報社上班時那種亂哄哄的場合來回憶,而常常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舍得從心底深處掏出來,獨自細細地品味。
裘大望唱男高音,南小雁是女高音。“河之聲”的大合唱節目中,最出彩的一個節目是《祖國頌》,裘大望和南小雁擔任領唱。這是個老歌,問世有將近半個世紀了,但“河之聲”合唱團對這首老歌就是情有獨鐘,裘大望和南小雁領唱時,那內心的感覺就像能從舞臺上飛起一樣。《祖國頌》的歌詞簡樸而響亮,曲調更是熱烈而高亢:
江南豐收有稻米,
江北滿倉是小麥,
高粱紅啊棉花白,
密麻麻牛羊蓋地天山外!
那段朗誦詞:“鳥在高飛,花在盛開,江山壯麗,人民豪邁。……”每一次在舞臺響起,都使裘大望和南小雁激情澎湃。自從在飛美國的波音機上下來后,他們再唱起這首歌,心就貼得更近了,彼此的默契更到達了一個新的境界。那次國慶前排練,在唱出高音句“克拉瑪依荒原上,你看那——石油滾滾流成海”的時候,他們相互熱望了一眼,竟即興在舞臺上把手牽在了一起,且高高地舉了起來。這是一個超出導演規定的動作,他們卻做得非常自然、非常得體,也非常漂亮,事前沒經過任何協商。全體團員看到他們牽手的時候,有一兩秒鐘的驚異,隨即卻報以一陣響亮的掌聲……在掌聲中他們又相互熱望了一眼,都紅了一下臉,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們清楚地意識到,這一牽手,一定會牽出一些故事來……
南小雁坐到辦公桌旁,看裘大望寫的那篇稿子。稿子不長,披露的事實卻令人吃驚。嫖娼這種新聞,本身就帶著色情的意味,天然有一種吸引讀者視線的力量,而現在又是藍箭俱樂部三個主力隊員嫖娼,那就更加具有了轟動的效應。這三個主力隊員在省城都有盛名,球也踢得很漂亮,傳聞其中最出色的一個球員——呼延華——還已給國家隊主教練相中,可能不久就要去北京集訓。這稿子現在還沒有刊登出來,但南小雁似乎已經看見了未來幾天的景象:丑聞一旦曝光,藍箭俱樂部的人馬會如何發力,三名主力球員的命運會發生什么變化,社會將爆發何種反響,省里領導層會發出什么聲音……南小雁的腦子里,一時乒乒乓乓甚為熱鬧;心怦怦直跳,預感到一定會有什么不祥的事情發生。她想,裘大望這家伙,不知是怎么弄到這條新聞的,從正義和良知的角度看,或是從報紙發行的角度看,這稿子絕對是一篇好稿子;但是換一個角度,這肯定又是一篇惹麻煩的稿子。她不能不為裘大望從心底憂慮……
她忙完了手頭的事情,用手機給裘大望發了一個短信:“揭發球員嫖娼的稿子我看了,關鍵是它的真實性是否可靠。請給我來個電話。”
她回到辦公室等裘大望的電話,但半個小時過去了,她等來的卻只是裘大望回的一個短信:“我極忙,再說。”
南小雁暗暗罵了一聲。
2
當天的《東方晚報》,沒有刊出裘大望的稿子。
看不出裘大望臉上有什么生氣的痕跡。他在小禮堂遇到南小雁,用很平靜的口吻說:“我知道這稿子登出來不會那么容易。”
報社就是會多,何況《東方晚報》又是大報,事實證明,大報更要依靠開會來支撐運作。周二這個下午,裘大望和南小雁同時來開一個會:每周一次的內部評報會。裘大望是機動部副主任,南小雁是校對部副主任,都是這個會必須參加的對象。南小雁估計,裘大望的稿子沒有發出來,心里肯定窩著火,說不定會在開會時發作一下,遂在坐下時悄悄對裘大望說:“你昨晚沒有睡好,等一會可以打個瞌睡,評報的事,你不要多管。”
裘大望朝她笑笑,未置可否。
南小雁說:“你笑什么?少給我惹事。”
裘大望還是笑,目光卻移到別處去了。南小雁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有個預感:裘大望既然是這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表明他不會照她的話做。
卻沒有想到,副總編梅辛漢剛剛宣布評報會開始,裘大望卻已經靠著墻角睡著了,他嘴角斜拉著,一溜細細的口水從那里流下來,還發出了低低的鼾聲。南小雁見了有些慚愧,也有些著急,卻沒有去喚醒他。他太累了,她巴望他多睡一會兒。另外,比起在大庭廣眾面前胡言亂語來,她寧可讓裘大望這樣丑陋地睡著。
但是,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召喚,當要聞部主任湯習武剛說起體育部昨天發出的一篇稿子時,裘大望一個激靈就醒過來了。
湯習武的發言,是在表揚體育部的稿子《萬余“藍箭”球迷,也是全國屈指可數》。他稱贊說:“我的看法,這篇稿子的角度比較新。從球迷的舉止來折射俱樂部,這個視角很不錯。稿子寫得有些想法,有些出人意料……”
裘大望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突兀地站起來,甕聲甕氣地打斷道:“習武兄,我跟你有些不同的看法。”
與會者的目光一齊轉向裘大望。裘大望每次評報會上都有驚人之言。有些人怕他發言,有些人恨他發言,但是有更多的人喜歡他發言。許多人剛才還是昏昏欲睡的樣子,一聽到裘大望亮出嗓子,立即像屋角的草雞那樣,脖子一抖,精神振奮起來。
南小雁用很嚴厲的目光看了裘大望一眼。但裘大望也用相同的眼光硬硬地把它頂了回來。南小雁當即絕望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裘大望一旦放出這種眼光,便意味著他射出的箭肯定將不再收回。
裘大望說:“恕我直言,我認為體育部這篇稿子并不是一篇好稿子,而是一篇壞稿子。”他的眼光從湯習武那里轉到體育部主任趙文鋒身上,繼續說,“具體地說,是一篇拍馬屁拍得很肉麻的稿子。體育部文鋒兄也在這里,我要直言不諱地說一說這個事情。根據我的統計,這個月你們體育部已經給藍箭俱樂部寫了七篇這樣的稿子,分別從不同的角度來為它吹捧、叫好。你們覺得這樣做正常嗎?”
趙文鋒反詰道:“我倒想聽聽裘主任的高見,我們這樣做又有什么不正常?”
裘大望說:“你們跟‘藍箭’是不是走得太近了?搞新聞的,跟自己的工作對象走得這么近,妥當嗎?”
趙文鋒說:“三貼近,你知道嗎?這是上級對我們的要求。”
裘大望說:“趙文鋒,你少給我來這一套!”
裘大望聲色俱厲地喝了一聲,全場都為之一震。在報社大樓里,只有裘大望敢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也只有裘大望能這樣說話。
裘大望今年四十五歲,在體育部里已經當了近二十年記者,其中有八年是當副主任,在這座報社大樓里,算得上是一個資深人士了。他畢業于華師大中文系,卻又是一個優秀的全能型運動員。他的運動成績甚至比體院運動系的學生還要出色:百米短跑十秒六,省運動集訓隊的主力選手也不過如此;他還保持著省大學生的跳遠紀錄,八米零三,好幾屆全國田徑比賽冠軍的成績比他還要差一些。盡管如此,他從來不參加省市業余比賽,如新聞界運動會之類。這種姿態使他在社會上贏得了又一種尊敬。他專心當一個體育記者,業務上很用功。憑著他在運動上的成就,他采訪教練員運動員都很順利,尤其是那些年輕選手,見了他都很尊敬,愿意跟這個前輩說心里話。裘大望身材高大而結實,進進出出在報社大樓里十分搶眼。南小雁毫不隱諱地對人說,她就喜歡裘大望這種體型。裘大望外貌威風魁梧,文才也很出眾。他寫的稿子傳到報社,編輯們常常一邊編輯一邊就止不住要大聲朗讀其中的精彩段落。讀者也反映,裘大望在體育版上的稿子,“篇篇都是精品”。
按理說,裘大望有這樣的素質,報社早就該把他作為后備干部來培養了。可惜這人有個致命傷: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為此在進行干部考核時,他常常很不順當。以至比他小兩茬的學弟學妹都當了部主任或副主任,而他還在比賽前方跑記者,三日兩頭跑外地。要不是副總編梅辛漢仗義執言,他也許連一個體育部的副主任都當不上。前兩年報社調整部室,他又莫名其妙地被調出體育部,弄進了機動部。那天,他搬出體育部辦公室時滿腔怒火,把積累多年的幾十盤采訪錄音帶都當場砸了。正好副總編梅辛漢撞見這一幕,便把他拉到樓梯轉角,開導他說:“你真是傻,機動部不是很好嗎?以前你只能寫體育方面的稿子,可現在農工醫商、文體科技,你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各種見解都能發表,各方面才能都能發揮,這不是更好嗎?機動部上班又靈活,行動又方便,報社還要專門給你一輛摩托,何樂而不為啊!”
裘大望人雖傲氣,對副總編梅辛漢卻是敬重有加。梅辛漢是從華師大調來的新聞系教授,當過裘大望的老師,教過他《世界新聞史》。他聽了梅辛漢的勸,遂壓住心頭之火,去機動部待了下來。兩個月過去,讀者紛紛給報社來信,責問體育版為何再也不見裘大望的稿子,裘大望胸中那股惡氣,便又重新燃燒起來。他以為報社頭兒會重新讓他去領導體育部,卻不知有一日,公告欄里貼出了任命通知:任命趙文鋒為體育部主任。
裘大望絕望之余,憋著一股勁,在機動部“苦練內功”:一是堅持不寫一篇稿子,二是整日埋頭讀報,從標題到署名,從報眼到中縫廣告,逐一研究,詳盡摘錄。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專門尋錯找茬,然后撰寫分析材料,到每周評報會上來大放其炮。
裘大望跳出了體育一隅,在機動部里見聞大增,思路也愈見開闊。他把“挑刺”當成了自己的一個新專業,發言的各項準備工作——從理論依據到資料收集,從決策選題到記者文筆——都研究得十分細致。他思維敏捷、口齒伶俐,每次評報都評得十分精彩;加上他心里有氣,用詞尖刻,真正做到了“一吐為快”、“一瀉千里”,常常把評報會的氣氛弄得像沖鋒打仗一樣,而這種氣氛,恰恰又是最能吸引人的。他像一個低頭搏命的劍客,逢靶就刺,甚至對老總欣賞的稿子也敢公開叫板,有些部主任和記者編輯常常被他刺得當場“失血”、臉如土灰。從幾個月的情況來看,裘大望這個人似乎已經失去了理智,而報社對他也已經失去了控制。在有些人眼里,裘大望不再是機動部的一位副主任,而是報社每周評報會上的“常任發言人”,一個腹中充滿了負面材料的“刺頭”和“火藥筒子”。這匹烈馬橫沖直撞,所向披靡。“裘大望評報”在報社大樓里,儼然成了一個品牌、一道景觀。
此刻,裘大望又翻開了手里的記事本,用他那副特別渾厚的嗓音說:“趙文鋒,你不要以為我離開體育部了,你們部里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要不要我在這里給你說上幾個數據?“
體育部主任趙文鋒臉色有些緊張,但嘴角還掛著一絲不屑的微笑:“你說吧,都說老兄火力很猛,我倒是想領教一下。”
裘大望說:“那好,我這里先說三件事情:你們體育部一共有十二個記者和三個編輯,對不對?其中十個記者和兩個編輯,都接受過藍箭俱樂部的出國旅游邀請,而且都帶了家眷同去,有沒有這件事?”
趙文鋒一怔,笑容頓時凝固了。
裘大望繼續說:“你趙文鋒作為體育部主任,在這件事上做得尤其過分。不僅你的妻子跟你一道去了,還捎上了各自的父母,一家竟去了七口人,費用全部在藍箭俱樂部報銷。有沒有這件事?”
趙文鋒臉色已經大變,嘴上只是說:“你說,你說!”
裘大望說:“第二件事:今年春節,藍箭俱樂部給你們體育部十五個人都送了紅包,多者一萬元,少者兩千元。有沒有這件事?”
趙文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依然兩個字:“你說,你說。”
裘大望說:“第三件事,你趙文鋒跟你們部的一位副主任,兩個月前聯手執筆,給藍箭俱樂部總裁高之龍在中央一家報紙上寫了一篇報告文學,不惜歪曲基本事實,竭盡吹捧之能事。你們投桃,高之龍報李,五千字的文章,高之龍竟給了你們十萬元稿費。有沒有這件事?”
趙文鋒的眼光直了。
裘大望說:“說完了這三件事,回過頭再來看看你說的‘三貼近’,同志們就可以明白,這是什么樣的‘三貼近’。‘三貼近’是個嚴肅的事,你趙文鋒現在的‘三貼近’,卻是跟上層貼近、跟老板貼近、跟紅包貼近。這樣的‘三貼近’,是中央要求我們的‘三貼近’嗎?”
趙文鋒是報社新近提拔的體育部主任,傳說他有省里領導人做背景,一路春風得意,從來沒人敢碰他。這回裘大望在每周評報會上揭底,是趙文鋒在報社里第一次遇到公開的“炮轟”,一時下不了臺,牙齒咬得癢癢的。許多人在底下竊竊私語,眼睛卻亮亮地看著他們,興奮難抑。看得出在這個場面上,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怒火填膺,有人暗中為裘大望叫好,當然如南小雁這樣的人,也暗中在為裘大望捏一把汗。
趙文鋒額頭上汗都下來了,卻依然強硬地說:“裘大望,你說的那些事,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嘴巴。”
“注意嘴巴”,這在報社里是一句很厲害的話。它一是呵斥對方說話沒有分寸,二是威脅對方如此胡言當心“吃耳光”。這話在記者同人間出現的頻率極低,會場上的氣氛因此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
裘大望已經聞到了濃濃的火藥味,他毫不示弱地對應道:“什么注意嘴巴?你的意思是說我在這里造謠?既然如此,那我們當著諸位同人,把事情說說清楚怎么樣?”
趙文鋒說:“什么意思?”
裘大望說:“如果剛才說的那三件事情,我裘大望說錯了一件,甚至說錯一個數字,我馬上就請求報社把我除名;反之,如果我說對了,你趙文鋒就主動引咎辭職。你敢不敢?干不干?”
話音剛落,竇三虎和另一個副主任便在會場角落里發出一下大聲喝彩:“好!”就像看到了一個出色的京劇亮相一樣。而趙文鋒卻低下臉,扯了幾片紙巾擦臉擦鼻子,王顧左右而言他,嘟囔道:“你裘大望算什么?無非是離開了體育部,心里不平衡……”
裘大望說:“閉嘴!我心里有什么不平衡的?”
竇三虎也幫著說:“趙文鋒,你是不是男人?你不要把事情扯開去好不好。”
趙文鋒霍一下站起身來,大聲說:“難道不是這樣嗎,你裘大望寫的揭露‘藍箭’的稿子發不出來,積了怨氣今天就來糟蹋我們。古人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跟藍箭俱樂部是冤家,總不能要求我們也像你一樣,處處把‘藍箭’當敵人吧?”
裘大望說:“你說起這個,我倒要在你面前擺一擺歷史了。我在體育部當記者的時候,你還在念小學呢。對于采訪對象,我有個‘三不主義’,說出來供你參考參考。”
趙文鋒強顏一笑,說:“老前輩,我愿意向你學習。”
裘大望說:“這‘三不主義’,一是堅決不吃請。不像你趙文鋒,對藍箭俱樂部是有請必到。藍箭老板高之龍請我吃飯不下十次,我裘大望現在可以自豪地跟你說:我一次也沒有去過!這一點你趙文鋒做得到嗎?你自己心里也可以掂一掂:你跟高之龍一共吃過幾次飯?”
趙文鋒說不出話來,臉色憋得像豬肝一樣。
裘大望說:“‘三不主義’第二個,是‘堅決不發統稿’。高之龍此人很精,看人入骨三分。他曉得有些記者一貪二懶,紅包是要的,文章又懶得寫,就投其所好,給你開新聞發布會,給你準備統稿,讓你照抄照登。我才不上他的當,從來不要他的統稿。即使寫藍箭俱樂部的消息,我也要根據自己采訪的寫。你趙文鋒和體育部的記者,做得到這一點嗎?”
趙文鋒還是沉默。
裘大望說:“第三個‘不’,就是堅決不做軟廣告。也就是說,堅決不在文章里給藍箭俱樂部說好話、拍馬屁。如果高之龍要擴大藍箭俱樂部的影響,對不起,請你出錢去找我們報社廣告科。這一點你們可以去查閱我寫過的全部‘藍箭’文章。可你們現在的體育版怎么樣?說得難聽一點,已經成了藍箭俱樂部的黑板報。幕后‘藍箭’有沒有給你們報酬,這個你趙文鋒自己心里清楚,我這里不必多說。”
趙文鋒又扯過桌上的紙巾,擦頭發根里和太陽穴上沁出的汗珠。
裘大望說:“現在回到你說的我那篇揭露‘藍箭’的稿子。不錯,它沒有發出來。但是,它至少表明,我裘大望是干凈的,是敢于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而且我還要說,我很替本報感到可惜。本報是一家有歷史的大報,可惜了!事實總歸是事實,紙總是包不住火的。這篇文章如果我們《東方晚報》發表了,那就是第一時間的獨家新聞,就是在新聞界打響了揭露‘藍箭’腐敗的第一炮;而如果我們這里把稿子壓住不發,說不定其他報紙記者得到消息,他們搶先發了,那時我們就追悔莫及。”
副總編梅辛漢插話解釋道:“我說明一下情況。裘大望的這篇稿子,也不是我們壓住不發,而是在做些調研分析,而且還需要選擇時機。”
裘大望說:“如果別的報紙搶先發表了呢?”
梅辛漢說:“對于這點我很樂觀。第一,我相信你裘大望不會把消息捅給其他報社;第二,我相信其他報社即使拿到這樣的稿子,一時也不敢發表。”
人們發出輕輕的笑聲。
梅辛漢順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說:“這里我對裘大望同志剛才的發言,作一個簡單的點評。裘大望同志心直口快,一腔火熱心腸,他自身雖然存在某些不足之處,但是,他剛才說的‘三不主義’,對于我們這些搞新聞工作的人來說,卻是一個很好的提醒。在當前各式各樣的社會誘惑中,我們這些采編人員怎樣做到自律,怎樣保持新聞的獨立性,怎樣維護我們這樣一家大報的形象,裘大望的這個‘三不主義’很有借鑒意義。我看如果有人要把它當作座右銘,那也是可以的。”
眾人就把眼光悄悄地移向趙文鋒,趙文鋒也自然聽出了梅辛漢話中的意味,神色很是尷尬。
梅辛漢繼續說:“裘大望同志剛才所說的體育部跟藍箭俱樂部走得太近的問題,照理說已經超出了報紙版面質量評論的范疇,在這個評報會上可以不說。但我又考慮,這個問題跟記者素質和新聞質量有密切關系,所以還是允許他暢所欲言。他提出的問題帶有普遍性和原則性,而且還具有現實性和尖銳性,值得大家反思。體育部存在的這個問題,我看其他部門多多少少也存在。限于時間,今天評報會就到這里結束。葛總眼下正在歐洲出訪,等他回來后,我會認真向他匯報。”
3
沒有等梅辛漢向總編葛長江匯報,葛長江倒先來找他了。
這事跟趙文鋒有直接關系。趙文鋒原是省射擊隊的一名普通選手,為了當上省政府秘書長的女婿,他毫不猶豫地跟一個比自己大十二歲的離婚女人成了家。婚后在岳父提攜下,幾乎青云直上:先調到《東方晚報》總編辦公室,兩年后成了總編辦副主任,接著又折騰著擠走了裘大望,當上了晚報的體育部主任。趙文鋒文筆極差,簡單的通訊報道都寫不通,各方面的關系卻搞得路路通。他知道總編葛長江這一天訪歐回國,便提早兩天到機場辦公室,專門為葛長江的公務車搞了一張“內場通行證”,這樣就可以一直把車開到飛機的舷梯旁去接客。這是省委省政府高官才能享受的待遇,趙文鋒通過岳丈一個電話,一小時里就給搞定了。葛長江走下飛機,意外看到趙文鋒等一批部下已經恭候在舷梯旁,而且把公務車也開到了飛機下,感覺上就特別好。他把同行的省報總編、省電視臺臺長請上自己的車,時間雖短,卻著實得意了一把。其他同行的官員眼巴巴地看著葛長江他們鉆進轎車絕塵而去,而自己則必須乘那種擺渡巴士才能走出機場,不免有些失落。他們的眼光使葛長江對趙文鋒的忠誠和辦事能力有了新的認識,對這個年輕的體育部主任又平添了幾分好感。
省報總編和電視臺臺長換乘了來接他們的車后,趙文鋒便一路匯報起了“葛總出訪后報社里發生的若干情況”。他特別說到了裘大望在評報會上的表現,以及裘大望準備揭露藍箭俱樂部主力球員嫖娼的那篇稿子。趙文鋒原以為葛總對他說的會大感興趣,可能還會深入地問他些什么,卻不料葛長江自始至終陰沉著臉,一路只是靜聽,不支一聲。這使趙文鋒感到非常不自在。他用余光看了一下總編,暗暗罵道:“這老家伙心里究竟在盤算些什么!”他甚至有些擔心:自己惡人先告狀,是不是會在總編的心里落下一個惡劣的印象?總編畢竟是知識分子官員,手下管著的也都是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總是別有一種天性,跟他岳父那樣的政府官員畢竟不同……
出訪歸來的人士,按規定可以休息一兩天倒倒時差,可葛長江在車上聽了趙文鋒的匯報后,第二天一早就急著到報社上班來了。他到報社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讓梅辛漢到他辦公室來。梅辛漢接到電話顯得有些吃驚,連忙趕來,見面就說:“葛總,您怎么不休息一下就來上班了呢?”
葛長江不滿地看他一眼,直截了當地說:“聽說,這幾次的每周評報會,場面有些失控?”
梅辛漢一下子明白了:總編剛回國,就有人向他報告了報社里的事情。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一下,說:“沒這回事啊。”
葛長江說:“是不是有人依仗自己是資深人士,就在評報會上有恃無恐,指點江山、大發宏論?有人告訴我,這位老兄自己幾個月不寫稿子,卻總是在評報會上說三道四、貶損別人?”
梅辛漢說:“您說的大概就是裘大望吧。”
葛長江輕輕笑一聲,說:“現在已經造成了這樣的態勢:只要裘大望起身發言,旁人心里就暗暗發抖,擔心他會不會把大刀砍到自己頭上。”
梅辛漢笑說:“是嗎?”
葛長江說:“他舉著這把大刀,在評報會上逢人就砍、見人就殺,這種做法已經在記者和編輯當中造成了一種恐慌。”
梅辛漢說:“這也言過其實了吧?”
葛長江說:“一點也不。已經有好幾個人來跟我反映過這種情況,他們真有這種心情。在說這件事時,他們還都顯得驚魂未定。這說明事情不是偶然的,而且已具有相當的嚴重性。它已經影響了我們報社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梅辛漢覺得,自己再用輕松的話語來對待總編說的話題就顯得不嚴肅了,遂收斂了笑容,點頭沉吟。
葛長江繼續說著,臉上已經有了憤懣之色:“我倒是看不懂了,他裘大望是何許人也,竟會有這樣的膽量,敢于在評報會上橫掃一切?是誰給了他這樣的話語權?他批評過自己嗎?他本人就那么完美無缺嗎?”
梅辛漢說:“裘大望這人是個炮筒子,自身確實有些毛病。但是他在評報會的那些發言,我看倒也是不無道理。”
葛長江嘿嘿笑了一聲,說:“老梅,我看你有些偏愛他吧。”
梅辛漢說:“哪里!我沒有偏愛他的理由。我只是覺得這個人直率得可愛。在知識分子當中,這樣直率的人是不多見的。”
這時有人敲門。葛長江叫了一聲“進來!”
門被推開,趙文鋒在門口探了探頭。梅辛漢一眼瞥見,趙文鋒另一只手里還拎著一個大紙袋,他推斷又是哪家單位送來禮品,趙文鋒給總編葛長江也捎帶一份送來,便一下子想起了許多事情,對趙文鋒那種蠅營狗茍的樣子十分的不屑。葛長江大概也覺察了,便對門外的趙文鋒說:“我跟梅總在商量事情。”那意思已很清楚。趙文鋒的影子遂在門口無聲地消失。
葛長江拿出一包中華煙,撕開口子遞到梅辛漢面前。梅辛漢擺擺手,說自己這兩天嗓子疼。葛長江取出一支,點火抽起來,讓一團煙氣在胸腔里關閉了好一刻,才很滿足地吐出。他說:“你不要太欣賞裘大望的直率。當這種直率開始傷害別人的時候,你就要想辦法阻止他。這是我們當領導的責任。這樣做既保護了大多數人,對當事人來說也是一種關懷。”
梅辛漢說:“這是他的個性,我似乎不大好阻止。”
葛長江說:“我們不阻止他張揚個性,但是可以阻止他在評報會上胡言亂語,阻止他出言傷害別人、傷害報社的和諧氣氛。這一點,我們應該做得理直氣壯,你說是不是?”
梅辛漢說:“您的意思,是以后不讓裘大望在評報會上發言?”
葛長江說:“根據現實情況,我看在一段時間內,可以提請他這樣做。”
梅辛漢說:“葛總,我說點不同的想法。我們報社的評報會,一直開得死氣沉沉。自從有了裘大望的發言,情況算是有了一些改觀。有人說這是一種‘鲇魚效應’。我們要的正是這種效應。一張報紙,應該有人批評;一個編輯部,也應該有不同的聲音。有沒有裘大望這點不同意見,記者和編輯的壓力是不同的。只要想到裘大望在評報會上的尖刻語言,他們寫稿編稿就會上心一點,我們晚報的質量也就會提高一點。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如果我們報社連這點不同意見都不能容忍,倒顯得我們沒有胸襟了。您說是不是這樣葛總?”
葛長江沉吟了片刻,說:“據說裘大望還寫了一篇稿子,準備向藍箭俱樂部開火,有這個事嗎?”
梅辛漢說:“有這個事。我認為這是一件大事,所以準備等您一回來就向您匯報。這樣吧,等一會我把這篇稿子的清樣,還有裘大望在評報會上的發言記錄,都給您送來。您看了拿主意。”
就在兩位總編議論裘大望的時候,裘大望在辦公室接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藍箭足球俱樂部總裁高之龍打來的。這些年靠著“藍箭”,高之龍已經成了省里的一個名人。他自己雇用了兩個保鏢不算,還跟省里提出要求特別保護。省政府考慮,有些球賽的場面是不大好控制,高之龍會成為眾矢之的,遂特批公安廳派出一輛警車,在賽季里跟著高之龍進進出出。整個省城能享受這一警衛待遇的人沒有幾個,對此高之龍自我感覺甚好。
他在電話里對裘大望說:“老裘,我是高之龍。我想跟你見個面,你現在有空嗎?”
這對高之龍來說,已經是生活中少有的低調了。這些年來,藍箭足球俱樂部在全國的排名一年比一年靠前,高之龍在省城的地位扶搖直上。他出入省市政府,遍交豪門權貴,已經習慣了頤指氣使,從來不用這樣的口氣跟人家說話。對裘大望,他的態度絕對是一種例外。
裘大望聽到“高之龍”三個字,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他冷冷地說:“是高總啊,找我有事嗎?”
高之龍倒是了解裘大望的。他知道,要裘大望跟人低聲下氣地說話,那是不可能的;要他對自己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也是不可能的,于是說:“沒有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見面聊聊,可以嗎?”
裘大望說:“你高總位高權重,跟我一個記者有什么可聊的。”
高之龍說:“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的記者一道聊聊。你們目光尖銳、談吐文雅,對我高之龍是個熏陶和幫助。”
裘大望說:“別的記者是這樣,可我只是一個粗人。”
高之龍說:“您不要跟我客氣。來見個面,就算賞我一次光吧。”
裘大望說:“高總是不是又要請我吃飯?”
高之龍說:“我知道你老裘廉潔,不愿意吃我的飯。那么,你老裘請我喝一杯咖啡行不行?我現在就在你們報社的大堂里。”
裘大望不免有些驚訝,脫口說了聲:“是嗎?”他想,高之龍能這樣來跟他見面,也算是大大地屈尊了。他為什么這么急著要來見他?是不是他得到了消息,知道我寫了那篇揭露藍箭隊員嫖娼的稿子?
他沉思片刻,決定下樓去見高之龍。人家來都來了,再拒之門外,就有些做作了。
裘大望在大堂咖啡廳里見到了高之龍。高之龍一改往常西裝革履的派頭,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衫,很隨便的樣子。但是他的T恤和皮帶扣上那個“K”字商標,仍不露聲色地顯示著他的豪華與尊貴。
裘大望要了兩杯咖啡,笑問:“今天怎么不見你的那兩個保鏢?”
高之龍說:“這地方可不能太張揚。我讓他們溜達去了。”
裘大望笑笑,說:“高總日理萬機,怎么有空到這里來?”
高之龍開門見山,說:“聽說,你寫了一篇向‘藍箭’開火的稿子?”
裘大望沒有說話,只是兩眼直視著對方,似乎要在高之龍的臉上找出什么東西來。
高之龍說:“我沒有說錯吧,老裘?”
裘大望依然直視著對方,點了點頭。
高之龍說:“關于‘藍箭’球員嫖娼的事,你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裘大望冷冷地說:“這個我不能跟你說。”
高之龍說:“這三個球員犯的事,只有省城公安局知道。你是不是在那里得到的信息?”
裘大望說:“我說了,這個我不能跟你說。”
高之龍點起一支煙,沉默著吸了兩口,說:“老裘,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裘大望說:“什么事?”
高之龍說:“直言相告,我想收購你這篇稿子。”
裘大望說:“收購?”
高之龍說:“是的,收購。收購過來后,你這篇稿子就在我們內部的《藍箭報》上發表。這也一樣起到教育警示作用么,跟你在《東方晚報》發表是一樣的。”
裘大望笑笑說:“那可不一樣。《東方晚報》是一家大報,每天發行量超過一百萬份,你那《藍箭報》,印數不滿一百份吧?”
高之龍說:“你不要管它有多少份。我可是高價收購你的稿子。”
裘大望問:“高價是什么概念?”
高之龍說:“你這篇稿子我付二十萬元。”
裘大望說:“你看都沒看就給我二十萬元,也不怕上當嗎?”
高之龍說:“你裘大望寫的稿子,付多少錢我都愿意。”
裘大望說:“人家老板收購的都是藝術品,我裘大望的稿子算什么?”
高之龍說:“你裘大望一死,這篇稿子就會比藝術品更值錢。”
裘大望說:“可我還沒死。”
高之龍說:“但這并不影響你稿子的價值。”
高之龍說著,轉臉看看四周,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刷刷寫了幾行字,撕下交給裘大望,說:“這是二十萬元的現金支票。你等一會叫個快遞,把你那篇稿子送到我辦公室。”
高之龍的口吻,透著生意人的精明,還透著上層人士居高臨下的命令意味。這一點刺痛了裘大望,也加倍提醒了裘大望。他從高之龍手里接過支票,細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噘起嘴,往紙上剛填寫的字跡吹了幾口氣,一副急著要讓墨跡加快揮發的樣子。高之龍看著他噘起的嘴巴,默默一笑,目光里掠過一絲不屑。
裘大望把支票甩得嘩嘩響,說:“這可是個好東西啊。”
高之龍說:“當然是好東西。一篇短稿二十萬元,如果愿意申報,可能也是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了吧?但它是你勞動所得,絕對不燙手的。”
裘大望笑笑,一伸手,把支票輕輕拍在茶幾上,說:“高總,我裘大望再糊涂,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能夠掂量出來的。我們《東方晚報》不是中央媒體,我寫的稿子也不是專門歌頌你的報告文學,這一篇文章能值二十萬元,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張支票,我看你還是收起來為好。”
不等高之龍回過神來,裘大望已經站起身,往吧臺小姐面前按下一張百元鈔票,轉身走了。
4
不出梅辛漢所料,總編葛長江不同意刊出裘大望的那篇稿子。
他在電話里對梅辛漢說:“這樣的稿子發出去,不是在省里捅了馬蜂窩了嗎?”
梅辛漢說:“那你看,這稿子發內參可以嗎?一個著名的足球俱樂部,對球員缺乏強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平時又疏于管理,對球星更是放任自流;另外從材料看,俱樂部領導層也有腐敗的嫌疑。所有這一切,既有新聞性,又有思想性、政治性,無論公開發表或是發內參,都是很有價值的。”
葛長江說:“發內參也不行,起碼現在還不到時候。”
梅辛漢不語,從目光能看出,他對總編葛長江的決斷十分不滿。
隔一會,葛長江又說:“不過話要說回來,裘大望的稿子是篇好稿子。我沒有想到,裘大望這么長時間不寫稿子了,卻還保持著那么敏銳的新聞嗅覺,稿子里那股文氣還是那么充沛。”
梅辛漢說:“您說得對極。裘大望是個好記者。除了敏銳嗅覺和充沛文氣之外,他身上還有兩樣更可貴的東西:俠肝義膽和赤子之心。”
葛長江說:“他越是有俠肝義膽和赤子之心,我們報社就越是要保護好他。你說是不是這樣。”
梅辛漢說:“我懂您的意思。”
正副總編這次談話才過去兩日,“三八”婦女節那天一早,梅辛漢又接到了葛長江的一個電話。令梅辛漢意外的是,這次葛長江有些著急,他用很急促的口氣說:“你馬上把裘大望找來,我要找他談一次話。”
梅辛漢問:“葛總找他談什么主題,能讓他先知道一下,做個準備嗎?”
葛長江說:“現在不說,見了面就知道了。你也一起過來。”
梅辛漢心里有些嘀咕:葛長江的作風一直是慢吞吞的,今天他為了什么事這么著急?是不是上面突然來了什么新的精神?
梅辛漢到了機動部,裘大望沒在辦公室。他立即讓總編辦的人給裘大望打手機,總編辦的人一刻后向他匯報:裘大望手機關著。這時,葛長江又來電催了一次,問裘大望找到沒有。梅辛漢也急了,遂想到了校對部的南小雁。他早就知道南小雁跟裘大望同居著,不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不會通過這個途徑去找裘大望的。他很尊重別人的隱私。
南小雁在床上聽到梅辛漢電話里的聲音,心里著實嚇了一跳。她在報社工作了十幾年,卻還是第一次接到副總編給她打來的電話。校對部雖也是報社的一個部門,卻是一個相當邊緣化的部門,常常被人們看不起。報社的干部編制也表明,校對部是低人一等的:各部部主任都享受處級干部待遇,唯有校對部部主任享受的是科級待遇。
南小雁對著電話說:“梅總,我今天休息在家。您找我有事嗎?”
梅辛漢說:“南小雁,不好意思……我想問問,裘大望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嗎?我和葛總都要找他。”
南小雁下意識地把頭側了一下,裘大望正躺在她身邊,還打著呼嚕。春眠不覺曉。剛才一陣電話鈴聲把他從夢中吵醒,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轉個身又沉沉睡去。這時,南小雁忽然輕輕拍了他一下,他從南小雁眼色中已經猜出,這電話跟自己有關。
南小雁很機智又很平靜地對著電話說:“梅總,我設法跟他聯系。我找到他以后,讓他馬上給您打電話。”
這時裘大望已經睡意全無。他看到南小雁掛了電話,霍地在床上坐起來,問:“老梅找我?”
南小雁說:“葛總也在找你呢。”她也坐起身,捅了裘大望一拳,說,“現在好了,總編副總編找你都找到我這里來了。看我們這搞的,滿天下都知道了。”
裘大望說:“其實,你剛才就應該把電話直接交給我,讓老梅知道,我們就睡在一張床上。”
南小雁說:“皮厚吧你。還不趕快給梅總打電話。”
裘大望嗯了一聲,拿起電話。他一張口,馬上聞到了自己滿嘴的口臭。
半個小時后,裘大望出現在梅辛漢面前。梅辛漢看見裘大望睡眼惺忪的樣子,抱歉地說:“對不起,吵醒你了。”
裘大望笑笑說:“沒事。您和葛總找我?什么事?”
梅辛漢拍拍他的肩,一起朝葛長江辦公室走去,說:“不知道。連我也不知道。”
裘大望便有些疑惑,也有些緊張。片刻后他們走進葛長江辦公室,葛長江在桌后把目光抬起來,既不寒暄,也不讓座,劈頭就說:“裘大望,來來來,我們談談你那篇揭露藍箭俱樂部的稿子。”
裘大望與梅辛漢相對望了一眼,都感到有些意外。他們自己找椅子坐了下來。
葛長江說:“我關心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稿子上說藍箭俱樂部三個球員嫖娼,事實究竟可靠不可靠?”
裘大望說:“葛總,我是什么樣的人,敢在《東方晚報》上寫假新聞?這事情當然絕對可靠。”
葛長江說:“你消息從何而來?是不是省城公安局?”
裘大望說:“不,比省城公安局還要權威一點——省委政法委。”
葛長江哦了一聲,說:“政法委同意你披露這個消息嗎?”
裘大望說:“我是朋友私下告訴我的,跟政法委一級組織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
葛長江說:“朋友私下告訴的,靠得住嗎?”
裘大望有些不滿地說:“葛總你看過稿子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材料靠不住?”
葛長江說:“倒也不是這樣說。有些東西單單看紙面是看不出的。你想,這篇稿子一發出來,必然會在讀者中引起巨大的震動。這樣一篇影響巨大的重頭稿,我能不格外慎重一些么?”
梅辛漢在一邊提醒說:“大望,葛總現在是在為這篇稿子的出臺作最后的決斷。你的任務,就是為葛總決斷提供盡可能充分的事實依據。”
葛長江點頭,很欣贊梅辛漢這一句插話。
裘大望望著葛長江,說:“葛總,前兩天您不是說不同意這篇稿子見報嗎?”
葛長江狡黠地一笑,說:“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說同意啊。”
三人都笑了,辦公室的空氣難得這樣輕松。
葛長江用右手的食指彈了彈桌面,說:“大望,你回去做一項工作,寫一個預案,估計一下這篇稿子發表以后,社會上會引起什么樣的反響,藍箭俱樂部會有什么樣的反應,省市官員會有什么樣的動作;針對這種種方面,我們報社又該如何應對。總之,這個預案你要考慮得盡量多一點、細一點。”
裘大望看著他,沒有說話,但那目光卻似乎在說:發一篇稿子,用得著這樣如臨大敵嗎?
葛長江讓裘大望離開后,卻把梅辛漢留了下來。
葛長江捂了捂小腹下面,對梅辛漢說:“老梅,我前列腺又發作了,昨天去省第一醫院看了一下,醫生說要我馬上住院檢查。我想今天下午就過去。”
梅辛漢一怔,隨即又說:“這病是得早檢查、早根治。下午我送您去。”
葛長江說:“不必了,我讓司機送一下就行。反正是個小手術,十天半月就可以回來。”
梅辛漢說:“第一醫院很近。我每天把大樣給您送來,您簽發付印。”
葛長江臉一板,說:“你老梅不讓我活了是不是?我現在跟你交代的就是這件事:住院的這些天,由你代我行使總編輯職能,代我簽發大樣。”
梅辛漢說:“這……不妥吧?還是我帶著大樣上醫院來請您簽發比較好。”
葛長江說:“你老梅如果想讓我多活幾年,你就聽我的。我信任你,才讓你來代理。你想,其他兩位副總編,我為什么不找他們?”
梅辛漢第一次受到這樣的信用,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說:“那么,還是像您出國時一樣吧,我們三位副總編集體負責。”
葛長江說:“我出國時期你們編的報紙,我都看了,老實說,我很不滿意。每天的版面都很平庸,幾乎沒有一篇出彩的稿子。這應驗了一句老話:三個和尚沒水吃。我想我住院這段時間,就指定你一人代理總編,你來負總責,一個和尚挑水吃,這樣報紙才辦得好。”
梅辛漢笑說:“一個和尚挑水吃,只有你葛總有資格。”
葛長江說:“這也要看各人本事。我葛長江很快就要退休的。誰來接替我的位子?這件事已經放到議事日程上了。老實說,老梅,我是看好你的。這一次讓你代理總編輯職能,你也應該知道我的深意。”
梅辛漢聽了怦然心動,又有些惶恐,感激地說了一聲“謝謝”,又說:“裘大望揭發藍箭俱樂部的文章,您看可以發了嗎?”
葛長江說:“你代我行使總編輯職能,這事情當然也由你來決定。”
梅辛漢說:“那么,是不是你在清樣上先批一下意見?”
葛長江說:“不必了。剛才我不是讓裘大望去做預案了嗎?你如果覺得他的預案可行,到時就大膽簽發。”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梅辛漢,不滿地說:“你這個人是怎么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不就是一篇稿子么。只要我們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怕他什么。”
梅辛漢走后,葛長江馬上收拾東西,讓司機把他送進了省第一醫院。
葛長江前列腺是有炎癥,這個不假,但那是個老毛病,完全用不著那么急上醫院的,這一點眾人都清楚;但葛長江是個熱衷于在報社弄權的老總,現在為了這點小事,竟愿意離開報社“十天半個月”,事情卻讓人有些不摸底。
原來,是他的兒子葛鵬程跟藍箭俱樂部鬧翻了。
葛鵬程經營著一家公司,名叫“大道體育文化有限公司”,去年成為藍箭俱樂部的票務總代理,拿到了省城的一大肥缺。藍箭足球隊這幾年正處在上升階段,每年兩個球季,主場球票在省城內外都是最搶手的。大道公司就是葛長江瞅準了這個機遇,叮囑兒子搶先成立的。在葛長江的斡旋下,藍箭俱樂部把百分之二十五的球票,撥給大道公司銷售,簽了一年的協議,算是一次“試水”。葛鵬程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利用他老爸手中的《東方晚報》,做足了軟硬廣告,球票銷售搞得極為火爆。據粗略統計,大道公司單去年一年,就在票務代理上凈賺了七百萬元。
今年的球季眼看逼近了。葛鵬程想:依著去年的業績走下去,大道公司的前景會很不錯,只要跟藍箭總裁高之龍說說,讓“藍箭”俱樂部網開一面,破了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規矩,再多撥給他幾個百分點的票務也未可知;如果達到百分之四十的話,那大道公司就成了票務公司領軍,該大發了。他對擴大票務的盤子早有想法,去年球季結束后就去省城周邊幾個地區轉過,物色了一批票務二級代理。一旦跟藍箭俱樂部把今年的協議簽下來,他將馬上奔赴城外,進一步去落實二級銷售的經理人選。
沒想到,葛鵬程提出要跟高之龍見面談這事兒,高之龍卻回答:“我下午馬上就要飛南美,敲定一個球星。票務上的事,楊副總會跟你談。”葛鵬程一辨那話音,冷冷的,硬硬的,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放下電話以后,他一直處于心神不寧之中。
果然,當晚藍箭楊副總約他去俱樂部咖啡館面談,還沒等他說出“增撥幾個百分點”的要求,楊副總就告訴他:“我們雙方一年的合作,已經圓滿結束;今年賽季,藍箭俱樂部不準備再跟貴公司簽訂票務代理的合約了。”
葛鵬程就像吃了一棒悶棍,臉頓時灰了,傻傻地看著楊副總,連聲說:“這是怎么說的,這是怎么說的。”
楊副總笑著說:“這很正常啊。一年合約,到期就到期了么。”
葛鵬程說:“兩個賽季一共三十六場球,我們可沒有少付俱樂部一個子兒。是不是藍箭俱樂部對我們票務代理有意見啊?”
楊副總說:“看你小葛說到哪里去了。合約到期,大家握個手分別上路,這很正常啊。”
葛鵬程說:“那我們不是可以談談今年的合作嗎?如果在利潤上繳問題上,‘藍箭’方面提出要求再高一點,我們也可以談啊。”
楊副總說:“我們堂堂‘藍箭’,一年利潤幾個億,誰來跟你計較這個。可俱樂部沒有授權讓我跟你談這個。”
葛鵬程說到這時,心跳才慢慢穩定下來,說:“我回顧一下,一年來我們的合作是愉快的。是不是這段時間不是賽季,我們之間交流比較少,彼此有了什么誤會?”
楊副總笑說:“我們間能有什么誤會?你小葛到底年輕,辦公司時間不長。商場上這種事情經常發生,簡直就不能算是一件事情么。”
葛鵬程看著楊副總莫測高深的笑容,突然閃出一個念頭:莫非這一年來,除了合約上應該上繳給“藍箭”的那點利潤外,自己給高之龍和楊副總他們個人的好處少了?
想到這里,葛鵬程忽然悟出,這可能是“藍箭”跟自己中斷合作的主要原因!這個財經學院的碩士生借著續茶的機會,心里快速作了一個大膽的決斷。他從包里取出一枚汽車鑰匙來,輕輕放到楊副總面前,說:“我平時也沒機會對楊副總您表示一點心意,這兩天省里剛到了一批新款奧迪,我搞了一輛A6的,就在樓下的停車場上。我知道楊副總是個車迷,這車雖然不是頂級好車,但也可以給您家里人代代步。楊副總要是覺著還行,我就把車留下了,等一會派人把車證和保險文件給您送來。”
楊副總看著葛鵬程,覺得這個小伙子也真是天真得可愛,遂拿起鑰匙指著他的臉,笑著說:“小葛,你這個年輕人很靈啊!你這份心意我領了。可我家里已經有了兩輛車,我自己呢,俱樂部又配著車。我要你這車來干什么?你還是自己開著吧。”
葛鵬程又推了幾次,楊副總終究沒有接受,他的心便也冷了。他把鑰匙拿在手里,心灰意懶地把玩著,輕聲問:“楊副總,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那么藍箭俱樂部今年的票務代理,是不是我們大道公司就徹底沒戲了?”
楊副總依然笑著,輕描淡寫地說:“這事是高總定的,我只是秉承他的意思,跟你傳達一下。”
葛鵬程說:“那你們今年的票務代理商確定了沒有?”
楊副總收斂了笑容,定睛打量了一下葛鵬程,說:“小葛,按理說這事我沒有傳達的義務,但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大致的情況:有一個比你還要年輕幾歲的姑娘,去年就來找高總,要把票務這一塊承包下來,因為合約時間沒到,高總沒答應;今年到期了,事情就定了下來。”
葛鵬程問:“你們把票務代理給了她?”
楊副總說:“是的。”
葛鵬程問:“她叫什么名字?”
楊副總笑答:“這個就不必說了。”
葛鵬程抱怨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高總總該跟我父親打個招呼吧?”
楊副總說:“你聽了不要不高興,這姑娘跟你一樣,也不是一般的來頭。她的背景,可能比你還要硬些:如果我不記錯的話,我記得這件事是邱副省長親自出馬來跟高總談定的。”
一聽到“邱副省長”這四個字,葛鵬程馬上像黃瓜葉遭了霜打,一下子蔫了。走出俱樂部大樓的時候,他兩眼發黑,腦子里像灌了糨糊一樣。他坐進那輛新買的奧迪A6車,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跟父親通話。
葛長江在電話里聽了他的敘述,始終沉默不語。葛鵬程完全能夠想像父親此刻舉著電話滿臉陰鷙的樣子。
他說:“爸,您看怎么辦?”
葛長江冷冷地說:“你先回來再說。”
葛鵬程臨了把奧迪車倒出停車場,神魂顛倒的,車尾偏又碰著了一個種花的大瓷缸,嶄新的車上留下了一個大疤。他一迭連聲大呼倒霉,心里暗暗發狠,大喊一聲:“無論如何要收拾‘藍箭’!”
一個星期后,高之龍帶了個南美球星,躊躇滿志地回到省城。《東方晚報》總編葛長江約他去珠江酒家吃頓飯,高之龍知道是鴻門宴,沒有答應去。葛長江讓體育部主任趙文鋒捎話給高之龍:“‘藍箭’剛起家時,你高之龍三日兩頭來報社,低聲下氣要求我去捧場;現在成了暴發戶,尾巴翹上天了。奉勸你記住一句話:做人要留條后路,凡事不要做絕了。”
高之龍決不示軟,也讓趙文鋒捎話給葛長江,說:“你葛長江不過是一張晚報的總編,以為自己有多少分量?你如果是人民日報總編,我高之龍也許會買你的賬,劃一點票務生意給你兒子繼續做做。”
葛長江一聽,氣得眼冒金星,朝著藍箭俱樂部大樓方向咆哮:“高之龍,高之龍!你利令智昏,忘記我們《東方晚報》的發行量十年來都是全國第一。這回你死定了,我堅決要斬你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5
梅辛漢這兩天一下子忙起來,葛總去了醫院,臨走時在總編擴大會上宣布讓他代理總編輯,整個報社的雜事便潮水一般向他涌來。
畢竟沒有當過一把手,報社里有的事情梅辛漢實在摸不著門。這天宣傳部來催要個什么專報,梅辛漢連聽都未聽到過,只好當場給葛長江打手機,向他求救。直到這一刻梅辛漢才知道,葛長江進了醫院,一推二五六,竟然把手機都關了,還讓省第一醫院的電話總機室把關,任何電話都不準接入他的病房。葛長江搞的這一切,不僅令梅辛漢大感意外,連宣傳部的部長處長也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人家是住院動手術,旁人又不好說什么。
老天也似乎故意要梅辛漢好看一樣,葛總住院后第二天,報社里就出了一件大事——
報社的食堂里,有一只“姜汁燒海蟹”的菜,燒得濃油赤醬、格外入味,多次在全市基層食堂菜肴評比中獲得金獎,一直是食堂的“第一招牌菜”。可誰也沒有料到,這天中午不知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凡吃過“姜汁燒海蟹”的人,無一例外都突然發了病,上吐下瀉,高燒不止。一時,大樓各層的男女廁所人滿為患,報社的衛生室里呻吟不斷……
總編室得到衛生室的緊急報告,立即告訴了梅辛漢。梅辛漢此時正在校對部簽發最后一個版面的大樣,得到急報,立即決斷:打120電話,呼叫省急救中心。一刻后,六七輛救護車呼嘯而來,往返了幾次,才把所有中毒病人送進了省第一醫院急診室。總編室統計下來,中毒入院的,計有編輯記者和辦公室干部共四十三人。
事情搞大了,據機動部熟悉衛生口情況的竇三虎說:這是今年全省范圍內食物中毒人數最多的一次。
梅辛漢畢竟還算老辣,臨危不亂,當即召集兩位副總編進行了緊急分工:一個負責上報防疫站,陪同防疫人員檢查廚房倉庫、生料來路、菜肴留樣,尋找食物中毒的原因;另一個負責向宣傳部報告,并留守報社應付其他事項;他自己,飯都顧不上吃一口,就飛車去了省第一醫院急診室。他想,自己既然是第一責任人,哪怕只是臨時的,這類突發事件也脫不了干系,必須站到第一線去指揮,爭取以最快速度解決問題。在第一醫院,他很想跟總編葛長江匯報一下事件的進展情況,可葛的手機照例關著,病房的電話也接不進去。他還直接上了一次24樓高干病房,想來個突然“闖宮”,可高干病房門口的保安堅決把他擋住,說:“院部交代過,除了葛總編的家人,任何人都不準進入病房。”梅辛漢只好悻悻下樓。
這天下午,梅辛漢在省第一醫院上下張羅,一共呆了六個多小時,直到醫生宣布最嚴重的一批食物中毒者已經脫離危險,他才走出急診部大樓,朝天透了一口大氣。
那一刻天色已暗。登車回報社前,他抬頭看了看醫院大樓二十四層高干病房的燈火,心里罵道:葛長江你這個老家伙,我跟你同在省第一醫院,可你在水里,我在火里……
實際上,葛長江很快就得知了報社食堂發生食物中毒的情況。他身邊還備有一只手機,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整個《東方晚報》社有什么風吹草動,他那里滴水不漏,全都知道。這個手機的號碼,他連總編辦的人都不告訴,只告訴了體育部主任趙文鋒一個人。食堂出事后半小時,趙文鋒就躲進密室把事件告訴了葛長江。葛長江得知后,午覺都沒有睡,站到24樓的走廊玻璃窗下,看著急診室方向的動靜。那幾輛急救車來回飛馳,警報聲響徹省城的上空,葛長江看得清清楚楚,也聽得真真切切。整個下午,他就站在那里觀望,臉上的表情甚是復雜,說不清是焦急還是興奮,是憂慮還是沉思……
梅辛漢回到報社,第一件事情就是給省委宣傳部寫檢討。這件事他做起來太熟悉了,文雅地說一句,簡直就是輕車熟路。這么多年來,他不知給宣傳部寫了多少次檢討。不過,他以前的檢討,大多是因為報紙版面上出了什么問題,上面把責任追查下來,不得不寫的;像這次由于報社發生食物中毒事件而寫檢討,而且是主動檢討,卻還是第一次。梅辛漢心里清楚,這檢討不寫過不了關。現在是信息化社會,什么事情能夠瞞得了天下?與其讓宣傳部追查下來,還不如自己把一切情況都在頭里說清楚。若是總編葛長江過幾天回報社,自己也好向他交待:事故雖然出了,但領導機關都報告了,檢討也寫了,后續影響也基本消除了。另外,梅辛漢還想通過檢討這個途徑,要求宣傳部為《東方晚報》做一件大事。他遂親自執筆,迅速寫道——
省委宣傳部:
由于我們長期以來不重視衛生工作,忽略了對食品衛生工作的監管,今天中午,報社內部食堂發生了一起嚴重的食物中毒事故:有四十三人由于食用了不潔菜肴,輕者上吐下瀉,重者脫水昏迷。報社及時組織力量送醫院急診,到晚上八時,中毒病人的病情都已得到了控制。
這次事件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教訓。特別是在總編葛長江同志因病住院期間,我們留守的同志沒有能做好工作,導致此次事件發生,內心更是十分沉痛。我們將會同省市防疫部門的同志,對這次食物中毒事件進行徹查,并將堵塞漏洞,嚴肅處理相關責任人員,建立嚴格的食品衛生制度,從源頭上杜絕類似事件再次發生。
這次事件,由于中毒人員較多,報社內部一度引起混亂,在社會上也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分管這項工作的副總編梅辛漢同志提出,主動承擔責任,要求組織上給以嚴肅處理。我們除派出干部分別上門慰問、通過積極工作來彌補損失外,特向省委宣傳部作出深刻檢討。另外,考慮到保持社會穩定的需要,我們特向省委宣傳部提出,在查清事故原因前,請各兄弟媒體對這次食物中毒事件暫時不予報道。
《東方晚報》社
2006年×月×日
梅辛漢把草稿交給總編辦,讓他們用最快速度打印出來,蓋上報社的大印,并立即派機要通訊員,再用最快速度送交省委宣傳部值班室。
信件送出前,他最后過了一次目。他關了門,躺在皮椅上,像欣賞一篇美文一樣,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他對自己的這個“作品”相當滿意。它不僅反映了自己仍有“倚馬可待”的文字功夫,而且,從誠懇、深刻這兩個標準來看,他發現自己寫檢討的水平又有了明顯的提高。最令他得意的是,檢討末尾向宣傳部提出的要求,雖畫龍點睛,卻不露聲色,合情合理,又十分得體。他想,自己這個副總編當到這里,算是真正成熟一些了。
盡管梅辛漢小心翼翼、機關算盡,但是第二天,還是有一家報紙登出了《東方晚報》食堂發生食物中毒事故的消息。這家報紙正是《東方晚報》的競爭對手——《新早報》。
《新早報》是省城一批青年編輯記者辦的報紙,非常活躍,尤以年輕人為讀者對象,非常注重文娛體育和消費休閑方面的報道,發行量已經卓然超過省報,直逼《東方晚報》,成了全省報紙的發行量“老二”。關于東方晚報食堂發生食物中毒的消息,《新早報》雖然只安排在第二版“社會新聞版”上,篇幅也很小,只有百來字,但還是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他們的標題做得又簡潔而又平和:《〈東方晚報〉食堂出事 四十三人食蟹中毒》。在早晨的地鐵車廂里,上班族幾乎人手一份《新早報》。社會新聞版又是《新早報》辦得最好的版面,他們清晨三時才最后截稿,在時間上占有先天的優勢,整個省一夜間發生的大小新聞,數該報采寫發表的時間最早。那些年輕讀者看了《新早報》,到了單位便一傳十、十傳百,僅僅一個上午,整個省城都知道了。《東方晚報》好多編輯記者這天一到報社,就接到熱心讀者打來的電話,幾乎每個電話都在問:聽說你們晚報有四十三人被海蟹放倒,你有沒有中毒倒下?
梅辛漢很生氣。他知道機動部的裘大望在《新早報》里有很多熟人,遂把他叫到辦公室,指著《新早報》上的那則消息,說:“你去給我打聽打聽,他們《新早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出我們《東方晚報》的洋相?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省委宣傳部的招呼他們居然也不聽嗎?用攻擊同行的辦法來刺激報紙銷量,他們是什么眼光?有這樣辦報的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說得梅辛漢唾沫橫飛,其中有一顆大一點的唾沫星子,白白的,噴在了裘大望的臉上,裘大望也不好意思當著老總的面擦去,只得裝作沒有感覺,頂著唾沫星子連連點頭。
裘大望當天下午就趕回來了。梅辛漢劈頭就問:“他們怎么說?”
裘大望說:“我那朋友是《新早報》的總編辦主任。他說,他們發稿時還沒有收到宣傳部的通知。”
梅辛漢說:“那不是理由。攻擊同行,踏在別人肩膀上做事,無論從職業道德,還是從傳統文化來說,都是我們這個社會不允許的。”
裘大望說:“我也這樣說了他們。可他們好像不以為然。”
梅辛漢嘆息說:“唉,文化的悲哀,報人的悲哀!這樣的一群人辦報紙,年輕讀者會被他們引到哪里去?!”
裘大望說:“我要報告梅總一件要緊的事。”
梅辛漢說:“什么要緊事?”
裘大望說:“《新早報》也得知了藍箭俱樂部球員嫖娼的事情。他們可能會趕在我們前頭動手發稿。”
梅辛漢驚異地看著對方,連聲說:“是嗎?情況確切嗎?”
裘大望說:“我已經在他們總編辦看到稿子的清樣了。也許他們的記者只是道聽途說,沒有像我那樣正規而權威的信息渠道,所以稿子寫得很粗糙,篇幅也不長……”
梅辛漢沉吟道:“問題倒不是在這里……”
裘大望說:“對,問題不在乎稿子寫得粗糙不粗糙,篇幅是長還是短,而是在于新聞的時效性。梅總,這篇稿子就像核彈頭一樣,擁有巨大的轟動效應,發表以后,一定會產生全國性的影響。你想,全國俱樂部足球聯賽那么熱鬧,藍箭隊又正處在上升的勢頭上,高之龍這批暴發戶正得意忘形,早已忘記自己有多少分量,我們把這樣一樁丑聞揭露出來,對體育界、對整個社會是一帖多么重要的清醒劑;同時,這也表明了我們的社會責任感,對樹立《東方晚報》的大報形象將起到巨大作用……”
梅辛漢冷冷地打斷道:“裘大望,你不用來給我上課。”
裘大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對不起梅總,一說起這篇稿子,我就激動得語無倫次。”
梅辛漢說:“葛總住院前跟你說的,要你給這個稿子做個預案,你做了嗎?”
裘大望說:“做了。”
梅辛漢說:“在哪里?給我看看。”
裘大望指指腦袋,說:“在我這里。”
梅辛漢說:“我在跟你談工作,不是跟你開玩笑。”
裘大望說:“梅總,我是頂真的。我不是說葛總的壞話,一篇新聞稿,居然要做發表后的預案,這在《東方晚報》大概是破天荒的吧?要是說出去,全省新聞界都要笑話我們吧?說心里話,我覺得葛總這個人太怪了,說他優柔寡斷吧,有時候的決定卻很果敢;說他內心陰險吧,有時候他的心態卻很陽光;說他保守頑固吧,有時候倒也有些時尚舉措……”
梅辛漢說:“好了裘大望,你在我面前這樣說總編輯,不覺得有些不合適嗎?”
裘大望笑著說:“對不起梅總,我不說了。我的意思是,那個預案就不必做了,但發稿后的種種可能性,我還是有考慮、有對策的。”
梅辛漢說:“那你說說你的對策。”
裘大望說:“第一,稿子見報后,藍箭俱樂部肯定要反彈。這沒有什么可怕的,事實俱在,省委政法委、公安局都會撐我們的腰,藍箭俱樂部只會越鬧越臭。高之龍要是有自知之明的話,他興許就會不鬧了。第二,支持藍箭俱樂部的個別省市領導可能會出來說話,但這也是見不了陽光的。他最多說一句:‘以后發表類似稿子,要先打招呼。’因為基本事實他否定不了。萬一省領導批評《東方晚報》,那我們就只當傻瓜,只當不知底細,最多檢討一回。這對我們來說并沒有什么損失,相反,《東方晚報》在整個社會、在千百萬讀者中的地位反而會因此得到提升。第三,揭露了藍箭俱樂部,今后采訪他們的比賽可能會有些困難。但這算什么問題?堂堂一家大報,還怕一個體育俱樂部來封殺?在總體上來說,我們根本無求于這個俱樂部。您說是不是這樣梅總?”
梅辛漢半晌沒有說話,低頭思考了許久,才說:“我估計,省領導不一定公開出場來管你這件事,而有些部門像體委倒是可能出來批評我們。他們是管這個的,縣官不如現管啊。”
裘大望說:“現管也要講理啊。中央不是說了嗎,要加強輿論監督,要維護新聞監督的權利。我們是按照中央精神辦事。”
梅辛漢沉吟著點點頭,說:“理是這個理,可是領導上總有領導上的說法。”
裘大望說:“市里上面有省里,省里上面還有中央。如果省市或某些部門領導跟腐敗分子沆瀣一氣,把我們逼急了,我們就向中宣部中紀委告他們!”
梅辛漢把臉一沉,從丹田里吼出六個字來:“裘大望,你大膽!”
裘大望怔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副總編,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梅辛漢的臉色有些泛白,顯然是真的生了氣。他說:“你也不想想,我們是在哪只碗里舀食吃!天高皇帝遠,中宣部會來管你報社的人事任免嗎?會來撥給你事業經費嗎?會來事事關心你嗎?這里的一切畢竟還是省市領導說了算,你得罪了他們,一輩子都會要你好看!”
裘大望望著副總編的臉,目光變得有些怯了。他不得不承認,梅辛漢到底是老報人,說的話兇狠而深刻,每一句都像尖銳的石頭一樣,砸在地上就是一個坑;而自己剛才說的,只是一些莽撞話、糊涂話,甚至是混賬話。經過梅辛漢這么一訓,他的無知、幼稚和粗淺,馬上就暴露無遺。
他吶吶地說:“我只是這樣說么。中宣部不是要求我們記者,為了社會正義和改革開放順利推進,大膽進行新聞監督嗎?我只是這個意思么。”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梅辛漢拿起電話,原來是宣傳部劉副部長來詢問昨天報社食物中毒的事情。梅辛漢一五一十地匯報了一遍,幾次重復葛總編不在報社,是自己嚴重失職導致了這次事故,請求宣傳部給予嚴厲處分。整整十分鐘時間里,梅辛漢緊緊地拿著電話,不斷地做著誠懇的自我批評。裘大望在旁邊看了,心里只是一陣陣發痛。
掛了電話,梅辛漢像跑了一個長途一樣,累得癱坐在皮椅里,連連地喘粗氣。他打開一包煙,給了裘大望一支,自己也點起一支,吸了好幾口,才說:“大望,你這稿子我真的不敢發了,就是要發,也得等葛總回來拿主意。你看,劉部長剛剛來電話,我們報社也確實不爭氣,弄出昨天食堂這么一檔子事來,情況真是糟透了。要是你的稿子一發,再鬧出點什么事來,葛總又不在,我梅辛漢不是要死給你看嗎!”
裘大望看著梅辛漢疲憊的臉色,心里一下子涼了,卻又有所不甘,強打著精神說:“梅總,稿子發不發,權在您的手里,我裘大望聽從您的安排。但是,有幾句話,我不能不說。”
梅辛漢有氣無力地說:“你說。”
裘大望說:“剛才您說,食堂出了食物中毒事件以后,我們報社的處境很糟糕,可您怎么就能肯定,我的稿子見報之后,我們報社的處境會更糟呢?我倒是有這樣的信心:這篇稿子見報后,無論在民間還是在官方,都會認為我們《東方晚報》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堅持社會正義,為社會做了一件大好事。這樣一來,興許一下子就改變我們報社的處境,從此走上上坡路,您信嗎?”
梅辛漢聽著搖搖頭,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裘大望又說:“梅總,就在前些天,您對這篇稿子還曾經有過很中肯的評價,我記得您是這樣說的:這篇稿子大膽揭露了一個在社會上紅得發紫的體育俱樂部存在的重大問題,振聾發聵、切中時弊,其意義已經完全超出了體育的范疇。既然如此,您怎么忍心讓這篇稿子就此湮沒呢?我裘大望個人白費力、白起勁,這還是一件小事;可您梅總作為全國新聞界的一個著名人士,作為全國知名的一家大報的負責人,竟會錯過一篇分量很重的好稿,錯過一個為新聞事業建功立業的機遇,那可是一個不小的過失啊。”
梅辛漢哼了一聲,不屑地看了裘大望一眼。
裘大望繼續說:“你還記得嗎梅總,前一陣子《新早報》揭露了萬登房地產商的黑幕,弄得省城一時洛陽紙貴,市民那些天都買不到《新早報》,連報販子也進不到《新早報》。報社開每周評報會,您和葛總都批評了我們記者在這件事情上既缺乏社會責任感,又缺乏新聞靈敏感,要我們各部記者接受教訓,以后無論如何要在第一時間把省內重大新聞搶到手。現在,歷史發生了驚人的重復,又一個重大新聞的苗頭出現在我們面前。難道梅總您愿意在藍箭俱樂部腐敗這件事情上,再一次讓《新早報》搶得先機嗎?”
梅辛漢的目光一跳,但他似乎不想讓裘大望發現。他轉過身去,打開背后的書櫥。他在書櫥里盲目地翻了一陣,最后取出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翻到了其中某一頁,煞有介事地看了幾行字,用一張紙條當作書簽夾在當中,抬頭對裘大望說:“你說完了沒有?”
裘大望說:“還有一句話,說完就說完了。梅總,前一陣子您曾經很想發我這篇稿子,因為葛總在上面拿捏著,您沒有發成。現在,葛總住院去了,您是堂堂正正的代理總編輯,您這時有權不用,還等到什么時候?何況,您梅總對社會上的腐敗丑惡現象一貫深惡痛絕,今天有我這個記者挺在前線頂著槍子兒,您要是還不敢出來支持我一把,將來回憶起往事來,您不是要后悔死嗎?”
梅辛漢聽到這里,低下頭朝門口方向揮了揮手。
裘大望有些絕望地說:“我還有最后一句話,說完就走。”
梅辛漢閉了眼睛,聽著。
裘大望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把您當作自己的老師和兄長。有件事我不想再瞞您了。前些天,藍箭俱樂部的總裁高之龍親自來報社大樓,開口用二十萬元來收買我這篇稿子。我當時就把他一口回絕了。為什么我要回絕高之龍?一是我不想墮落,二是我裘大望相信自己這家報紙。那天高之龍走后,我曾對著他的背影說:高之龍,你不要以為你成了暴發戶,就可以收買我,你收買不了我!我們《東方晚報》一定會發出這篇稿子,一定會把你們俱樂部的腐敗現象暴露在光天化日底下!”說到這里,裘大望突然停了下來,嘴唇發白,雙眼卻紅了,眼眶里滿含淚水,他繼續說:“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我們《東方晚報》是不會發表這樣的稿子的!高之龍其實完全用不著花二十萬元來收買它!”
在這聲浪中,梅辛漢頭發斑白的頭顱震顫了一下,但他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裘大望搖頭嘆了一口氣,終于走出了辦公室。
6
一篇稿子花了這么大功夫,上下求索、費盡心機,卻依然見不了報,裘大望被折騰得精疲力盡、垂頭喪氣。他心里空空的,辦什么事都沒有勁,連著兩天在電腦前上網玩游戲,見一個殺一個,眼睛都殺紅了。第三天他干脆沒去上班,在租來的公寓里蒙頭大睡。中午時分,南小雁給他來了電話。
聽得出,南小雁是用手機在給他打電話,聲音還壓得很輕。裘大望覺得有些異樣,遂問:“你在什么地方?”
南小雁說:“我在省第一醫院。”
裘大望心一緊,問:“怎么回事了你去第一醫院?”
南小雁說:“裘大望,你賠我。”
裘大望莫名其妙地說:“我賠你什么啊?”
南小雁說:“賠我身體。”
裘大望說:“賠你身體?賠你什么身體?”
南小雁說:“我懷孕了。你這個壞蛋。”
裘大望吃了一驚,說:“是嗎?”
南小雁說:“你說怎么辦吧。”
裘大望看著天花板上一塊水漬,喃喃地說:“怎么就懷上了呢?我們不是都算準了才來的嗎?都是久經考驗的人了,哪能就老馬失蹄了呢?”
南小雁說:“久經考驗你個魂,你腦子壞了,算成這個樣子。”
裘大望說:“我跟老婆結婚那么多年,她就是一個屁也不放,臨了她還說是我這里有問題。現在事實證明,有問題的是她這個婆娘!”
南小雁說:“誰有興趣聽你說這些。現在我問你,我怎么辦?”
裘大望說:“什么怎么辦?當然是把孩子生下來。這孩子我要的。”
南小雁突然笑了,說:“孩子生下來,你養啊?”
裘大望說:“這還有什么問題嗎?當然是我養。”
南小雁說:“呸!還你養呢,小孩報戶口就有問題。”
裘大望說:“這能有什么問題?報在你名下么。”
南小雁說:“你說得輕松。要是戶籍警問:你南小雁戶口本上明明寫的是‘未婚’,哪里來的孩子?我怎么回答?”
裘大望想一想,說:“那就報在我名下。”
南小雁說:“你老婆連大肚子的資格都沒有,怎么生小孩?”
裘大望說:“這件事我們慢慢協商好不好?但我跟你說清楚,孩子我一定是要的。我四十多了,跟你在一起又這么多年,得一個孩子也不容易。這是件大喜事!”
南小雁又呸了一聲,說:“現在我懷疑,是不是你行事的時候,給我做了個什么手腳。”
裘大望說:“天地良心!如果我這樣做,那就讓雷把我劈死!”
南小雁說:“好了好了,不跟你啰嗦了。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的稿子今天要見報了。”
裘大望一下子從床上挺起來,說:“哪個稿子?”
南小雁說:“你還有哪個稿子?揭露藍箭俱樂部的那個稿子么。”
裘大望說:“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南小雁說:“大樣是我校的。我校完了才上的醫院。”
裘大望大吼一聲,向后四仰八叉倒在了床上,對著電話大聲說:“好日子,好日子!今天兒子也有了,稿子也發了!”
南小雁說:“你神經病啊,誰說是兒子,要是生下的是女兒呢?”
裘大望說:“女兒好,女兒我更喜歡!”
就在此刻,裘大望的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立即對南小雁說:“總編辦來電話了。我們回頭再說。”擱上座機前,他還不忘添上一句:“你乘出租車回來,免得走路動了胎氣。”
他打開手機,總編辦的秘書小楊說:“梅總找你,你馬上去他辦公室。”他問是什么事,小楊說:“你來了就知道。”
裘大望餓著肚子,連牙也沒有刷,就匆匆趕往報社。就在快到報社前的那個路口,出租車戛然剎下,一個交通警對司機說:“前面報社廣場封路,掉頭!”
裘大望說:“我是報社記者,讓我們進去。”
交警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快掉頭!”
裘大望無奈,只好把車錢付了,下車步行。還沒走近報社廣場,就看見那里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足有幾千人之多,站在報社大樓正面的場地上,人聲鼎沸。
裘大望問一個小伙子:“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沒說話,伸手朝報社大樓高處一指。裘大望抬頭看去,只見樓頂與天穹交接處,有一個黑黑的人影;人影腳下,是一條很長的條幅。因為高,他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那條幅上寫的究竟是什么字。
小伙子說:“那人要跳樓!”
裘大望問:“為什么要跳樓?”
小伙子說:“誰知道!”
這時,一隊武警戰士乘了一輛軍用卡車飛速趕來。他們立即把人群往四下疏散開來,然后在廣場靠近大樓處鋪下了一排氣袋。幾個戰士提著充氣機,一一往氣袋里灌氣。只一陣工夫,那些氣袋便都鼓了起來,在大樓下形成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氣袋坑。
一個女人憂慮地說:“那人從樓頂跳下來,這氣袋坑能管用嗎?”
旁邊一個男子說:“這氣袋軟和得很,也牢得很。我親眼看見有人跳上去,還高高地彈到半空。沒事,管用。”
另一個禿頂男子卻說:“管用個屁。你懂物理學嗎?那么大個人從五十米高空跳下來,按自由落體公式計算,該有多少公斤米的能量,這些氣袋能抗得住?告訴你,政府純粹是做個樣子,表示自己已經盡到責任罷了。到那時他就可以說,我們已采取了一切措施。人死了他不負責!”……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四處停著的警車和工程車,閃著紅的、藍的和黃的警燈;空氣火辣辣的,彌漫著一種緊張和死亡的氣息。裘大望這時想到總編辦小楊來的那個電話,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擠過人群,跨上臺階,正想進大樓,卻被兩個民警攔住了。
裘大望拿出記者證來說:“我是《東方晚報》記者,有重要事情進大樓去。”
民警說:“特警正在大樓里執行緊急任務,現在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正僵持間,總編辦小楊出現在門口,對民警說:“這位同志是處理這個突發事件的關鍵人物,報社領導專門派我來接他。”民警還是不信,用步話機對講了好一陣,最后才放裘大望進了門。
裘大望在電梯里問小楊:“你剛才跟民警說我是處理事件的關鍵人物,這是怎么回事?”
小楊堅守一個秘書的底線,反復只說一句:“28樓快到了。見了梅總,你就會明白一切。”
到了28樓副總編辦公室,裘大望開門就看見梅辛漢站在玻璃幕墻旁邊,正在觀察樓下廣場上的動靜。他叫了一聲“梅總”,梅辛漢轉過身來,臉色鐵青。裘大望一望而知,梅辛漢已經處在了走投無路之中。
梅辛漢說:“廣場上的情況你看見了沒有?”
裘大望說:“看見了。可具體是個什么情況我不了解。”
梅辛漢說:“就是你那篇稿子引起的!”
裘大望說:“梅總你不要嚇我啊。我一篇稿子哪會引起這樣的亂子?”
梅辛漢說:“裘大望,我一點也沒有夸大。你的稿子揭露了藍箭俱樂部三個隊員嫖娼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一個隊員名叫呼延華,是不是?”
裘大望說:“是。”
梅辛漢說:“現在這個準備跳樓自殺的人,就是呼延華的追星族,她是華師大中文系的一個女生。”
裘大望說:“還有這么個故事啊。”
梅辛漢說:“想不到吧?你知道她掛的那條條幅上寫的是什么?”
裘大望說:“樓太高了,我看不清。”
梅辛漢說:“她寫的是:不許詆毀‘藍箭’名譽,誓與‘藍箭’球星共存亡。”
裘大望沉思片刻,鄭重其事地說:“梅總,我看我們報社里有內奸。”
梅辛漢說:“你也這樣認為?”
裘大望說:“您看現在才幾點鐘?報紙還沒有上市呢,這個師大女生怎么會知道今天晚報要刊登這篇稿子呢?”
梅辛漢說:“我已經下令印刷廠和發行科,讓他們暫時停止對外發行今天的晚報。”
裘大望說:“我看一定是報社的內奸,在您簽大樣后不久就對外泄露了消息。”
梅辛漢點頭說:“我同意你的判斷。”
裘大望說:“我還可以斷定,這個內奸把消息直接捅給了藍箭俱樂部。而這個女大學生跳樓的事情,也許就是藍箭俱樂部一手策劃的。”
梅辛漢說:“這個結論現在不忙下。我叫你來的目的,是想讓你配合武警,上去做那位女大學生的思想工作。一方面你熟悉情況,好說話;另一方面,事情是你惹的,你上去平息事件,會顯示出更強的責任心。”
裘大望搖頭苦笑了一下。
梅辛漢說:“如果你工作做得不好,這女大學生真的跳了樓,那你我的麻煩就大了,報社的麻煩也大了。這一點,我不說你也清楚。”
這時三個公安推門進來,都穿著便衣。梅辛漢把裘大望向他們作了介紹。沒有多說話,他們就領著裘大望直上樓頂。
裘大望看見了那個女大學生,蒼白、瘦削,有一種病態的焦慮。一見她,裘大望心里就涌起南小雁的影子。他覺得這姑娘的臉很像南小雁年輕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一開始他就在心里跟這女孩靠得很近。
他對她說:“同學,我是《東方晚報》的記者裘大望。你聽說過我的名字嗎?”
女大學生一怔,沒有說話。
裘大望說:“我是八十年代華師大中文系畢業的。說起來你是我的學妹,還是同學同系的學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大學生眼睛一紅,說:“杜安娜。”
裘大望說:“你一定是藍箭俱樂部的球迷吧?你最喜歡誰?”
杜安娜的神色這才有些松動,輕聲說:“呼延華。”
裘大望說:“告訴你,我也是呼延華的崇拜者。”
杜安娜眼中爆出一顆火星,說:“是嗎?你喜歡他什么?”
裘大望說:“我喜歡他的‘倒踢紫金冠’和凌空射門。還有,他的歌也唱得很棒。”
杜安娜問:“他唱哪首歌最棒?”
裘大望說:“《中華神功》。”
杜安娜興奮地叫起來:“我也這樣認為!我想,呼延華可以把唱歌作為他的第二職業。他退役以后,完全可以到歌壇去發展。”
這時,裘大望用眼角的余光發現,有一個武警隱蔽在水箱后,正匍匐向前,悄悄地接近這個女大學生……
裘大望說:“你說得對。呼延華是屬于那種有才氣、有靈氣的球員。”
杜安娜又問:“既然如此,你們《東方晚報》為什么要詆毀呼延華?”
裘大望說:“沒有啊。我們晚報沒有詆毀過呼延華。”
杜安娜說:“你們晚報今天不就有一篇文章要揭呼延華的丑嗎?”
裘大望說:“你怎么知道的?你看過今天的《東方晚報》嗎?”
杜安娜搖搖頭。
裘大望說:“那就是了!我倒是看過那篇文章。記者就是對藍箭俱樂部放棄管理的現象,進行了一個總體批評,根本沒點哪個運動員的名。所以無論哪位讀者看了文章,都不會過多地去追究運動員的責任,對呼延華的名譽,更是沒有任何影響。”
杜安娜驚問:“你說話當真?”
裘大望說:“當然當真。文章就是我寫的,難道我還不清楚嗎?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馬上給你看文章的清樣。”
裘大望說著,就低頭去拉皮包的拉鏈,從一疊紙頁中尋找那篇稿子。女大學生杜安娜的視線,也跟著他的雙手移向他的包內。
就在這個時候,水箱后面的那位武警猛然一個騰越,像守門員橫撲點球那樣,一下子躍到杜安娜身邊,攔腰抱住了她的身子。杜安娜還來不及叫出一聲,早有三五個武警不知從哪個角落里躥出來,七手八腳地把杜安娜撳住,又飛快地把她抱向樓下……
事件就這樣結束了,結束得那么快,那么靜,那么不起波瀾,甚至讓裘大望都覺得有點遺憾。他想,如果那個杜安娜再掙脫一次、再逃跑一次,或是在大樓的邊沿再冒險一次,作出要往下跳的樣子來威脅一下,那也會增加一點危險,一點刺激,事后若寫起新聞追記來,也好有些起伏和曲折……沒有想到,幾千個人圍觀著的轟動事件,就這么悄沒聲息地消解了;他裘大望一輩子都難得介入的突發事件,就這樣平息了!
裘大望來不及觀望樓下廣場上的幾千人如何散去,也沒興趣跟武警和公安探討剛才出擊的心得,獨自乘上電梯,一徑回到梅辛漢辦公室。
他進門就說:“梅總,事情解決了。”
梅辛漢問了一些女大學生的情況,又問了在樓頂平臺上“出擊”的一些細節,拍拍裘大望的肩膀,說:“大望,你粗中有細、文武兼備,遇到問題勇于面對、敢于解決,說句實話,像你這樣的人,我們記者隊伍里還不多見。”
裘大望說:“梅總過獎了。”又說:“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今天晚報是不是照常發行。”
梅辛漢聽了,神色又冷峻起來,說:“不瞞你說,剛才你還在樓頂上處理事件的時候,我這里已經經歷過一場小小的風暴了。”
裘大望問:“什么風暴?”
梅辛漢說:“我打電話給葛長江,給他介紹了報社大樓發生的事件,并征求他的意見,今晚的報紙該怎么處理。”
裘大望問:“葛總怎么說?”
梅辛漢說:“他說,我剛剛動了手術,刀口愈合得很不好,你們不要來干擾我好不好?聽他的口氣,似乎已經知道女大學生要跳樓的事件,還知道今天的《東方晚報》已經全部印完。”
裘大望說:“報社里有他的耳目,會隨時向他報告。”
梅辛漢說:“最氣人的是,葛長江還說:梅辛漢,你不要在這個微妙的時刻給我打電話,我不了解情況,更不會表態。”
裘大望驚異地說:“葛總怎么會這樣說話?”
梅辛漢說:“不說了不說了。我已經橫下一條心來,準備迎接今晚更大的風暴!”
裘大望心里一喜,說:“這么說來,您已經下令今天的晚報出廠了?”
梅辛漢說:“那是當然!一個女學生揚言要跳樓,我就被嚇倒了嗎?如果是那樣容易倒下的話,那我梅辛漢就干脆不要辦報,也不要做事了。”
梅辛漢說完,又站到幕墻玻璃旁邊,去看大樓外的景觀。此刻,東北方天穹的云團,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變黑了,那云團在高天翻騰蔓延,迅速擴大、變厚,有一種濃滯的質感,很快遮掩了大半個天空。在這大塊烏云的籠罩下,天色一下子暗下來。看得出,外面已經起風,樹梢和樹葉在猛烈搖動,人們在街上開始呼喊、奔跑……
裘大望望著梅辛漢的背影,一時眼睛有些濕潤。那是一個瘦削的男人背影,兩肩把衣角尖尖地撐了起來,背脊還有點佝僂,這是長期伏案工作留下的特征。在裘大望心目中,梅辛漢總有一種文弱的病態,卻沒想到,今天他的背影是這么硬。
7
裘大望揭露藍箭俱樂部的文章一見報,整個省城立即轟動起來。
多家媒體作了呼應。尤其是《新早報》更是做足了文章。原來《新早報》有個女記者,事發當日自始至終就守在《東方晚報》大樓外,目擊了女大學生杜安娜要跳樓自殺的全過程。這個女記者事后又相繼去了公安局、華師大和杜安娜家里,進一步進行采訪。盡管杜安娜的父母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堅決地把她拒之于門外,但她卻成功地見到了杜安娜的輔導員、同宿舍女生和華師大球迷協會的負責人。這個女記者興奮難抑,連夜寫出了整版長文《女大學生,你為什么要跳樓?》
這又是一篇精彩的報道,時間上與《東方晚報》只有一夜之隔,簡直可以當裘大望那篇揭露文章的續篇或詳細注腳來看。女記者采訪作風深入,文筆也很細膩,在風格上跟裘大望似有某種默契。在她的文章里,反映了這樣一些重要的事實:
事發當日上午,藍箭俱樂部有人來到華師大球迷協會,要求他們啟動“緊急機制”,幫助找到女球迷杜安娜;
同宿舍的女同學反映,華師大球迷協會領著藍箭俱樂部的人找到了杜安娜宿舍;杜安娜連中飯也沒有吃,就跟著他們乘一輛白色面包車離開了學校;
輔導員反映,杜安娜在校外跟他通過兩次電話。杜安娜在電話里對他說,她今天可能要在社會上公開“冒一次險”,如果輔導員得悉了這個情況,請不要感到意外,更不要把她看成是壞學生。輔導員當即問她冒的是什么險,原由是什么,杜安娜怎么也不肯說。杜安娜只說她現在需要錢,為了這次冒險,“藍箭”俱樂部同意一次性付給她一萬元。這一萬元對她一個從農村地區考上的學生來說,可以解決許多實際問題,實在是太誘人了!輔導員告誡她,杜安娜,你千萬警惕,不要被一時誘惑迷住,更不要糟蹋年輕的生命。杜安娜明確說,這場冒險不會危及生命。輔導員又問她,你到底冒的是什么險?杜安娜說,你明天早晨就會知道。
……
這些事實與裘大望揭露的那些情況聯系起來看,“藍箭”事件的走向已經相當清晰了——先是俱樂部主力球員嫖娼出事,接著是高層管理捂蓋子,高價收買裘大望的揭露文章,意在用金錢來“滅口”,此計不成,遂又策劃煽動女大學生杜安娜,在報社大樓制造跳樓自殺事件,企圖要挾《東方晚報》撤下當日的報紙。
讀者一旦看完了《新早報》女記者的文章,對“藍箭”管理高層處心積慮阻止《東方晚報》揭露文章刊登的手段與用心,就有了更加細致的了解。而新聞界人士議論的是:都說《新早報》和《東方晚報》是省城報業競爭的死對頭,但人們萬萬沒有想到,在一場揭露“藍箭”黑幕的角逐中,兩家報紙在絕對沒有人組織的情況下,非常默契地打出了一套組合拳!
裘大望文章刊登后第三天,總編葛長江就從省第一醫院直接回到了報社辦公室。他關照總編辦:不接任何電話,也不接待任何人,他要抓緊閱讀一批文件,處理幾項重要事務。
他打開網站,迅速瀏覽各地媒體對《東方晚報》揭露“藍箭”文章的反映。北京有多家報紙即時轉載,尤其是兩家中央媒體,很快進行了摘編,這令他特別興奮。他泡了一壺當年新炒的龍井茶,呷了一口,頓覺清新可口、兩頰生香。幾杯茶喝下去,下面剛剛動了手術的那個器官,排起尿來竟是格外的輕松通暢。他對著便斗,輕輕地抖動,臉上浮起了難得的笑意。
兒子葛鵬程打來電話,聲音也是相當愉悅:“爸,我正在省府大街的報攤上買報紙。除了《新早報》之外,省城還有八家報紙都刊登了‘藍箭’球員嫖娼被抓的消息。聽說北京也有了反應?”
葛長江冷冷地說:“我已經在網上看到了。”
兒子說:“還有一個消息:‘藍箭’的股票今天再一次大跌。加上昨天,跌幅已經超過了百分之十五!”
葛長江臉上有了笑意,說:“好!我已經說了,我這里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要高之龍死定。這兩年‘藍箭’在泡沫中膨脹,高之龍利令智昏,錯誤估計了自己的實力,也錯誤估計了媒體的力量。我先給他一個小小的教訓。”
兒子還在電話里絮絮地說話,辦公室門卻被敲響了。葛長江大聲武氣地叫道:“進來!”
總編辦小楊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說:“葛總,有一個電話。”
葛長江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跟你交待了嗎?今天不接電話。”
小楊輕聲說:“是省委宣傳部的。”
葛長江一聽是“省委宣傳部”的,一口氣便噎在嗓子眼,口吻即刻便轉了,說:“那……你把它接進來。”
電話是宣傳部報刊管理處李處長打來的。李處長一上來就發問:“葛總,你們《東方晚報》公開揭露‘藍箭’俱樂部的事情,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們打個招呼?”
葛長江一聽李處長講話的口氣,就辨出了一種興師問罪的味道。李處長這個人,他可不敢小覷,雖說在級別上,李處長只是一個正處級干部,而葛長江這個晚報總編,是副廳級官員,但他知道,報刊管理處是宣傳部的關鍵部門,李處長直接掌管著全省的主要報刊,跟宣傳部主要領導都說得上話,許多重要事情都捏在他手中,萬萬不可得罪。
他似乎早有準備似的,對著電話很謙恭地答道:“李處,您是知道的,我前一段時間動了個手術,一直住在省第一醫院。今天我剛剛回報社,您這電話還是我接聽的第一個電話。您說的關于我們晚報揭露‘藍箭’的文章,具體是哪一位副總簽發的,我還不清楚。我馬上去查。不過您說的這件事,我也已經聽到了一些反映……”
李處長說:“葛總啊,把情況攤開了跟你說吧,這件事情發生以后,邱副省長很不高興。您知道,省里的體育和文化,都是邱副省長分管的。‘藍箭’俱樂部這兩年的進步,也是跟邱副省長的親自關心和指導分不開的。邱副省長本人就是一個超級球迷,‘藍箭’有幾場關鍵比賽,他還親自參加場外指揮,哪個球員下哪個球員上,他都有具體意見。在‘藍箭’俱樂部的發展進程中,邱副省長付出了大量心血。昨天省里開會,邱副省長專門找了我們部長,對《東方晚報》的做法非常反感,認為是你們有意在他臉上抹黑。”
葛長江說:“部長是什么態度?”
李處長說:“部長回來就跟我說了,要查這件事情的責任。”
葛長江吸了一口冷氣,說:“喔——是這樣。”
李處長說:“你們先寫一份情況匯報,把事情的經過向部里報告一下。”
葛長江說:“我知道了。干脆寫成檢討吧?”
李處長說:“不,文件性質還是屬于情況匯報,但你們可以用相當篇幅來進行自我批評。這個文件怎么寫,葛總您要給執筆的同志指導一下。我的意思是要有這樣幾個部分:這篇稿子是怎么見報的,怎么個來龍去脈;報社領導刊發這篇報道的指導思想是什么;報道見報以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哪些不良后果。特別是要寫清楚事情的要害。這要害就是:干擾了省里的工作,干擾了團結穩定發展的大好局面。”
葛長江說:“李處,謝謝您了。您剛才說的幾點非常清楚,非常重要。這件事情我馬上著手辦。”
李處長說:“葛總啊,事情要爭取主動。我這里已經跟各個媒體打了招呼,不準再繼續報道‘藍箭’的事情。您那里動作要快,爭取明天上午就把情況匯報交到部里,看行不行?”
葛長江說:“您李處已經這樣說了,還有什么行不行的。明天九點以前,我一定把情況匯報送到您手里。”
李處長說:“情況要寫得清楚一點,自我解剖要深刻一點,口氣上要沉痛一點……對不起葛總,我有點班門弄斧了。其實,寫這種東西您要比我內行得多。我只是為你們著急,怕東西寫淺了,邱副省長那里通不過……”
葛長江說:“我懂您意思了李處。稿子雖然不是我簽發的,但我作為《東方晚報》的總編輯,領導責任還是無法推卸的。您交代的這項工作,我一定親自督辦。您放心。”
掛了電話,葛長江旋即讓總編辦小楊通知梅辛漢和裘大望來他辦公室碰頭。梅裘兩人一進門,葛長江劈頭就說:“你們給我闖禍了。藍箭俱樂部的那篇報道,省里開始追究了。”
裘大望看看梅辛漢,神色驚愕。
梅辛漢問:“上面發聲音了?怎么說的?”
葛長江說:“邱副省長不高興了,認為我們是在跟他過不去,有意在他臉上抹黑。”
裘大望說:“這是什么話?體育界難道就是一潭清水嗎?一揭露體育界的問題,就是往他副省長的臉上抹黑,那不就等于說,體育界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他分管的工作就批評不得了?”
葛長江說:“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想辦法怎么過這個關。”
梅辛漢卻很沉著,問:“宣傳部態度怎么樣?”
葛長江說:“宣傳部的幾位領導,我接觸下來看,思想都是比較解放的,各方面也都很開明。可現在的問題是,邱oLvTECMOfiv8PxkhMJP5osIg5tUpGGYSa0aG0baZoZs=副省長揪住我們不放。省委省政府的關系你們也知道,副省長揪住不放,宣傳部領導怎么可能頂著干?剛才報刊管理處李處長來了電話,要我們寫一個情況匯報。”
裘大望說:“寫情況匯報有什么難的?實事求是把經過反映一下就可以了。這匯報由我來寫。”
葛長江說:“問題可不這么簡單。宣傳部明確了,這《情況匯報》只是一個標題,實質上是要我們深刻檢討,向邱副省長認錯。”
裘大望說:“認錯?認什么錯?”
梅辛漢勸道:“大望,事到如今,你不能再這樣犟了。”
裘大望說:“我不認為這篇報道有什么錯。如果邱副省長還有一點自知之明的話,那就請他到社會上去聽聽群眾的反映吧!”
葛長江說:“好了好了,沒有實際意義的話我們這里就不說了。把你們兩位請來,就是跟你們交待這樣一個任務。裘大望,發稿的快感你也享受了,現在擦屁股的麻煩你也應該承當起來。俗話說,解鈴終須系鈴人,這《情況匯報》還是由你來寫,怎么樣?”
裘大望咬了咬牙,倔頭倔腦地說了三個字:“我不寫。”
房間里有一陣令人窒息的冷場。葛長江惡狠狠地剜裘大望一眼,正要發作,梅辛漢卻說了一句:“葛總,我來寫吧。”
裘大望喘了幾口粗氣,猛然間拉開門,甩開大步走了。
葛長江說:“你看看,你看看,這種大牌記者的脾氣,不都是你們平時慣出來的嗎!”
梅辛漢說:“平心而言,裘大望這篇稿子寫得還是好的。葛總您在醫院里有所不知,這兩天我們報紙的零售量一下子翻了幾番,《東方晚報》又成了搶手貨,成了全省讀者最歡迎的報紙。”
葛長江哼了一聲,說:“那又怎樣?老實說,一萬個讀者歡迎,也頂不了一個省長生氣!”他揮揮手,又說:“事到如今,你倒說說你準備怎么寫這個《情況匯報》。”
梅辛漢說:“葛總您就放心吧,前一段時間您去醫院動手術,報社一切事情都由我挑頭,我自然會承擔起這一切責任。發表這篇稿子的錯誤,我們當然要上升到政治的層面上來談;但是再大的錯誤、再棘手的問題,我也不會讓您葛總有一絲為難之處,您放心。”
葛長江點頭,說:“宣傳部要求很高,時間要求也很緊。李處說了,明天九點鐘以前,要把《情況匯報》交到他手里。”
梅辛漢笑笑,說:“葛總,不要說明天九點鐘以前,就是今晚九點,我也拿得出來——不瞞您說,簽發了那天的大樣后,我就預料上面肯定會有人對裘大望的那篇報道感到不舒服,而且肯定會查將下來,所以,我對此早有思想準備。”說到這里,他壓低聲音,臉上現出一絲滑稽的笑意,說,“我已經寫好了一份檢討,備在我抽屜里。”
葛長江一怔,一根食指停在半空中,指著梅辛漢。他眼光定定地看著副總編,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驚訝,還是佩服。
《關于〈藍箭俱樂部三名隊員涉嫌嫖娼〉刊發前后的情況匯報》,梅辛漢足足寫了三千多字,次日上午按時交到了省委宣傳部李處長手中。
李處長這里工作效率極高。他看了看《情況匯報》,覺得寫得相當誠懇深刻,遂在第一時間把這份《匯報》先后送給宣傳部各位領導審閱,接著,又讓機要通訊員立即出發,把《匯報》直送省政府邱副省長過目。
一個小時后,邱副省長秘書小湯給李處長來電,說:邱副省長已經看過《情況匯報》,對《東方晚報》社的檢討基本予以認可。湯秘書同時交代:邱副省長明天下午要親自去一次《東方晚報》社,還準備開一個小型座談會,請全省媒體分管體育報道工作的負責人參加座談,座談的主題是:如何以正面宣傳為主,唱響主旋律,進一步促進全省媒體的體育報道工作。座談會擬借《東方晚報》小禮堂舉行,擬請宣傳部領導參加,會務也委托宣傳部籌備。湯秘書順帶告訴李處長:“藍箭”俱樂部總裁高之龍,也將陪同邱副省長前來。
李處長當即向部領導匯報。部長決定,因為他要出席省委常委會,委派劉副部長參加明天的座談會。李處長旋即打電話告訴葛長江,說明天邱副省長將到《東方晚報》社視察,并要借座召開一次全省媒體的座談會,請報社務必做好一切準備。
葛長江的血轟一下涌上顱頂,渾身上下都熱了。他認為,這是彌補“藍箭”事件錯誤,跟邱副省長搞好關系的重大契機。他立即扔下手頭一切事務,緊急召開報社中層以上干部大會,布置迎候邱副省長視察的準備工作。他在會上強調:省領導寬宏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非但沒有過分追究報社在“藍箭事件”中的責任,反而決定借座《東方晚報》社召開全省媒體負責人會議,這充分體現了省領導同志高度的思想水平和領導藝術,是對《東方晚報》最大的諒解、最大的寬容、最大的鞭策;這也是《東方晚報》歷史上一次千載難逢的發展機遇,我們一定要把工作做好,把座談會會務籌備好,讓省領導放心。
但是葛長江沒有向報社干部傳達以下這個信息:“藍箭”俱樂部總裁高之龍也要隨邱副省長來《東方晚報》。他從心底里不愿意說這個事。盡管如此,他腦子里還是會不斷浮起明天下午高之龍陪同邱副省長進入報社大廳時那種得意的樣子,耳邊甚至響起了高之龍傍著副省長向人們發出大笑的聲音……他恨死了高之龍,但他對高之龍又無可奈何,畢竟“藍箭”在全省是實行俱樂部制最成功的一個體育企業,高之龍又是邱副省長手下的一個紅人。葛長江清楚,高之龍明天陪副省長到報社,本身就是對《東方晚報》和葛長江的一次示威,同時他也以此宣布:以《東方晚報》為首的全省媒體搗鼓“藍箭”事件,已告徹底終結和失敗。
奇怪的是,一想起高之龍,葛長江上衛生間小解時,竟又覺得下面的刀口隱隱作痛,那根尿線在陣痛中時粗時細、續續停停,走得有氣無力,甚至分成了兩股岔。他面對墻壁咬了咬牙,似乎要把高之龍嚼碎吞下肚去。不過才過了一會兒,他又想:一個高之龍算什么,要沉住氣,看長遠;要韜光養晦、低調處事、等待時機;明天下午,倒不妨把姿態放高一些,主動上前跟高之龍握手、寒暄,主動向他介紹情況、承認報社的失誤;但一定要說清楚:“藍箭”事件消息見報期間,自己正住院動手術,省政府如果不信,還可以來查大樣簽發單,那上面絕對不是我簽的名;如果我在報社,絕對不會同意這樣的稿子見報……這些話,要當著高之龍的面說,最好讓邱副省長也聽到……
走出衛生間,他抽了抽鼻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抓起電話要了總編辦,說:“我是葛長江。明天邱副省長來報社,到時要把每一層男女廁所門都關上,防止不雅氣味壞了報社形象,知道嗎?小禮堂的廁所和貴賓室的廁所則要重點保潔。都記下了嗎?”
裘大望臉色鐵青回到家里,真想扔碗砸盆子,出一出心里這股惡氣。可他一推開門,撲鼻聞到一屋子菜香,抬眼一看,南小雁已做好晚飯,坐在餐桌旁等著他,投向他的目光充滿了溫柔與體貼,他立即想到南小雁在醫院給他打來的那個電話,滿肚子惡氣頓時被他壓下。
他定一定神,說:“南小雁,你太辛苦了,動了胎氣可不得了。”
南小雁這一刻臉色格外紅潤,在餐桌旁打著毛線,顯得氣定神閑,笑著說:“你神經病。”
裘大望往桌上掃了一眼,緊繃著的臉很快松弛了。南小雁做的菜很豐盛,而且都是他喜歡吃的:東坡肉,虎皮蛋,紅燒鯽魚,菜心雙菇,燃氣灶上還有一個油豆腐粉絲湯,突突地冒著熱氣。
他笑著問:“搞這么多菜,是慶祝你有喜啊?”
南小雁說:“神經病。是為你慶祝呢。”
裘大望說:“為我慶祝什么?”
南小雁說:“你為《東方晚報》寫了一篇好稿子。我代表讀者感謝你。”
裘大望想說一句什么,卻沒有說出來,眼圈一下子紅了。
報社大樓里的人們整日不見天,如果忙著,就不知外面陰晴雨雪,也不知外面天明天暗。為次日邱副省長主持的座談會而忙碌的人們,此刻就不會留意外面早已天黑,滿城華燈已經齊放。
葛長江難得這么晚還在報社里。總編辦小楊說會務已經準備好,他便親臨小禮堂加以檢查。幾十年工作下來,他最明白“細節決定成敗”的道理。從會標到席卡,從麥克風到茶杯茶葉,他都一一檢查到家。他還特地去看了貴賓室的廁所,像狗那樣轉身抽鼻子聞了幾下,當即關照總務部主任:馬上去采購一種名叫“博史利”的進口香霧噴一下,邱副省長喜歡這個。
省委宣傳部的劉副部長和秘書小莊,這時突然出現在小禮堂進口處。葛長江見了,很夸張地叫了起來:“哎呀呀,這是怎么說的,這是怎么說的!不過是一個座談會的會務么,還勞動劉部長親自來關心!”
秘書小莊悄悄拉了一下葛長江的袖子,低聲說:“劉部長找你有事。你找個房間坐一下。”
葛長江一聽,馬上收斂了笑容,立即把領導請進貴賓休息室,讓小楊趕快張羅茶水。
劉副部長剛坐下,就把手往小莊面前一伸,小莊便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遞到部長手里。
劉部長說:“老葛,省委主要領導最近對你們《東方晚報》有關藍箭俱樂部的報道有幾個重要批示,我專門來向你傳達一下。”
葛長江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這一刻間發出了一下很特別的響聲,像瓷器砸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又像枯枝被大風吹折的聲音。他咽口唾沫定定神,看劉部長凝重的臉色,情知大事已經不好。他想,以前省委宣傳部領導來報社,都是隔天就打招呼;就是最緊張的時候,也會提前兩三小時告訴總編辦,今天劉部長居然一個電話也不打,就突然來到報社,可見事情的緊急與重大。他又想,揭露藍箭俱樂部的文章居然會闖這么大的禍,也真是沒有想到,不僅邱副省長生了氣,連省委主要領導也要明確表態了,不知這件事情將會怎樣收場,看來,自己要陷進這個黑洞里,最后連這頂烏紗帽都將交出去……
葛長江從內心深處涌起一陣恐懼和后悔。他想,這都要怨自己啊,如果當初自己堅決封殺裘大望的稿子,那就沒有今天這個倒霉結局了……自己挾私報復,想拿這篇文章搞臭藍箭俱樂部,還要置高之龍于死地,結果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見一個人,心不能太壞,做事不能太絕……
劉部長把文件放在沙發扶手上,手又向小莊那里一伸。小莊又從公文包里掏出老光眼鏡遞過去。葛長江這時又想:謝天謝地,虧得我耍了手段,住進醫院去動了個小手術,讓梅辛漢去做了墊刀頭;若是我親手簽發了裘大望的稿子,那就毫無退路,不知道麻煩會有多大……梅辛漢啊,裘大望啊,這一次我老葛要對不起你們了,要把你們兩位推在風口浪尖上了。想必你們兩位也無話可說,因為,這場禍水確實是你們兩人引來的……
劉部長清了清嗓子,說:“最近,《東方晚報》發表了記者揭露藍箭俱樂部的文章,這篇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反響,省委主要領導對此十分重視。省委書記梁國章今天一早批示:‘這篇報道提出的問題必須引起警惕。在球員嫖娼的背后,有沒有更大的腐敗存在,應予徹查。《東方晚報》的稿子寫得一針見血,我們的輿論監督需要這樣大膽直率的文章。”
葛長江屏氣聽著,嘴巴在不自覺間張成了一個黑洞。他原來是準備受斥責、痛罵自己并盡可能作一些辯解的,可是一聽劉部長的傳達,不知怎么搞的,腦子卻一時轉不過彎來,甚至出現了瞬間空白。他此刻只會機械地重復:“啊,啊。是這樣,是這樣……”
劉部長說:“省委副書記曹力行同志和常委宣傳部長陶江同志也分別作了批示。曹副書記的批示是:‘落實國章同志批示,進一步做好輿論監督工作。宣傳部要把此事放在重要議事日程上,力爭每年都要發表幾篇振聾發聵的文章。’陶部長的批示是:‘各新聞單位要深刻領會國章同志批示精神,認識輿論監督的重要作用。請《東方晚報》抓緊總結這方面的經驗,在下月初召開的全省新聞工作會議上作重點發言。’”
葛長江聽到這里,才漸漸回過神來。他看著劉部長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理了理思路,說:“省委主要領導同志的批示非常重要,尤其是梁書記的批示,高屋建瓴,振奮人心。這對我們辦好《東方晚報》,具有不可估量的指導價值。”
劉部長說:“你注意到沒有,三位省委領導的批示,各有層次、各有側重。你們要逐字逐句學習,仔仔細細領會,認認真真落實。”
葛長江連連點頭說:“是這樣是這樣。省委領導的批示,既是對我們工作的肯定與鞭策,也為我們《東方晚報》發展提供了一個重要機遇,我們一定深刻領會、逐一落實。劉部長,您看——省委領導同志的批示,我們能不能復印一份留下?”
劉部長說:“這份就給你了。我的意見,你們報社班子先開會傳達,然后召集全體采編人員進行學習。”
葛長江說:“我準備連夜開會,馬上傳達。”
劉部長說:“下月初召開全省新聞工作會議,陶部長讓你們作重點發言。這是一件具有全局意義的大事,發言稿一定要寫好,要有足夠分量。”
葛長江說:“我知道。這篇發言稿我會親自動筆。”
劉部長問:“我出來時,陶部長讓我問一下,你們那篇關于‘藍箭’的稿子,到底是怎么出來的?”
葛長江迅速看了看劉部長,又看看秘書小莊,拖長了聲音說:“這事說來話長——那三個球員嫖娼的事情,是記者裘大望在省委政法委了解到的。嫖娼背后,俱樂部方面似乎還有更多的黑幕。記者們在一起議論的時候,我正好聽到了。我當下就發現了這一事件的內在價值,覺得正是報社發揮輿論監督作用的大好時機。我當即要求裘大望抓緊把它寫出來。但裘大望這個同志顧慮重重,認為藍箭俱樂部在社會上炙手可熱,不敢寫。我后來找他談心,明確告訴他:由我總編輯來承擔一切責任,你還怕什么?如果你怕報復,那好,我葛長江的名字跟你一道署上去,你看怎么樣?這樣苦口婆心做了工作,他才放下包袱寫了稿子,最后由我拍板見了報。”
劉部長連聲說:“好,好!這個過程很生動,你可以考慮把它寫進發言稿里去。”
葛長江一笑,說:“這就不必了吧。裘大望這篇稿子見報,顯示了《東方晚報》在省委宣傳部正確領導下,整體的凝聚力和戰斗力,要寫還是寫整體吧,突出我個人不妥。”
劉部長說:“也好,聽你的。我唯一的要求是:這篇發言稿要寫得精彩、有分量。你知道,陶部長對它寄予厚望。”
葛長江說:“我知道,劉部長您放心。一周內,我親自把發言稿送到部里來給您審閱。”
劉部長說:“是誰發言你也考慮一下。是當事記者講,還是分管副總編講,甚至是你本人講,都可以考慮。”
葛長江皺起了眉頭。總編辦小楊此刻走了進來,說,座談會會場作了最后調整,讓葛總再檢查一遍。葛長江這時才想起一件事,連忙悄聲問劉部長:“您看,明天邱副省長的這個座談會——還開不開?”
劉部長說:“這還用說嗎?”他接著壓低聲音對葛長江說,“梁書記批示下達后,邱已經主動向省委作了表示:對藍箭俱樂部這幾年的工作,他要認真加以檢討。”
葛長江長長地“哦”了一聲,臉上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幾日后,裘大望突然被葛長江叫到總編辦公室。葛長江親自把門關上,劈頭就問:“南小雁是不是懷孕了?”
裘大望大吃一驚,問:“你怎么知道的?”
葛長江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問:“孩子是你的吧?”
裘大望茫然地點頭。
葛長江從抽屜里拿出一疊信,說:“我這里收到了幾封群眾來信,有說你生活作風有問題的,甚至有揭發你犯重婚罪的,興師問罪,來勢洶洶,看來是無風不起浪啊。”
裘大望頓時呆了。他還以為總編把他叫來,是要跟他探討怎么進一步寫好關于“藍箭”俱樂部的追蹤報道,把《東方晚報》已見的好勢頭發展下去,卻未想到,總編開口跟他談的是這件爛事!
葛長江說:“你知道,我對你是很器重的,尤其是這次你敢于碰硬,揭露藍箭俱樂部黑幕的稿子得到了省委領導的肯定,報社決定要嘉獎你,甚至想請你到全省新聞工作會上去發言。但是你看看,關鍵時刻你又搞出這檔子亂子來,你叫我怎么弄!”
裘大望臉色很暗,一時無言以對。他伸過手去,想把信件拿來看看,葛長江卻立即用手掌壓住那疊信,動作靈敏得與他的年齡簡直不相稱。
裘大望的手縮回來,顯得格外尷尬與無力。葛長江的眼睛就這樣定定地看著裘大望,目光里充滿了痛心、失望和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有頃,他用很誠懇的口吻對裘大望說:“考慮到你的處境,我讓你暫時出去避一下,到海南島去休養一段時間,你看怎么樣?”
裘大望與總編對視了一下,簡直有點不敢相信,問:“休養?”
葛長江說:“是的。你還可以跟南小雁一道去,費用直接到我這里報銷……不要奇怪,你跟南小雁這種事情,是你們的私事,在我看來算不了什么,只是你們今后要處理好,不要給我惹麻煩。你們這次一道去休養,第一不要聲張,第二要把工作安排好。你看怎樣?”
裘大望說:“我回去跟南小雁商量一下就給您回音。不管怎樣,我們都要感謝您。”
月底那一天,裘大望與南小雁一道出發去海南島休養。在機場,他們意外遇到了一位領導:副總編梅辛漢。老梅告訴他們:中國新聞代表團出訪美國,給了《東方晚報》一個名額,葛總把名額讓給了他。他現在就去北京報到,集中出發。
他們感慨地說,葛總現在變得大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