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瓜得豆

　　一
　　
　　東方的天際剛剛露出一絲暗暗的銀灰色，沙洼洼村東頭第三戶人家的后院門便吱嚀——響了一聲，開了，一個寬肩膀長身板的男人從院門里走了出來。他先看了一眼天色，又向后院四周瞅了一圈，沒覺出什么異樣之后，他才把目光落到眼前的四輪車上。他走過去，揭掉蓋在四輪車頭上的碎布簾子，拿起搖把插進啟動軸眼里，按住減壓器試著搖了幾搖，排氣筒里發出一串均勻的呼嗵聲。憑著手感和那流水一樣流暢的呼嗵聲，他斷定這車是不用費力就能輕易發動起來的。他心里笑了笑，釋然了——他剛才的擔心是多余的。
　　于是，加水，加油。
　　這當口，天色又白了一截。
　　他的女人提著裝了饃饃的兒子的書包，也從后院門里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兒子跟在母親身后，他先還有些不情愿一邊走一邊揉著眼睛，待發現父親已經將四輪車收拾停當時，便意識到什么似的興奮地輕哦了一聲。這一哦，雞窩里的花公雞竟然受到啟發一般啪啪拍起了翅膀，隨后拉出一聲尖利的長鳴來。
　　沙洼洼的最后一批雞鳴，就從這戶人家后院的雞窩里響了起來，炊煙一樣升上清洌的高空。先只是這一聲，接著隔壁張家的，左邊李家的，對門王家的雞也都匆匆叫了起來。剎那間，雞鳴聲在村子里次第響起，連綴成一片，震得空氣唰唰響。仿佛一簸箕石子被用力甩進了靜默的池塘里。那已經發亮了的銀灰天色，也仿佛在這嘔——嘔——哦——哦——連綿不絕的雞鳴中，嚯啦啦地亮堂起來了。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郭發財家的西瓜要出地了。你說，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興的事呵！
　　一只只又粗又壯的棒子瓜，黑綠色的瓜皮上，均勻地排開虎皮樣的斑紋，一道一道的，用手一摸，兩道虎皮斑紋間，每一條棱子都是飽滿的。好瓜熟瓜的標準就是這個樣子的——皮綠得發黑，棱飽得像有了七八個月身子的女人。只有這樣的西瓜，一巴掌拍開，才能露出鮮紅沙甜的瓤口。一口咬下去，才能言不由衷地吸溜出那么悠長的一聲。簡單的這么一聲吸溜，內容卻是極其豐富的。包含有美味對胃口的爽朗一擊，更包含著吞食者對別人勞動成果的贊許和對勞動精神的若干感嘆。
　　哈哈，這個夏天呀，總的來說吧，是很不錯的。
　　這一地瓜么，是叫它的主人郭發財心里最為受用的。
　　村人們都叫郭發財老郭。說是老郭，其實郭發財并不老，連四十的邊邊還沒挨著哩。要說老，村里的王五爺才真算個老哩。老得胡子白了眉毛白了不說，頭發都褪光了，蹣跚在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就會看見一只忽悠悠的光葫蘆頭。罷了，且不說這些個，因為這些還并不能說明他的老。王五爺的老，主要表現在他撲朔迷離的年齡上。因為他看上去并不是一個老態龍鐘的人。
　　別人問他：“七十啦？”
　　他說：“七十多了。”
　　轉眼再問：“八十啦吧，您怕是有？”
　　他也會不假思索地說：“八十多嘍！”
　　如果有人說他九十歲了吧，他也同樣敢答應。所以說，在沙洼洼，不管王五爺怎么說，人們都不以為他是在說謊，卻更加堅信他就是全村最老的老人。有王五爺在，沙洼洼如果還有人說自己老，那是不合適的。
　　畢竟嘛，人家把已經很老了的瓜王郭拐子都活過了嘛！再說了，一個人如果不是已經很老了的話，怎么會記不住自己的年齡呢！因此，那一年上面讓沙洼洼推舉一個慰問對象的時候，村民們就豪不猶豫地說：“就王五爺嘛，這個老漢，合適著哩。”
　　過了幾年，又有同樣的事來了，還是王五爺。
　　再過幾年，如果還有這樣事——如果王五爺不死，肯定還是他。
　　郭發財是瓜王郭拐子的兒子，因此說來，郭發財是并不能算老的。
　　但郭發財更希望人們能叫他老郭，而不是叫他的名字——郭發財。郭發財這個名字，雖然說已經用了三十多年了，但自從他認識了“發財”這兩個字后，就沒有一天真正喜歡過它們。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他還跟他爹郭拐子生過氣。你說哩嘛，一個農民，你給我起個啥樣的名字不好，偏偏起這么兩個字……
　　郭發財心里總是有一股子氣，就是找不到個出口。當他獲悉“郭發財”這個名字實際上是當時的生產隊會計李老三的杰作的時候，他就把心中的怨氣轉嫁到了那個名叫李進舉的男人身上。李進舉，你這個歪脖子李老三，你他媽能從生產隊的工分賬呀口糧賬呀這些地方日上鬼，發上財，我能到啥地方發財去？你給我起這樣一個聽上去金晃晃的名字……你不是把封資修那一套硬往我這棵根紅苗正的無產階級小松樹身上貼嗎？
　　操——
　　
　　二
　　
　　后來嘛，一切都變了。
　　牛是自家的了，羊是自家的了，地也是自己的了。那時候郭發財倒是真的想過發財，做夢都想哩。可一個農民，到哪里發財去？種好地，圖個溫溫飽飽過個平平安安的日子就罷了。
　　好在歪脖子會計李進舉已經死了好多年了，人都沒了，心里也就不煩他了，心里那口氣，自然也就漸漸地消了。他沒理由不消呵。可是氣消了，他還是不喜歡郭發財這個名字。他始終覺得吧，一個農民叫這樣的名字不好。哪怕叫個樹皮呀草根啥的哩，聽起來也皮實，也厚道。郭發財這名字，不好。
　　不好，那就從戶口簿上改了去！可郭發財又覺得，一個農民，有個名字叫著就行了，把個名字改來改去的，也不好。
　　好在這些年來，沙洼洼人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喊他老郭了，即使有人喊他郭發財，他也覺得沒有什么了。郭發財一門心思就想著種好自己的地。
　　種好地才是一個農民的本分，別的，球，他啥也不想了。
　　今年是農歷的馬年，按老輩子人的說法——牛馬年，廣種田。這是個種啥收啥的年份。開春，郭發財就美美地為這一年盤算了一陣子，他為他的二十畝耕地作出了周密的計劃。在沙洼洼，他算是一個比較明白的農民，每年這塊地上種啥，那塊地上種啥，以及來年如何使地塊倒茬增肥，他都要認真地籌劃。尤其是這個十二年才輪一回的馬年，他覺得一絲一毫也不能馬虎。
　　南灘上那五畝，渠道通暢，澆水便利，去年是豆子，地力足，今年就種麥子。東條田上那六畝多在風口上，種麥子，就怕三水上倒覆。一倒覆，正揚花的麥子入不了米，全完蛋。今年得種啤酒大麥套玉米的帶田。這樣的話，等大麥收割了的時候，玉米就樹一樣躥起來了，只要不來龍卷風，就不怕啥。莊子后面那五畝多，除了留出一小片菜地之外，是麥子套玉米的帶田。麥子套玉米產量高，兩樣下來就是差不多兩千斤。屋里有糧心不慌，糧食永遠是農民種地的大頭子。
　　在種足了小麥玉米啤酒大麥這些糧食作物之后，郭發財留下了北沙窩那邊的三畝沙土地。一直到快農歷四月的時候，郭發財才不緊不慢從城里賣來五罐西瓜種子，一家人這才算真相大白。媳婦王巧云乜著一對杏核眼，用細長的手指頭當當地敲著西瓜種的鐵制包裝罐，拿去年種瞎了的西瓜蛋子揶揄埋汰郭發財。
　　“去年你把西瓜種成個啥樣子了？今年還種！有意思呀沒意思你這個人。”
　　說著話，一雙杏核眼已經瞪成了一對銅鈴鐺。郭發財不跟自己的女人頂。但不頂不等于屈服。瓜他是當然要種的，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嘛。他心里這樣想，嘴里卻沒有辦法說出來。女人要是揪住了男人的小辮子，是很叫人難為情的。郭發財只能以去年年景不好為由，在媳婦面前紅著臉為自己開脫。
　　“你也不想想，去年是個啥年。”
　　事實上，在郭發財心里，一個農戶家的收成一年下來沒有做到全美，完全是男人家的過錯，與年份沒有太大的關系。怎么樣的氣候怎么樣侍候莊稼，這里頭都是有一套說道的。
　　暗地里，郭發財也想打個翻身仗。瓜地起垅之前，本來已經平整好的土地，他又耙了三遍，生怕一不小心壤土里埋下僵疙瘩。每耙一遍，他都要用磙子收一次。這連耙三遍的活兒，也不是相跟著的，而是間隔那么三五天。春上耙地，是為了把地表硬土弄松弄散了，促其盡快返潮。這收一次，又是為了把地表皮那一層壓嚴，將地里的墑氣保住。這一耙一收，看似相互矛盾，其實卻是統一的。這里面的學問是：耙——要摟得深；收——要壓得輕。摟得深是說要用長刺子鐵耙，耙刺子長不說，耙面上還得壓東西。譬如分量差不多的一塊石頭。有時候沒有得便石頭，裝一蛇皮袋土也行。這時候耙地，用的是機械，耙上不壓東西的話，速度一快，刺子就冒上去在地面上飛。選擇這時節耙地的用意，不光是把剛剛蘇醒的泥土攪拌一番，而是要給它準確地開一次膛，把冷冰冰的肚囊也攪醒了。一再地耙，就是要攪得它肚子里生出火來。收得輕，是說這時候收地，要用小磙子套上牲口輕壓，機械這時候就再不能進地了。機械自身重量大，會把地重新弄僵。弄僵了，地也就等于白耙了。等于一個剛剛醒來的人，你喂了人家一把安眠藥——又睡回去了。
　　
　　這樣一耙一收三遍過去，地里就油汪汪的了。這時候起垅、鋪膜，應該說就可以一手做了。可郭發財的做法不是這個樣子的。垅打好之后，他要在靠溝的垅坡上按照西瓜的理論株距，用木榔頭均勻地砸出一排拳頭大的小窩兒。然后在窩里點種，隨后鋪膜。這樣做，表面上是為了防止鼠爺爺偷瓜子吃，實則不盡然——過個把禮拜，瓜苗出來了，在薄膜下的窩窩兒里油油地綠著，風吹不著，偶然的降溫也傷不著它。過幾天太陽烈了怕曬傷，在窩兒中間用指頭攘個洞就能頂事。一直到瓜苗兒倒出了毛葉子，天氣晝夜溫差已經基本穩定了，再一朵一朵將瓜秧從地膜下面掏出來，用不了幾天，蔓就綠汪汪地扯開了。
　　果不其然，今年天氣好得很哇，入夏間隔時間不長的兩場透雨過后，把往年入夏就旱的沙窩地澆得濕漉漉一片，灘里灘外都冒著靈生生的綠氣。馬年到底是馬年哇，居然真的就與往年不一般了。郭發財打心眼里高興。不僅是心眼里高興吶，似乎是連肚臍眼也呼嚕呼嚕地高興起來了。
　　你說今年這三畝地的西瓜，要是在他手里再瞎了，他在王巧云面前還怎么抬得起頭來？還怎么好意思一頓兩碗三碗地喋她親手做的炒菜拉條子？還怎么理直氣壯地去挨她勻稱的白晃晃的肉身子，造出那一片恬淡的歡樂？
　　
　　三
　　
　　現在，郭發財已經開著他的四輪車上路了。
　　晨光熹微中，郭發財的身子穩穩地坐在他的“十月”牌四輪車駕駛椅上，雙手熟練地握著方向盤，兩道炯炯的目光盯著前方。這臺新疆產的“十月”四輪車的車身，昨天王巧云已經整個擦拭過了，車頭上的紅色雖然舊了，但看上去依然蠻舒服的。王巧云常說的一句話是：“即使是舊衣服，也要洗干凈穿上嘛！”因此她認為，已經不是很新的四輪車，在開出去的時候，也應該弄得干干凈凈。況且這是去城哩嘛！
　　這樣周到的一個女人，總是叫男人心里冷不丁地感到一種喜出望外的美氣。她的心總是能夠操到你心尖尖發癢的地方。
　　這樣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這樣的女人，當然是好女人了。
　　四輪車是農民的好幫手，和牛馬驢這些個牲畜相比，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只要添足了油，加滿了水，干活從不知道累，從不懂得惜力氣。不像牲口，喜歡叼工摸夫地偷個懶，抹個滑。氣急了抽上一鞭，它還受了委屈似地乜幾下眼睛哩。
　　豎在發動機前面排氣筒，仿佛出征武士斜插在腰里的威武戰刀，“吐吐吐”地冒著灰色的煙霧。車子劈開早晨清涼空氣，魚一樣在路面上向前滑翔。后面的車拖斗里裝滿了西瓜，所以郭發財不敢把車子開得太快。西瓜不像人，只要坐在車上，就能經得住任何顛簸。太顛了西瓜可受不了，盡管它們都睡在一層厚厚的麥草上，但郭發財還是害怕把它們墩出毛病來。那些個瓜瓜蛋蛋，他心疼著哩。一顛，一墩，一蹭，風再一吹，西瓜那墨綠色的脆皮就變黑了，看上去就顯臟。貨賣一張皮，那樣的話，即使你的西瓜再甜，再沙，也會無人問津。現在的人，尤其是城里人，看東西喜歡從外表看，只要外皮好了，他們就認。再說了，郭發財自己也不情愿自己的西瓜因為運輸方面出了問題變成丑八怪。
　　西瓜上面蓋著的一塊草席上，坐著郭發財的兒子郭子玉。昨天學校放暑假了，早上他在王巧云的縱容下睡了個懶覺，一覺睡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下午他靈機一動，興味盎然地幫郭發財下了半天西瓜。臨完了，借王巧云的嘴說他想進城幫爹賣瓜去。
　　其實兒子下午一下瓜地，郭發財就從他興奮的表情里看穿了他的心思，兒子的小伎倆怎么會瞞得住他老子呢。
　　郭子玉主動勞動一下午，其目的就是為了今天能進一回城。城里的花花綠綠，對初中一年級的郭子玉充滿了誘惑。他想進一次游戲廳，就是電視上常說的網吧。不玩，哪怕就是看一看他也高興。當然，他一定是要用手摸一摸的。他的同學中已經有好幾個自稱是電腦游戲高手了，整天在他面前吹，顯得他成個傻瓜了似的。他很自卑，他的確連電腦的真面目是啥樣都沒有見過，更別說用手摸一摸玩兩把那上面的游戲了。
　　夏日的晨風涼爽無比，車向前一走，風就往人臉上撲，就像郭子玉小時候撲在他懷里，用肉乎乎的小手撫弄他那張被胡茬包圍著的闊臉。那種感覺是愜意的，是舒泰的。東面一望無際的麥田上，晃動著一顆又大又圓的太陽——像平靜的水面上蕩著一只橘黃色的大氣球。這時候的太陽并不亮，單個地看，又像只大蛋黃似的，悶悶地發著黃。四輪車在路上顛簸著，麥田上就像掀起了一層輕浪，一起一伏間，太陽也跟著驚慌失措地在麥浪上跳躍。
　　過了一排居民點，避開了樹木的遮擋，太陽嚯啦一下亮了起來，千萬道金色光柱從樹丫間、從樹葉的縫隙里射過來，使道路另一側的樹木顯得斑斑駁駁。因為速度的原因，郭發財的視野里一派光怪陸離。而這一切，又如同被船頭分開的巨浪一般，黑壓壓地從車頭兩邊分開，又迅疾地向后撤去。前方的公路兩側，整片的麥田洪水一樣快速涌向眼前，又呈扇形狀地依次從他眼角的余光里消隱。風的形式無從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這種時候，風就是樹木，風就是麥子。
　　不，涌入郭發財眼瞼的不僅僅是麥子，還有玉米，大豆，甜菜，還有已經搭滿鐵絲網架的啤酒花。這些莊稼都是別人家的，但看到它們長勢如此喜人，他心里的興奮就油然而生。大地的豐收總是會叫一個常年勞作在田野上的農民無端地高興起來，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剛剛過去的那一片最平的地方，是蘑菇灘。眼下這片地兒是官莊子和澤湖兩村的交接處，地與地之間的落差也不是很大。這幾個村的土地，在玉門綠洲上都算是好地了，土層厚，只要人稍稍用心務習一下，給莊稼輕輕遞上那么一把勁，它想不豐收都沒有辦法。但這種地種莊稼行，卻種不出好瓜來。真正的好瓜，出在那種大田遼邊子的沙毛頭地上。確切地說出在綠洲邊緣的沙毛頭地上，這一點郭發財清楚得很。他們沙洼洼所處的就是那樣一種地方——它顯然要偏遠得多。
　　眼下的光景，大地正處在分娩的前夜，一切都顯得那樣富足而美好。眼前涌動的每一塊莊稼地，看上去都是豐滿肥腴的。在郭發財的視野里，它們是毛茸茸的，厚墩墩的，每一片莊稼葉子都是一張親和的笑臉。田野上的雍榮和華麗已經能夠看出六七分了，那種大氣象也是任何一個季節都無法比擬的。
　　七月里的大地喲，其實就是一個已經成熟起來的婦人，身體里被播上的幸福的種子，正在她的孕育中漸次地成熟，小麥，大麥，瓜果，豆子，還有其他的啥，一樣樣地滿足著農民們日久天長的渴望。充溢著麥香的晨風迎面吹來，又恰似一雙年輕女人的手，在暗地里溫柔地摩挲著他赤裸而健碩的胸板。在這無邊的郁蔥中，彌漫著成熟氣息的世界氤氳而透明，為數不多的幾只鳥——它們是布谷，是黃尖子，是麻雀，或許是只別的什么鳥，它們在掛滿晨露的樹杈間婉轉地鳴唱，叫聲尚未落地，倏忽之間又被滾過來的四輪車巨大而興奮的喘息聲淹沒了。失落使它們在機器聲過后幾乎扯破了喉嚨。
　　
　　四
　　
　　這一車西瓜有三千多斤，個個看上去都是圓鼓嚕嚕兒的。這樣的瓜，往年是不多見的，雖然往年也是一樣的品種，一樣的務作方法。但往年畢竟是往年，往年沒有今年這樣豐沛的雨水，沒有這樣冷熱適中的天氣。畢竟嘛，畢竟往年不是牛馬年嘛。更重要的是，往年的西瓜，因為胸中滿溢著自信，郭發財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上心過。一個人，不經歷失敗是很難一下子醒悟過來的。
　　去年，郭發財也種了幾畝西瓜，但年成不好，一入夏，天就死悶死熱的，瓜秧上的蚜蟲滅都滅不完。到了瓜熟的時候，瓜蛋子還沒有碗大。拉到城里去賣，可把他羞壞了。要知道，從老早老早的時候開始，沙洼洼就一直是整個瓜州出好西瓜的地方。他爹郭拐子還是大集體時期沙洼洼為數不多的幾個種瓜能手哩！排名遠在王五爺之前。上縣里開過好幾次會不說，胸膛上還戴過大紅花哩。縣里勞動模范之類的獎狀，他爹也拿回過幾張。那個名聲，大著哩。
　　
　　人活人么，一輩要比一輩強。可他如今卻種出了叫人沒眼望的西瓜，這不成老母豬晚年下仔子：一窩不抵一窩了嘛！要是爹地下有知，那多跌份哇？不栽個大馬趴才怪哩。這種愧疚使郭發財的壞心情整整持續了一年。
　　這一年他想了很多，不，不是想了很多，而是集中地把種好莊稼的事想了很長時間。在種西瓜上，他更是深刻地總結了這幾年收成一般甚至很不好的經驗和教訓。要做就做最好，種地的農民跟比賽場上的運動員是一個樣子的。
　　沒有過失敗的經歷，成功的喜悅也就無從談起。如同一個一生沒有品嘗過苦果的人，對幸福的理解，也只能是平淡的，寡味的。
　　按說哩，去年也不是什么十年百年不遇的災年。天死熱死熱的時候，只要在中午加噴兩次水西瓜也不會有什么問題。蚜蟲多，瞅個露水大的早晨，撒幾把草木灰就能頂事。可這些郭發財都疏忽了，一樣也沒有做。說到底他是沒有對那片土地上心，沒有對那一地西瓜上心。這是明擺著的。一個農民對莊稼操心不操心，嘴說了不算，收成就是最好的證明。
　　土地和莊稼都是有靈性的東西，你對它好不好，它心里都一筆一筆地記著。你對它偶然的、不經意的虧欠，它也許會暫且記在心里，但你如果真的做過頭了，它就會毫不留情地給你還以顏色。人不能虧了心，一個農民說啥也不能虧欠了自己的土地。
　　這不，奶奶的，你看看今年這瓜……
　　今天，不，馬上——他丟失一年來的自信就可以在去年受到詆毀的地方重新找到了。同時找回來的，應該還有他的尊嚴。
　　郭發財覺得，一個沒有把土地和莊稼務習到家的農民，是沒有什么尊嚴可言的。國家把土地交到你手里，你卻種出了叫人惡心的莊稼，那么你還能心安理得地在冬天到來的時候，倒在熱乎乎的大炕上大塊地吃肉？吃膩了再去喝濃釅釅的清茶？你還能每天從自己女人手里接過噴噴香的肉揪片或者肉面條飯吃？還一喋就是三四碗？這一切郭發財都是做不出來的。作為一個農民，他去年差不多把自己恨透了。盡管媳婦王巧云和兒子郭子玉在他最為沮喪的時候，再也沒有流露出責怪他的意思。在他心中的事業受到重創的那段日子里，他們對他的態度反而比以往更加地畢恭畢敬。盡管如此，郭發財還是時時有一種芒刺在背如坐針氈的感覺。雖然去年郭發財家的莊稼在全沙洼洼依然算得上排在前列的，麥子單產過了千，大麥玉米帶田，算下來也是接近一噸的高產田。但因為那幾畝碗大的西瓜蛋子，他還是覺得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事實上那是完全可以埋怨一下天氣和年景的，但郭發財卻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自己。一個農民沒有使自己的土地獲得豐收，這個過錯他只能自己來承擔。男人應該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扛起來。郭發財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種千方百計為自己的錯誤開脫的男人。他覺得那樣的男人其實離一個真正男人的標準還很遙遠，男人之所以為男人，就是要敢于并且勇于承擔一切，這一切包括正確和錯誤，成功和失敗。
　　一段砂石路走完了，這就意味著他們已經走出黃閘灣的地界了。現在，他的小四輪向東一拐，駛上了寬闊平展的柏油路。
　　猛然間，路上的車多了起來，一輛一輛的小臥車大卡車呼嘯著與郭發財的小四輪擦肩而過。走在鄉間小道上，四輪車看上去還是個東西，和來往的牛皮車呀架子車呀相比，還牛烘烘地滲出些許霸氣。一旦上了國道，它就成落架的鳳凰了，連雞也不如——整個一小角色。跟那二三十米長的貨柜車相比，簡直就是小孩手里的玩藝兒。
　　國道嘛就應該是一條繁忙的道路，一個國家有沒有活力，只要守在那些主要道路上看一看就知道了。車來車往，某種程度上就是國家繁榮昌盛的象征。郭發財在車座上正了正身子，集中了一下自己被放松的精力。一輛接一輛的汽車日——日——地從郭發財耳邊打著呼哨駛過，帶起的冷風一次又一次掀起他的頭發。郭子玉只跟他老子轉過地彎子，沒經過這陣勢。坐在裝滿西瓜的車斗子上面的他，大概有些害怕了。他從前面的鐵欄桿上小心地伸出頭來，放大聲音喊：“爸，你能不能開慢一點呀？”
　　其實郭發財的車開得已經夠慢的了，三擋，還是小油門，郭子玉感覺到的，實際上是旁邊的汽車一掠而過時的速度，他是以快速行駛的汽車為參照物了，這樣感覺到的事實上是汽車的速度。如果把目光盯在路邊的樹上，感覺到的四輪車的速度就真實了。郭發財想把這些東西告訴兒子，但這會兒他要集中精力開車，這個簡單的道理又無法用一兩句話把它說清楚，不管不問又不行，于是他同樣大聲地對兒子說：“你眼睛盯著樹看就不害怕了，哈，其實我開得并不快。要不你把眼睛閉上也行哩。”
　　這個回答顯然是不能令郭子玉滿意的，他又小聲嘟噥了一句什么，郭發財沒有聽清，但他知道兒子是個犟板筋，不會對他的任何一句話輕易地俯首貼耳。
　　于是郭發財就再不去理會自己的兒子了，他今天心情很好，就像一只裝滿了新糧的口袋，鼓囊囊的，他不想跟誰生氣，更不想找什么別扭。
　　村道鄉道上來往車輛稀少不說，車速也慢，國道就不一樣了，啥車都有，啥車都比小四輪快得多，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但郭發財的車速又不能再慢了，再慢趕到城里就太遲了。趕集趕早么，他可不想起個大早，卻趕個晚集。
　　
　　五
　　
　　郭發財要去的不是啥大城市，不過是個小小的縣城罷了。
　　可話又說回來，縣城畢竟也是城市呀，和鄉村還是大不一樣的。人多，樓多，馬路平，除了樓沒有電視里北京呀上海呀那些大城市的樓高，別的看上去都差不多。郭發財還是很喜歡這個縣城的，因為它畢竟是他們自己的縣城，就像他永遠不會嫌棄他們并不富庶的沙洼洼一樣。尤其是這幾年，城里的每條街道都拓寬了，也干凈了不少。郭發財總覺得他離這個縣城比較近，甚至覺得他與它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緣關系。每年西瓜下來賣西瓜的時節，他都有一種進城走親戚的感覺。仿佛他不是把西瓜賣給他們，而是送給自己的親朋好友，讓他們品嘗。
　　去年他開著他的小四輪去城里買瓜的時候，都有些對不住自己親戚朋友的那種慚愧心理了。買瓜的人只要來挑瓜，用手把那些瓜蛋子扒拉來扒拉去，他就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其實是敲打在他心上沉甸甸的質問。那一刻他的心忽悠忽悠地在腔子里擺個不停，好像自己真的把什么虧心的事情做下了，羞于見人了似的。但今年，他郭發財畢竟種出了比以往哪一年都要好的西瓜啦，比沙洼洼哪一戶農民的瓜都要好。
　　十天前他就偷偷地把沙洼洼的每一塊西瓜地都仔細觀察過了，無論是瓜的個頭還是外形，都沒有誰的瓜能與他老郭的西瓜相媲美。
　　那天晚上，郭發財扛了小水桶般大的一個瓜，去村后的沙窩里祭奠了父親——瓜王郭拐子。他終于種出了令自己滿意的西瓜，他也終于可以以此告慰已經長眠于地下的先人了。那時候月光很亮，像一攤銀水潑在大地上，滿世界都明晃晃的。他將殺好的西瓜整齊地擺在父親墳前的平地上，胸中明明有千言萬語，不知怎么著，那時刻他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把身上的衣服都扒光了，還是覺得渾身燥熱難捱。他索性盤腿坐在沙地上，一口一口地抽著煙，然后吐出去，讓淡淡的煙霧在月光下悠悠搖曳。他真希望父親能突然從那團煙霧中站起來，舒展開那時常緊繃繃的面容，對他說些什么。他并不想聽父親對他的任何囑咐，事實上父親就是在臨終的時候也不曾囑咐過他什么。
　　父親早就說過，一個男人的一生是不需要別人去叮囑他什么的。男人的行為無所謂對錯，你心里悟到它是對的，它就是對的，悟到它是錯的，就是錯的。男人天生具備判斷大是大非的能力，即使你是一個農民，那種能力也與生俱來。現在想來，父親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被稱為“瓜王”的種瓜能手了，而應該把他看作是一個鄉村哲人。如果他學了文化，站在一所大學的講臺上，那么他就一定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哲學家了。這一切郭發財都從父親那里秉承下來了，過了三十歲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正在向父親的心境慢慢地靠近。但在那個月光像銀水一樣漫開的夜晚，事實上郭發財更想看到的是父親那片慈祥的面容。他想看一看那個被自己稱作父親的已經老邁的男人，他只想看一看他，他什么也不想聽，什么也不想說，他就想看一看。他明白他心里是需要這種慰藉的。
　　
　　不覺間，車子已經接近城郊了，郭發財已經能感覺到城市的氣息在向他逼近。
　　郭子玉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了，探出頭來一個勁地在后面喊：“爸，爸，是不是到了，我們是不是快要進城了。”
　　郭發財無心回答兒子，但又不想叫兒子感到失望，就隨口應著：“到了，我們馬上到了。”
　　太陽從東面的地平線上被一層紅云托舉著，猛然間一躍而起，世界好像一下子變了，變得清晰了，變得透明了。前方已經能看見城里最高的那座電視轉播塔了，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偉岸。興奮從郭發財的腹部一截一截往上升，他馬上就要為沙洼洼的西瓜挽回面子了。去年城里人可把他們沙洼洼人小看壞了，而今天，你們再看一看沙洼洼的西瓜吧，叫你們好好看一看！這才是沙洼洼的西瓜。
　　郭發財抬腕看了看表，時間還不到七點半。
　　很快，四輪車又把城郊的一片村莊撂在了后面。
　　
　　六
　　
　　郭發財的四輪車被擋住的時候，他一點準備都沒有。
　　擋車的小伙子二十出頭，戴著大蓋帽，穿著明黃色馬甲，手里的停車指示牌舉過頭頂在空中那么一繞，郭發財的四輪車就不得不在他面前減速繼爾停下來。郭發財早就聽說進縣城那一段路上有擋車的，但他沒想到還不到八點鐘就讓他碰上了。路是新路，前兩年縣城往外擴展時新修的。很寬，也很平，四輪車走上去，有那么一種滑溜溜的感覺，像貼著地面在飛。這不，一滑溜一飛就給擋住了。
　　拿停車指示牌的小伙子走到四輪車跟前，用手做了個很不耐煩的動作，示意郭發財把車熄了，然后要查他的養路費。
　　郭發財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這是今年頭一次進城哩。”
　　郭發財這么說，小伙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煩了，他扭過頭去打了一個呵欠，用左手照準自己已經張圓的嘴巴拍了幾拍，然后就不怎么看郭發財了，指著路旁停著的一輛小面的說：“叫我們堵住了，誰都是這么說的，去，去那邊買去。”
　　郭發財從車座上下來，他不想跟人爭，于是就覺得這樣說下去沒有什么意義。他問多少錢？
　　“一百八。”
　　小伙子這時候點了一支煙。他也許覺得這時候郭發財應該給他遞上一支煙來就好了。那樣他的臉色至少會比現在好看許多。
　　“這么多呵！”
　　這叫郭發財為難了，他口袋里今天出門的時候總共揣了不到五十塊錢的零票子，他沒有那么多錢。再說了，一百八，說得輕巧，這差不多就是種一畝麥子的純收入哩。郭發財朝前走了兩步，想了想，就慢慢地停住了。他看了一眼從車斗里伸出頭來的兒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前年修這條路的時候，他郭發財還開著四輪車整整拉了三天石料哩。上面說是縣城要拓寬公路，促進全縣經濟發展，號召廣大農民義務投勞。說是義務，到了下面就已經十分具體地分攤到一家一戶了。郭發財拉了三天才完成那一百二十方石料任務，旁的不說，光柴油就燒了四五油箱哩。到頭來路修好了，我一年也就只走上個一次半次的，好家伙，一張口就叫我掏一百八。
　　見郭發財站著不往前走了，小伙子又走過來開導他說：“去吧，買上。買上你pKK69r+gYNLYmjPOoQSKBA==天天走，肯定沒有人再擋你了。”
　　郭發財仰起臉說：“我一個農民，我天天上城里干啥哩？”
　　小伙子將大蓋帽向上抬了抬，將兩道眉毛也向上聳了聳，很不屑地說：“反正今天……你是非買不可。”
　　郭發財突然就氣上來了，他惡吼吼地說：“我自己出了力氣修出來的路，我偶爾走一次還要向我收錢，還一收就一百八，天下沒有這樣的事情吧，你們還講不講道理啊？”
　　小伙子也有些火了，將抽了一多半的香煙甩掉，氣勢洶洶地說：“這路是你修的？你開什么玩笑呀。公家投資幾千萬哩，你修路，你修路也是在給你自己掙錢，你這次過路咱們收費是還貸，兩碼事，你把棱子倒清楚。”
　　郭發財一聽也火了，他沒有辦法不火。他說：“小伙子，話往好里說，修這條路的時候我分文不取整整干了三天，我的人、我的車、我的油料……我是出的義務，你記清楚。”
　　說著郭發財猛然記起當初完成石料任務，公家給的那張油印證明好像還在四輪車的工具箱里，就朝四輪車走過去。打開工具箱一看，那張已經油漬斑斑的字紙果然還在，就拿出來用指頭彈了幾下，使它展開了，回過頭來一邊朝小伙子走去一邊說：“你看，給你，你看看。”那樣子看上去蠻兇的。
　　這時候，面的里兩個同樣制服穿著的胖男人走了下來。一個領導模樣的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仰著頭說：“咋回事——咋回事？”
　　他的話聽上去是問那個小伙子——自己下屬的，其實是對郭發財的表現表示著天大的不滿。他的這種嗆嗆的口氣，郭發財當然聽出來了。
　　小伙子瞪了一眼郭發財說：“這個人，他沒有養路費，還拒絕買。”
　　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向前走了兩步，又很威嚴地停住了。他說：“那就補上呵，這有啥好說的。”
　　郭發財迎上來在他面前展開那張紙說：“你看，修這條路的時候，我是出過工的，拉了一百多方石料哩，我開著四輪車和我女人整整干了三天……”
　　郭發財企圖用那些話打動一下眼前這個領導，但中年男人沒有接郭發財遞過來的那張紙，而是把眼睛瞪圓了，死死地盯住郭發財滿含希望的眼睛，聲音悶悶地說：“你不買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讓我們把你的四輪車扣下來你才甘心？貸款修路，收費還貸，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嘛，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一改革開放全國都是這個樣子嘛。沒有錢怎么修這么好的路？錢從哪里來？還不是向銀行貸嘛！貸款修了路，然后收費養路收費還貸，你難道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弄不懂嗎？”
　　郭發財說：“問題是這一百八實在太多了，我今年這還是頭一次走這條路。再說了，修這條路我還出過工哩。你說收費還貸對著哩，收費養路也對著哩，可是誰來還我們農民出的工？當初不是說修好自己的路，咱們自己得實惠么。既然現在過路收錢，為啥當初要叫我們農民出工，你說為啥？”
　　這時候另一個從面的里走下來的相對胖一些的中年男人也圍了過來。
　　這樣，三個男人就在郭發財周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郭發財只要一開口，就能遭到他們中任何一個人準確而有力的反擊。
　　“什么工？義務工吧！你還知道自己盡的是義務？義務是啥？義務就是心甘情愿去干的事情，義務是不求回報的。你不要把義務和你的繳費問題扯到一起好不好？”
　　那個胖一些的男人說，看上去這個人不是領導，至少他是領導不了另一個中年男人的。但他看上去肯定是他們三個當中資格最老的。從年齡上看的確是這樣，從身體直觀印象上看，也是這樣——他老一些嘛，更胖一些嘛。
　　“現在，你繳費也是你的義務。”
　　那個小伙子接了一句。晨光燦爛地照在他閃著茸毛的臉上，他說話時的狠勁兒卻把那一臉的好看擰斜了。
　　坐在車上的郭子玉見父親被幾個人兇巴巴地圍住了，聲音一個個都是喝神斷鬼那種的，心頭便驀地襲上一絲莫名的恐懼來。他縮了縮身子，眼睛一擠，淚水撲索索滾下來了。某個瞬間，陽光在淚珠上面閃了幾閃，啪地掉下去摔碎了。
　　郭發財被一口氣堵上了，那口氣就卡在喉嚨口上，他給噎得伸了幾下脖子。他肚子里明明有一肚子話要說，有一肚子理要講，可那一團氣卡在那里，他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他們的話聽起來句句都是道理，他們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當然是有道理的了。但郭發財心里分明認為理是站在自己一邊的。修這路我出了大力了，可我的四輪車一年只走這一次呀，卻要我掏一百八十塊錢。我們鄉下修路你們城里人咋不去出個義務工？你們不出義務工你們開車走在我們路上的時候我們怎么沒要你們一分錢？我盡了修路的義務卻沒有走路的權利了。郭發財是上過中學的，他知道義務和權利這兩個東西常常是伴隨在一起出現的，只有它們一起出現的時候，這世道才顯得公平。
　　可眼下，權利顯然已經遠遠地躲到一邊去了，對他來說剩下的仿佛只有義務。
　　
　　“一百八，你掏了就是天天開四輪車來縣城也沒人再擋你了。”那個胖一點老一點的男人從兜里掏出一沓票據，在手里晃了晃說。
　　“我沒有錢。”郭發財氣呼呼地說。“我沒有那么多錢”
　　“車里拉的啥？”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說著話，轉身往四輪車跟前走去。
　　那個負責擋車的小伙子跟在后面說：“滿滿一車西瓜。”
　　見兩個圍著父親的男人又向四輪車走過來，郭子玉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驚詫地喊道：“爹，他們要搶西瓜，你快過來呀。”郭子玉叫著的時候竟然把那只沉甸甸的秤砣握在了手里。
　　那兩個男人立住了，他們顯然被郭子玉的聲音給唬了一下，但馬上他們就鎮定下來了。他們往前又走了兩步，步子邁得很小心。他們走到車跟前，那個胖一點的男人舉起手，照一只西瓜拍了拍，臉上露出一層喜滋滋的笑容。
　　那個領導模樣的男人臉上的顏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他沒有伸手拍那些西瓜，而是一個急轉身又朝那輛停在路邊的面的走過去。明擺著的，那個舉手拍西瓜的動作應該他先做才對哩，被手下占先了他當然生氣。他走過去以后，那個胖男人在后面朝他哼了一下。然后他朝郭發財喊了一聲：“嗨，你過來，趕緊繳了費進城賣你的西瓜去。”
　　郭發財走過來強調說：“我就走了這么一回……我……”
　　胖子說：“你嫌吃虧你天天走去。”
　　郭發財說：“我吃飽了撐得我天天來縣城。”
　　胖子臉變了：“你是繳還是不繳？不繳就把車扣下，一天停車費五十，你看著辦吧！”
　　郭發財知道自己硬不過，就說：“我沒那么多錢，我西瓜還一斤沒賣哩。”
　　那個舉著停車牌的小伙子已經又擋住兩輛車了，那兩個司機一下車就忙著遞煙。
　　胖子乜了乜眼睛，似乎是看了眼太陽，爾后說：“那咋辦？你看。”
　　郭發財說：“你看，修這路我真的出過工，拉了一百二十多方石頭哩。”
　　說著郭發財把那張紙往胖子面前舉了舉，郭發財希望他能接過去看一看。看一看如果不行再說，他們不看，郭發財就覺得他們以為他是在騙他們。
　　胖子沒有接，對著面前的空氣，猛然用力“吭”了一聲。
　　郭發財說：“你看一看，我說的是真的，這是證明。”說著他把那張紙又抖了抖，一陣嘩嘩響。
　　胖子臉上的肉橫著拉了一下，狠狠地道：“一百八，你繳不繳？”
　　郭發財幾乎失聲地說：“你先看一看么，我這力氣又不是白出的。”
　　胖子吼道：“你少拿條子來嚇唬我，你現在就是拿著縣長寫的條子也沒用。”
　　郭發財突然就感到腔子里空落落的了，一下子被掏空了，什么也沒有了。他捏著那張紙慢慢蹲下身子，鼻腔里一酸，又一抽，兩股眼淚哄地從眼眶里冒了出來。一時間，喉嚨，鼻腔，眼窩里全都熱辣辣的。見他這個樣子，胖子并不理睬，從四輪車上取下車搖把，徑直走過去放進了他們的面的里。沒有了搖把，郭發財的四輪車是沒有辦法發動起來的。
　　這樣一來，就沒有人再理郭發財了，也沒有人再聽他陳述自己的那些道理了。郭發財的眼睛空茫地向四下里看了一眼，兩腿突然地那么一軟，就蹲在路邊莫明其妙地流起了眼淚。太陽光水一樣潑到公路兩邊的戈壁上，白得那樣耀眼。腳下那條嶄新的柏油路，于是就襯得愈發地黑了。令郭發財沒有想到的是，它那樣黑，居然也在油油地發出一閃一閃的光來。
　　流了一陣眼淚，郭發財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了。因為他看見郭子玉正從車廂里探出半個腦袋偷偷地笑哩。這個兔崽子，老子受了比天還大的委屈他卻在那里偷偷樂。
　　最后郭發財從車上卸下了三百斤西瓜，把事情擺平了。
　　那個胖子一邊幫忙往他們車里搬西瓜，一邊堆著一臉厚墩墩的笑對郭發財說：“你這個人，早想通一些，你又何必蹲在那里淌眼淚呢。現在最沒人相信的就是眼淚，最不值錢的也是眼淚。我們吧，除了擋擋車沒啥別的權力，所以你最好不要拿別人的條子來嚇唬我們，我們可不吃那一套。說實在話吧，放你過去也就一擺手的事，關鍵是你要有一個好的態度。你說對不對？現在你的態度就很好嘛！你早些這樣做就對了，不過現在做也還不算晚。說到底你還是一個聰明人么，呵呵呵……”
　　搬完西瓜，胖子從面的前排座位上拿下搖把，扔給了郭發財。搖把磕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咣當”響了一聲。
　　郭發財已經沒有心思再爭執了，他知道他的那些道理是講不過他們的。郭發財知道他說的這些其實他們心里都明白，但他們就是不愿意給他說清楚。他不能把時間白白浪費到路上，他今天要做的就是把他的西瓜早早拉進城里，擺到城里人面前，旁的他現在完全可以不去管它了。
　　
　　七
　　
　　郭發財開著四輪車進城的時候，太陽已經又升高了一些。這會兒已經過了上班時間，街上不多幾個行人，卻也大都腳步匆匆。
　　來到菜市場門口的時候郭發財吃驚不小——他已經不是第一個來這里賣瓜的人了。而且連第二個第三個也不是。下車以后，郭子玉默默地數了數西瓜攤子，悄悄對郭發財說：“排在我們前面的，一共有十二輛瓜車。”說這話的時候，郭子玉臉上分明流露出一絲焦慮來。
　　郭發財的四輪車不得不停在了所有西瓜攤子的后面。
　　和去年相比，今年的瓜攤子是有些多了。去年的時候，郭發財最多與五輛瓜車相遇過，看樣子今年不僅是他們沙洼洼的西瓜獲得了好收成，沙洼洼以外的地方，瓜也長得很不錯。父子倆一聲不響地把車斗子里的瓜搬下一部分，擺在一片法國梧桐投下的樹蔭里。郭發財的瓜看上去胖墩墩的，一個個憨態可掬。它們湊在一起，就像一堆有說有笑的年輕面孔相戀著纏綿地擠在一起。它們蹲在大街上，又好像一群結結實實的鄉下娃子來到了城里，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扎著堆兒竊竊私語。郭發財不想讓半個多小時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破壞了自己今天的好心情，他甚至因為兒子看見了自己的哭相而不好意思面對兒子。在兒子面前流眼淚，他這還是頭一次哩。郭發財努力地不想剛才的事，為此還言不由衷地跟兒子說了兩句不相干的話，以打破那種隱隱的尷尬局面。但他的目光每一次掃過兒子面龐的時候，都能從郭子玉那對明亮的眼睛里捕捉到某種異樣的光芒。
　　郭子玉似乎在努力地從父親的臉龐上搜尋他哭泣時的痕跡。郭發財已經意識到了：兒子已經學會尋找對方的弱點了。
　　不知為什么，郭發財在心里笑了笑。
　　這時候，菜市場南門口進出的人并不多，所有的西瓜堆前都顯得無人問津。一切都拾掇停當了，郭發財就坐下來點上一支煙，靠在車輪上慢慢抽。郭子玉發現父親在有意地回避著自己目光的時候，臉上隨即露出了一層更加得意的喜色。片刻之后，他又心不在焉地擺弄起桿秤來，并故作認真地分辨著每個星號所代表的確切數量。同樣地，他也已經學會尊重對方了。尤其當對方受傷的時候。但他還是不時地用眼外余光覷父親一眼，觀察一下他面部的變化。當他發現那張臉已經由陰轉晴的時候，就在心里暗暗笑了。
　　旁邊有人用手壓噴壺往西瓜上噴著涼水，那些綠色的西瓜便像淋了雨的光腦殼一樣濕漉漉的，還不住地往下滴水。
　　另一個黑臉漢子想盡力地把自己的西瓜堆得更加高聳些，以吸引買主的目光，結果有一兩只碼上去的西瓜不怎么聽話，往下一跑，瓜堆便呼啦一聲散開了，有兩只竟然跑到了路中央，他又驚惶失措地跑過去攆，仿佛不及時攆回來，便會給人抱了去。攆回來了，依然不死心，繼續壘，不一會兒又嘩一聲散了，再驚惶失措地去攆那些跑遠了的西瓜。旁邊的人抽著煙，看著，笑一笑，啥也不說。黑臉漢子仰起臉來了，大家便一仰頭裝作正在看天上的云彩，根本沒有注意到地上發生了什么。
　　然而這表面輕松的背后，都是隱藏著一層什么的——每個瓜堆后面的主人，都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就像準備好了等待檢閱的儀仗兵，屏聲斂息，等待著自己生意開張。這時候只有郭發財看上去是悠閑的，他將煙一口口深深地吸進肚子里，停一會兒，再用舌頭卷成一個圓筒吐出來。從他把西瓜擺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有數了，他的瓜雖然不是最大的，但也不是最小的。他知道城里人不喜歡太大的西瓜，也不喜歡太小的瓜。瓜太大殺一個一家人一頓吃不掉，第二頓吃就不鮮了。瓜太小殺一個一家人一頓不夠吃，還盡是皮，不劃算。所以當面對自己那一堆大小適中十分勻稱的西瓜時，郭發財心中還是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
　　
　　郭發財種瓜賣瓜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他已經摸透了城里人的心事。說起來他還是相當佩服城里人的，城里人都是人尖子，一個賽死一個聰明，他們抱起一個瓜，搭在鼻孔上聞一聞，就知道這瓜有沒有上化肥，上多了還是上得少。他們抱著一個瓜拍一拍，擠一擠，就知道這瓜是不是抹了催熟劑。
　　這些小伎倆郭發財是不屑一用的，他種瓜都用農家肥，用古沙古土，底肥用的是油渣。他知道很多瓜農都留著幾垅不上化肥不打農藥的瓜自己吃，為了搶市場他們就用催熟劑。城里人有時候也傻，明明知道那些早熟的瓜果里面肯定有鬼，肯定是用了化學藥品催熟的，卻偏偏嘴饞，偏偏要吃，真是沒一點辦法。你就不能再等上幾天？莊稼是一天一天長熟的，不到時間肯定熟不了。就好比女人生孩子，不在肚子里懷足了月份是不會出來的，否則就是早產。早產的不是夭折就是歪瓜劣棗。可城里人就愛趕早，就是等不了那幾天。趕早的結果就是你明明吃的是西瓜，卻嘗不出真正的瓜味，你明明吃的是桃子，卻感到嘴里嚼著一團飽含涼水的棉花，吃啥沒啥的味道。這大約就是城里人的一個悲哀。郭發財覺得農民們的這種做假行徑是相當不好的，這分明是把城里人不當人看。
　　
　　八
　　
　　太陽從上到下差不多快要照到前面一座樓的腰上了，這時候從東面漸漸涌起一絲細風。風是從身后的樓道里吹來的，擦著高低不平的水泥地面，吹過馬路的時候帶起了地上的輕塵，旋成昏黃的一團，接著又旋成昏黃的一片，在踅進對面兩座樓間狹窄空地的時候，風嗚——地一聲加了速，像一匹掠過草地的栗色的馬，長長的馬尾拖在后面。
　　瓜攤子一律擺在菜市場門口南側，市場里面都是固定攤位，整年累月地被混到城里的鄉里人和下崗了的城里人租了，賣菜賣肉賣水果，沒有他們臨時西瓜攤子的位子。市場臨著一條南北向的街，北側接近鬧市主街，人流多，擺攤子阻礙交通，公家不讓。不讓擺就挪個地方嘛，也就是幾步路，不會累著。你說你一個農民，你來人家城里阻礙人家交通，這算怎么一回事嘛？不能叫城里人小看咱農民一點禮法都不懂。事實上咱們農民中的大多數還是很在意個人修養的，只是城里人總喜歡用那種門縫里擠出來的眼光看人，以偏概全，這家伙相當地要命。這樣一概而論地去看待一個群體，完全是因為城里人的過錯。事實上城里人很多都是從農村來到城里的，進了城里就以為自己是擺在宴席上的一盤大菜了。郭發財就認為太把自己當盤菜的人，到時候很有可能弄得連一道鄉村野味也不是了，這就是這號人最大的悲哀，也是他們最大的失策。事實上城里人沒有理法的也還不在少數。去年夏天郭發財就在環城路一個路口上看到一起車禍：一輛高級小轎車撞上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年人，肇事的年輕司機不趕緊送血泊中的老人去醫院，卻站在路中間大喊：“讓她死，老子有的是錢，死了我按國家規定賠她最高命價。”幸虧當時有人及時打了１２０，肇事司機竟指桑罵槐地說急救中心是一群多嘴的叫驢，要不是１１０及時趕到，不知道他還要說多少難聽話哩。后來聽說那個老年人送到醫院不久就因失血過多死了……他覺得這個司機不應當只是賠兩個錢就完事。但事實上他聽說的完全是這回事：那個司機的確只賠了幾個錢就完事了。聽說司機是城里一個什么公司的老板，錢多得呔。一條人命在城里就是這么簡單，簡單得叫人害怕又心寒。城里人實在多哇，死一個人是換不來多少同情的眼淚的，不像在農村，有人去世了，聽到嗚咽的嗩吶聲全村人差不多都要跟著嘆幾聲，或許還會流幾滴眼淚，雖然不一定都是從心底里涌起的真正的悲傷，但畢竟是難過了一回呀。難過就代表著對這個人的懷念，那么多人難過代表那么多人在意這個人的離去。這樣想來，一個人死在農村遠比死在城里要幸福得多。
　　太陽說升，嘩——就升起來了。
　　陽光從樓頂上潑過來，立時火烘烘的。夏天的酷熱從上到下慢慢逼近，郭發財卻沒有一點因酷熱帶來的煩惱，相反地他卻希望這天再熱一些。其實他的心情和這里的十幾個瓜攤主人是一樣的，天熱好賣瓜，就像冬天到了棉衣暢銷一樣。郭子玉在車頭上坐了一陣，城市的風景已經鉆到他心里去了，對面的街道上傳來嚯隆震地的音樂聲，那些經過加工的音符在樓宇間上躥下跳，空氣便顯得更熱了。
　　郭子玉繞著西瓜堆轉了三圈，看了三回躺在瓜堆上兀自抽煙的郭發財，三次都欲言又止。第四次轉到父親跟前的時候，郭子玉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用手擰了擰已經泛紅的小鼻頭，囁嚅著道：“爸，我好像是渴了……我咋老是覺得嘴干哩。”
　　郭發財眼睛盯著遠處，沒有看兒子。事實上他心里正在專注地想著一些事情，他只是那樣想著，并不想有個什么結果，于是心里就空空的。郭子玉的聲音是那樣小，一派做賊心虛的樣子，郭發財怎么能夠聽得清楚呢？但郭發財自己也感覺到熱了，雖然他躺在太陽暫且照不到的地方，他身上的每一塊皮膚幾乎都被冒出來的汗弄得濕涔涔的了。他把王巧云為他洗過無數次的那件白襯衣脫了下來，上身的肌肉就不可抑止地彈了出來，它們看上去黑黑的，瓷瓷的，發著油亮的肉色紅光，泛著一層鐵或者紫銅才有的質樸而強硬的美感。
　　郭發財已經抽了五棵煙了，他抽得很慢，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只有城里的閑人才會這樣慢兒消停地抽著紙煙消磨時光，一個農民只能對這樣的生活心存奢望，望洋興嘆。但是只要有空，抽棵煙放松一下心情郭發財還是能夠做到的。
　　住在城里的人不種地，不會去關心長在地里的糧食和蔬菜。他們甚至不知道種一茬麥子要澆幾次水，撒幾次肥。他們關心的是菜市場，是超市，是物價，是工資和獎金。郭發財捋起襯衣角，抹了抹淌到脖子里的汗水。一棵煙又抽完了，長長的煙灰松散地塌落下來，掉在腳地上，只有那段黃色的過濾嘴還原封不動地叼在他的兩瓣嘴唇之間。
　　郭子玉對自己的失敗顯然很不高興，他已經是一個十三歲的男人了，男人長到十三歲，自尊已經開始在他心里萌動，沖撞。他不能夠容忍別人無視他的存在。但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的確是被父親忽略了，為了挽回一點什么，他不得不又一次憋紅了臉，朝郭發財走近一步說：“爸，剛才……我說我可能是渴啦！我真的嘴很干很干。”
　　這一次郭發財聽到了，他聽兒子說渴了，而不是說餓了，他很高興。其實郭子玉說他餓了也是沒什么的，他同樣高興。
　　郭發財用手指夾起過濾嘴，還舍不得丟掉似的夾得小心翼翼。他說：“那咱們就殺一個西瓜吃。”
　　說完郭發財又把那只早已熄滅的過濾嘴重新叼在了嘴上。他竟然沒有發現那只煙頭早已經熄滅了，郭子玉當然也懶得提醒他。
　　郭子玉沮喪地原地扭了扭身子，做出了一個極不情愿的動作，因為幅度太小，郭發財又恰好別過臉去了，根本沒有看見。郭子玉其實是不愿意吃西瓜的，西瓜再好，他也已經開始厭惡了。在他們沙洼洼，渴了他只能喝涼水吃西瓜，別無選擇。而到了可以花天酒地的城市，他的選擇立刻變得豐富起來了。他的目光已經越過了西瓜，他此刻渴望的是可樂，是雪糕，是冰淇淋。這些東西已經叫他不能自制地欲望橫生。還有，他的耳朵里已經清楚地聽到別人為他無數次描述過的電子游戲音樂了，在揚聲器的轟鳴中，城市的一切正在醒來，他心里的許多隱藏起來的夢想也正在從黑沉沉的睡夢中復蘇。這時候的郭子玉，胸膛就像一面大鼓，無形的欲望之錘正在鼓面上叮叮當當地敲個不停。
　　郭發財見兒子沒有動，就從屁股后面滾過一只大個的棒子瓜，抽出明光锃亮的殺瓜刀，哧地一下，兩瓣鮮紅的沙瓤西瓜便擺在了草席上。這個動作過于敏捷了，郭子玉在父親面前不得不顯出目瞪口呆的樣子來。
　　郭發財說：“渴了就吃，你在這里吃，其實就是在給咱的西瓜做廣告，廣告作得好，才能賣得快。來，咱們一人一半。”
　　
　　郭子玉都快要哭出來了，他的想法一再地被郭發財曲解。他想他跟著他進城的主要目的他應該是知道的。他剛剛說他渴了，其實并不是他真的渴了。即使是真的渴了，也絕對不是為了吃半個西瓜。要吃西瓜他根本用不著向父親開口，拿一個過來一刀殺了張嘴就喋。他早就不稀罕這些呆頭呆腦的西瓜了，可父親卻把它們當成寶貝一樣侍候。郭發財噗地一聲將叼在嘴里的過濾嘴吐掉，用刀尖挑起一塊鮮紅的瓜肉，準確地送進了張開的大嘴里，一閉，兩條淡紅的瓜水便順著嘴角歡快地流了下來。
　　郭子玉則不然，他一抿嘴，感覺有什么東西熱乎乎地從眼眶里擠了出來，他趕忙一個側身朝四輪后面躲了過去。
　　
　　九
　　
　　大約十點半的時候，瓜市就要開張了。兩個穿灰色制服的工商員從菜市場大門口走了出來，郭發財知道，他們這是來收費了。他們已經不是去年在市場上收費的那一男一女了，而是兩個歲數很輕的小伙子。其中的一個還戴著眼鏡，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一個攤子十塊，他們已經從第一個攤位開始收。有幾個攤主兒就顯得很驚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還不時地摸一摸兜兜。收費的和繳費的總是這樣，一個要收，一個就變著法子不想繳。到最后還是繳了，并且一分也不少。郭發財覺得那樣驚悚其實沒有必要，他收你給了就是，你賣瓜他收費，這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沒有誰為難誰的意思。
　　繳完費，那個黑臉漢子心氣就不順溜了，也許是他剛才辛辛苦苦壘起來的瓜堆散了幾次的緣故，他開始發起牢騷來，聲音不大，但又想叫身邊的人都聽到。
　　“媽的還沒有開張哩就來收錢，真不是人日的貨。”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兩個工商員已經走遠了，他其實不想叫他們聽到。他希望有人接上他的話茬，把話題引開，挖深。但是沒有人接，有人不屑，還有人用鼻子嗤了一聲。
　　郭發財就嗤了一聲，那一聲還特別地響，他討厭一個人在人家背后說這樣的話。很顯然黑臉漢子是想用這句話來引起大家的共鳴，但卻沒有一個人迎合他。黑臉漢子不得不朝遠處唾了一口，失望地繼續擺弄自己的西瓜。
　　第一個顧客就在這時候不期而至。她是一個身材高大衣著講究的中年婦女。她先走到第一個瓜攤前，問了一聲西瓜多少錢？還沒有等攤主回答，她的腳步已經挪到第二個西瓜攤子上了。這個攤主馬上漾起一臉笑迎了上去，嘴里連忙說：“五毛，一斤五毛，可甜哩。”
　　女人有些吃力地在他面前蹲下身，把手包從右手遞到左手里，伸出右手將面前的西瓜挨個摸了摸，又嘣嘣拍了兩下那只最大個的，邊拍邊說：“這瓜，熟了么？”
　　攤主馬上蹲下身說：“包熟包甜，不熟不甜不要錢。你稱多少？”
　　女人瞟了一眼攤主臟兮兮的上衣，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這一挪問題就出來了，女人再一次蹲下身子的時候，粉色連衣裙背后的拉鏈經不住兩只大乳被膝蓋向上有力地一頂一托，噗一聲炸開了。也許是為了束身的原因，拉鏈特別地長，上身特別地緊，這一炸，不僅后背中央那一道開了，連兩個肉嘟嘟的肩膀頭也完全徹底露了出來，連緊緊束在身上的乳白色胸罩也被十來個瓜攤主人集中過來的目光看到了，同時看到的還有半塊白晃晃的奶子。郭發財當然也看到了，看得他心咚咚直跳。女人急忙起身，背后的拉鏈又開大了一些，多肉的脊背又露出了白花花一大片，十分耀眼。女人臉騰地紅了，三步并作兩步朝旁邊剛剛開門的一間理發店跑去。
　　這邊攤主仍在后面喊：“喂、喂，你稱不稱了呵？喂——”
　　后面十來個瓜攤主人哄一聲，笑炸了窩。第一個顧客就這樣流失了，笑聲里，大家不免流露出一些遺憾。郭發財笑得很拘束，他只將嘴唇咧了咧，呵呵的聲音還有多一半停留在自己的腔子里。郭子玉先頭是背對著這個場面的，聽見了一大片笑聲，他才扭過頭來，結果他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女人跑動時晃動著的白花花的脊背，屁股扭得極像馬臀，他就笑了。呵呵呵，笑得像匹草灘上撒野的小公馬。
　　郭發財為什么笑得要比別人拘束一些呢？不，一開始他是將嘴巴完全張大了的，但笑到一半的時候，他就收住了。他笑不出來了，他突然覺得剛才那個黑臉漢子反對那兩個人收費是有道理的。別人就不說了，他郭發財是在賣自己地里種出來的西瓜呀，他種地他已經繳過農業稅和上面各種統籌費了，他把自己地里種出的東西賣掉，還要再交一次錢。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以前這樣的事情郭發財從來沒有想過，他覺得只要是上面讓收的，就一定是合理的。但有了一早上車被擋的那檔子事，他心里猛然間就多出了幾道彎彎。看樣子，這上面并不一定都是正確的。既然是過路收費，那為什么當初要讓農民出義務？農民種地納稅，為什么納了稅的土地上種出的東西在拉出來賣掉的時候還要繳費？這樣一來，郭發財臉上的笑看上去當然就拘束了，到后來甚至僵在了臉上。原來在他的生活中，有這么多實實在在的問題他竟然沒有答案。甚至連這些問題都是他剛剛才意識到的。
　　
　　十
　　
　　蕩漾開去的笑聲還沒有完全歇息，就被走過來的另外三個女人踩出的舒朗的腳步聲給撅了回來。這三個人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把瓜攤子前面的陽光都震碎了。她們不是一起的，但相互之間看上去并沒有多少距離，個個臉上都是一片濕漉漉的溫潤的亮色。
　　她們分別在三個瓜攤子前面站定了，伸出白皙的手，很巧妙地拍拍面前的西瓜，就像在化妝店的柜臺前挑選著適合自己的護膚品，顯得相當精心。她們好像不大在乎西瓜的價格，只是輕聲地問一聲，“好吃不？”當然也是問得有心無意的。
　　郭發財注意到了，她們中最年輕的那個手指頭特別長，像春天剛剛出土去了皮的白蔥，顯得水汪汪的嫩。這時候，第一個蹲下身子、也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提高聲音問，“這西瓜上沒上化肥？”還不等回答，她就抱起一只西瓜放到鼻子下面嗅了起來。郭發財看見了，她是對著西瓜的瓜柄處嗅的。這一嗅，麻煩就出來了，瓜攤的主人剛剛把“沒上化肥”的話說出口，女人就把那只西瓜從鼻尖下面挪了過來，重新放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她瞟了眼瓜的主人，笑笑說：“上了，絕對上了，還上得不少哩，這可瞞不了我。”
　　話音一落，另外兩個女人也從面前的西瓜攤上起了身，開始向排在后面的瓜攤子靠過來。城里人買瓜就是這個樣子的，不挑完所有的瓜攤他們就不會滿意。生怕剛剛成交，卻發現自己不菲的價格買到的東西，卻不是同類當中最好的。城里人怕吃虧就像害怕下崗一樣害怕得提心吊膽。郭發財看見那個長著白蔥一樣手指頭的女人一連走過了幾個西瓜攤，朝自己這邊走過來，完全不把那些瓜攤主們的挽留放在心上。
　　郭發財的心有些慌亂，沒有想到的慌亂。他下意識地將剛才郭子玉拒不肯吃的那一半西瓜往前推了推，儼然學生向老師遞交答卷的樣子。女人的腿也和手指頭一樣白，一樣長，雖然隔了層絲襪，但那種光滑的富有質感的皮膚依然能夠看得一清二楚。女人露在皮涼鞋前面的腳趾也非常地整齊，像一件精心加工過的藝術品。
　　這一切都很真實，就在他的眼前，郭發財阻止不住自己的目光去作這樣的欣賞，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去作這樣短暫的感嘆。有半秒左右的時間，他甚至想到了郭子玉的母親、他的已經過了三十五歲的女人王巧云，他把她們放在心里的某一個地方作了一個比較，但這念頭只能是一閃而過，沒法比，也不能比。這時候他聽見面前的女人說話了。
　　“這是沙洼洼的西瓜？”
　　郭發財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郭子玉已經說話了：“是沙洼洼的，這是全沙洼洼最好的西瓜。”
　　女人臉上漾起一片淺淺的笑意，面容便從里到外透出一層粉紅來。郭發財抬起頭來說：“我們就是沙洼洼的，這瓜是我們自己種的，你吃，可甜了。”
　　說話間郭發財已經把一牙鮮紅的西瓜遞了過去。女人向上提了提長及膝蓋的藍裙子，并沒有接他手里的瓜。女人伸手拍了拍腳邊一只瓜，說：“這瓜沒上化肥吧。”
　　
　　郭發財說：“你嘗一口。”
　　女人又說：“該不是催熟的吧。”
　　郭發財又說：“你嘗一口，嘗一口就啥都知道了。”
　　女人抿了抿嘴說：“不用了，我要一百斤。”
　　郭發財今天的第一筆生意就這樣做成了，付錢的時候，郭發財一下子就被女人身上的香味包裹了，香味似是淡淡的，卻又那樣強烈。他弄不清它是從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還是從她套在手腕上的小包里散發出來的。因為她的一切都被一層芳香籠罩著的。女人叫了一輛三馬子將西瓜拉走了，郭發財幫她將西瓜搬上了車時，她清脆地對他說了聲謝謝。女人離去的時候，從背影里能看出她異常大方的步態，她身上的裙子無論款式還是長短，都相當得體。好一會兒了，從郭發財眼神中都能捕捉到那種鞭長莫及的惆悵和恍然。
　　另外兩個女人經過千挑萬選，一人只買了一個西瓜。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推移，賣瓜的序幕已經被這先后而來的四個女人拉開了。盡管第一個因為裙子拉鏈炸開而窘迫得沒有買走一只西瓜。
　　瓜市就這樣開張了，太陽也跟著火烘烘地跳躥起來。剛才還在樓宇間徘徊的風，這時候也不知了去向。叫郭發財沒有想到的是，排在他前面的幾個瓜攤主人也打出了沙洼洼西瓜的招牌，他們根本不是沙洼洼人，他們卻扯開嗓子吆喝起來了。
　　“沙洼洼西瓜啦嗨，又大又甜的西瓜，沙洼洼西瓜便宜賣了哈。”
　　郭子玉也敏捷地留意到了這一點，馬上從四輪車頭上跳下來，湊過來蹲下身子對郭發財說：“爸，他們好像不是沙洼洼人吧，他們哪里來的沙洼洼西瓜？“
　　郭發財把一直叼在嘴上土黃色煙屁股呸地吐到地上，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喊破嗓子也沒有用，不是沙洼洼西瓜，難道他一叫喚就能變成沙洼洼的了，哼！”
　　很快郭發財和郭子玉都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兒，他們一吆喝，好幾個來買西瓜的人就向他們的瓜攤子圍了過去，有一個稱了，大家就不再問這問那了，也來不及挑選，也不管有沒有上化肥，反正前面已經有人稱了，拿起來拍一拍就買走了。這樣一來，郭發財的攤子反而給冷落了。排在老前面的看見大家都往吆喝著沙洼洼西瓜的攤子上擠，再有人走過來，也拍著手里的西瓜叫起來：
　　“沙洼洼西瓜嘍——哦，個大皮薄瓤甜嘍——哦，不熟不甜么不要錢嘍——哦。”
　　不一會兒，這里擺著的西瓜就都變成沙洼洼西瓜了，仿佛唯獨郭發財的不是。這時候已經差不多到了中午下班時間了，882224065a4b552de52e782daf59e6a7城里機關坐班的干部都有提前半把小時溜號的習慣，天氣眼看著又這么熱，買個西瓜自然成了不錯的選擇。甚至有兩個瓜攤子還被一個單位里秘書模樣的年輕人叫了去。大約是單位要給職工分點西瓜，搞一搞福利了。去年郭發財就給水電局的職工分過西瓜，他們沒嫌他的西瓜蛋子小，他們都說只要甜就好，只要沒上化肥就好，價錢也還可以，所以到現在郭發財還特別感激水電局那個瘦得麻稈樣的戴眼鏡的秘書小伙子，他當時多給了他一蛇皮袋西瓜，他堅持不要，全都給他算了賬付了款。按份分完西瓜，他還給了郭發財半包中華煙。當時他都不好意思接，小伙子硬是塞進了他的口袋里。還說現在農民掙個活錢不容易，在你們身上克扣是沒有道理的。這個小伙子的言行一下子就改變了城里人在郭發財心目中的印象。
　　
　　十一
　　
　　郭發財自從賣出去那百十斤西瓜以后，攤子前就再也無人問津了，別人的叫賣顯然使他們的西瓜占了上風。于是郭發財就特別地盼望那個穿藍色短裙子有著修長雙腿的年輕女人，在這些所有挑選沙洼洼西瓜的人當中，唯有她是識貨的。也有人對那些個頭特別大的外地冒充沙洼洼的西瓜提出了質疑，他們就馬上解釋說：“今年天好嘛，雨水兒足么，所以瓜個兒長得大。大了好哇，皮少瓤多，買了吃劃算吶。”
　　幾個回合過后，又一口氣憋在了郭發財肚子里。肚子里憋滿氣，臉色就不好看了，只有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不知道應該把這氣撒到哪里去，事實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生氣，也不知道這個氣他生得有沒有必要。
　　郭子玉這時候也識相地躲在四輪車頭上，認真地擺弄起方向盤呀油門呀離合器呀這些玩藝來，他知道，要想開著這鐵家伙滿世界亂跑，這幾樣東西是什么作用以及如何操作是一個機手必須首先掌握的。擺弄了半天，看見自家的瓜攤前冷清得門可羅雀，和人家門庭若市的熱鬧場面一比，又想起父親早上進城時受的委屈，郭子玉就沒有擺弄機械的興趣了。他看了眼父親的臉，就更覺得自己應該跟父親同仇敵愾。
　　又過來幾個人的時候，郭子玉竟然就喊了一嗓子：“西瓜嘍，又甜又大正宗的沙洼洼西瓜嘍。”
　　郭子玉的喊聲果然有效，其中的一個就被喊了過來。郭發財回頭用贊許的目光瞅了眼兒子，郭子玉不失時機地又喊了一聲。郭發財揮起明晃晃的殺瓜刀哧哧幾下將那半個西瓜切成均等的五牙，然后揚起聲音說：“來來來，先嘗后買，正宗的沙洼洼西瓜哦。”
　　沒有想到他的聲音和兒子的吆喝聲竟然合拍，大有一唱一合之勢。剛剛走過來的矮個子男人接過郭發財遞過來的一牙西瓜吃了幾口，對旁邊的另外一個男人說：“嗯，老王，這瓜不錯，甜，沙，真沙。”
　　這兩個男人各扛了一袋子滿意地走了。郭發財數錢的時候，郭子玉覺得這中間自己的功勞不小，就試探著對郭發財說：“爸，我們中午吃啥。”
　　郭發財想也沒想就說：“西瓜泡干饃。”
　　聽到郭發財這樣說，郭子玉就認定自己的希望又一次在父親面前落空了。他乜一眼掛在車欄桿上的那個裝了五個干饃饃的黃書包，恨不得找個深不見底的地洞把它扔進去。沒有了它們，父親今天會不會只吃西瓜不吃別的？郭子玉想了想，覺得他爸郭發財這個人，做出這樣的事很有可能。他一向的主張是不該花的錢一分不花，過日子能省就省。買瓜不是啥力氣活，光吃個西瓜完全可以應付到下午回家吃晚飯，況且書包里還有那五個早就準備好的干饃饃哩。
　　城市的風熱騰騰地擁著擠著，把大大小小的街巷塞得滿滿當當，感覺喧鬧無比。郭發財突然決定去轉樓，他不想在市場這里守株待兔了。不轉樓恐怕不行，真不行。照這樣的速度，趕天黑之前他根本沒有辦法把這一車西瓜買掉。
　　所謂的轉樓吧，就是把瓜車開到家屬區的樓下，送貨上門。那樣自己雖然累一些，但方便了城里人買瓜，自然賣得會快一些。
　　轉樓的地方郭發財選擇了遠離菜市場的南宛小區，這個地方離城區主要街道比較遠，中午時分顯得異常安靜。這會兒正是做午飯的時間，樓間的空地上飄滿濃濃的油煙香味。米飯的味道最為清晰，當然，青椒炒肉哇，西紅柿炒蛋哇這些菜的味道也能夠分辨得出來。這其中，還有一絲糖醋溜魚片的味道，某一戶甚至燉了雞，因為雞肉的香味也夾雜在里面。郭發財張嘴扯著嗓門吆喝的時候，那些從樓上各家窗戶里飄蕩出來的香味緊緊纏繞在一起，像小偷一樣飛快地鉆進他的口腔和鼻腔里，像有無數根繡花針射進來，刺激著他的味覺，使他的腸胃里一浪浪翻騰起饑餓的波濤。
　　郭子玉也跟著父親吆喝了兩聲，兩聲過后就立刻偃旗息鼓了。在他眼里，今天的時間無疑已經被拉得相當長了，對眼前的一切，他已經悄悄地產生了厭倦。雖然四輪車停在一處陰涼地里，但郭子玉還是像一棵霜殺過的秋菠菜一樣，焉兮兮地吊在車廂一側，顯出無精打采的樣子。
　　此起彼落的炒菜聲和抽油煙機的嗡嗡聲在空曠的樓宇間轟響。郭發財走到樓下吆喝了兩聲，又走過來看了眼郭子玉。當他看見他嘴唇上隱約泛起了一層干皮的時候，就有些心疼起兒子來了。他想趁這會兒人少，先吃點東西。
　　又一只西瓜被一刀分為兩半，鮮艷的瓤口露了出來。郭發財叫兒子拿過裝饃饃的書包，郭子玉的動作十分地不情愿，他把裝饃饃的書包丟在郭發財腳邊，泛著白皮的嘴唇立刻又撅了起來。這個舉動像鳥一樣落在了郭發財的眉心里，但他沒有出聲。
　　
　　郭子玉向前邁了兩小步，囁嚅著說：“爸，在家里餓了就吃西瓜泡饃，到了城里，你咋還叫我吃西瓜泡饃哩？我……在城里，一見西瓜嘴里就發苦，就頭疼。”
　　郭發財剛剛吞進去的一口瓜，噗地一聲噴了出來，他咧開大嘴呼嗵呼嗵地笑了。其實他已經猜透兒子的心事了，在笑的間歇，郭發財從口袋里摸索出幾張一塊的零錢遞給兒子。郭子玉的臉色馬上就變得笑嘻嘻的了。
　　郭發財又笑了兩聲，這才對已經露出笑臉的郭子玉說：“去，給你一個小時時間，你上街上自己吃去，想吃啥，你就吃啥。”
　　郭子玉因為這突然的興奮，竟然愣了幾秒鐘。轉過神來之后，他哎了一聲就撒開腳朝主街上跑去了。郭發財在后面又喊：“別走丟了，哈——”
　　說完，郭發財就動作麻利地在已經挖成碎片的半只西瓜里泡了一個干饃，用小匙搗了搗，低下頭呼嚕呼嚕地吃了起來。
　　
　　十二
　　
　　一個小時后郭子玉心滿意足地回來了，他居然討好似地給郭發財買了一只五毛錢的雪糕。在郭發財將雪糕搭到嘴上的當兒，郭子玉抱起地上的半個西瓜，泡了半個干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郭發財看著兒子不大雅觀的吃相，張嘴在乳白色的雪糕上嘬了一口，佯作納悶兒地說：“咋……你沒去吃飯？”
　　郭子玉一愣，又靈機一動，哽噎著咽下嘴里的東西說：“吃了，吃過遛了一陣我又餓了。”
　　郭發財有點不相信，又嘬了口雪糕說：“你吃的啥？”
　　郭子玉這次連頭也沒有抬，說：“牛肉面。”
　　郭發財一聽心里就有底了。按兒子的飯量，一碗牛肉面下去也就差不多啦，個把小時也不至于餓成這相。他知道兒子肯定沒有吃飯，省下錢干別的了。但他從兒子臉上看到了滿足的神情，所以他心里也是滿足的了。不管兒子去干了什么，反正他把錢肯定花在了他想花的地方，就是餓一回肚子又有何妨呢。他不想責備它。其實兒子的心事他一開始就猜著了，今天他本來就想著為兒子滿足一下愿望的，畢竟今年是個少有的豐收年么。盡管今天有幾件事情讓他思來想去很不順心，但在兒子面前，他還是想保持一種姿態。所以再看兒子狼吞虎咽的吃相時，郭發財心里便漾起一片明朗朗的溫水。
　　畢竟兒子已經知道為自己的父親買一根雪糕了嘛！這是很能說明一些問題的。
　　轉樓的效果果然不錯，四點多鐘，一車西瓜已經所剩無幾了。郭子玉的吆喝聲像鳥叫一樣在正午的空氣中清脆地回響，甚至比淋了水的西瓜還要新鮮。樓與樓之間，塞滿了厚厚的空氣，它們被陽光的熱量一層層壓下來，又瓷又結實，碰到人身上都硬邦邦的。這一片已經差不多了，郭發財把車開到了住宅區與主街搭界的一個路口，那一片樓房少，視野相對開闊一些。
　　這幾個西瓜賣掉賣不掉已經問題不大了，重要的是郭發財也想借此看一看街景。他的心情已經回轉過來了，就像遮住太陽的云，云走了自然又會陽光燦爛。是哇，又是差不多半年沒進縣城了，仔細地看就會發現縣城又發生了一些變化。僅這條街上，就有幾棟原先的舊樓被重新貼上了瓷磚，看上去明光耀眼。幾處大小不一的空地也種成了草坪，街中心往年一直干涸的噴泉池塘里也是一片碧水。在那一處最大面積的草坪中央，豎起了一座銀色的城雕，給人一種蒸蒸日上的感覺。向城西邊看，最惹眼的就是化肥廠的高煙囪，據說這是縣城效益最好的一家企業了，每年給縣里弄不少錢。
　　一看到化肥廠，郭發財心里就泛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城里人一年四季沒明沒夜地開動機器生產著化肥，又把化肥一袋袋運到鄉下賣給種地的農民，農民就用它們種植糧食和蔬菜。農民再把生產出來的糧食和蔬菜拉到城里賣，然而城里人卻對用了化肥的東西特別地反感，說那不是綠色食品，背地里還說，現在的農民一個比一個狡滑。
　　城里人一方面可勁地向農民宣傳自己生產的化肥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無污染，一方面又對用他們生產的化肥種出的糧食和蔬菜提出種種質疑。無辜的農民們對這種無端的猜測和挑剔只能是有口難辯，聽之任之。化肥把地也弄饞了，你不上化肥它就不給你長莊稼。上了化肥，你就得在忍受猜疑的同時，再忍受收購者拋出的低價格。這種局面看似有序，事實上卻是無比混亂的。郭發財就想，是不是城里的大官大干部也應該想一想這個問題。城里人鄉下人其實都是一家人，沒有必要弄得箭拔弩張的。
　　這一想又讓郭發財想到了早上四輪車被擋的事，他還是覺得理在自己手里攥著，可惜沒有人跟他講這個理。還有賣瓜交費的事，這是他已經上過稅的土地上種出來的西瓜，他拉出來把它們賣掉卻不得不又一次交點錢。如果不細想，這似乎是合理的，一細想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看樣子，農民自己的事情只能由自己來想。城里人大多不會去關心農村，更不會去關心農民。如果說他們中有許多人也在真誠地幫著農民一把的話，他們的手也只是伸向農民的錢袋子。
　　眼前的城市是真實的，寬闊的街道，綠色的草坪，三三兩兩的汽車，來去匆匆的行人，眼花繚亂的商鋪，高矮不一的樓房，這種簡單和喧鬧代表著某種繁榮。郭發財坐在四輪車的駕駛座上，慢悠悠地抽著煙，看著眼前的一切。對于這座小城，他是一個局外人。但他與它的聯系又是千絲萬縷的。他需要的很多東西都要進城來買，他種出的糧食和蔬菜要賣給城里人吃。這種關系異常復雜，郭發財弄不清這其中的原委。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車斗里的郭子玉，兒子的目光同樣顯得迷離，城市的一切正從他明亮的眼睛進入他的心靈，誘惑是非常明顯的。令郭發財奇怪的是，城里的女人個個看上去都那么風姿綽越，無論年輕的還是年齡稍稍大一點的。每一次她們撐著陽傘從他眼前掠過時，郭發財都難免會在心里產生一些心猿意馬的遐想。她們隱藏在裙子里隱約可見的身體，她們筆直的腿，修長的手指，白皙的胳膊以及涂成彩色的雙唇，彎彎的雙眉以及被淡藍色眼圈襯托著的眼睛，都會使他在短暫的時間內忘掉一切。
　　郭子玉看了一陣，突然對郭發財說：“為啥在城里上一次廁所還要收三毛錢？”
　　郭發財被兒子突然的發問噎住了，顯然兒子也在想著一些什么。
　　郭子玉沒有等到父親的回答，并沒有感到失望，繼續問：“為啥城里賣東西吃飯玩電子游戲干啥都要錢？”
　　郭發財覺得這個問題是可以回答的，便說：“因為你是買人家東西嘛，因為你是吃人家的飯嘛，因為你是玩人家的東西嘛。”
　　郭子玉馬上回應道：“那一次代村長領著呂鄉長和縣上的一個技術員到咱們家，吃咱們家的雞，喝咱們家的酒，最后咋一分錢沒掏就走了？”
　　郭發財愕然瞪大了眼睛，這個問題確實叫他一時沒有辦法回答。
　　郭子玉接著又說：“他們在咱家后面還大大地屙了兩泡哩，哼，我在他們城里廁所只尿了一泡尿，還不是隨地大小便，那個老女人就要收我三毛錢，少一毛都不行。”
　　郭發財心里一下子就被一塊東西堵住了。這本來應該是讓他十分自信的一天，這一天他應該順順當當地過去。但現在看來，這一切都被打亂了。郭發財覺得自己的胸腔里毛毛糙糙的，很想吼兩嗓子，卻又沒有辦法吼出來。他不光回答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些疑問，甚至連自己兒子的問題也回答不了。早晨剛剛起來的時候，他還為自己能種出這樣的西瓜感到沾沾自喜哩，而現在他又覺得自己其實很沒用，活到這把歲數了，還沒有活明白。一種失落像一根線一樣穿過他的心房，讓他的身體一抽一抽的。
　　
　　十三
　　
　　正午過后片刻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太陽很快向西移去，另外的半邊天顯出一種少見的深藍色。城里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變化。車廂里僅剩的十來個西瓜，懶散地躺在草席上。郭子玉已經有些累了，他早已停止了發問，鎖起眉頭，將兩片泛著白皮的嘴唇重又緊緊合在一起。
　　他也不知道沉默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郭發財本來打算今天賣了西瓜之后，要帶兒子下一頓館子的。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那個心情了，他埋在肚子里的壞情緒已經泛上來感染了兒子，而兒子的發問又讓他的壞心情雪上加霜。他原來以為自己在沙洼洼，有老婆有兒子，地里種著麥子種著玉米種著西瓜，他應該幸福著哩。可今天這感覺卻不一樣了，他根本是把很多事情想岔了，有的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他突然有了某種被欺騙被蒙在鼓里的感覺。
　　
　　當街拐角處的三角地帶一個名叫西部大酒店的招牌躍入郭發財眼瞼的時候，他還是覺得應該領著兒子去那里美美喋一頓。他知道午飯時候兒子的錢花到什么地方了，從心底里說，他給兒子那幾塊錢，其實就是想讓他放縱一次。但作為父親，郭發財是不能明說的，他認為這種偶然的放縱不能等同于縱容。他覺得應該叫兒子知道這世界是怎么回事，比如電子游戲機，早些知道了，或許他就不把它當回事了。
　　郭發財和兒子花了五十元，要了四道菜，父子倆歡欣地吃著，吃得一頭一臉都是汗。
　　吃完飯，郭子玉的心情沒有前面那么沉重了。抹掉臉上的汗，呼地露出了一臉健康的紅光。但郭發財自己反而變得愈加心事重重，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這是怎么了。
　　回家的路上，郭子玉坐在車斗子里，懷里抱著父親為母親買的兩只扒雞腿，他奇怪雞腿的香味竟然能從塑料袋里擠出來。他雖然已經吃得很飽了，但他還是希望母親在吃扒雞腿的時候，能再分給他一只。
　　車里最后剩下的那幾個西瓜，居然在他們吃完飯走出酒店的時候被人買走了，這是郭發財沒有想到的。他在心里粗略地算了一下，今天他口袋里已經裝上了一千多元的現票子。不僅如此，他還為兒子滿足了玩游戲機和下館子兩個心愿。他還為自己的女人賣了她最愛吃的雞腿——這扒雞腿據說還是洋廚師做的，一聞就知道和本地鹵雞腿的味道不一樣。從結婚到現在，他總喜歡為她買些什么，不管大小，每次進城他都不會空手。她是自己的女人，把東西買給她，其實就是給了自己。這些事情都足以使郭發財的心情馬上高興起來，但是因為心里那么多的問號，所以他心情依然是沉甸甸的。
　　這個縣城、這個城市，他既想親近它，又想避開它。
　　沒有想到的是，在出城的那個路口，郭發財又看見了早上的那輛面蛋兒，斜陽把一些潮濕的金色灑在了它身上。這雖然使它好看了，但因為它位置的隱蔽，所以看上去多少有些古里古怪。幾個穿著明黃色馬甲的人站在那里，其中一個手里還舉著醒目的停車牌。不用說郭發財都知道他們和他早上遇見的那幾個人一樣——是擋車的，是查農用車養路費什么的。想到這里，郭發財心里突然有了一種理直氣壯的東西。哈哈，查吧，你們查吧，老子早上已經掏過腰包了，你們總不會叫老子再掏一回吧！這樣想著，郭發財有意用力踩了一陣油門，他想讓那嗵嗵聲引起他們的警覺。當然，也不是沒有示威的意思。
　　一閃念間，郭發財突然又不那么想了。顯然，站在前面隨時準備擋車的那幾個，并不是早上抱走他西瓜的那幾個人。想想也是，人家肯定不會像他一個農民一樣從早上干活一直干到下午。再說了，他早上用三百斤西瓜擺平事情的時候，他手里連個二指寬的條條都沒有留下。
　　手里沒有執把，現在再被他們擋住了，咋么個說法？
　　這會兒他身上是有錢了，可是這錢總不能白白扔出去呀！
　　沖過去！
　　對，沖過去！郭發財想。
　　只要沖過去就啥事都沒了。
　　沖——
　　——在他們舉起停車牌的時候，先減下油門，佯裝要停車，緊接著油門再猛地加大……加到最大……
　　一切都是可以料想的……他會闖過眼前這個難關……
　　他們不會追的。一定不會。他們的面蛋兒停得那么偏，追也來不及。郭發財突然覺得眼前的事情變得十分好玩了。他可笑那幾個早就摩拳擦掌準備擋車的人，他們居然不知道他車里的西瓜已經賣光了，他們居然不知道他郭發財現在開的是空車。一輛空四輪在平路上可是能夠跑得飛快的，哈哈，他們居然啥都不知道。
　　那個提在手里的停車牌被舉了起來，舉得有些漫不經心，卻又理所當然。
　　郭發財從容地減小了油門，放慢了速度。快到他們身邊了，郭發財已經把他們每個人的臉都掃了一遍，的確不是早上那幾個人，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他們的面孔都是陌生的。
　　對了，這就對頭了——他必須得沖過去，必須——
　　郭發財猛地加大了油門，四輪車排氣管里連續噴出憤怒的爆響，車子箭一樣躥了出去。
　　郭發財的這一招是令人措手不及的，猝不及防的。
　　那幾個人兔子一樣慌亂從路心閃了過去。
　　郭發財緊緊地抱著方向盤，右腳幾乎已經將油門踩到家了。
　　四輪車噴著黑煙，野獸一樣吼叫著一路向前沖去。
　　緊接著，后面響起了更加尖利的警報聲。
　　郭子玉在后面的車斗里喊：“爸——他們……追上來了。”
　　郭發財沒有回頭，更沒有說話。他已經覺察到他們要追上來了，他用不著兒子提醒，根本用不著。
　　四輪車跳躍著沖上了國道，郭發財的耳朵已經被呼呼的風聲塞滿了。他什么也聽不到了。他屁股下面的四輪車仿佛一匹無法駕馭的烈馬，散蹄揚鬃，奔竄飛馳。
　　夕陽的碎片從郭發財眼前金粉一樣掠過，樹木的腰身已經連成了一片。四輪車在大道上飛馳，它掠過了一輛車又一輛車，那些車輛的司機，無一例外地都向它投來驚愕的目光。
　　當一輛高大的貨柜車迎面撲來的時候，郭發財的小四輪向外一閃，嗖地飛下了路基，一棵粗壯的老楊樹在前面用挺拔的身體迎接了它……
　　郭發財的身體子彈一樣飛離了駕駛座，撲過去與白楊樹觸了一下，然后就像一片葉子一樣從樹干上掉了下去……
　　好一會兒，摔懵了的郭子玉才從車斗子里爬出來。他先看見了撞癟的四輪車頭，然后才發現了躺在地上的郭發財。
　　他撲過去喊了一聲爸——，郭發財沒有動，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
　　郭子玉又搖了搖，郭發財還是沒有動。郭子玉渾身一軟，就坐在地上大喊了一聲：“郭發財，你咋不說話了呀……哇——”
　　太陽已經掛到西邊的樹根上了，迎面吹來涼爽的晚風。路邊的麥子比早晨的時候又黃了一截，風中的麥香也更加濃郁了。傍晚的空氣已變得溫潤起來，撲到臉上濕漉漉的。郭發財安靜地躺在地上，前面就是沙洼洼了，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女人，有他的莊稼和西瓜。他甚至已經看見了他的女人站在村口盼著他們父子平安回家的急切的身影。
　　不遠處，一個涼爽的夏夜正在安靜地等待著他。他的女人、有幾分美麗，有幾分結實，又有幾分浪漫的女人，正等待著他去打開……如同他的土地正在等待著他去耕耘，去收獲！
　　“爸，你醒一醒呀！郭發財，你咋不說話呀……哇——”
　　郭子玉哭喊著，郭發財卻再也聽不到了。
　　刺耳的警報聲已經在遠處熄滅了，天色就在這時候快速地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