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牙醫診所的門口,她才發現,手表已經不會動了。
手表停在三點五十分的刻度上,她估計,時間是在今早她仍熟睡時停止的。
仔細想想,其實昨天晚上就有征兆了,手表的秒針像是發明新舞步似的,每過四秒才跳到正確的位置上,所以每跳五次,才能跳上有刻度的符號。
昨天晚上還因為這個發現而興奮不已的她,現在則陷入困惑。
她和牙醫約兩點半看診,剛才是一點五十分出家門的,她本以為公交車會等很久,結果竟然比預期還早搭上,迅速到達了診所。
牙醫診所潔凈的玻璃墻內,并無光線透出,暗黝黝的,營業時間寫著下午從兩點半開始,因此,她下意識拿出手表看看,結果時間失去了動靜。
對啊,出門前看的是墻上的鐘,今早到現在,也沒機會需要看表。
牙醫診所位于集市附近,商店不少,不愁沒地方逛,只是來回的時間實在不好拿捏。
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子,按按電鈴,也沒有人反應,她只好朝鬧區移動了。
經過兩間咖啡館、三間成衣店、一間生活工場和面包店,她發現,竟然沒有一家可以從店門就可以看到的明顯掛鐘,但情況似乎也還沒緊急到需要抓住路人問時間的地步,因此她的腳步猶豫著。她可不想被王醫師笑說遲到,畢竟這是從小看到大的醫生,對于開玩笑的言詞是從沒忌諱的。
她身上沒有帶余錢,所以對這些店都只敢遠觀,褻玩則免了,怕一時心癢難耐,到最后,連掛號費都付不出來。
更何況現在還不知道需不需要補牙還是干嘛的,皮包里的兩百塊有點吃緊,或許也是如往常,洗完牙,被醫生警告個幾句,就可以走人了吧。
最后,她還是走進一家花店,觀賞著里面的小盆栽,現在的室內盆栽真是細致,連花器都有各種造型,里面層層疊疊鋪上彩色的小石礫,上面栽種的植物彷佛成了個配角,反正都是些許久才需要澆水像石蓮花般的多肉的懶人植物。她有點心動,想在自己房間栽上一兩盆,可是種好了除了自己,也沒有別人可分享,還是算了。
終于有救星了,花店后兩家,是鐘表行,她這才恍然后知后覺責怪自己,這不正是母親修理鐘表會來的店嗎,而且,她小時候的第一只電子表,正是母親帶她來這里選購的啊。當時她還沒學怎么用,就迫不及待套到手上了,她還記得年青的男店員教導她使用方式時,手腕靠近表帶的皮膚,因為操縱按鈕的緣故,而不斷地和他粗糙寬大的手掌摩擦著。那種感覺對她稚嫩的皮膚而言實在是太強烈,導致她回到家中,還是得靠自己的一番摸索,才知道怎么正確地操作。
那支表在使用五年后壽終正寢,現在還放在她的抽屜里。
自己怎么忘記這家店了呢。
她走進鐘表行時心里猛然驚覺,自己的手表,雖然極有可能是電池沒電所造成的停滯,也可能是其他棘手的毛病,假如身上的兩百元不夠付怎么辦?更何況她還要看牙醫。她瞄了一下鐘表行四壁各色各樣的掛鐘,有的是米老鼠或其他卡通人物的圖樣,一看就知道是為了吸引小朋友或是新婚夫妻布置嬰兒房用的,還有那種平時緊閉門窗,整點會跑出東西報時的咕咕鐘(那門后躲藏的,是一個會繞著軌道轉一圈的溜冰少年、宛若正步入禮堂的夫妻或只是只普通的木雕小鳥?),還有幾座老式的小吊鐘,鐘面下垂吊著幾個男性性器般蕩來晃去的吊棰,當然最多的就是各色清楚易懂的、有著阿拉伯數字或是羅馬數字的圓面或方面大掛鐘。
還有十分鐘才到約診的時間,這段時間應該可以問問看。
這只表,自從母親傳給她后,也不曾壞過,雖然款式老舊些,既然能用,也不需要買新的,所以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踏進鐘表行了。
或許在這段時間中真的需要購買新手表,也不會想到這家老舊的鐘表行吧。她心中突然一陣慚愧。
懷孕的老板娘站在玻璃矮柜后,正幫一位婦人檢查一個掛鐘,她沒很專心聽著她們的談話,心中盤算著到底要如何開口,還是現在轉身走掉算了。
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展示柜中一只只各色品牌的手表,仿佛口袋鼓鼓的正想選購。
老板娘開始不專心起來,一面敷衍著修理掛鐘的婦人,一面不斷將眼光拋向她。
那婦人終于搞好掛鐘也閑聊夠了,把東西收進塑料袋里準備走人,老板娘逮到空隙,露出友善的笑容和她詢問,有什么想要買的嗎?
“我……手表壞了,想請你看看……”她把手表遞給老板娘,隨即又加上了“很抱歉,我現在身上錢帶的不夠,可不可以先請你看看就好……”
“錢不夠就下次來啊。”老板娘的臉色一沉,把手表幾乎是用甩的還給她,手表和玻璃展示柜清脆的撞擊聲把她嚇了一跳。
“哎,人家又不是沒錢,我給她看看,沒看怎么知道錢夠不夠啊。”
一個略帶鼻音的低沉嗓音從她身后響起,一個接近中年、臉上蓄著短須的男子,穿著拖鞋、手提著一袋應該是在附近集市買的珍珠奶茶走進玻璃柜后,拖鞋“啪咑啪咑”響著。
她低著頭,面容羞愧地把手表遞給男人,應該是老板吧,她心想。
“切!”老板娘手撐著腰,挺著大肚子,拿起一杯珍珠奶茶,轉身側進了后方的門里。
隨即又探出頭嚷著:“買那么多杯珍奶干嗎啊?嫌我肚子不夠大,你也要一起來肥是吧?”
“幫老張修好古董鐘人家高興沒收錢還多送的啦!”老板壓抑著音量吼回去。
“別理她,她懷孕后心情有點難捉摸,以前不是這樣的。”待門又關上后,老板略帶歉意低聲說:“你想不想喝一杯珍奶?反正我們一下子也喝不了那么多。”
“噢……”她有點猶豫,假如接過來不當場喝實在不好意思,但她才剛刷好牙,“我等下要去看牙醫,所以……”
“看哪家啊?王醫師喔,我認識啦,你不管有沒有先刷牙都會被他罵,沒錯啦。別不好意思了,你看看我的肚子,的確大起來了啦,幫我個忙唄。王醫師罵你,就說是我請的。”老板不由分說將一杯飲料塞到她手中,然后隔著淺藍色的T恤摸了摸有點鼓脹的小腹。
老板打開小抽屜,拿出了細小的起子,以及幾塊小木片,將表翻過來,從底部的側邊細細鑿著,“很緊喔,很久沒有打開了吧。”老板說著,粗大的手指卻以極細致的力道一點點扳著背板。
“唔,大概吧。”其實自從她從母親那里繼承這支表后,就沒有拆過了。
老板不著痕跡的動作讓她想到父親吃鯽魚時,也是這樣一點一點用嘴唇將魚肉抿進嘴里的,等到吐出來時,只剩下一堆細小的刺了。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吃魚時,他的雙唇是否也像老爸一樣不動聲色地靈活。
(魚,就是要吃刺多的,這才夠味啊。爸爸說。)
她就算眼睛緊盯著老板的一舉一動,表的背板仍在一瞬間被掀開了。
“這之前也是我拆的啊,八年前換的電池啊,應該是沒電了吧。”老板看著被打開的手表內部驚嘆著。
她小口啜飲著珍珠奶茶,有點口齒不清地說:“啊抱歉,我不知道……”
長久以來,她都是活在他賦予的時間里啊。
“別抱歉啊,這種事常有的,雖然我在這里也做蠻久的,可是電池是可以走很久的,客人會忘記是正常的啦。”他吸了一口奶茶說:“可是我做得比電池的命還久啊哈哈哈……”老板眼角的魚尾紋也動了起來,她有點下意識強迫地數了起來,一條、兩條、三條……
她終于卸下了緊張的心情,笑容卻因數數而延遲了些。
待老板測試了之后,確定真的是電池的問題,于是說:“好啦,你到底帶了多少錢呢?”
“呃……兩百塊。”緊張的心情又回復了,完蛋了,等下還要看牙醫啊,這樣得去找提款機了。
“八年前給你換收你兩百塊,今天也算你兩百啰。”他爽朗地說,并且俐落地把電池裝好,寫上了一些符號,把背板裝回去,三兩下就把時間調好了。
(八年前不是我。)
她有點想問老板到底寫了些什么,卻欲言又止,大概就是些數字吧。
戴上手表,付好錢,她突然回頭說:“對了,我明天要出國,你可以幫我把手表調到那個地方的時間嗎?這發條好緊,我每次都搞半天……”她伸出左手,老板問,差幾小時,慢六小時,在她意識到應該要把表卸下時,老板已迅速地把她的時間調好了。
當老板的手碰到她手腕時,一切記憶又清晰起來了。
那個皮膚掌紋的質地……
“去哪啊?”老板隨口問問。
“巴黎。”她回答完就轉身想走。
“回來的時候,假如手表時間不好調回來,可以找我幫忙喔。不收你錢啦。”他的眼睛藏著一條魚。
“謝謝。”
領好錢時,當然,牙醫那邊已經遲了。
離開診所后,她去買了那小盆種了石蓮花、沙土是彩色的懶人植物。
話說回來,她能得到第一只表,還得感謝小學那個殘忍兇惡的班導師呢。
小時候,大家都常忽視上課鈴聲,每次都得等個五分鐘以上,教室里的同學才會氣喘吁吁地到齊。
老師平時的注意力都放在別的事上面,像是桌椅的整齊與否、指甲的長短、上課誰愛講話、誰在走廊上跑步這類瑣事,對于時間的調配本沒有很在意,畢竟小學生還不太懂逃課。
然而老師的神經終究被上課喜歡姍姍來遲的同學們牽動了。
老師用慣常的挑單眉表情警告著同學,不準再遲到,一分鐘、一秒鐘都不允許,否則……你們知道會怎樣了吧?老師威脅著全班,并不斷重復問句。
“問你們話都不回答啊?”全班只好很有默契地喊著:“被打。”這是老師每次懲罰人的伎倆,他總會在聽到這兩個字時,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是你們說的喔,好,那就從下一堂下課開始。
那天,她同隔壁班的同學借了一副新的扯鈴,在下課時玩了起來。
她已經跟同學玩扯鈴好一陣子了,她喜歡扯鈴嗡嗡鬧鬧的聲音,結果隔壁班的同學說老師找有事,留下她獨自在哪里金蟬脫殼、拋鈴、螞蟻上樹……玩得旁若無人,忘記時間。
鐘響了,她才想起老師的警告,趕忙沖回教室,老師已經在門口等了。
鐘聲剛停止,很多機伶的同學早就坐在位置上乖乖等上課了。
此時她理解了被放鳥的真諦。
扯鈴沒收了,還挨了幾下板子。
她的謊沒幾下就被戳破,小孩子的謊并不圓滿,她說沒經過人家同意借給別人,同學一問之下就知道并不是這樣。
“你要賠我我不管你要賠我一個新的扯鈴我今天回家媽媽還要檢查耶你要我怎么辦?”同學的哭聲猶在耳畔,回家的公交車上,她紅了眼眶,見到了母親,終于流下淚。
母親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后,第二天帶她到學校找老師,想要回這副扯鈴。
“送人了。”老師若無其事地說。
“你怎么可以拿別人的東西送人啊?”
“是你女兒不守規矩在先,這不能怪我吧。”
“她上課鐘一響就回教室了,只是跑慢一點啊。”
“你又知道了你女兒不會騙你喔?再說,其他小朋友都知道時間,提早回教室,你干嗎不給你女兒買支表嗎?沒錢啊?”
她發抖著。母親握住她的手。
母親不吭氣,幫她請了一天假,繞遍大街小巷,終于找到一副類似的扯鈴還了同學。
“還是不一樣!”同學忿忿地落下這句,拿走扯鈴。
母親和她說,分班前,你還有一年要給他教,別跟他計較,算了。
經過集市時,母親帶她到鐘表行,在店員的建議下,選購了那支電子表。
“小朋友嘛,比較會看數字,而且這支表有很多功能喔,可以計時、也可以倒數、還有鬧鈴功能、夜視功能喔,潛水一百公尺之內,還可以防水呢!是日本新出的款式呢。”
“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啊……”母親和她說:“以后別忘了早點回教室,知道嗎?”
手表在握,她已經忘記老師帶給她的不悅了。雖然她隱隱感覺,母親可能又要背著父親,偷偷借錢過活了。
母親的手腕上,只掛了一串佛珠。
房屋貸款還清后,家中的經濟狀況才真的寬裕了,那年的年終,父親買了一支表送給母親,母親手上才有佛珠之外的飾品。
母親常和她說,這個名貴的表,將來要傳給她。
大三時,母親重病,推進手術房前,她幫母親脫下保管著,之后,就一直戴在自己的手上了。
左邊老板的鼾聲已微作,口臭的腥味幽幽飄向她,她松開老板的手,轉過頭看著窗外單調無垠的景色。
遠方的太陽快消失了,天空呈現靛藍,周圍的云朵像眼瞼,太陽像一只紅色的眼睛,周圍延伸出好多條無限延伸的云,像是小時候用竹掃把掃沙地,刮出來散射狀的一條條紋路。
她無法回避地想到了鐘表行老板的眼睛,那些像是用雕刻刀用力鑿下的魚尾紋,到底有幾條呢?她記得數到第四條時,就因為和老板眼神的交會而停止了。
她苦惱地笑了笑。
到花都來,是陪老板見客戶的。名義上的兩間房間,在飯店投宿登記時,就取消了,兩間房是做給老板娘和公司其他員工看的。
無所謂偷情,她不認為自己和老板之間的情愫有多過老板和他老婆的,她也不打算爭取任何的名分或金錢,雖然她發現,老板暗中給她調升的薪水幅度比其他員工大很多,但礙于老板娘的掌控,也只能借機會嘉獎她。
因此她大可認為這都是自己努力工作所應得的回報,同自己與老板間的曖昧并無關系。
況且她多少還有點認為,老板是剛好在對的時間點切入她的生活,否則這件事情,跟其他男同事也是可能發生的。
事情的開始,是她順水推舟聰明地使老板覺得是自己玷污了她,并且辜負老板娘的。
老板在她的眼中看起來更龜縮了,這樣一來,自己能任性的空間也愈大。她為了掩人耳目著實費了一番苦心。平常在公司時不上妝,最多涂上淺色的口紅,以遮掩本無血色的雙唇,其他的部位,完全只靠日常保養。衣著打扮總不脫學生氣,完全沒有辦公室女郎的架勢,加上后腦垂掛的一條緊扎的辮子,公司的新人常以為她只是打工的小妹。反正,老板的秘書,從來也不是臺面上的焦點。
事情她是會做的,有次還因為人手不足,她自告奮勇駕著卡車把貨緊急送到基隆海關上船,讓男同事對她另眼相看。
因此粉撲得十分厚的老板娘對她并沒有太大的顧忌,還很欣賞她。當然,她在老板娘微笑的面容背后,常常想像老板在私下見面時,跟她描繪的一張蠟黃干枯的臉,以及沉重的兩道黑眼圈。她當然也有被揭發的危機意識,為了化解那種看到老板娘時會產生的惶惶不安的感覺,她還想像當堅強的老板娘得知她和老板的關系時,受到打擊而淚崩導致臉上的厚妝土石流般滾滾而下的畫面。
她就會因此忍住笑意而臉泛酡紅。
“真害羞的女孩啊。”老板娘微笑和她說著:“如果不是你辦事那么利索,把我老公和公司的事情安排得那么有秩序,我想,我也會和那些死小鬼一樣,把你當成工讀妹吧。”
有次老板娘還說:“要不是我兒子比你小快五歲,要不然,你可得當我媳婦啦。”
她雖然想告訴老板娘,人到老的時候,五歲的差距是看不出來的。但說出來的話,就會造成自己對這樁婚事很有意思似的錯覺,她的心,對于任何可能的婚事是同等看待的,從大學就不停愛錯對象的她,已經不認為自己有出嫁的可能了,她自有一套悲觀的比喻:喜歡自己的人,像是嚼食無味的口香糖,隨時都可以吐掉。
如同她在大學時代的一次觀影經驗。那次,她只身跑到某個人滿為患的影展,場地的安排并非盡如人意,有售票,沒劃位,所以先搶先贏。她那天早到,舒舒服服坐上了一個中間的位置,還很大牌地和左邊鄰座的男人之間空了一個位,電影要開始前,突然有一名女子在這區的右側走道邊張望來張望去的,她定睛一看,好巧,原來是認識的一位學姊,她有點意外且興奮地揮手,學姊似乎也看到了,朝她這邊開心地揮舞著,并且排開一個個的人走向座位來。
她也是學姊排開的路人之一,學姊直沖她左邊的位置,接著和鄰座的男子交談了起來。
剎時間她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原來剛才學姊興奮揮手的對象,不是她而是左邊的男人,她往右邊看,所以不知道左邊的男人其實也同樣揮舞著手,剛才那個男人應該很困惑吧。第二,這人不是學姊,聽說她有個很相像的雙胞胎姐妹,以前都沒遇上,怎么那么不巧今天遇到了,真尷尬。
她要不要和雙胞胎學姊的姐妹解釋呢?整個觀影的過程,她都在考慮這件事,導致影片的內容幾乎無法激起她心中任何的漣漪。
如果她真的嫁給了老板娘的兒子,會不會在剩下的生命中,不停苦惱到底要不要和丈夫說明自己和他父親的關系,并在無法正視她公婆的情況下喪失婚姻中應得的其他樂趣或是煩惱呢?
她不難想像老板娘的兒子到老時,就是老板那副德性,她不想經歷兩具相似的肉體,這樣會有活了兩次的錯覺吧,她想。
其實老板娘不知道的是,她幫老板安排的行程,是以她自己為主(配合自己的月事、父親或弟弟的生日、和朋友偷閑去喝下午茶、百貨公司周年慶的時間等等),并且將時間偷東偷西的行程,塞入規劃好老板要求的“談心”時間,這是老板為了不給她壓力所創造的兩人名詞,她一點也不在乎,但表面上還是配合著。
有時,她覺得自己才是老板的上司。
包括現在和飯店柜臺交涉的時候,老板也只能在旁邊愣頭愣腦聽她用英文溝通(這個柜臺的英文比想像中的法國人好啊,還稱贊了她的手表很美麗),假如這時把他給賣了,或是制造出一些像是房間客滿或是其他的假情報支開老板,老板也可能會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在這個茫然無助的異國城市哇哇大哭吧。
如同她以往在吉隆坡、漢城、東京、香港、上海、西雅圖等等城市的飯店柜臺一樣,取消了多訂的那間單人房。老板說,能省則省啊。
反正這些飯店的單人房總有一張可以睡上兩個人以上的大床。她只要別忍不住接電話,短短三天左右的行程,應該是不會讓人起疑的。老板娘擁有她安排的和客戶見面的時間和資料表,上面排得滿滿看似沒有空閑逛街游覽,事實上,時間空著呢。
當然還是存在很幽暗的灰色空間,令她無法完全掌握,她曾夢見老板娘打電話到她原本訂的那間房找她找不到,或是在回國后發現賬目有少而厲聲厲色質問她,老板總是安慰她說,夢到就好,夢到就表示不會發生。
幸好到目前為止也是如此。
然而老板為何總是堅持要取消一間房,她覺得老板對老板娘愧疚的心,似乎多少有點期待被揭發的那天。
她沒有老板想像中那么愛他,其實說到愛蠻嚴重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如此,老板對她而言,只是生理上的調劑品,性不過是愛情的麻痹劑罷了。這次在巴黎的第一夜,當她面臨老板那熟悉而慢熱的胯下時,晃晃悠悠,想到的卻是鐘表行墻上的吊鐘。
她用眼角余光瞄著放在床頭柜上的手表秒針,雙手帶動老板的臀部,隨著秒針的跳動,左右輕微搖晃著,這個吊鐘,真的欠修理了,她心想,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什么好笑的?”老板諾諾地問。
她沒答腔,繼續調撥著眼前這只吊鐘。整點時,她幾乎以為,老板的哪個地方會突然打開,走出老板娘報時。
老板娘要以什么姿態報時呢?一個拿著鐵錘或是機關槍的發怒瘋婦?還是拿著手機怎么也找不到人然后單腳把地板跺出一個大窟窿的婦女?她知道,假使出來的是這些,她都不要,她會要求鐘表行老板換一個。
突然一股熱流從腹腔竄出沸騰了她的腦漿,她希望,跑出來報時的,就是鐘表行老板。他會抓起她的手,永遠逃離這個房間。
她撇過頭,表示說,今天時差沒調好,現在不舒服。她暗自怨恨著老板為什么要取消她的房間。
老板溫柔對她示好,她翻個身,倒頭就閉上了眼。
是夜,她夢見了鐘表行老板,其實也沒干嗎,就是鐘表行老板抓著她的手靠在自己的臉上,一個個數著自己有多少條魚尾紋,她發現,老板的魚尾紋有著吉他弦般的彈性,她手指輕輕撩撥著,就發出五彩繽紛的樂音,可是究竟有多少條,似乎怎么也數不完,在她困惑的當下,老板的眼睛卻噗通一聲跳到了水里,游走了,鐘表行老板要她別急,他拿出釣魚竿,把住她的手,一步步仔細且緩慢地裝餌、卷線、拋竿,然后,兩人靜靜坐在那攤水池邊等待著魚兒上鉤。
何等平靜的幸福場景啊,她心想。
就這樣停止了吧。
不,觸感不對。
她驚醒,淚潸潸又厭惡地甩開了老板緊握的手掌,因為老板和她說過,夢到了,就不會發生。
到了要離去的前一晚,她發現,手表不見了。
仿佛傀儡的絲線斷了,整個人的精神癱瘓殆盡。
她已經翻遍了旅館房間里里外外,搞得整間旅館的服務員都知道這件事了,她甚至連垃圾桶都找了,老板和她的旅行箱也翻過來倒過去不知道幾次了,老板好言相勸,要怎樣的手表,他都可以買給她,就求求她別再找了,他都快給搞瘋了。
“不過是一支手表啊。”老板愈這么說,她愈翻箱倒柜,直到柜臺捎來了電話,委婉地告知,隔壁的房客,抱怨他們這間碰撞的聲音太大了,請小聲點。
她一遍遍仔細回想,上次看手表是什么時候,應該是在今天陪老板見完當地合作廠商后,她看看手表,比預計的時間早結束,她想還可以在河畔逛逛,之后她請接送的司機在離飯店還有大約一公里的河岸放他們下車,兩人像對度蜜月的情侶享受在巴黎散步的感覺,雖然她心中希望在身旁并不是他,但是反正都習慣了,摟摟抱抱走一段路也不會死。
她記得,在河岸上老板有問過時間,她還笑老板那么懶,自己手都不伸出來看看,凈問她。啊,是她頑皮地把老板的手抓過來,掀開袖子,得知了時間。
她記得,靠著老板的她,一路上,眼神卻不斷和自己喜歡的帥哥接觸著,她發現時,老板早就不動聲色地松開了她的身體,只牽著手。
這男人,還是會自卑的。她心想。
她們邊走邊看著整個城市隨著時間散發出各種炫麗的光芒。
“吃醋啊?”她故意撩撥老板。
“什么啊?”老板又抓緊了她。
“我在看男人耶。”
“雖然我上了年紀,可是我比年輕人細心吧。”天外飛來一句,老板的內心戲果然已經演了很久。
她記得,這時她有感到因為老板的手緊握而擠壓到表帶的不適感。
她感到一陣厭惡。
她轉身到河岸旁一個已經在收拾的小攤上,和那位賣畫的中年老板攀談起來,畢竟是做觀光客生意的,愿意講英文,她一下擺出對那些仿制穆夏的畫很有興趣,一下又讓賣畫老板感覺對有巴黎鐵塔的風景畫有興趣,然后再看看黑白攝影的藝術明信片,中間還穿插了幾句調情的話,兩人的手還不規矩地碰了碰對方的腰或肩膀。后來她東揀西選,只買了一張黑白的明信片。
老板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并沮喪地問她,怎么不多挑一些。
那張明信片是從奧賽美術館的鐘塔內部向外照出的,通過鏤空鐘面可以看到指針和數字,逆光的前景中,有個穿風衣、頭戴貝雷帽的男人靠在鐘塔的支架上,側著頭看著遠方,照片的明亮處有點曝光過度,看不清他的臉龐。
(明信片的幻想之一)
這里可以看到圣心堂,蒙馬特丘頂的白色拜占庭式建筑。
快下雪了,天空很陰,有陣透骨酸麻的寒風。
多年前,那個女孩告訴你,如果想追到她,就用那個拉單杠啊。
順著她的指尖,看到的是河對岸,奧塞美術館的鐘塔。
時針和分針,仿佛對他比勝利的手勢般停在十點十分。
你沒有勇氣,她連告別的吻都不給你,你默默地沿著河岸走了。
河岸的梧桐,落下最后一片葉子。是青綠色的。
它都有勇氣順著塞納河飄走。
你知道,今天她將坐上敞篷禮車,沿著河畔,繞行至圣心堂舉行婚禮。
那是你曾經和他說,我們的教堂。我們的心。
你等著,等他繞到美術館前面,就鉆出鐘面,蕩上指針。
做個三四個引體向上。
你的貝雷帽可能會被風吹向她的禮車,然后在馬路上被壓扁。
她的禮車始終沒經過,天色暗了下來。
你看到圣心堂的燈亮了,最后又趨于平靜。
婚禮應該結束了。
雪一直沒降下,老天連她婚紗的白色都不讓你看到一眼。
你點了煙,用那煙頭腥紅的火光,對著圣心堂寫著,我恨你。
你決心要去酒吧,然后,忘了這女人。你把煙蒂用力擲向馬路。
不知道何時地板已經結了一層霜。
翻出鐘面時,全巴黎的鐘聲,掩蓋了你的頭顱和馬路接觸的那陣,蛋殼般脆裂的聲音。
車輪輾過潮濕地面發出的茲茲聲,油鍋好像熱了。
你餓了。
(明信片的幻想之二)
那是父親告訴你的,他有一個和他一般會吃魚的朋友。
在你還沒記憶的童年的瞳仁中,曾經留下過他的形象。
你依稀記得,他叫卓伯伯。
他比你父親還執著于魚的骸骨。
就像有人無法忍受報紙被打散亂折。
他吃完的魚骸,排列整齊宛若魚拓。
他的排列整齊的斑馬線給車撞倒了。
腦漿混血,從耳朵中慢慢流下來。
白色油漆的斑馬線是潔凈的餐盤。
你父親那天的早餐,剛好是荷包蛋淋上番茄醬。
人救回來了,只是當了好多年的植物。
他本來要到國外念大學的女朋友,決心留在臺灣照顧他,沒有人勸得動她。
她像照顧花卉般,每天帶他用不同的角度曬太陽。
每天用水擦拭他的身,像深山的霧,包裹著紅檜。
針葉的目的,就是抓住霧成露,露落土成水。
每次,她看著他新剃的頭,發芽般長出針葉來,心中就充滿希望。
(他是活生生的。)
多年后,他醒了,女友老了。
他什么都記得,除了和女朋友的那段。
他甚至在女友去上廁所時,和老母說,他根本不喜歡這女人。她聽到了。
如果腦袋中因被記憶分隔了好幾間房間,流失的,就是女友住的那間了。
女友的腦袋搟面皮般,給沙石車糊在那條整齊的斑馬聯機了。
夏日正午的路面,把他和她的記憶都烤熟了。
聽說,那些腐熟在斑馬線的殘渣,都給野狗如舔舐路上干癟的老鼠或青蛙般清理干凈了。
(明信片的幻想之三)
“為何,事件總發生在多年以后?”
“因為時間的本質是殘忍的。”
(明信片的幻想之四)
事情沒有那么復雜,她回房間后,趁著老板洗澡的空當,坐在桌前。
什么字都寫不出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地址,他們甚至互不相識。
他知道她要去巴黎啊,但是這張明信片沒有巴黎的地標,只有時鐘。
背面有寫巴黎,但是用法文,他應該不會注意吧。
她記得鐘表行在哪條街上,假如地址寫某街某鐘表行,應該可以收到吧。
她想惡作劇般將收件者寫上“鐘表行老板娘”。
她會像少女羞紅了雙頰,或是啐口口水,罵,變態!
老板看到背面下方的字,會心一笑。
他會料到,過不久,有人將來請他調時差。
不,就算寄到,大概也是回到臺灣后一個多星期了。
她可以忍受每次看時間,就得加六小時的麻煩,重點是,明信片得先到。
老板突然洗好了,她趕忙把明信片塞進抽屜。然而,第二天,忘了帶走。
房客已退房,打掃女傭照例,丟入清潔車上那大大的清潔袋中。
和衛生紙、食物殘渣、避孕套、拆開的塑料封套、牙簽牙線等等,合稱為,垃圾。
到這時候,她都不知道手表丟了沒,她想像著鐘表行老板的微笑,仿佛已經回到了臺灣。然而現在,唯一和下午有關聯的,就是那張黑白明信片了。
她絕望地握著那張明信片,坐在桌前發起呆來,任老板在旁邊怎么勸她都不理會。她在上面,憑著記憶,描繪著那支手表:略為橢圓的表面,鍍金的表框,標示時間的羅馬數字,皮制的表帶,還有那枚、十分緊、每次要調整都很費勁、甚至弄斷指甲的鈕。她不斷描繪著那顆鈕,畫得都快把明信片穿破了。
母親的面容浮現在眼前,微笑說著:“這社會,笑貧不笑娼啊……”她瞟了一眼旁邊無辜的老板,恨恨地、用力地,在母親的表旁邊,畫上了她那第一支電子表,那是一支有蓋子電子表,上面有小兔子在青草地上游玩吃草的塑料彩色浮雕,蓋子打開,上方是個液晶式的秒數條帶,每秒都有一只小兔子從右邊竄出,并依序跑到左邊,整個長形屏幕最多可以容納五只小兔子在上面跑,她小時候常對著手表發呆,看著左邊只剩下屁股的兔子,頭再從右邊竄出來,這樣無限循環著。
秒數液晶條帶下面就是時間的屏幕了,按一下右上方的鍵(很軟很好按),就會成為日期,有日月,還有公元的年,她記得曾經在一年的除夕夜,將手表調成日期功能,并且在年歲交替的那一刻,看著一年僅有一次的,公元的年,從上一個數字,變換到下個數字。這是她小時候,躲在棉被里過元旦的秘密儀式。這個儀式如同手表的生命,持續了五年。
還有,表蓋的背面,打開后,還有一個電子時鐘,液晶屏幕只提供了時針和分針,如果她覺得上課太無聊,也會看著分針在沒有秒針的打擾下,從容地跳到下一分,安靜優雅,還略帶殘影,仿佛武俠片中使用輕功的俠客,藉此積累下課將至的喜悅。
第二天早上退房前,她寫下了鐘表行粗略的地址,沒有任何署名,把明信片帶到柜臺,委托那英語很溜的法國女士寄了。
透明的七彩玻璃盆栽,竟然可以清楚地看見一道水線,上面的石蓮花奄奄一息的樣子,她嚇到了。
父親從房里出來,看見她的表情,又一溜煙跑進廁所了。
“爸,這誰干的,這不是在養水草啊!”她嚷著,趕忙將小盆栽帶到廚房,把多余的水倒掉。
“我不是說不用澆水嗎?還是弟弟回來澆的?”無光的客廳里,只聽見爸爸在廁所的水聲,爸爸不知道何時就開始耳背了,她常覺得,爸只是利用了年齡的優勢充耳不聞罷了。
“老卓,你記得吧?”父親探出身子問她。
“水到底是你還是弟弟加的,告訴我答案,有那么困難嗎?”
“那個出車禍的卓伯伯啊,你的名字,當年,還是我和他去書店翻書,找出來的耶。”
“很奇怪耶,我每次在家里養什么東西,最后總是被你們弄得要死不活的。”
“他的母親也照顧他很久了,前幾天,終于也走了。”
“以前我養的那只斗魚,跟你說,我來喂,一天只要喂一次,一次幾顆飼料,然后你趁我不在家,動不動就喂,把它搞死掉了。”
“老卓現在最聰明的時候,也只是和小學三年級的孩子一樣,他父親幾年前早也走了,兄弟姐妹看到他就怕,我決定把他帶來家里照顧。”
“啥,家里要多住一個人?”
“那石蓮花啊,怎么可以不澆水呢?放在那么小的盆子里,怪不得看起來快死了。”
“家里哪有多的房間,你在打我還是弟弟房間的主意啊?”
“假如不是我每天給它澆水,搞不好還沒見到你回來就枯掉了。”
“他們家人都真的不管他了嗎?你別多管閑事耶。他還在找那個撞他的人嗎?”
“你也不想想看上次買回來的斗魚,如果不是我常常喂它,它死得更快。”
父親說罷,就轉身回他的房間了。
她背脊一涼,心想,不會吧,搞死動物植物還不夠,父親這次可要鬧出人命了。一個老人照顧一個長得像老人的小孩,光想到就讓人無法放心。
父親真的接了卓伯伯到家里住了,讓她感到比較舒服的,是父親將自己的房間另外隔出一小方空間,擺個不知道哪里撿來的床墊,鳩占鵲巢般自己睡到床墊上,讓卓伯伯睡大床,沒有要她讓房間,也沒要一周大約回來睡個兩三天的弟弟的房間。卓伯伯像個小孩般在上面用十分不靈活的身段滾來滾去,興奮得像是出外郊游。
讓她真正苦惱的是,卓伯伯在她上班時,會跑到她房間東翻西翻,可是她的房間連著陽臺,是父親白天曬衣服的必經之途,她無法鎖門。雖然她在理智上可以原諒卓伯伯,畢竟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不論跑到誰家玩,總會手賤把人家抽屜打開看看,她沒有想拿別人東西的意思,就算是空的也好。這種毛病會好完全是意外,她也忘了到底是去母親還是父親的某個朋友家,自己趁大人不注意時,打開了他們的抽屜,結果里面直挺挺躺著一把槍,她印象最深的是,她愣了好久,結果那家的主人不知為何走到她身后發現了,于是默默用右手取出那把槍,抵著她,左手在嘴唇上輕輕擺個“噓”的姿勢。
她吞了吞口水,從此擺脫這壞習慣。
即便能同理若此,當她回家看見一個老男人坐在自己房間不斷翻著她的抽屜時(內衣內褲、鉛筆文具、各種資料雜物),她還是會忍不住尖叫一番。
“女兒,客氣點,人家只是孩子,不會怎樣的啦。”父親總是這樣安然和她說。
卓伯伯每次都垂著雙眼嘟著嘴一拐一拐地(當時車禍有傷到他的腳和腰)離開她房間,仿佛受委屈的是他。
更討厭的是,卓伯伯老是問她,是不是當初撞到他的那個人?
她實在很火大,說多少遍了,還是一直問。不是就不是啊。
終于有天,卓伯伯翻到了她那支兔子表。
回到家時,卓伯伯一反常態,完全不退讓地想要那只手表,并且堅持是她把手表弄壞的。
父親和她都很苦惱,這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而且他拿的本來就是支壞表,她覺得這次真的很窩囊,憑什么,要給這個素不往來的伯伯這樣隨便侵犯呢?她終于落下淚了,卓伯伯還說,女生就是這樣,不跟你玩了。
她把父親的耳朵都哭醒了。
父親費了一番力氣把手表奪回來后,換卓伯伯躲進房間哭了,父親說,這支表拿去修修看,如果真的壞了,就扔在表店吧,別再給老卓看見了。
她靜了下來,好久,沒有去鐘表行了。
幸好,石蓮花還活著。
那封明信片,最后,到底寄到哪了呢?
(明信片的幻想之五)
送信的老陳即使再忙,也愛多看幾眼拿到手中的明信片。
他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明信片無關隱私,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拿過各種千奇百怪的明信片,除了長方形的正常明信片外,還寄過菱形、平行四邊形、正方形、圓形、橢圓形、梅花形甚至中間有開個洞的明信片。
他送過從世界各地寄發的明信片,有些是他看地圖才比對出的國家,像是冰島、格陵蘭、科特迪瓦、布隆迪、馬達加斯加、圭亞那、圣多美及普林西比……
在他把明信片投遞到那些普通的公寓或是透天厝的信箱前,他總是不可置信地想著,這棟房子的主人,怎么會跟住在如此遙遠的人,有所聯系呢?
他覺得收到這些有著特別形狀明信片的人,應該住在那些奇形怪狀或是如皇宮般的豪宅中吧。
那些明信片,他看得懂的,不外乎就是很普通的問候語,最多就是加點情色暗示,他很高興自己看得懂,仿佛和明信片兩端的人,不動聲色地,玩著益智游戲。
當然,法國,又是巴黎來的明信片,相形之下是十分普通的,他大概一個禮拜可以寄個一打以上。
通常他對于喜孜孜說法國多美多好玩的明信片已經缺乏興趣了。
他現在看到巴黎寄來的明信片,也不太正眼瞧了。
這次他卻看到兩支手表,地址也語焉不詳,沒有收信人,沒有寄信人。
他可以當作死亡信件,扔了。
但他知道那家鐘表行啊。無法視而不見。
明信片的紙很厚,很好,上面仿佛鍍了一層光漆。
老陳回到家,找到以前給小孩喂藥的滴管,吸了幾滴水。
對著手表的邊緣和輪廓,慢慢擠出水來,再用衛生紙細細擦去。
是水性筆,很好。
漸漸地,手表不見了,地址不見了。
時間也不見了。
整張明信片,除了貼郵票和郵戳的地方,宛若新生。
當然,還除了,中間那個,因為當初過于用力,而畫破的那小塊黑黑的、凹進去的、無法彌補的,洞。
她從巴黎回來后,就沒戴手表了,其實日常生活中,能看到時間的地方多的是。老板曾經自作主張買了支表送她,她當場把表摔在他面前。令她不解的是,老板大概有被虐待狂,依舊索取著她。
前往鐘表行的路上,她帶著些許的怒氣,又害羞地期待著。
卓伯伯竟然還要跟,她千交代萬囑咐,不可以鬧事,要像個大人,不常上街的卓伯伯還是執意牽著她的手。
這次沒看到老板娘,老板一人埋在柜臺后面修修弄弄的,一抬頭,眼神相交,把她瞬間彈往這支電子表損毀紀錄的回憶里。
(如同打開蓋子,就看到了時間一跳一跳地兔子般跑過去……)
小學生是多么頑皮的一種生物啊,尤其是那些準雄性小男生。她記得當時坐她隔壁的一個叫小雞的男生(因為姓紀),見到她買的新表后,就像所有好動的小學男生般,沒事就想把她的手表奪過去玩,因為表蓋在打開時頗有彈力,男生就喜歡不停按著把蓋子彈開的按鈕,對著她身體裸露出來的部分(膝蓋、手肘、手臂)彈著,要不就拿橡皮筋反方向纏著打開的蓋子,抓住表帶,仿佛彈弓般,到處瞄準目標惹人厭,她常常被惹到一直追打他,跟在他后面討著自己的表,小雞卻因此更樂了,還回馬槍不停地拿橡皮筋射她,有次她終于趕上他的步伐,在他將要射擊的前一刻,啪的好響一聲,一掌打到發射器,不,她的手表上,表蓋應聲向后斷裂,只剩著一條細細的電線垂軟無力地連著手表主體,兩人都呆了,同學們圍上來,小雞把手表丟給她。
“嘿!是你自己弄壞的喔!”
“小心她告老師喔。”
“喔喔你要把老師告到法院去!”
……
沒有人罵小雞,沒有人罵小雞,她的腦海中反復只有這幾個字,同學的臉成了陌生人,在她的淚水中打轉。
她捧著心愛的小兔子手表,呆了一整天,事后回想,小雞竟然仿佛不關他的事般,照樣下課出去玩、上課鬧她,只是她已經不知道怎么反應了。
她隱瞞了好幾天,才在母親的注意下發現了,耶?你的表呢?
……
你弄丟了嗎?
搖搖頭。
那到哪了呢?怎么不戴啊?她抬頭看見母親關愛的眼神,還是招了。
時間在斷頭的表上默默地走著。
小兔子奔跑著。
鐘表行的年輕人皺著眉頭說,應該還是可以搞好關系的,下周的今天再來看看。
她又要哭了。
好好,我保證,我會搞好關系的。年輕人露出微笑,摸摸她的頭發。
是母親幫她拿回來的,她看恍若新生的手表放在自己的小課桌椅上,沒有太高興的感覺。從此,她每天在學校的時間中,手表都被隱密地埋藏在書包的最底層,她上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廁所把手表摘下,放學前,到廁所把手表戴上。
手表喪失了報時的功能,變成回家被母親檢查的工具,漸漸地,液晶的表面,黑色的數字有時缺了一角,有時抽筋般一閃一閃的,過了一年,壽終正寢,就算換再多次電池,液晶顯示的畫面,最多也只能維持兩三天。
她又開始過沒有手表的生活,直到接收母親的手表為止。
她沒有看到老板迅速關上抽屜的慌亂神情,只驚訝于老板把滿臉的胡子剃了,當年修理手表的年輕人活在這具軀體中,只是某些輪廓和線條鈍了,她心中默默吃了一驚,仍故作鎮定和他打招呼,嗨,你怎么把胡子剪了?
之前吃白帶魚,常常會粘些刺在胡子中,沒清干凈,晚上……呃,老婆不高興,就算清了,她說會有食物的腥味,所以干脆剃掉了。
噢,我這邊有支手表,看能不能搞好關系?
她有點猶豫地把表放到柜臺上,老板看到,說,這好幾年前的款式了,當年店里只進了兩支,他記得,有個小女孩買走了其中一支。
嗯。
他是你爸爸嗎?你爺爺嗎?
不是。卓伯伯的手握得更緊了,她無法松開。
巴黎好玩嗎?老板端詳這支表時問了她。還可以,她說。她注意到,墻上有只鐘,剛好慢了六小時。
這我得花點時間慢慢修,你可以下周的今天來拿嗎?好熟悉的句子,她點頭答應,轉身欲走。
呃……老板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她問。
那個……你本來那支手表,需要把時間調回來嗎?
老板從頭到尾都沒有笑過,那兩尾發光的魚……
“我自己會調。”
是夜,她為這句話飽受煎熬。
最近她喜歡煎白帶魚給父親和卓伯伯吃,那些長短不一的刺,如同剛磨出來的針一般光滑油亮,和父親比賽吃魚,似乎是卓伯伯在車禍后,保留下來最完整的技能了。兩個老人家,竟然還排列起魚骨來,并且專心地推測,這段魚刺和魚骨要排在另一段的前面還是后面,有時還會從骨頭的大小或是棘刺的長短推測出,某兩段白帶魚,并不是出自于同一條魚身上,是不同的魚塊,拼裝同一盒販售。
她總是微笑地觀賞著父親和卓伯伯魚拓游戲,并在適當時機笑吟吟地拍手叫好,卓伯伯還會因為兩塊魚拼不起來而哭鬧呢,爸爸哄他之余,也常因此要求她再多煎幾塊魚,好讓他拼出完整的魚。
卻往往是愈拼愈拼不完。幸好卓伯伯也像個孩子,哭鬧一番,第二天也就忘了,然后歡樂地重新開始。
弟弟看見每餐都白帶魚,加上還要應付卓伯伯,于是就更少回家了,幾乎都待在女朋友那里。
老板則愈來愈怕她了。現在,整個形勢丕變,她常要求老板在自己身上多花點時間,也要求老板留起胡子了。
稀稀疏疏,真是難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這樣想著。
但是她仍然會將一根根洗好的魚刺,用自制稀飯糊做成的糨糊,在房間里,一根根地慢慢粘到老板的面頰上。
老板的臉添了霜華。
老板看著她冷峻而正經的神情,心頭打著冷顫,于是好言相勸,突然留起胡子,老婆已經說話了啊。
被魚刺親吻的感覺,到底是怎樣的呢?她很困惑,如果這項小缺點都無法忍受,怎么當人家的妻子呢?
(人家正把你燒的飯菜的味道及殘渣,留在身上、不忍銷毀呢……)
老板好生煩惱,從開始以來,他每次都被扎得嘰嘰叫,就算完事后洗臉,也常常不勝其擾,從此也無法盡興了。
床上的過程都變得礙手礙腳,有志難申,仿佛在煉獄里。后來老板連吃飯看到魚都會感到陽痿。
不僅如此,他們常去的那家賓館,還告誡說,拜托,別在房里吃魚了,很難清理耶。
然而,當滿是魚刺的臉頰貼在她的肌膚上時,她則處在一種奇異的炫光中,賓館中幽暗古老的吊燈仿佛光束照入切割精巧的水晶玻璃中,散射出的不是一般的光芒,而更像是一種危顫顫走鋼索令人哆嗦的感覺,像是小時候年青的鐘表師傅教她如何操作電子表時的肌膚接觸,又如同夢中被男人握住雙手,甩出釣竿的滿溢幸福。
那些光芒,更像一條條竄游魚水中的魚尾,款款擺擺,波光瀲滟。
因此她變本加厲,不只是臉,連他的手臂、身體,也常常粘上滿滿的魚刺,老板常自嘲說自己是只惹得一身腥的大刺猬。
過程最后變得綿長而緩慢,老板往往在她粘魚刺時,就已經呼呼大睡、不醒人事了。此時她并不會喚醒老板,只會凝視著排列在老板身上的杰作,輕輕地,用臉頰磨蹭著。
最后,是老板娘結束了這一切。
果然是女強人,在公司時都不動聲色,晚上她一開門,唰一聲一包現金就擺在她面前,并氣勢凌人叫她不要來上班了,以后都不許再踏入公司一步,也不準和老板見面了。
(再來我就要潑尿啦!)整個公寓樓梯間,都回蕩著老板娘高亢的聲響。
沒有任何土石流,老板娘的臉粉繃得,很結實。
父親像牽小孩般把卓伯伯帶到門邊瞧動靜,兩人四目相對,有點傻掉。
老板娘和卓伯伯。
卓伯伯看見媽媽似地把老板娘牽上沙發,老板娘溫馴地如見到牧羊犬的綿羊,卓伯伯還想坐到她腿上,被她和父親一把拉開了。
卓伯伯掙扎了很久,從懷里掏出一罐魚刺,說:“這是她幫我洗干凈的,竟然藏在房間里面不給我,真壞,還好我偷偷拿出來,喏,送你。那個男生呢?”
她臉刷紅了,心中并暗咒著,老板娘則一語不發,把魚刺收進懷里。
大家突然都禮貌了起來,打躬作揖送走了客人。
老板娘的吼叫不知道爸爸有沒有聽到,她本想解釋,可是爸爸并沒多問,她也當作什么都沒發生。
當然不可能什么都沒發生。爸爸很自動自發地剪下報紙上的求職欄,在早餐過后,放在她的桌上。
(我在看著你……I’m looking after you……)
她卻常常盯著那一罐罐洗干凈的、帶有微微腥味的魚刺發呆。
既然無法消耗,她也不煎魚了。至少,待在家里,卓伯伯會比較收斂點,不敢私自到她的房間。但也因為少了玩具,而開始向她哭鬧起來:為什么不給我煎魚吃?為什么手表要修那么久?
被鬧煩了,她終于忍不住心中多日來的疑惑,于是,她開始逼問卓伯伯。
(你不說我就不給你手表戴。)
她是人家的女朋友啦!
你別亂認人好不好,人家有老公的耶。
我沒亂說啦,我那時,不是被車子撞到嗎?
嗯嗯。
她本來和我玩,后來看我醒來變成這樣,就不和我玩,去找另外一個男生了。
你是說照顧你的那個?后來不是死了嗎?
她是這樣和我說的啊,她和我說了故事,說她幾天前到同一個地方,要把以前的我給找回來,結果給車撞死了,所以以后不能再見到她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去跟別人玩?
我問她啊,那以后就沒有人陪我玩了,可是也沒人陪她玩了。
她怎么說?
她就說以后有另一個男生陪她玩耶!我怎么知道嘛!可是她說那個男的撞了她,所以以后就得跟她玩啦。我得找到撞我的,才有人陪我玩嘛!
噢。
原來那個傳說中拋棄他的女人沒有死,只是成了自己的老板娘了。世界真小。她心想。
我的手表呢?卓伯伯耐不住性子,扯著她。
還在鐘表行啦,明天給你帶回來。
“不管啦,我要我要你現在去啦!”死小孩,她心里咒罵著,都已經快晚上十點了,爸爸竟為了哄卓伯伯,要她出門虛晃一圈等到他睡了再回來。
(先去睡,她等下會把表送到你的夢里喔。)
關門時她聽見爸爸對踢打哭鬧的卓伯伯這樣說,奇怪她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爸爸有對她或弟弟這么溫柔過。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于是沿著汽車站,一站站慢慢地閑晃,最后晃到了集市,那里晚上搖身一變,成了夜市。人潮擁擠,十分熱鬧。
干脆來夜市賣東西好了,既然沒有工作了,她一面觀察什么東西好賣,也一面盤算接下來的履歷表要送往何處。
最后她到撈魚的攤子前付了錢,蹲了下來。
她看到鐘表行老板身穿馬球衫、七分短褲,趿著夾腳拖鞋,抖著腳在一旁的攤子呼著氣喝四神湯。
她靜靜地撈著一條條金魚,技巧嫻熟,下網緩慢,水波不興。是那么近啊,和夢的距離,這里呼吸的空氣,都可能是剛從他的鼻息中飄過來的。
水波中扭曲的他,挪了挪板凳,發出嘎吱的聲響,屁股抬起,啊他要走了,隨即又坐下,原來又叫了一小碗鹵肉飯,繼續吃著,他的頭左顧右盼,就是沒有轉到她這邊來。
七條魚,八條魚,九條魚,她心中默數,到十五條時,就主動和他打招呼吧,沒什么不敢的。然而撈魚的節奏卻愈來愈慢,時間愈拖愈長,她猶疑著,似乎撈起每條魚間隔的時間愈久,四周的情境就會停格在那,如果她一直沒有撈到第十五條魚,那么,他們就都永遠在那里了。
網子沒破,是她放在水中的時間太久,紙糊的網子,慢慢和塑料的框沿失去了聯系,隨著其他撈魚的人興起的細微水波,飄走了。
時間不會隨鐘表電池的耗盡而停滯。
鐘表行老板起身,離開板凳,隨口哼著小調,踏著微微的外八字,拎著一包應該是買回家給老婆吃的夜宵,往已經拉下鐵門的鐘表行走去。
十四條魚。
約定的日期早就過了,她緩慢地挑選了一個許久之后的日子,并挑了一件樸素卻容易吸引目光的針織衫配上及膝長裙,不搭公交車,慢慢走到了鐘表行。
鐘表行的鐵門拉下來了,上面貼著一張草草寫就的紙條,上面的字是:老婆臨盆,今日公休,請多多包涵,謝謝。
(明信片的幻想之六)
門后面,就是家了。
家包括整個店后方幽暗的一間廚房和餐廳(廁所甚至還要走上二樓),以及二樓的小客廳及兩間采光不良的房間(其中一個并沒有任何窗口對街或是外面,象征房間存在的窗口對著客廳,仿佛客廳是一個相對于屋子的外在空間,在里面的人可以和客廳揮揮手打招呼宛若遇見路人。)。
小客廳里還擠著一缸子的魚。
妻子的肚子變得好大好大,她一直擔心著產后妊娠紋的問題。
(聽說關于宇宙,有兩個理論,其中一派科學家指出,宇宙從大爆炸以來,會隨著時間無限制地膨脹,另外一派則強調,宇宙在膨脹到了一個極限后,便會慢慢縮小縮小直到下一次的爆炸。)
(再次爆炸的宇宙是否因為承受不了皺縮后遍布時空中的妊娠紋,所以才選擇了毀滅?一切重新開始。)
(又是時間……)
妻子說,你還記得我們去巴黎的蜜月嗎?你拖著疲憊的腳步上了樓梯,沉重的聲音似乎永遠到不了二樓。
妻子的臉龐被陰暗的客廳切成了兩半,街上的車聲不絕于耳。
你被賣掉了。妻子的聲音略帶啜泣后的鼻音。
魚缸里馬達的打氣聲嚶嚶地持續著。
不知道為什么,全世界將會有好多好多人擁有你,而且只要花兩歐元。
(我們總是對于齒輪和鐘表的結構那么有好奇心啊……)他看見茶幾擺放的明信片,喃喃自語。
你的胡子,愈來愈硬了……妻子說,像魚刺一樣,不舒服。
你不希望用這樣的臉頰,親吻即將出世的寶寶吧?你會將他稚嫩的皮膚刮傷的。
他回想起妻子懷第一胎時,并未提出如此要求,現在五歲的兒子,竟一反往常的吵鬧不休,靜靜地縮著腳,吸吮著拇指,橫臥在妻子的腿上。似乎有某種委屈,正在他的身體里發酵。
像是知道他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妻子淡著眉頭說,上了小學再讓他改吧,他現在還有這種權利。
我記得那支表。妻子挪挪下巴,說,茶幾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支表帶斷裂的女表。
我也記得。他發現自己的語氣突然變得強硬且顫抖。
妻子沉默地起身,拿起那支表,放進魚缸里,說,我想測試看看,它能不能防水。
手表冒著氣泡,緩慢沉入缸底,在沉降的過程中,那些貪吃的魚,還若無其事地游到一旁,冷不防地啄上一口。
表面剛好朝著魚缸的正面。
妻子的臉在魚缸青紫的燈光下顯得十分扁平,兒子離開母親的大腿太久,開始哭了。
你要測試到什么時候?
今天又有客人抱怨,你把他的時間調慢了六小時。妻子的語氣平緩單調。
整個巴黎的時光,都沉到水底了,以氣泡計時。
他把魚缸的電源扯掉,燈光頓時暗淡下來,屋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傳來的車聲。
不見不散。他離開時,只和妻子說了這句話。
“之前有個女人,來我這里修表,兩個月過了,都沒來拿……”他坐在王醫師身旁的小板凳上說著。
趁著老張漱口的空當,王醫師轉身問他:“你干嗎對人家念念不忘啊,你第二個小孩都過滿月了耶。”
“不是啦,我后來從她給我修理的兩支表慢慢回想,發現,她是我在繼承我老丈人的店之前,向我買過手表的小女孩啊。”他說:“我還幫她修過那支電子表耶,我記得,她媽媽說她給小男生欺負,表都弄壞了,好可憐喔……”
“喔喔喔,我要和你老婆講!”老張突然插嘴,接著就被王醫師按到椅子上,“吱吱”地繼續開動工具,整頓老張的牙齒,老張閉上的雙眼皮緊得都泛出醬紫的色澤了。
“哎喲,這也沒什么啦,我只是想到,她跟我買那支電子表時,是她媽媽陪的,當時,她很興奮啊,都不聽我怎么教她用呢。”
“所以呢?”
“前一陣子,我突然收到一張明信片和一小包東西(還好是我收到),我不用看從哪里寄來,也知道是她寄給我的,明信片上畫了那兩支手表耶。而且奇怪的是,那個小包裹里,就是那支給我換過電池的女表,里面還塞了張紙條,我查了字典,上面說,請把這手表交還給擁有這手表的Lady。”他還故意把“Lady”兩個音節說得滑溜滑溜的。
“那小姐干嗎沒事寄給你東西啊?”王醫師問。
“她那天說要去法國,還要我幫她調手表的時間……”
“你被女鬼纏上了啦。”老張稀里呼嚕地插著嘴,被王醫師罵了一下。
對了,他是你的病人耶。
你把她的長相形容一下吧,嗯嗯,綁著辮子,大約一百五十幾公分,還有嗎?沒有化妝,臉圓圓的,可是乍看之下會有點長,扎個辮子,好,然后呢,說話有點慢,似乎每次說話前都要考慮半天,有點猶豫。
接著他又訕訕地自我解嘲說,我做這種生意的,沒有辦法像你們一樣,和客人太熟悉的,熟悉往往不是好事,多半是買的東西壞掉要退還是修理的。一般而言,客人都是幾年以后才會再見面。
(誰叫你是賣時間的啊,哈哈哈……)老張的聲音和醫生同時響起。
“沒有,我這里沒有這樣的病人。更沒有這樣還跟我熟的病人,沒有。”王醫師瞇著眼想半天,接著頭如波浪鼓般不停地搖著。
是哪天啊,王醫師問,他說,就是把老張的老爺鐘送回去的那天。
“喂!是哪天你記得嗎?”他拍拍老張的大腿,老張痛苦地比了幾個手勢,他念出來,老張微微點頭,王醫師喝令他別動。
其實他牢牢記著那個日子,自從那支手表寄到店里后,他無聊時常常拆拆關關,記錄在里面的日期看了不下幾百次了,已經比女人第一次拿到店里讓他拆時松很多了。
老張的記憶力還不錯,的確就是老張比手勢的那天。
那天啊,王醫師拉高聲量問柜臺的護士小姐,那天,我們不是公休嗎?
是啊,護士高亢的聲音傳過來。
三人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牙醫器械的聲響穿梭其中。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你在我丈母娘生日時把‘鐘’送回來了,我超開心的。對了,你家丈母娘那邊,最近如何啊?”再次漱完口,老張趕忙補充,語帶挑釁。
他沒有反應。老張很尷尬地閉上了嘴。
(張開,王醫師說。)
他的丈母娘和岳父,早就搬到郊區的大房子住了,每個月還從店中抽成,老婆管著賬,錢的事,他根本無從置喙。
老婆生完,到岳父母家做月子,他才能偷偷訂制那條名貴的表帶。
不知道為什么她不來把手表拿回去了,不知道為什么。
“你們看,這就是她的表。”他從口袋中拿出那支泛著金色光芒細瘦橢圓的女表,想證明這是真的,“剛寄到的時候,表帶還斷了,我幫她換了新的表帶……”
他沒說,是他特地向有門路的同行訂購的愛馬士小牛皮表帶,韌性強,彈力夠,而且不會讓手起疹子。
(如果她細致的手背長出一粒粒憨紅的疹子,不知道有多可愛喔。他常常寂寞地想著。)
“時間怎么怪怪的啊。”王醫師瞄了一眼。
“這是巴黎的時間啊,她沒有要我調回去,我就不會調。而且奇怪的是,上次她拿那支電子表來修,她給我的感覺是,手表還在她的手上,可是我拆開表背,的確是那天換的電池啊。”
“你干嗎不當場還給她?”老張的牙齒搞定了,他直起身來。
他訕訕地說,她來修另一支表時,帶了個老男人,讓他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想等她單獨來時,再給她。
真正的原因卻是,在那前一晚,他做了一個夢。
場景是某個等待客人的無聊下午吧。事后回想,并不是他的鐘表行,那個等待的場地比他的還寬敞明亮,有好多組展示柜,每個柜臺后面都有個面孔模糊的專員,妻子的大肚子不見了,正拖著地板,并微笑著。
整個場景空曠廣大到妻子走路的腳步聲都伴隨著清脆的回音。
他前方的展示柜,空蕩蕩只放了陌生女子殘廢的那支女表,巴黎時間一圈圈地走動。恍惚中他摸出一把美工刀,無比眷戀地望向自己的左手腕,那是長滿汗毛的褐黃皮膚,毛孔異常明顯,他撫摸著左手腕背略帶粗糙的質地,然后,精準劃割下去,看著血慢慢滲出來。
他的妻子不知道何時拿出了一把水果的削皮刀,漫步到他面前,抵住他的頭,小心翼翼地從頭頂(奇怪他這時竟然置身事外般看得見整個情況)螺旋狀地削下他的頭皮(從發旋開始,他甚至嘀咕,別把我頭發弄短了。),他坐的旋轉椅也剛好讓太太不用轉來轉去,只要轉他就好了。
“小心喔,半夜十二點整假如能對著鏡子削出一條完整的蘋果皮,就可以在鏡中看見未來的情人喔。”不知道哪個面孔模糊的店員,笑吟吟地嚷著。
“好的,我會小心的。”老婆回答。
店門打開的鈴聲響起,老婆笑說:“呵呵,你來得剛好。”
他看見女人走向你(回音好大,好像在某個潮濕的山洞里,聽到了鐘乳石滴滴答答的清脆水聲),接過那一綹綹粗細剛好的皮(奇怪他被削皮的部位,并沒有露出血淋淋的骨肉,底下反而是另一層完好的皮膚,仿佛他整個皮膚是包裹木乃伊的肉色亞麻布或是用不完的卷筒式衛生紙),挑選布料似地指指點點面露微笑,這時,他的皮膚,已經削到肚臍了。
“討厭啊,這地方最難搞了。”妻子耍著嬌嗔,猶豫著要不要接下去。
“沒關系,這些已經夠我做表帶了。”女人像個懂事的家庭主婦,知道要點蔥就別再和賣菜的老板娘要蒜了。
他看著女人把皮繞成一串串在手上,照著鏡子比劃著,看哪段最合適。
他看到自己手腕沾到血的那段皮膚,于是上前指著說……然后就醒了。
(就這段好了,帶血的很新鮮,有營養,還可以文身吶。)
嚴重失落,他走出臥房,看著街上零落的車燈閃過,引擎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只有在深夜,才能辨識出那么清晰的聲音。
他認真地考慮著。
他相信,夢如果不說出來,就會成真。可是他心中又隱隱覺得不妥,真發生了不就掛了?但是,女人如果這樣要求,他是愿意貢獻自己的皮囊的。
(趁現在即將老化皺縮前把我的時間定格緊系住你的時間上吧。現在,還來得及啊,我還沒老啊……)
心中甜滋滋的。
女人來了,當然沒提出這種要求。
唉,如果去夜市那天,能上前主動問個清楚,就好了……
可是,要如何啟齒呢?
“你家手表那么多,隨便拿個來糊弄我們,誰知道啊。”老張看他不回答,于是鼻孔噴氣,不屑地說。
“你們不相信就算了,我總不會去捏造一張明信片,或兩支手表吧?”他佯裝生氣地說:“好,我也不想在這里待太久了,假如她來我的店里,怎么辦?”
“難道你每天都要關在店里,等她來拿回那兩支表啊?”他關上診所門時,聽到老張在身后這樣說著,他反手把門再開起來,大吼一聲:“正有此意!”候診室兩個看報的老人被嚇得屁股離開沙發三公分。
他回去時,不小心踢翻了不知道誰放在店門口的一小盆奇怪的仙人掌,五彩的沙泥散落一地,植物的短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空氣中,好幾瓣仙人掌斷了,露出深綠色多水的葉肉,一副無所謂的態勢,他屈身撿拾,發現,這原來是插滿魚刺的石蓮花,他突然想到早上刮胡子時下巴給弄出一道口子,剛才給牙醫碰到還隱隱作痛,遂拿進店里,清洗了斷裂的葉片,把它的汁液擠在傷口上涂涂抹抹。
看著鏡中的自己,傷口的部分晶亮著光芒。他點了點頭,螢火蟲你好。
將剩下的沙土塞好后,他把花盆擺到工作臺上,邊喃喃自語“好可憐誰把你刺傷成這樣的”邊把刺拔掉,剩下好多一小點一小點殷綠的圓形傷口,仿佛植物出了疹子,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有片嬰兒乳齒般的新葉正旋出,他突然感到無限疼惜,決定要好好培養它。
整點到,各種咕咕鐘、大吊鐘、小吊鐘、大圓盤鐘響起了各式各樣的鐘聲,彼此共鳴成一片模糊的光影,有些音調朦朧仿佛沒有套色好的書,圖案旁印著一圈淡淡的互補色。
清好桌面,等待客人上門的空當,他常常會考慮著該把哪支聽膩聲響的鐘推銷掉了,但是,這次鐘聲大作完畢,他卻打開抽屜,端詳著那張明信片,沒有任何只字片語,幾個月過去,他已經習慣這張明信片的存在了。
女人在他腦海中潮水般消退了形影,那些公式化的輪廓,卻怎么都拼湊不出她的臉龐了。
他眼神移往躺在抽屜另一角的小兔子電子表,看著那些小兔子,一個接著一個跳過去,他本來想和她說,沒救了,這手表仿佛是電池的黑洞,不管怎么修,裝上電池,兩天電就漏光光了。
現在,他卻開始著迷于電池耗盡的掙扎時刻,液晶的數字先是斷手斷腳,后來便用一種顫抖抽筋般的頻率失去了顏色,同時,小兔子的身影也開始模糊了,跳動的頻率變緩了,從五只慢慢變成兩只,最后半只,沒了。
他開始相信,有些時間,不是照著某種固定的節奏直線前進的,如同這些消失的小兔子,他修理齒輪和電路,修理著小兔子的時間,那些時間是活在他的意識里的,小兔子任由他擺布,他掌握了時間的頻率,時間在它們的身上生,在它們的身上死,在它們身上變快變慢,他,是唯一的支配者。
然而,女人,才是控制時間的那方,我活在她的時間里。他心想。
我只要待在這里就好。他如此想著,或許有一天,我會重新在她的時間中啟動,電池在她的手中。
當然,他還是有點商人的本色。
“換電池,不加價喔。”他邊換邊默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