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陰冷潮濕的山上下來,西昌真像天堂一樣。
西昌是像天堂。過去了那么多年,現在回想起來,西昌還是像天堂。
其實,我腦子里的西昌,簡單得如同一張紙,沒有寫過幾個字的紙。現在網上可以查到的關于西昌的信息,什么西漢土城遺跡啊,唐代白塔啊等等,我一概都沒見過。我只知道有個瓊海,是個美麗的高山湖,水清如碧,湖邊山腳有陷在綠陰中的紅瓦別墅,據說是給中央首長住的。其他的,西昌城是什么樣子,我一點概念也沒有留下。留在記憶中的,就只是我們團部,還有他,陳林。
我和陳林都是從連隊臨時抽調到團部報道組工作的。所謂報道組,就是宣傳股一個干事,帶一個連里借來的兵,兩個人。陳林來三個月了,我來接他的班。
我們是一個新建的雷達團,臨時借用一家鋼鐵廠的辦公樓。鋼廠已經下馬了,留下圍成馬蹄形的三幢四層樓簡易紅磚房。說簡易,當然已經是用現在的眼光了,在那個時候,和山上連隊用草皮磚壘起的地窩子比,絕對不會覺得簡易。
感覺西昌像天堂,倒不是因為住樓房,是因為西昌的太陽和月亮。西昌這個地方,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晴天特別多,一年四季陽光燦爛。我的連隊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山上,四季云霧纏繞,難得見到太陽,遇到出太陽的日子就像過節一樣熱鬧開心。到西昌,這種明媚,這種敞亮,這種干爽,讓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還有晚上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懸在寶石藍的夜空里,漂亮得不像是真的。據說是因為空氣清新,能見度好,還有其他什么原因,反正西昌的月亮,自古以來就是有名的。
那時候,已經當滿三年兵了,名副其實的老兵了,按照規定,可以探親了。我到團部第二天,有個上海兵,團部技術處修理所的,從上海探親回來。我們聞訊而去,吃大白兔奶糖,吃城隍廟五香豆,吃華孚餅干,聽上海新聞。
那個面孔明顯白了一些的戰友,像現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明星一樣老卵。其實他并沒有多少新聞可以發布的,上海和三年以前沒有什么變化,只不過距離我們遠得依稀如夢。他的眼神里,卻有著無法掩飾的得意,上海人把這樣的神態稱為“老卵”。他那時候就很老卵。后來我們明白他確實有資格老卵,因為他的神情已經變得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眼睛還瞥了瞥門口,要確認是否有偷聽者。
“我摸過了。”他說。
“摸過什么?”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
“她開始不肯,后來還是給我摸了。”他笑,笑得有點偷偷摸摸,笑得有點壞,還有點驕傲和得意。
有他的表情做注解,大家聽懂了。因為聽懂了,所以都沒有反應。誰也不說話,但誰也不走。他明白大家還要他往下講,卻不知道再怎么講了,心里實在還是想講的。
“伸到衣衫里面啊?”總算有人厚著臉皮問。
“伸到里面。”他點頭。
“最里面啊?”
“最里面。”
“全部摸到啦?”
“全部摸到了。”
大家不出聲地長舒一口氣,知道已經問到根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去想了。
我相信每個人都在想,不可能不想,只是,實在想不出什么名堂。
對于女人,舉座都是文盲。雖然在連隊,有些農村兵會說些黃段子,也跟著起哄跟著笑,其實完全隔靴搔癢,沒有真實感覺的。在山上,成年累月不見女人;下了山,在團部,還是沒有女人。只有小賣部和理發室,有幾個干部家屬,沒有多少姿色的中年婦女。但即便是中年婦女,即便少有姿色,還是會吸引我們去理發,享受洗頭時女性柔柔的手指揉過發際的感覺,那種感覺足可以讓我們產生實在的生理反應。
那天,聽到戰友說“全部摸到了”,我的感覺,真是受到刺激啊!居然“全部摸到了”!
“全部摸到了”是個什么概念,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女人對于我完全是個謎,一個充滿誘惑的謎。我想解開這個謎,但我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謎底。
第二天,陳林陪我去城里轉轉,走進新華書店。那時候的書店,沒有什么書,除了馬列、毛主席著作,除了樣板戲劇本,還有就是赤腳醫生手冊、農村科技讀本等一些實用性書籍。我忽然看到一本書,《計劃生育常識》,薄薄一本小冊子。我眼睛頓時離不開了,我知道里面就有我要的謎底。陳林也在看那本書,我知道的,我們心思一樣,都想把書買回去,只是不好意思開口。
營業員過來了,問:“解放軍同志,買什么書?”
“喏。”我抬下巴指了指。
“哪本?”
“那本。”陳林用眼光指著。
營業員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我們是臨時來團部,住在招待所。一個房間四張床,這天就我和陳林住。回到房間,我從挎包里拿出書給陳林:“你先看。”
陳林說:“你先看吧。”
“你先看,你明天要回連隊了。”
“也好,你留著慢慢看。這書,帶回連隊不方便。”
陳林沒去食堂吃晚飯,他讓我帶三個饅頭來。我給他帶了饅頭,還帶了盤菜。他沒吃菜,嚼著饅頭,眼睛沒離開書。我躺在床上,看著他的臉。他神情專注,表情很復雜。我后來想,我看這書時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吧,新奇、向往、羞澀、感慨……
他終于吃完饅頭了,默默地把書遞給我。
我拿到書,三兩下就翻到那一頁。我第一次看到女性生殖器的樣子,下面立刻堅硬如鐵,臉一定也通紅通紅。其實,只是一張黑白線條勾勒的圖畫,一點也不形象,不直觀。但這印制粗糙的圖像,已經足夠引起我們無窮聯想了。
那天晚上,我們都沒說話,沒有交流,關了燈,看著窗外,默默的。天上,西昌的月亮正圓,又大,又亮。
幾天后陳林走了。我把書放在床墊下,一個人的時候,就偷偷拿出來看看,望梅止渴。三個月后,我也回連隊去了,書,還是留在床墊下。因為我不知道怎么處理這本書。我有點怕被人發現這本書,又想,誰發現了,就算是誰的福氣吧。
不久以后,忽然聽到陳林的死訊。他所在的縣下暴雨,漲山洪。他是在抗洪搶險中犧牲的,榮立一等功。晚點名的時候,指導員宣讀團黨委的嘉獎令。不知怎么搞的,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到那本《計劃生育常識》;然后想,不知道他探過家沒有,不知道他摸過了沒有。我立刻責備自己的想法齷齪,玷污了英雄的形象。但沒有辦法,我確實止不住這樣想。
后來,我想起部隊的時候,就會想起陳林,想起西昌的那個晚上,想起那個又大又亮的月亮。
2007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