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魏走出那片竹林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移到了西天。
這是他走了兩三個小時才看到的一片空地。出門前他正在解一道難題,腦袋有些發(fā)脹,便想到出去走走。
這片竹林不算很大,但竹子長得密,高高的竹梢彎下來,形成一大片擁擠的傘,稍有風(fēng)吹,整片林子都唰唰地響。
仁魏對自家附近的這片竹林很熟悉,小時候常和伙伴們?nèi)ネ妫矫圆亍⒋蛘獭,F(xiàn)在仁魏已經(jīng)二十幾歲,去竹林常常就獨自一人。他是做學(xué)問的,喜歡竹林里那份安靜。
可是沒想到在這片熟悉的小竹林里竟會迷路。也許真是想問題想得腦袋發(fā)了暈。也不記得林子里有這么一片空地。現(xiàn)在到處都在發(fā)生變化,也許有人開發(fā)了這片竹林?畢竟有些日子沒往林子的深處走了。
空地邊上還有一座小洋房,紅頂,白墻,墻的下方鑲嵌著明亮的雨花石。房子的窗戶造得尤其漂亮,雕刻著彎曲的花紋。里面垂掛的窗簾為翠綠色,一陣風(fēng)過,窗簾翻卷著飄出窗外,像柔軟的波浪,煞是好看。
走了這么久,仁魏渴了。不知能不能到這房子里找點水喝。
他按門鈴,沒有反應(yīng)。門鈴好像是壞的。
咚,咚,咚,他有禮貌地敲門。
沒人開門。
又敲幾次,敲的聲音挺大。
還是沒人開門。
他又渴又倦,就靠著白色的門在石階上坐下了。
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吱——
剛要睡著,背后的門突然發(fā)出一個聲音。
一回頭,發(fā)現(xiàn)門已開了一道縫。
他于是起身推開門,走進屋里。
一進門他就有異樣的感覺。
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得像夜晚,沒有星星月亮和任何的燈光。
咦,不是開著窗戶的嗎?仁魏的腦際閃過一絲疑問。他本能地回轉(zhuǎn)身想出去,卻發(fā)現(xiàn)身后并沒有門。
這怎么可能呢?
他在黑暗中摸索起來,不僅摸不到門,連墻也沒有。
天!這竟是一間沒有墻的房子。
他聽到自己的心猛跳。
仁魏的眼睛很快適應(yīng)了黑暗。他開始琢磨那抹微弱的光源自何處。十米開外的地方似乎有個四方形的黑箱,它的上面和兩側(cè)三條邊上都有淡藍(lán)的光暈漫向周圍的黑暗。
沒有障礙物,仁魏一步步順順當(dāng)當(dāng)走到了黑箱跟前。繞到正面,發(fā)現(xiàn)卻是一臺電視機。熒屏上沒有圖像,灰色的斑點正瘋狂地跳蕩,像被旋風(fēng)吹亂的雨點。
電視機上方有個紅色按鈕。仁魏小心地伸出手,輕輕一碰,雨點便消失了。接著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是一身著雨衣的青年,戴著黑框眼鏡。青年也正注視著仁魏,眼神同他一樣驚訝。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屏幕上的青年竟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他的右邊嘴角也有一小塊淡淡的疤痕,連縫過的針腳的印子都絲毫不差。
但這不是鏡像,仁魏穿的是T恤短褲。
仁魏神經(jīng)質(zhì)地退后一步。屏幕上的人也后退一步,同樣露出驚恐的表情。
仁魏放松身體抖抖肩,那人也同步復(fù)印著他的動作。
怪了!
仁魏嘗試要跟他說話,發(fā)現(xiàn)對方同時也在張嘴,就打住了不說。
這時仁魏才注意到那青年站立的空間環(huán)境。他站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黑暗的遠(yuǎn)處隱隱有個豎立的長方形物什,泛著層微弱的光。
仁魏用力盯了看,想辨出那是什么。看不出來。他就用手指著青年的后面,問,那,是什么?
青年也問起他同樣的問題,也用手指著仁魏的背后。
仁魏便回過頭去,才看見他自己背后稍遠(yuǎn)的地方也有這么一塊豎立的東西。剛才朝這邊走來的時候卻沒有看見。
看出來了,那是一面鏡子,比人還高。
鏡子,有什么用呢?
那個鬼魂樣的青年人還讓他迷惑著,他又回過頭,看電視里。
可那青年卻沒再重復(fù)他的動作,他一只手臂仍然抬著,手指還指向仁魏的背后,指向那鏡子。
什么意思?仁魏一臉疑問。
青年趨前一步,更加用力地指向鏡子。
你是要我過去看看?仁魏問。
青年點頭。
可你是誰?這不是一臺電視機?
電視機?哦,不是。只是一口箱子。
你在箱子里?仁魏才注意到對方的比例比自己小許多。
你去看看那面鏡子!青年催他。
我一會兒就去。你先告訴我你是怎么回事。這一切太離譜了。
我?我怎么知道?你都看見了,我就給困在這里。這里老是下雨,還刮大風(fēng),這雨衣就得老這么穿著。
你不可以出來?
出來?怎么出來?青年上下左右地望。你能幫我出來嗎?青年的眼里閃過一抹希望。
仁魏想了一想,就伸出手去拉他。可卻觸到了電視的熒屏,冰塊一樣涼。他彎起手指將熒屏敲了個遍,沒發(fā)現(xiàn)有可松裂之處。看看四周,沒發(fā)現(xiàn)硬物,又看看自己的拳頭。
你要我把它砸碎嗎?仁魏問青年,心里卻想,我這是在干嗎?
要不你試試。青年激動起來。
仁魏練過拳擊,手上可有一股子力氣。他一邊喝那青年閃開,一邊一個重拳沖了過去。
他的手一陣劇痛,轉(zhuǎn)瞬就變麻木了。低頭一看,手背突起的指關(guān)節(jié)上血肉一片模糊。
算了,算了,青年趕緊說。正說著,他頭上就開始下雨了,雨頃刻大起來,緊跟著又刮起了風(fēng),雨就變得狂亂了。不一會兒,竟不見了那青年的影子,像是被風(fēng)暴卷走了一樣。
而電視機上方的紅燈還亮著。仁魏連忙伸手去按,卻怎么按都沒有反應(yīng)。
他在那箱子里出不來,我在這黑屋子里也是出不去。還好我這里不下雨。仁魏心里惶惶的,他已經(jīng)不可能用理智來判斷眼前的事物,因為根本就沒有合理的依據(jù)。他焦躁不安地抓著自己的下巴,無頭蒼蠅一樣地原地轉(zhuǎn)著。轉(zhuǎn)了好一陣,才意識到一個灰色的光斑一直在攪擾著他,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對了,那面鏡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面鏡子一直遙遙地沖他晃著。
他朝鏡子走去。
鏡子里出現(xiàn)的不是他自己的影像,卻是一塊灰色的布簾。隨著他靠近的腳步,那簾子正飄飄墜墜,緩緩地朝一旁移開,就像被人拉動的窗簾。
簾子后面出現(xiàn)了一張粉色的長沙發(fā),上面坐著一個豐滿的女人。女人垂著頭,長發(fā)遮蓋著臉,雙臂間摟著個淡藍(lán)色的襁褓。
沒有聲音,畫面充溢著午后陽光下的安恬和靜謐。
仁魏首先敏感到的是光。身后的黑屋子一定被這光亮給照得清晰了。他回轉(zhuǎn)身,可他的身后卻是一整片厚厚的灰霧,軟綿綿的,消解了他目光的力度。他什么也看不見。
當(dāng)他回頭再望向簾外,那個女人正抬起頭來。女人的目光對準(zhǔn)了他的方向,卻沒在他臉上聚焦,而是看著一個遙遠(yuǎn)的什么。
這個女人的面孔他太熟悉了,是誰?
嬰兒哭了,女人開始抖動她的襁褓。她的身體,連帶沙發(fā)都一并開始顫動,隨即那張灰色的布簾也抖動起來。
仁魏心里起了陣沖動,他朝那個女人走去。
才兩步,額頭就撞上了一塊玻璃。嘩!玻璃碎裂了,照著仁魏劈頭蓋臉地散落下來。
他本能地閉上眼,感覺自己的臉頰和雙手已被尖利的刀片劃破。
待一切安靜下來,空中飛濺的每一粒玻璃渣都落到了地上,仁魏才將兩眼睜開。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那棟小洋房的外面,背后是洋房的一堵墻,前面依然是那片空地和他自幼熟悉的竹林,而腳邊卻多了一攤零亂的鏡子的碎片,一塊塊映著夕照中的云霞。
仁魏一回家就躲進自己的房間,他的腦袋里一團亂麻,真希望誰也別來打擾。
可母親的敲門聲卻隨即響起。
魏兒,吃飯了。
我不餓,剛在外面吃過點東西。你先吃吧。
怕母親再啰唆,又加上一句:
我忙得很,不要吵我。
可以清凈一陣了。
翻箱倒柜地,終于找到一盒創(chuàng)可貼,小小的一張張,臉上那個口子得用三張才遮得了。
啪,仁魏一把將豎在桌面的小圓鏡扣倒,鏡子里自己的模樣可真倒霉。
手掌下卻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是嵌在小圓鏡子背面的。仁魏湊近了看,是一張拇指大小的舊照,以前老看見的,后來就隨鏡子一起被塞進了裝雜物的抽屜。鏡子上是年輕的媽媽抱著小小的仁魏,仁魏胖嘟嘟的,只有一兩歲。
仁魏的心跳陡然加速,母親!他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懷抱嬰兒的豐滿的女人。
月亮升上樹梢了,客廳終于傳來母親帶上房門的聲音。有月亮的夜晚,母親常一個人出去散步。
飯桌上的菜母親出門前又給熱過,他嘩啦嘩啦全吃到肚里。然后筷子一扔,走出家門。
找海寧去。
海寧是仁魏的崇拜者,大學(xué)三年級考古系的女生。她長相很平常,不屬于仁魏心動的一類,但人聰明,性情柔善,和她相處令人愉快。
見仁魏找上門來,海寧有些意外,通常總是海寧去找他。她拉了仁魏就往外走,家里人多,沒有他們安靜說話的地方。
當(dāng)然首先便問他暴露在外的創(chuàng)傷。仁魏本來就是來和她談這事的,所以沒有猶豫,就把經(jīng)過講了一遍。
太奇怪了!你說這事發(fā)生在大白天?海寧瞪大了眼。
就今天下午。那房子外面陽光燦爛的。仁魏肯定地說。
你帶我去看。海寧的語氣很果斷,她是個不信邪的女孩。
現(xiàn)在就去?深更半夜的。仁魏不情愿這個時刻匆匆地又去面對那棟古怪的房子。算了,明天再說吧。明天你有空嗎?他問海寧。
明天中飯后,我去你家找你。海寧回答。
第二天,仁魏和海寧一同來到竹林。
這片林子真大呀,你怎么說它小呢?海寧問,她有些納悶自己以前怎么沒有聽說過它,它這么美,就在這小城的邊上。
原本的確是不大的。仁魏說,我們小時候常來玩,穿過林子也就三五分鐘。現(xiàn)在,你看都可以讓人迷路了。
繞來繞去走了約半個小時,那片林中空地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
剛從密林中出來,空地上的陽光顯得特別耀眼。
那幢別墅就在空地的邊上,格調(diào)優(yōu)雅而
溫馨。
你見過這樣的房子嗎?仁魏問海寧。
沒有親眼見過。真漂亮?選海寧的目光被那窗戶里飄出的綠窗簾給吸引住了。這怎么可能是一幢里面漆黑的怪屋子呢?
走,我們?nèi)デ瞄T試試。海寧說。
仁魏猶豫了一下,跟在海寧后面走了過去。
咚,咚。海寧禮貌地叩門。沒有回應(yīng)。
再叩重些,還是沒人開門。
這門是沒有鎖的。仁魏說,他的喉嚨開始發(fā)緊。
他剛要拉回海寧抬起的手,阻止她貿(mào)然推開這扇可怕的房門,門卻被從里面拉開了。
應(yīng)門的是個斯斯文文的女人,齊耳短發(fā),穿一條鵝黃碎花的連衣裙。
你們是……?她詢問地望著跟前的兩個年輕人。
我們是路過這里的。海寧的表情十分自然,她說是兩人口渴了,看見這里有人家,不知能不能找點水喝。
女人將他們上下打量過,讓他們在門外
稍等。
片刻之后女人端出兩只茶杯遞到兩人手上。
她抱歉說不能請他們進屋里去,她婆婆這會兒正在午睡,怕驚擾。
您不是這里本地人。海寧說,她注意到女人的外地口音。
沒錯,我們是北方人,幾個月前剛遷到這里來的。女人回答。
那這房子是你們來了才蓋的?海寧又問。
那倒不是。不過我們是這房子的第一家主人。是一個南洋華僑修的,他自己也沒住過。我和先生喜歡這里的幽靜,離孩子的學(xué)校又不算太遠(yuǎn),就買下了它。
海寧想問你先生是做什么的,又怕問太多顯得唐突,就收住了口。
回頭看看仁魏,他一直悶聲不響,此刻正皺著眉,一副惶惑焦慮的神情。
你們是住在這附近的嗎?女人問。
我家在市區(qū),他家就在附近。他常來這林子里散步的。是吧,仁魏?海寧輕輕推了一下仁魏,想把他從那副倒霉神情中推出來。
對,對,是啊,我常來散步的,可是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幢別墅。不過,我倒是有些日子沒有來過了。他努力在心里計算究竟有多久沒有來過,卻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來。
你可能是好久沒有來過了,他們說這片林子以前是沒有這么大的。女人說。
那,你,你們住在這里,怎么樣?仁魏心里一團疑問,卻不知怎么問才好。
我們住得挺好的。空氣好,又安靜,晚上一家人常在露臺上望月亮,看星星,去城里也很方便。就是老太太覺得冷清了點,不過她現(xiàn)在也在附近交到了朋友,不找我們嘮叨了。女人說著淺然一笑。
你們總有人在家的嗎?仁魏也沒想這話問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我們,你是說……?女人遲疑了一下,她這時才注意到仁魏臉上的傷痕。
哦,是這樣,我昨天碰巧也經(jīng)過這里,你們家好像沒人。
昨天?
我也是在林子里逛得久了,想找點水喝。
你來過?你沒有敲門吧?
我敲過,但沒有人開門。
哦,可能我沒有聽到。女人低頭想了一下。對了,昨天吃過午飯我就上樓去了。看來我們真該裝個門鈴才是。
又寒暄了幾句,仁魏和海寧才起身告辭。
他們踩著腳下松軟的淺草,穿過別墅前的空地向林子走去。
接下來的兩天,仁魏總也沒法擺脫心中的疑云。他臉上玻璃的劃痕已經(jīng)不太明顯,但手臂上的傷口卻開始化膿。他無法相信黑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幻覺。
他決定獨個兒再去一次。
出門的時候下著小雨,他從門后取了一把印滿杏花的油紙傘。
走出自家的小院,正好母親撐著傘從外面回來。
去哪兒?母親問。
隨便走走,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仁魏說。
都下雨了,雨靴也沒穿。別去了吧。
這么點雨怕什么,你別老管著我呀。仁魏常抱怨母親管他,他知道那是出于母親的關(guān)心,但他已經(jīng)不需要她太多的關(guān)心了。她已經(jīng)老了,衰弱了,而他自己卻越來越強壯。
他來到林子里,雨大了起來,雨水淌過厚密的竹葉,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傘上。
來到林中空地的邊上,他遲疑了。
灰蒙蒙的雨中,那棟房子孤零零的,透著憂傷的氣息。
窗戶緊閉著,翠綠的窗簾不再飄蕩。屋檐上的雨水像懸掛的淚珠,不息地往下跌落。
仁魏還是來到了階梯上的房門前。他的褲腿和皮鞋已全濕透。
他敲門。
沒人應(yīng)。
等上一會兒再敲。還是沒有反應(yīng)。
他重重地敲,聲音幾乎像在砸門。不是有老太太在午睡的嗎?既然怕驚擾就不會是聾子啊。那位少婦呢?也在樓上睡著了?
仁魏沖動地用力推了一下門。悄沒聲地,門開了。
要不要進去?仁魏心中隱約生出一絲畏懼。
他將頭探進門內(nèi),小心地把腿留在門外,腳牢牢地踩穩(wěn)了地。
屋里的光線不是太好,但里面的陳設(shè)卻可以看得清楚。玄關(guān)的后面就是一個大客廳,家具是歐式的,懸垂的燈很典雅,餐桌上鋪著鵝黃的臺布,上面擺放著一大盤各樣的水果,色彩很鮮艷。
仁魏松了口氣。果然是一戶平常的人家。
有人在家嗎?他大了聲問,留在房門外的腿也很自然地移了進來。
屋子里靜靜的,真不像是有人。
他往里走了一步,看見客廳一角有一盤旋的樓梯。
沒來得及看仔細(xì),屋里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
他本能地感到,身后的房門已經(jīng)自動地關(guān)上了。
一時間他竟什么也看不見。趕緊回轉(zhuǎn)身去夠門,卻怎么也夠不著。
他往門的方向走,伸出的手始終觸著一片虛空。
沒有門,連墻也沒有。一不留神仁魏又被套進了上次那間奇特的黑屋子。
他的心一陣接一陣地狂跳。怎么辦?
過了似乎許久,他才分辨出上次那個電視機樣的方盒子,隱約矗在離他四五米遠(yuǎn)處。他緩緩地走到盒子跟前,沒有立即撳那暗紅色的按鈕。還應(yīng)該有一面鏡子,那是通往出口的。他往每個方向都仔細(xì)地看了幾遍,卻沒有見到任何哪怕極微弱的玻璃的反光。對了,鏡子在這黑暗中是顯不出來的,除非借助這電視機樣盒子里發(fā)出的光線。
他按下了那暗紅色的按鈕。一陣電流接通的嘈雜聲從盒子里傳出,畫面上跳動起灰黑色混亂的斑點。仁魏迫不及待地回轉(zhuǎn)頭,這樣的亮度,鏡子應(yīng)該顯形了。
可卻沒有鏡子的影。
嘩嘩的雜音停頓了,突然的寂靜讓仁魏回過頭來。
盒子的屏幕已清晰,里面的小人仍然穿著肥大的雨衣。他看上去比上次稚嫩,像小了幾歲。他靠在一棵樹上,手里捧著本書。雨下得很小,毛毛雨,但他手上的書還是濕透了。
喂,仁魏叫了一聲,又一聲,小人毫無反應(yīng),他正全神貫注在書上。
仁魏用手敲敲盒面冰涼的屏幕,小人才一驚,抬頭詫異地望著仁魏。
你等一等。他甩給仁魏這么一句,又埋下頭去,眉頭皺得很緊。
仁魏只好等。
他湊近盒子,讀書人的本性令他想要看看小人手里的書。卻看不清楚,仿佛書頁上布滿的是一些奇異的符號,間或也有些阿拉伯?dāng)?shù)字和外文字母。左頁偏上處的一個根號看在他眼里特別醒目,根號寫得并不大,里面是一個十三位數(shù)的數(shù)字。這數(shù)字讓仁魏覺得親切,他毫不費力地記下了它。
不知過了多久,那小人還沉浸在書中。看他已將書翻過了好幾頁,還沒有要理會自己的意思,仁魏忍不住敲了敲熒屏,他敲得那么響,小人卻聾子似的,沒有反應(yīng)。
仁魏有些絕望地看看四周,還是一片漆黑,找不見鏡子的影。
又過了一陣,小人頭上的雨完全停了,盒子里的光線明亮了許多。跟著便有一個長方形的物什隱約地呈現(xiàn)在樹枝間。
鏡子!仁魏趕緊回轉(zhuǎn)身,果然,前方黑暗的深處,一個淺灰色模糊的光影出現(xiàn)了。
再回頭看看小人,這回還沒和他說上話呢。
小人還在看書,嘴里開始念念有詞。他抬了抬頭,朝仁魏笑笑,指指仁魏背后的鏡子,顧不得多話似的,又看起自己的書來。
仁魏將他的用手指鏡理解為告別的表示,就不再打擾他,徑直朝鏡子走去。
還同上次一樣,走近跟前鏡子就變做了一道門,當(dāng)門簾悠悠地打開,那一對漂亮的母子又出現(xiàn)在潔凈的客廳里。
母親穿著粉色的無袖長裙,一雙豐滿的手臂正將孩子捧起,放在一張鋪著潔白軟布的小桌上。
小孩的屁股一定是臟了,女人在低頭替他擦拭。
她從一個精美絕倫的小盆里一張接一張地取出紙來。小盆放在嬰兒小白桌旁一張圓面的小茶幾上,盆的后面襯著個淡金色高高的花瓶,瓶里水紅的花枝優(yōu)雅地垂下,輕輕地碰觸著小盆。小盆里一定盛著水,女人是用浸濕了的紙片兒在擦嬰兒的小屁股。
仁魏注意到那些紙片上都有墨水的痕跡,浸了水,墨汁在紙上漫開來,像朵朵藍(lán)色蒙眬的花瓣。那藍(lán)色也出現(xiàn)在嬰兒的臀上,看不清是斑痕還是陰影。
嬰兒咯咯地笑,小腿兒在女人的胸脯上有勁地蹬。女人也不躲,還將身子俯得更低,埋下頭在小兒粉嫩的圓屁股上一口口地親吻。
女人一側(cè)乳房的上部從寬松的領(lǐng)口裸露而出,仿如浮出云海的滿月,透著淺淺橘紅的光暈。
仁魏在女人的窗前遲疑著。他知道向前一步,可能又是滿身尖銳的玻璃碎片。
要是女人能看見他,替他打開門,說不定他就可以穿過她的房間,走到外面去。
那么得吸引她的注意。
他朝窗里揮手,女人沒有反應(yīng)。他喂喂地叫,自己覺得挺響亮的聲音卻顯然傳不到女人的耳里。
像是隔著兩個世界。
耗了好長時間。仁魏望著女人陶醉在瑣瑣碎碎的忙碌中,自己心中卻無端涌起一陣悲傷。
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想哭,還沒來得及弄清這傷感的情緒緣何而起,一串溫?zé)岬难蹨I已從臉頰滑了下來。
多陌生的感覺。
隨即,仁魏聽到了長笛的聲音。他倏然警覺起來,屏息想分辨這聲音來自窗戶的里面還是外面。
好像是在自己這邊,正繞著自己的身體回旋。
可是女人分明也聽見了。她停下手里的忙碌,身子隨著樂曲輕輕搖晃,臉上露出恬靜和神往。
那正是這首樂曲表達(dá)的情緒。
是仁魏熟悉的曲子,他在十二歲時就吹過。那時他在母親的督促下已學(xué)了幾年的長笛,是在吹這首曲子的時候他才第一次體會到長笛的聲音可以被自己吹得這么動人。
女人能聽見笛聲,為什么就聽不見自己的呼叫?
仁魏不甘心地再次呼喊。
女人的目光朝他望過來。
可是和上次一樣,分明就對他視而不見。
他懊惱地垂下高舉的手臂。一不小心,卻碰在了門上。
嘩!
驚心動魄的碎裂。
仁魏再度血淋淋地站在小洋房的一堵墻外。身邊一地碎裂的玻璃。
這次仁魏沒能躲過母親。
天!你又怎么了!一進家門,母親正好在客廳里。
沒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仁魏回答。在母親面前,凡事最好輕描淡寫。
但母親的眼睛是敏銳的。上次兒子臉上的傷已經(jīng)讓她生疑,這回她是一定要問出個究竟。
仁魏于是說起了那棟林中的洋房。
你是說應(yīng)婆婆家的房子?母親問。
應(yīng)婆婆?仁魏好像聽母親說起過這個名字。
就是我最近結(jié)識的那個朋友。她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一家人不久前才從北方搬過來的。你說的是她家的房子嗎?怎么了?
你認(rèn)識那棟房子里的人?那片林子里的空地邊,一棟白墻紅頂?shù)难蠓浚?br/> 是啊,很漂亮的洋房,幾級小臺階通向拱形的門廊,綠色窗簾總在風(fēng)中飄飄蕩蕩的。母親補充說。她焦慮地望著仁魏,不知道這房子和他身上的傷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那不是一棟正常的房子。吐出這句話,仁魏感到一股森冷之氣沿著他的四肢迅速襲入胸口,令他不由戰(zhàn)栗。
見他臉色突然慘白,母親趕緊將他扶了靠在沙發(fā)上。
你說。替他擦干了額上的冷汗,又讓他喝了口熱茶,母親才在他身邊坐下,問起事情的由來。
敘說完經(jīng)過,仁魏已是筋疲力盡。
母親的心抽緊了。
她去過應(yīng)婆婆的家。去過好幾次。應(yīng)婆婆比她年長十幾歲,她倆是兩個月前在湖邊散步認(rèn)識的。仁魏母親的朋友一向不多,但和這位應(yīng)婆婆卻是一見如故。應(yīng)婆婆滿頭銀絲,風(fēng)度翩翩,一顰一笑都帶著股書卷氣。仁魏母親都是在白天去她家的,她的家又舒適又寧靜,她媳婦時常呆在自己的房間,她們兩個老人就在一起喝茶聊天,有時還下棋。玩得愉快,常常就會忘記了時間,有幾次應(yīng)婆婆的孫子都放學(xué)回來了,仁魏母親才告辭回家準(zhǔn)備晚飯。
你去過她家?仁魏緊張地抓住母親的手,眼神很慌亂。
是的,我去過。你不要怕,我去過好幾次,我去應(yīng)婆婆家喝茶。那是一棟很普通的房子,屋里屋外都很亮堂。
母親常在林中散步,她清楚林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兒子說的不可能是另一棟房子。但兒子一定是糊涂了。可這不是一般的糊涂,他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兒子遇到麻煩了。
母親越是緊張的時候越是顯得鎮(zhèn)靜。
她給兒子抱來一床薄被。兒子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睡眠。他的傷勢不算重,等他醒來,她給他叫的醫(yī)生就該到了。
當(dāng)天傍晚,海寧下課徑直來了仁魏家。上課前她接到仁魏母親的電話,說想找她聊。
海寧到時,仁魏還沒醒。他在發(fā)燒。海寧母親將仁魏的事告訴了海寧。
那實在是一棟平常人家的房子。母親說。
我想也是。我們那天去也沒看出任何異常。
兩個女人都皺著眉,他究竟去的是什么地方?芽
仁魏醒來,眼里充滿血絲。他一直緘口不語,直到母親離開客廳片刻,他才望著海寧,說:
我母親說她認(rèn)識那家人,還常去做客。這太可怕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
這,不可能吧。海寧詫異于他的擔(dān)憂。
可是我們也一起去過,見過那個女人。海寧說。
那不是什么平常的女人。
你是說……
對。仁魏趕緊截住她的話。可是我們不能讓母親知道實情,那對她會太恐怖了。要不就說我原來講的那些只是幻覺。反正我小時候有過夢游癥,我母親最清楚。至于傷口,可以找個別的理由。還有,我們得設(shè)法阻止她再和那個什么應(yīng)婆婆交往。
仁魏趕在母親進來前把該說的都說了。
這下海寧更是困惑了。面前這對母子,究竟誰真正遇到了問題。
第二天上午,海寧獨自找到了那棟房子。她要自己弄出個究竟。
這次房子的門是敞開著的。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太太正在侍弄門廊上懸掛的鮮花。
婆婆您好!海寧上前問候,聲音透著女孩的清甜。
你好!老太太望著突然出現(xiàn)的年輕姑娘,露出一臉愉快的表情。
我叫海寧。我上次路過您家,見到過您家一位年輕的太太,知道您家里有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
是的,那是我們家杰兒。
是這樣,我是大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想出來找份家教的工作,不知你們家杰兒需不需要課外的輔導(dǎo)。
好啊。老太太望著跟前這么清爽聰慧的一個女子,爽快地就說出了好。但一轉(zhuǎn)念,又說,可我們家杰兒功課那么好,還需要輔導(dǎo)嗎?還是先問問他媽媽吧。來,你跟我進來。老太太說著就領(lǐng)了海寧往門里走。
站在門檻前,海寧心里禁不住一陣緊張。誰知道仁魏的遭遇會不會降臨自己的頭上呢?她本能地想要留一條腿在門外,但老太太已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她嚇得一哆嗦,卻發(fā)現(xiàn)老太太的手又柔軟又暖和,給人的完全是安全且溫柔的感覺。
老太太不明白她為何顯得遲疑,望著她的慈祥的目光里生出來一絲不解。
海寧忽然覺得有些慚愧。她甩開心頭的陰影,跟著老太太走進了房里。
她看見的客廳陳設(shè)和仁魏第二次描述的一模一樣。歐式的家具,典雅的吊燈,餐桌鵝黃的臺布上一大盤色彩鮮艷的水果。
老太太回身去夠房門。無聲無息地,房門緊緊地關(guān)上了。
海寧等待著黑暗的降臨。
但什么異常也沒有發(fā)生。她依舊和老太太站在客廳的玄關(guān)處,太陽光柔柔地透過翠綠的窗簾照射在廳里的桌椅上,地毯上。
你先坐坐吧,小姑娘。老太太讓海寧坐了,自己就上樓去叫來了杰兒的母親,就是上次海寧和仁魏見到的那位女士。
女士一眼便認(rèn)出了海寧。海寧說出了自己做家教打工的意圖。女士委婉地表示她兒子不需要課外的輔導(dǎo)。但聊開來,聽海寧說是考古專業(yè)的學(xué)生,便又改了主意。原來杰兒年紀(jì)雖小,卻對許多古老的東西有特殊的興趣,他問的問題經(jīng)常讓家里的大人無以回答,而這樣的知識更是小學(xué)課本里很少涉及的。何不就讓海寧大姐姐來滿足他的求知欲呢。
于是說好了,海寧每周都要抽空到應(yīng)杰的家里來一次。
應(yīng)杰的奶奶顯然就是仁魏媽媽結(jié)識的應(yīng)婆婆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仁魏的母親照舊還和應(yīng)婆婆來往,海寧也每周都去輔導(dǎo)。開始兩人每去應(yīng)家心里都留了個神,想要探探這家的奧秘。可應(yīng)家的一切實在很平常,應(yīng)婆婆的兒子她們也見過了,一個很風(fēng)趣的男人,沒有絲毫怪異的表現(xiàn)。漸漸地,她們?nèi)?yīng)家便已戒備不起來。
可仁魏的遭遇究竟還是一個謎。
后來仁魏還去過那棟房子,遭遇也都和前兩次差不多,有時一進門就一片漆黑,有時黑暗在片刻之后降臨。奇怪的是,每次從那棟房子里帶著傷痕回來后,他正苦惱著的一些研究課題都會有意想不到的進展。像上次那串根號中的數(shù)字就啟發(fā)了他一個關(guān)鍵的思路。不知從何時起,那間黑屋子的恐怖經(jīng)歷對他竟有了種吸引力。過上一段日子不去他甚至?xí)械绞洌麑W(xué)術(shù)上的思考竟也會陷入滯澀的狀態(tài)。那間黑屋,那個面貌和他酷似的男子,還有那伴著嬰兒的少婦,少婦窗外迷人的笛聲,都漸漸讓他感到親切。
但仁魏仍不放心母親和那個應(yīng)婆婆的交往。他見海寧也被這家人給魅惑了,心里益發(fā)著急。怕造成母親心中的恐懼,仁魏每次都只好巧言勸阻,而對海寧他卻反復(fù)提醒她不要誤入陷阱。
海寧索性將仁魏的憂懼告訴了他的母親。仁魏母親原本有些相信了兒子是一時腦子犯迷糊才有了黑屋子的幻覺的,聽海寧說他竟然還有了好多次的經(jīng)歷,不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憂慮。
會是什么原因呢?莫非仁魏患上了人格分裂癥?或者別的什么嚴(yán)重的精神疾患?
她們決定說服仁魏和她們一起去拜訪應(yīng)家,有她們兩人陪伴,面對尋常的應(yīng)家老小,他精神上那個奇怪的死結(jié)或許可以被解除。
但仁魏不肯隨母親同去。跟著母親去見母親的朋友,這在他是件別扭的事情。不知從何時起,由母親領(lǐng)著去做任何事都讓他不自在。他知道自己小時候也曾依賴母親,離開母親片刻都可能引發(fā)他心痛腸斷的大哭。但那不過童年的柔弱而已。現(xiàn)在的仁魏早已不需要母親的滋養(yǎng),她的關(guān)心常常讓他感到別扭。因為母親的愈益孤單,他暗地里對她深懷同情,但他并不情愿表達(dá)這份同情,他選擇了以適當(dāng)?shù)睦淠湍赣H保持距離。母親的愛就像一個密實的羅網(wǎng),他好不容易才以自己青春的力量從中一點點地掙脫。距離,似乎只有距離才能避免再被網(wǎng)卷進去。
我和海寧去不就行了嗎?就說我是她男朋友,有興趣看看她怎樣勤工儉學(xué)。仁魏對母親說。
母親也就同意了。她知道仁魏怎么想。仁魏忌諱自己靠他太近,這她早在好幾年前就無奈地接受了。但她卻從不放棄對仁魏的關(guān)心。她小心地把愛保存在一道屏風(fēng)后面,不讓兒子覺察。
仁魏和海寧第二次一同探訪應(yīng)宅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那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
走上門前的石階,仁魏意味深長地對海寧笑了,說,不知今天會是你帶我去看你做家教,還是我領(lǐng)你走進我的黑屋子。
你的黑屋子?海寧一愣,旋即明白了仁魏的意思。仁魏對黑屋子冠以“我的”,語氣帶著親切,讓她有些詫異。
這扇房門,仁魏沒法想像它的后面不是那間他已熟悉的黑屋。他對那間黑屋的興趣越來越濃,正打算下次進去要呆得久些,好好探探那黑暗中各個角落的秘密。說不定這次海寧正好和他同往,陪伴他的探險。
然而,房門后面出現(xiàn)的卻是讓他失望的尋常人家的景象。
你確定你進入黑屋子通過的就是這扇門?海寧問仁魏。他倆站在應(yīng)宅外的林子里,隔著樹叢望向他們剛才走出的房門。
千真萬確。仁魏說。
那你認(rèn)為該怎么解釋呢?海寧盯著仁魏。
那是一間奇幻的魔屋。除此還能怎么解釋?
會不會問題出在你自己身上?
你是說我有病?仁魏笑了,他腦子里晃過那間黑屋子的畫面,一陣溫暖涌上心來。
但是你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海寧不想放過他。
嗯,我在想,要是我能帶你進入那間黑屋就好了。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jīng)試過了。
你說得不錯。仁魏含糊地回應(yīng)一句后便不再說什么。他埋著頭朝林子外走去。同一扇門后,同一片屋頂下,存在著兩個全然不同的空間,一個是只容他獨自進入的,而另一個卻是他獨自進入不了的。他的理智沒有辦法讓他解釋這一情形,可他的親身體驗又讓他無法否定它的真實性。而且他知道,他心里是情愿相信那間黑屋子的存在的。比之那間黑屋,今天和海寧一同探訪的典雅舒適的應(yīng)家便實在太乏味了。不光應(yīng)家,所有他曾出入的明亮的房屋,哪間能和那黑屋子相比呢?
仁魏和海寧一前一后地走在林子里,誰也不說話。仁魏幾乎忘了海寧的跟隨,直到走出濃陰的覆蓋,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踩著自己的影子又走了好長一段路,耳邊才又響起海寧的聲音。
我該回去了。海寧說。她該在這個交叉路口和仁魏分手。
那我送送你?仁魏知道海寧從來不需要人送她的。
不用。那你還會去看你的黑屋子嗎?海寧不懂自己為什么會對他這么關(guān)心。
也許吧。再見。
再見。海寧本來還想說點什么,見仁魏突然間顯得這么冷漠,便覺得有些沒趣。走了幾步,再回頭望望仁魏悠悠晃晃的背影,很納悶一向機敏瀟灑的仁魏竟會變成這么個不可思議的怪人。
海寧有好一段時間沒和仁魏來往了。海寧的朋友多,仁魏不來找她,自有別人來約她出去玩,那么青春的年齡,走到哪里都帶著四月般芬芳花草的氣息。
和幾個朋友玩得遲了,海寧急匆匆地騎了自行車趕來給應(yīng)杰上課。剛騎到應(yīng)家園子的邊上,海寧就看見了仁魏。
仁魏背對著園子,僵直地站在應(yīng)宅的門前。約莫過了兩分鐘,他才小心地抬起右手,輕輕將門推開。
房門隨即彈回來,關(guān)上了。
海寧趕緊架好自行車跑到門口。門已經(jīng)鎖上。她按門鈴,跟平時一樣,門后很快響起了應(yīng)杰的聲音。
海寧姐姐,你又遲到了。應(yīng)杰說。這孩子很喜歡海寧,每次都早早地等著她。
仁魏哥哥呢?海寧探頭望了一下客廳,沒有見到仁魏的影子。
仁魏哥哥?他怎么會在這兒?
我剛才看見他進來了。
沒有啊。我剛才一直在廳里做功課等你。
可是我明明看見……
海寧打住不往下說了,她不想讓小應(yīng)杰覺察到那層怪異。
可她也沒有心思再給應(yīng)杰上課。簡單地敷衍了幾分鐘,便故做驚訝好像遺忘了什么天大的事,將應(yīng)杰傻傻地甩下,自己背上書包走了。
海寧來到應(yīng)家是下午四點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六點了,仁魏的影子還沒有出現(xiàn)。海寧躲在應(yīng)宅外林子里一棵老樹的樹枝上,觀察著應(yīng)宅的動靜。反正現(xiàn)在天黑得晚,海寧決心觀察到底。難道自己相信了仁魏的話?海寧也說不清為什么要干起這傻事。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仁魏確實進去了。
六點剛過,林子里出現(xiàn)了人聲。海寧隔著樹枝望下去,看見遠(yuǎn)處走來手挽手兩個單薄的身影。是兩個老人,黑發(fā)的仁魏的母親和白發(fā)的應(yīng)婆婆。
海寧想打招呼,又覺得自己躲在樹上多少有些奇怪和不雅。可別讓她們看見才好,海寧想。
兩個女人說著話剛打海寧棲身的樹下走過,應(yīng)宅的方向即猛然傳來一陣清脆而尖利的聲響。
三個人的眼睛都向聲響的方向望去。
面帶詭異的微笑,仁魏靜靜地站在應(yīng)宅側(cè)面的一堵墻邊。他的臉上被劃出了血痕,袖子好像也破了。而他腳下的地上,是一攤碎裂的玻璃,就像他向海寧和他母親描述過的一樣。
從此,在場這幾個人的生活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先說應(yīng)婆婆,在執(zhí)著的追問下她知道了自家房門后存在的那間黑屋子。雖然從來沒有見到過玻璃碎片,但她家那側(cè)墻面和地面的瓷磚上的確有些很異常的劃痕。她守住這個秘密沒告訴家人,只催促兒子搬家。兒子卻忽視了她心情的急迫,如常地和家人享受著別墅的優(yōu)雅和安靜。應(yīng)婆婆漸漸就病倒了。在醫(yī)院里,她念叨最多的事就是搬家。兒子終于答應(yīng)了她,說等她出院就搬,房子都已經(jīng)找好了。應(yīng)婆婆最后囑咐他們說,不管她回不回去,家是必須搬。得到兒子肯定的回答后,她才算放心地離開了人世。而由于種種難以預(yù)料的原因,應(yīng)家還是在那棟別墅里住了下來,日子過得很平靜。
目睹了仁魏進入和離開那棟別墅的奇特方式,海寧對仁魏的怪異經(jīng)歷不再表示懷疑。黑屋子的真實存在給她帶來了莫大的震動。她對現(xiàn)實世界的看法也不能不由此發(fā)生改變。她所已有的知識顯然不足以幫助她理解這樣的現(xiàn)象,她原本就旺盛的求知欲從此更加變得狂熱起來。她相信萬事萬物都是可以被認(rèn)知的,而這樣的現(xiàn)象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成為知識鏈中脫落的一環(huán)。
她渴望進入那間黑屋子,可是無論她怎樣挖空心思,那間屋子還是只有仁魏一個人可以進去。如果她和仁魏同往,他們進入的是應(yīng)氏的家,如果她獨自前去,她進入的也只是應(yīng)家。她還嘗試在不同的時辰拜訪,選擇一些她推算的意味深遠(yuǎn)的時間,她能夠看見的仍然只是應(yīng)家。
她開始更加頻繁地埋頭于大學(xué)的圖書館,企望從書籍中尋找線索,也忍不住更為頻繁地出入應(yīng)家,并對應(yīng)家所有的一切,包括家里的陳設(shè)布置,甚至家族史和家庭瑣事都開始發(fā)生濃厚的興趣。她嘗試從她能接觸到的一切與這棟房子相關(guān)的細(xì)節(jié)上去尋找那黑屋子的秘密。
她也曾試圖查找最初修建別墅的人,卻查無結(jié)果。知道點線索的人最多只能提供說房子的設(shè)計者舉家已經(jīng)移民,去了太平洋上的哪一島國卻沒人弄得清。
幾次嘗試失敗后仁魏便沒有興致帶她同往了。反正她進不去,倒把他帶入應(yīng)家,浪費他的時間。但他還是答應(yīng)自己前去之前盡量知會她一聲。她會躲在樹叢后看他進去,然后再找個借口自己過去敲門。
這樣的時候海寧呆在他們家難免有種異樣的感覺。雖然眼前的一切都只能用尋常來描述,但知道與此同時仁魏還在同一屋頂下經(jīng)歷另一種空間,眼前的尋常便再難尋常得起來。
對黑屋子的好奇一開始讓他倆相處很投機。他們幾乎每天約在一起見面。海寧向仁魏通報她一天在圖書館搜索或在應(yīng)家觀察的收獲,而仁魏則將自己新近前往黑屋的發(fā)現(xiàn)和體驗描述給海寧聽。
但二人間這般的熱絡(luò)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仁魏的變化發(fā)生得那么迅速,讓海寧一時沒法適應(yīng)。
他越來越?jīng)]有心情和海寧相會,見了面也沒有多少話說。常常是海寧興致勃勃地正向他講述,卻發(fā)現(xiàn)他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或根本就不在聽。而問起他的黑屋子,他卻即刻便仿佛沉入了睡夢,臉上浮現(xiàn)的神情好似發(fā)自美夢之中。
漸漸地,仁魏的冷淡讓海寧也失去了訴說的興致。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減少了,見面后的對話也變得很單調(diào)。
你又去過了嗎?海寧會問。
去過了。
怎么樣呢?
很好。
海寧后來都懶得再問怎么個好,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海寧又不是看不懂,他什么也不會再說。
他整個人變得越來越神思恍惚,對于身邊的事物越來越?jīng)]有興趣。他每天都會逛進樹林,走入黑屋。
而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悄然的變化。
有意無意地,他的眼睛時常在追隨著母親的身影。母親在廚房里忙碌,他會端杯茶水斜靠在門上,看母親做事。母親在伺弄庭院里的花草,他常常會停下手中的工作,隔著了窗戶尋思,不明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的身影已變得這樣的矮小,伸出的雙臂好像落葉將盡風(fēng)中的枯枝。
母親是個冷靜的女人。
看見仁魏從應(yīng)家的一側(cè)墻邊帶著創(chuàng)傷出現(xiàn)時,她心中一震,但沒有人看得出她的驚慌。和海寧一樣,她不再質(zhì)疑仁魏的黑屋子,并嘗試了解它。可她同樣沒法進入。于是只好通過仁魏的描述。她很少露出急切探詢的神情,只是任由仁魏有興致的時候自動自覺地向她講述。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仁魏竟?jié)u漸開始朝自己靠近。
仁魏的敘述總是零零碎碎的。不同于面對海寧,在母親跟前他似乎總有一些細(xì)節(jié)想要說出來。特別是關(guān)于窗簾后面的那對母子。
媽,這次我碰見那女人在發(fā)火。仁魏和母親正在進餐,他望著母親替他一根根去掉盤子里的魚刺,一邊講起他的所見。
發(fā)火?母親表示在聽。
對。她對著那小家伙大聲地喊,臉上是歇斯底里的表情。
哦,她怎么了?
好像是小家伙惹了她,那小家伙也在哭鬧,兩人間的氣氛很緊張。
這樣的事情是會有的。母親似乎很理解,臉上浮起一絲淺笑。
后來呢?母親問。
后來她不說一句話,坐著發(fā)呆,愁苦以至絕望的樣子。而孩子還在一旁哭喊。
你看著難受嗎?母親問。
特別難受。媽,我小時候也鬧嗎?
當(dāng)然。有時媽的日子簡直就是在熬,就因為你沒完沒了地鬧。
鬧什么呢?
誰知道?也許要在世上生活對于一個小生命來說是很煩惱的事吧。
那樣的時候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呢?那個女人對那孩子好像有滿腔的怒火。
母親對孩子是會愛恨交加的。母親說。
怎么會有恨?母愛不是無私的純粹的嗎?
母愛只是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但很少是純粹的。
當(dāng)了母親就注定了要去愛自己的孩子,想不愛都做不到,但做母親又意味著太多的失落和放棄,一個女人怎么會沒有一點懊悔或者惋惜?
那她就會去恨自己的孩子?
恨的不是孩子,是這樣的命運。
難道這不是天命?生育后代原本就天經(jīng)地義。
誰又說了不是呢?女人還靠它維系自己的生命呢。
一抹涼幽幽的微光在母親眼里一閃而過,仁魏覺出一絲譏諷。
仁魏不再說什么。母親的氣質(zhì)里從來就攜帶著譏諷的成分,平時它藏得很深,絕對的無影無形,可一旦顯露,溫柔的母親就像倏然幻作了一只渾身鋒芒的刺猬,讓人難以靠近。
吸引仁魏一次次造訪黑屋的并不只是那對母子。那個永遠(yuǎn)穿著一身雨衣的男孩刺激著他無窮的好奇心。那男孩的年齡經(jīng)常都在發(fā)生變化,有時是十七八歲的面貌,有時又露出六七歲兒童的臉。最小的一次他看上去就只有四歲的樣子。那次他什么事也沒做,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捧著自己的兩腮,讓眼淚緩慢地淌過光滑晶瑩的小臉。
你今天怎么變得這么小?仁魏問他。
他斜眼看看仁魏,又一股眼淚涌了出來。
出了什么事嗎?仁魏問。
他的鼻翼翕動著,還是沒有開口。
你的媽媽呢?這是仁魏第一次問起這樣的問題。男孩從來都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盒子里,那原本就是他特殊的存在方式,他和誰都沒有關(guān)系。但今天他這么小,一個幼兒園的孩子,再一個人呆著就顯得不自然了。所以仁魏也沒多想就問起了他的媽媽,就像平時看見街上一個走失的孩子,人們總想要幫他尋回他的家人。
聽了仁魏的問話,小孩站起身,四顧望望,又低下頭,小心地邁動起腳步。他只是在一個小范圍內(nèi)來回地走,像個沒有方向的小動物。
那天仁魏離開時,沒有看見那個嬰兒。仁魏猜他是在睡覺。女人自己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翻著一本影集。仁魏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只隱約覺得那些照片上的孩子都長著盒子里的小男孩的臉。
多數(shù)的時候盒子里的男孩是健談的。和他交談仁魏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聰明了許多。話題是在許多生活中平凡無奇的事物中生長起來的。各種不起眼的細(xì)節(jié),和男孩一聊,便出其不意地生出了意義來。仁魏似乎在重新咀嚼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情,品嘗曾經(jīng)在匆忙中遺漏了的滋味,它們原來是那樣的豐富。就像那么一些路程,仁魏已經(jīng)乘坐汽車、快艇和飛機走過了,現(xiàn)在卻騎在一只蝸牛的背上,重新觀看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發(fā)現(xiàn)這才真正地開始進入它,了解它的特征。
仁魏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智力在不斷地增長,內(nèi)心的情感也變得越來越復(fù)雜。但這些發(fā)生在他內(nèi)部的變化是旁人一點也看不出來的。他們能察覺的只是他一天比一天更顯得怪異。
沒過多久,人們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他,連他的母親走在熟人跟前,也會感到迎面飄過來的含義不明的眼神。
一天母親接到一個電話,是仁魏任教的系里打來的,說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仁魏應(yīng)該參加主持的,可過了開幕時間他還沒露面,問母親是否知道有什么情況。兩天后,系里又一個電話打來,學(xué)生在教室里足足等了一堂課,任課老師仁魏連個影子都沒有。這兩次母親都很肯定他是去了那間黑屋子。那已成了他每天必去的地方。
除了黑屋子,他對長笛突然生出濃烈的興趣來。以前,雖然學(xué)會了吹長笛,但對這門樂器他并沒有多深的修養(yǎng)。可是黑屋子里的笛聲卻令他對這門樂器癡迷起來。他嘗試吹一些很艱深的曲子,竟然可以吹得相當(dāng)優(yōu)雅。
放在過去,他這種練習(xí)的勁頭不知會讓母親多開心,可眼下他對長笛的專注為一種詭異的氣氛所籠罩,卻讓母親充滿了憂慮。
為什么又吹起長笛來?母親問。
媽,你說得不錯,長笛的聲音特別好聽。仁魏回答。
你以前不也知道好聽。可你后來停了,不練了。
以前不一樣,以前我不需要它。
現(xiàn)在需要?
每次見過那個男孩,心里就不安穩(wěn),可是只要吹一吹長笛,聽到音樂從自己的笛子里流出,感覺就平靜了。
說完這話,仁魏低下頭來。他心中再度漫起長笛帶給他的感覺,那是一種無以言狀的溫馨,那是童年,是對母愛無須思慮完整透徹的接受。母親用她的每一分鐘來愛他,她把愛做成各種各樣的形式,陪伴他學(xué)長笛就是其中之一。
漸漸地,除了吃飯睡覺,以及和母親在飯桌上簡短的幾句對話,仁魏的生活完全被那間黑屋和他的長笛給占據(jù)了。他干脆不再去學(xué)校上班,也不提辭職的話,他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這樣的雜事。對于海寧偶爾找他約會,他開始還找借口推脫,后來竟是完全沒有了答復(fù)的心情。
為了去黑屋,不管日曬雨淋,他每天在林子里走動。他的臉色開始發(fā)生變化,最初是在原來的蒼白中透出紅潤,漸漸地那層微紅一點點加重,后來竟有了火焰般的顏色。
母親不認(rèn)為那是健康的顏色,她在那奇怪的火焰中看見了毀滅。
兒子必須擺脫那團火焰,他必須從黑屋子的糾纏中逃離。
可是他鐘情于那樣的糾纏,他不會承認(rèn)逃離的必要。得把他拉出來。就像當(dāng)初生下他,讓他脫離子宮,給他生命。
母親的使命就是給他生命,并看護這生命。
不久,仁魏母親的身體開始變得虛弱,她的風(fēng)濕病頻繁發(fā)作,常常痛得臥床不起。一向?qū)庫o的廳堂現(xiàn)在不時就會響起母親令人揪心的呻吟。
一次,上門的醫(yī)生向仁魏提出了搬家的建議。病人的身體已經(jīng)不適宜居住在這座濕熱的城市,換個空氣干爽的環(huán)境,她的病或許能不治自愈。
從小到大,仁魏從來不需要為母親做任何事,他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關(guān)心過母親。母親是為他而存在的,這個家中不斷生出各種需要和變化的人從來都只是仁魏。
可母親卻突然需要他為她而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
這是不可違拗的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在母親的堅持和策劃下,仁魏和母親搬離故土,移居到了大洋的彼岸。
母親的幾位近親在美國已生活了多年,在他們的幫助下母子二人很快安頓下來。
新的環(huán)境,新的空氣,新生活的誘惑和挑戰(zhàn)使仁魏漸漸淡卻了對故鄉(xiāng)黑屋子的癡迷。
偶爾也還和母親聊那間黑屋。母親使用巧妙的語言,不著痕跡,卻引領(lǐng)著仁魏的思路。漸漸地,那間黑屋成了亦幻亦真縹緲的故事,一件陳年的舊物,一出反復(fù)出現(xiàn)后飄逝遠(yuǎn)游了的夢境。
仁魏從那場夢中睜開了眼睛。
不久,他進入東部一所大學(xué)攻讀博士。而母親的風(fēng)濕病也應(yīng)醫(yī)生的預(yù)言不治自愈了。
又過了幾年,仁魏當(dāng)了教授,做起了在國內(nèi)時的本行。他和一位學(xué)建筑的女子結(jié)婚,生了一個兒子。
當(dāng)父親的感覺無比幸福。下班一進家門便是兒子的笑臉,小家伙哪怕正哭鬧,見父親即會舞動小手歡喜起來。
你看兒子跟我總笑,跟你卻老哭。仁魏說時不無得意。
那當(dāng)然了,爸爸是陪他玩的,媽媽是解決問題的,玩的時候當(dāng)然樂,不舒服自然就哭了。云逸的回答憤憤的。
云逸的博士學(xué)位只差半年即可完成,為生孩子只好先擱下了。
嬰兒各樣瑣碎的麻煩仁魏從不插手,他喜歡旁觀。特別是云逸給孩子洗澡喂奶。他欣賞那種母子和諧的畫面。
云逸不時會因乳房疼痛流淚,說生孩子、奶孩子是她一輩子身體體驗過的最尖銳的疼痛。可仁魏眼前浮現(xiàn)的卻總是毫無傷痛的完美。
真奇怪,當(dāng)了父親,仁魏連兒子的排泄物都不覺得污穢。妻子擦拭干凈的小屁股他也會湊上去親吻,弄得兒子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
這時他總會注意到孩子屁股上藍(lán)色的斑痕。
第一次見到這些青斑時孩子剛出世,屁股上的幾片藍(lán)色在那小身體上十分醒目。仁魏愣住了,他在哪里見過這樣的斑痕。
護士說這叫蒙古藍(lán),每個中國嬰兒的屁股上都天然地有。中國人多是蒙古人種,這種斑痕在英語中便被稱做了蒙古藍(lán)。
孩子出生后一連幾天,仁魏的夢都和兒子屁股上的藍(lán)色有關(guān)。一天突然記起,恍惚見過的藍(lán)色斑痕,曾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那間黑屋子里。
那個豐腴的少婦曾用浸透清水的紙擦拭嬰兒的屁股。那嬰兒臀上花朵般的痕跡像是被那紙上濡濕的字跡給染藍(lán)的。
當(dāng)天在電話里,仁魏和母親的談話又回到了那間黑屋。母親開玩笑,說也許老祖宗的時候,嬰兒臀上的藍(lán)真是給女人的墨汁染的,后來就變成遺傳基因了,再后來又給一代代地染過,就越變越濃,越變越大了。
你看我們家小孫子,屁股上的青斑大大小小竟有五六塊之多呢。母親朗聲而笑。
仁魏將母親的玩笑說給云逸聽,云逸眼睛亮了一霎便即黯淡下來。
云逸有輕微的分娩后抑郁癥,仁魏以為這話莫名其妙又惹了她。她卻淡然一笑,說自己的情緒早就恢復(fù)了。
帶著孩子沒法繼續(xù)寫論文,云逸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畫畫。反正是隨便畫,不用動腦筋,也不受時間限制。她沒有完成過一幅作品,每張畫紙涂過一陣就放在了一旁。
仁魏無意間翻看,許多張竟畫的是兒子的小屁股,上面藍(lán)色的斑痕做了抽象處理,很夸張。
仁魏挑出一張貼在客廳。母親來訪便要了去,配上漂亮的鏡框,掛在她的床頭上。
七十歲生日后母親打算獨自回老家。落葉歸根,也處理些舊事。還未成行,卻病倒了。起初只是感冒,后來竟一天天嚴(yán)重起來。
母親去世前那段日子,仁魏一有空就去病房陪伴。
母親的病房開著朝南的窗,光線柔和而充足。窗外的小樹林枝繁葉茂,每有風(fēng)吹,滿樹圓圓的葉片便水波般的搖晃。母親安睡時,仁魏會望著滿窗搖晃的綠色出神。這景象仿如夢境,就跟母親近來和他的對話一樣。
仁魏常來,并非因為母親所剩時日不多,他沒有想過這場病會結(jié)束她的生命;甚至也不為道義的驅(qū)遣,他自小所受教育并沒有多少孝道的觀念。他只是不斷感受著一種神秘而有力的牽引。
這牽引起始于母親突發(fā)的一次休克。
母親住院的第三天,仁魏探訪時正趕上醫(yī)生們在急救。母親毫無知覺的模樣,讓仁魏仿佛遭受了電擊。蘇醒后的母親很疲倦,神思亦夢亦醒飄搖不定。那一夜仁魏沒有回家。
母親在迷糊中不時吐出的話語,讓他驚訝萬分。
母親每一次張嘴,都好像變了一種身份。她跟前無形的談話對象也不固定。好像她有時面對著情人,有時又面對著父親、母親,還有姐妹、朋友、路上的陌生人。
她對他們亮出嗓音,她的語言甜美,充滿音樂感,可她的話卻總是被掃興地打斷。對話的另一方似乎總會變得不耐煩,有的還冷漠地掉頭走開,留給母親挫敗的傷感。
仁魏心中有些發(fā)酸。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話頭被打斷,母親的臉上總會浮現(xiàn)苦澀無奈的微笑,繼而面如枯木,深埋于霜雪。
當(dāng)霜雪漸融,枯木上生出來嬌嫩的綠葉,有一次,仁魏聽見母親的聲音異常溫柔。
寶貝,乖兒子!母親的呼喚春風(fēng)拂面。
乖乖,對了,對了,就這樣,慢慢來……
那是仁魏熟悉的聲音,深埋在記憶的底層。年輕的母親,幼年的仁魏。小仁魏并不聽話,他轉(zhuǎn)眼就跑開了。
母親被自己的歌聲喚醒,睜開了清亮的眼睛。仁魏久違了的小曲,從母親的嘴里飄出,又戛然而止。
哼唱給小仁魏的歌。長到十二三歲的年齡仁魏就不要聽它了。它和母親的親吻撫愛連在一起。仁魏大了,愛的表示他統(tǒng)統(tǒng)地都要逃避。他心里生出來一個聲音,沉悶地在胸膛間回蕩:媽媽,你別來摟著我,別再親我,好不好!
那是個不愛和母親說話的年齡。
而這難道不是異常動聽的曲調(diào)?單純古老,炙烈而又溫柔。像長笛上的旋律。
那個不眠之夜,仁魏和母親聊了很多。
母親談起自己的祖先。原來母親的家族一直就有暈眩和休克的隱疾,特別是族中的女性。都是些古老的故事,仁魏第一次入迷地聽。仁魏還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秘密。原來母親的受孕也發(fā)生在一次暈眩發(fā)作的夜晚。
母親的病房就這樣開始了對仁魏的吸引。和母親在一起,他一步步與自己的生命靠近。仁魏體會著母親的高明,她讓智慧滲入他的骨髓,點點滴滴,源源不斷。
三個月后,母親去世。松開母親的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成熟了許多。
母親留下了遺囑。讓仁魏回一趟老家,將她留下的舊物火化,再變賣掉老宅,賣房的錢不留給仁魏,卻送給云逸。
這筆錢可以資助云逸自己的事業(yè)。說這話,母親眼里泛起亮光,夢幻一樣。
仁魏帶著母親的骨灰,和妻兒一起飛越大洋,回到了一別十余年的故鄉(xiāng)。老宅一直有房客租住,只在一側(cè)留了間小屋存放母親的舊物。
那是一口笨重的黑色木箱,表面落滿了灰塵。木箱里除了一些涂滿字跡的紙頁、本子和幾件飾物外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那些發(fā)黃的紙上隱約可見密密的字跡,因為年代久遠(yuǎn),氣候潮濕,這些字跡許多已是難以辨認(rèn),加上原本就給重重涂上的刪除痕跡隨處可見,有時竟整頁也找不到幾個完整的詞句。但仁魏還是忍不住一頁頁仔細(xì)翻看,就像翻看母親生命殘留的碎片。
徹夜未眠,仁魏的眼里布滿了血絲。他一直在尋找完整的詩篇,卻始終一無所獲。他從來不知道母親會寫詩,會在一口大黑箱中存下厚厚的詩稿。他為眼底不時躍現(xiàn)的靈動的詩句而震動,卻驚異于這厚厚詩稿中的每一首都會如此分明地殘缺不全。除了詩,還有許多零散的文字,支離破碎地透現(xiàn)著母親的心緒,她的一些想法顯然超越于生活日常的細(xì)節(jié)之外。這些文字尤其讓仁魏感覺陌生,仁魏認(rèn)得的母親,從來只在日常的氛圍中存在。
仁魏和云逸一起用木柴在院子里生了堆篝火,張張件件地,將箱子里的東西逐一投放進搖曳的火舌。
最后攥在仁魏手里的,是一個藍(lán)色封面的本子。
要不這本子就別燒了吧?云逸說。她也看過了母親的遺物,知道本子里記錄的內(nèi)容。
你說母親記這些東西做什么用呢?仁魏一直在納悶。
我看像是人類學(xué)家的田野考察。云逸說。她上大學(xué)時旁聽過人類學(xué)的課程。
人類學(xué)的記錄?和她自己的生活無關(guān)?
也許她就是想走出自己的生活。
那她真的走出去了,所以記下了別人的生活。
那她為什么不繼續(xù)走出去,做一個人類學(xué)的學(xué)者?
說到這里,云逸頓住了。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筆賣房子的錢,仁魏的母親竟然堅持要留給關(guān)系并不特別親密的兒媳,這其中隱含的希望,和仁魏手中并無價值的關(guān)于一群陌生人的生活記錄似乎有著潛在的聯(lián)系。
要是你母親真是一個學(xué)者,你的感覺會怎樣?云逸問仁魏。
你又在問一個不可能的問題。仁魏沒有回答。
他一頁頁將本子上的紙撕下,放進火堆。火焰在熄滅前的幾秒凌空高高地騰起。
仁魏回到家鄉(xiāng)所做的第二件事,是去看他的黑屋子。
云逸早就聽仁魏說起過他黑屋子的經(jīng)歷,所以堅持要陪他一同前往。仁魏知道就算那屋子還在,也只有他獨自一人才能進入,但讓云逸實地看看總還可以。
十年過去,林子里的竹子粗壯了許多,原來的煤屑路已改為淡青色瓷磚鋪成的小路,綠色的小草點綴在瓷磚的縫隙間,清爽而又整潔。那天剛好又是下過小雨,每一次呼吸,都能讓人感到一陣濕潤芬芳的氣息浸入身體。
林子里又建起了好幾處新的房屋,他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走了許久,眼前才出現(xiàn)了那幢空地邊的別墅。
別墅顯然給保養(yǎng)得很好,竟瞧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除了院子里和門廊上的花草比過去更加茂盛鮮美,就連那一幅幅的窗簾,也還是仁魏初見時翠綠的顏色。
同樣想以找水喝為借口,仁魏和云逸走上了大門口的臺階。
敲門聲剛落下,就聽見來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跟著便有輕快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
開門的是一位短發(fā)的女子,手里抓著一個大號的圓規(guī)。
咦!顯然門口站的不是她預(yù)料中的人,她疑惑地睜大了眼睛。
仁魏覺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面熟,正尋思間,已被對方給先認(rèn)了出來。
仁魏!是你!女子的臉上騰起一陣紅暈,眼球仿佛突然被聚光燈照亮。
在這里見到海寧,仁魏萬分驚訝。
你,怎么會在這里?還在,還在當(dāng)家教?
仁魏臉上混雜著喜悅和尷尬。他是打算回來后要和海寧聯(lián)系的,只是暫時沒有來得及。
這是你的太太嗎?快請進來。還是海寧從容些。
一走進客廳,仁魏就看見了墻上的婚紗照。照片上的新娘竟然就是海寧。海寧已是這幢別墅的女主人!
原來,仁魏離開后又過了三年,這幢別墅過去的女主人便突然失蹤了。
預(yù)先沒有任何的征兆,她一如往常地陪丈夫和孩子吃了早餐,送他們父子走進車庫,朝著開走的車子招了招手,便消失在父子倆的視線中。
但這次消失卻成了永久。
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們采用了各種可能的方式找尋她,卻是一無線索。直到在她消失周年前的一天,應(yīng)杰的父親從一個抽屜的夾縫里找到她臨走時留下的信。
信中說她希望能開始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能重新活一次,讓他們父子將她遺忘。
這實在是一種瘋狂的行為,完全超出了她丈夫和兒子的接受限度。當(dāng)時應(yīng)杰剛滿十三歲,雖說生活上已不需要她如過去那樣悉心照料,但畢竟還是未成年的孩子。她和丈夫的感情也一向很好,在朋友圈中,她是公認(rèn)的溫柔妻子的楷模。丈夫近年來是察覺她不時會有些郁郁寡歡,但萬沒想到她會走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一步。
因為應(yīng)杰突然沒有了母親,做家教的海寧便盡量抽出更多的時間上門輔導(dǎo)。當(dāng)初只是出于同情和助人的善心,后來這個家便漸漸對海寧有了越來越強的吸引力。她感到不僅應(yīng)杰總是在盼著她,應(yīng)杰的父親也會顯出等待的急切來。
這又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海寧躲避過,猶豫過,反反復(fù)復(fù)許多次,直到她終于確定自己對這對父子同樣有了割舍不了的愛戀,才決定放棄所有的顧慮,坦然來到他們的身邊。
她和應(yīng)杰的父親是一年前才結(jié)婚的,那時應(yīng)杰的母親失蹤已六年,而應(yīng)杰已是大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家探望。
你沒有上班?仁魏問。在他心里,聰慧是海寧最顯著的特征,不工作未免可惜。
上班,當(dāng)然上班。海寧趕緊回答,今天是特殊情況才在家里,在等一位同事,約好一同外出辦事的。
你們沒有孩子,等有了孩子恐怕就上不了了。云逸說。見面時間不長,但眉眼交流,兩個女人都對對方頗有好感。
有了孩子也得上班,我不可能呆在家里。海寧的語氣很肯定。
你不喜歡呆在家?云逸問。這是她關(guān)心的話題。
我試過,結(jié)婚后我辭去了我的工作,但呆在家里的感覺,怎么說呢,一個人在家時,連這個房子都會發(fā)生某種變化。海寧說。
房子?芽仁魏敏感起來。
是的。不上班時,沒有一個角落可以讓人安安怡怡地呆著,連看書都不行。我有一次做夢,夢見房間里的四壁都變活了,他們擠眉弄眼地推我,往大門外推。后來我重新回去工作,從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回家的感覺就徹底改變了,家里的一切都讓我感到踏實,連墻上的壁紙也顯得更加親切。我是注定該去上班的,有沒有孩子都不能成天呆在家里。我在家的時候,園子里的花草枯死了許多,后來我去上班,由它們自己長,卻長得這么好。
仁魏你說,這怪不怪?海寧望著仁魏,他們都明白這疑問的所指。
聊了好一陣,海寧遲到的同事才終于到來。約好改日再聚,仁魏便攜云逸告辭離去。
獨行在陽光斑駁跳蕩的林間小路上,仁魏有種恍惚的感覺。這陽光,就跟當(dāng)初第一次闖入黑屋子的那天一樣。可惜時光不會倒轉(zhuǎn),那時還是青年的仁魏,家里有母親在等待,現(xiàn)在連妻子的眼角都已生出了皺紋。那別墅還在,卻已更換了女主人。不知那黑屋的情形又會怎樣?那會動的墻出現(xiàn)在海寧的夢中,竟真就將她推出了囿限家務(wù)的生活。這別墅里的兩重空間,似乎并不全然地絕緣。
想著想著,別墅已在跟前。
他走上前,輕輕一推,帶著記憶中熟悉的聲響,面前的房門悠然張開。
果然是漆黑的屋子。
過了一會兒,仁魏的眼睛才適應(yīng)跟前的黑暗。
電視機模樣的盒子還在。仁魏走過去。電視機關(guān)著,熒屏摸上去涼悠悠的。他找到那個按鈕,將拇指放上去,用力按下。
一陣雪花跳動了片刻,熒屏清晰起來。
見過多次的背景,有草有樹有石塊,但沒有那個男孩。
仁魏望著畫面,生出等待的心情。過去從來不需要等待,小男孩總是在那里。
除了樹葉在細(xì)雨中搖晃,熒屏上沒有任何動靜。
站了很久,才看出樹叢后面隱蔽著細(xì)長的泥路,一直通到畫面后模糊難辨的灰色之中。
他走了?不是說出不去的嗎?
仁魏不甘心,又等了好一陣。始終沒有動靜。
他回轉(zhuǎn)身,走向那面如舊佇立在十幾米外狀如鏡子的門。
當(dāng)門簾應(yīng)著他的腳步翩然移開,一陣柔和的光水流般淌進黑屋的地面,緩緩朝他的腳底漫開。
他驚訝了。以前是沒有光能進得來的。
可他并不急于看清這屋子。他好奇地走向門邊。
一眼就看見了那位少婦,穿著白色短身的毛衣,依舊年輕豐腴。她正站在對面的窗邊向外張望。仁魏一靠近,她即收回視線轉(zhuǎn)過身。臉上是欣喜的神情。
她看不見我的。仁魏告訴自己。
果然,她的目光并沒在他的臉上聚焦。
她將喜悅的目光穿透他的身軀,輕快地徑直朝他走來。
她就站在仁魏的跟前。她個子不高,仁魏可以清晰看見在她頭上零星的白發(fā)。
她伸手將門輕輕拉開。
這不是一觸即碎的門嗎?可女人就這么輕輕拉開了它。
猶豫片刻,仁魏跨進了門檻。
小屋里芬芳四溢。是陽光的氣息。
仁魏望望女人,又望望屋子的四周,一切竟然不是夢境。
女人抬起手,關(guān)上了門簾。
你好!他試探著問候。
女人沒有回答。
她自顧走向一旁,打開了音樂的開關(guān)。
又是長笛的聲音。陌生的曲子,古老而幽怨。
他感覺到四肢血液的奔涌,嘴邊堵著太多的疑問。
女人已在書桌前坐下,面前攤著一本寬大的書。
仁魏走過去,站在她的對面。
可以和你說話嗎?仁魏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你的孩子呢?仁魏注意到了屋角嬰兒的浴盆和那張給他擦屁股換衣服用的漂亮小桌。就算她聽不見,仁魏也忍不住讓自己說話。
是了,孩子也早該長大了。仁魏已是自言自語。
那你是誰?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繼續(xù)問。
女人看書很專注,不時還用筆在右手邊的一個本子上涂寫。
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不同方向的墻面掛著四、五幅長條形的油畫。畫面以景色為主,呈現(xiàn)著不同季節(jié)的風(fēng)光。墻邊還開著兩扇房門,也許通向臥室和廚房。仁魏朝其中一扇走去。沒走兩步,便被墻上的一幅畫給吸引了。
那是一張冬景圖,雪坡,松林,素淡的色彩透著溫馨。畫面的深處有兩個小小的人影,一前一后坐在一輛雪橇上,正歡天喜地地從坡上滑下。
本來就小,又戴著帽子,兩人的面目不很清晰,但仁魏還是認(rèn)出了他們。坐在前面的是仁魏今天遺憾地沒能見到的男孩,十二三歲的年齡。而從后面雙臂抱緊他的,正是仁魏身后埋頭讀書的女人。
是他們倆!仁魏一時間思緒雜亂。
他們一同出現(xiàn)在白色純美的冰雪中,而這個城市從來不曾下過雪。
當(dāng)然這不是照片,是一筆筆畫出的油畫。
仁魏伸出手,輕輕碰觸起畫布上翻卷起伏的白色顏料。
正驚訝于手上光滑的觸感,仁魏突然感到房間里長笛的聲音戛然而止,跟前的畫碎裂開來。
一片片白色柔軟的薄物從裂縫中飄出,漫過他的面頰,令他不由閉上了眼。一瞬間,他的周身為這白色蒙眬的薄物卷裹、籠罩,它們涼涼地,輕飄飄地滾落他的頭頂和雙肩。他呆立在這白色的漩渦中,感受著時間的凝固。
當(dāng)濃霧般的白色漸漸稀疏,仁魏睜開了自己的雙眼。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別墅的墻外,位置恰與過去他一次次穿過玻璃襲擊血淋淋離開黑屋子的地點吻合。
而此刻取代滿地碎玻璃的卻是厚厚的一地花瓣,它們已柔柔地將他的雙腳覆蓋。
抬起頭,空中仍有零星的花瓣緩緩飄落。
他接住一片細(xì)細(xì)檢視,白凈中透現(xiàn)隱隱淡藍(lán)的光彩。
放在唇邊。一陣異香沁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