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過年
又到了農歷年底。和往年一樣
我在電話里征詢父親的意見
問是否接他到城里過春節
父親似乎有些猶豫。我知道
其實他心里想著我們回家團年
母親早逝,父親也有六十九了
拋下他孤零零一個人肯定不行
再說,上年紀的人怕坐汽車
往往又不習慣城里的生活
所以我當即決定放了假就回家
聽得出來,父親很高興
他說,今天天氣晴朗
棉被曬了,床也已經鋪好
你約一下弟弟,一起回來有個伴
什么東西都不必帶
當然,最好叫弟弟帶個媳婦回家
父親還說,自家釀了一缸米酒
等你們到家后再把豬宰了
我和妻子商量,如何提前做好安排
比如:買些老家沒有的葷菜、蔬菜
一箱金龍魚油,兩條雙喜牌香煙
不要忘記帶幾瓶降血壓的藥
出發之前,先給父親掛個電話
貼春聯
父親撕去門窗上的陳年舊跡
殘留的紙片,點綴著幾分衰敗的老屋
女兒剛剛寫完的紅紙攤滿一地
我后退到一旁,看著女兒
爬上板凳,站在我曾經站過的位置
把春聯和斗方貼得平平整整
封灶臺為“灶君”,菜廚當知“五味”
連豬圈也給張“六畜興旺”的賜條
當貼到“五谷豐登”時,這位小書法家
意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秘密:你看
谷柜上竟寫著一串我的名字
用白粉筆寫,天真的字跡,確實逗笑
我想起來了,在我剛剛上小學時
小姑教我學寫字,那時她還沒有出嫁
從村頭到村尾
小村很小。女兒跟隨著我
從東家到西家,從村頭到村尾
還不用一根煙的工夫
就走完了我的整個童年
那時,我佩帶著木制手槍
像電視里的講解員,我返回到
一支少年野戰隊伍中間,參加一場
發生在弄堂里的激烈巷戰
我光榮地掛了彩,回家還要受罪
哦,請原諒我,走在夢中縈繞的小村
一不留神也會迷路;也不要責怪
誰家的小黑狗,對尋夢的游子太過較真
是的,不得不承認,我對小村的印象
至今依然停留在青少年時期
年紀大的村民相繼過世
比我年小的,我幾乎都認不得
我的同齡人,平時大多在外面打工
現在他們像風箏一樣被暫時收回
我們難得碰面,直呼小名,爭相掏煙
幾句寒暄之后就找不到更多的話題
順著我的指尖,女兒看見了
村口那片茂密的古樹群。多少年過去了
一棵棵古樹并沒有長高,也不曾老去
除夕夜
除夕夜,長明燈;除夕夜,坐長夜
過了今夜,孩子們就長大一歲
而大人們卻老去一年
小時候,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活
我和弟弟數燈花,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今夜我醒著,母親卻在另一個世界沉睡
正以另一種方式夢見我們
此時,妻子和女兒傳來輕微的鼻鼾
春節聯歡晚會已近尾聲,爆竹聲驟然密集
在來去之間,我左右為難,如猶豫的鐘擺
暗夜被涂抹成狂歡的顏色
門前山輪廓顯現,我的心一陣陣緊縮
到野外走走
撥開鋪滿枯草的記憶
我和妻子朝后山走,一步一登高
從磨石坳,到和尚塢
這時我們能看見大半個小村了
升高的煙花在空中炸響
我們的老屋,正好坐落于靜心凝眸處
如果翻上董嶺頭,就是金竹坑了
但我們不走那條路。我們往左拐
跨過這條溝,越過那道坎
前面不遠有父親的三分自留地
我們想去看一看,地里究竟種了些什么
還要去看一看,在那里安息的
祖父、祖母和母親
冬天還沒有完全解凍,樹枝上的春天
已經迫不及待地探頭探腦
而更多的秘密,可能隱藏在泥土下面
正如此時的我,有些想法正在抽芽
有些話語還來不及說出
又一次提起老屋
鄉下人造屋,像燕子筑窩
銜一口泥、啄一撮草的,真不容易
祖父和祖母就是兩只風雨中的勞燕
如今他們已去向不明,影蹤無覓
只留下父親獨守空巢
對我而言,簡陋的老屋已成為
心靈的旅館,感情的寄存處
說實話,幾年前我在城里買房缺錢
但從不曾打過變賣老屋的歪注意
偌大的老屋,不值城里商品房的一個屋角
更何況,我寧可負債累累,也不做不孝子孫
八仙桌油漆暗淡,上面的靜物如初
仿佛一頓粗淡的午餐剛剛收碗。廂房的墻上
還貼著我和弟弟的獎狀,但都已發黃
我熟悉那種簡單而凌亂的擺設,以及
蒙塵的家具,散發出來的陳舊氣息
甚至對忙碌在角落里的蜘蛛頗懷好感
它一心一意地為我編織殘夢
今天,我又一次提起老屋
父親在明堂的石板上敲幾下沉默的煙斗
然后抬頭看著門前山自言自語
我建議父親在園子里多栽些花木
擇個晴好日子,來一次修漏,略作粉刷
老家山青水秀,泥墻木樓的房子適宜避暑
從長遠考慮,我打算將來告老還鄉
坐在屋檐下細數來日:開門見山,閉門思過
晚上觀星象,天亮聞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