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天,屋外飄鵝毛雪,很輕薄,大部分著地即化;也有風,能把人臉打紅的那種。
在北方住了十年,薛紅陽仍然不習慣這邊的冬天,只要下雪,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不算,不管白天黑夜她還要把窗簾子也拉得嚴嚴實實的,看不見白茫茫一片,她才覺得暖氣起作用了,才覺得真正能暖到心里頭去了。
這是一個不需要早起的周末,屋里暖氣開得十足。薛紅陽半躺在床上看書,把徐成新長出的肚腩當靠背。薛紅陽不喜歡冬天,徐成卻有點迷戀冬天了。天氣一涼,這位叫紅陽的美麗女子除了上班就呆在屋里,穿著棉質睡裙窩在床上,羊毛毯里那段曼妙的身子什么時候都是熱氣騰騰的。除了和薛紅陽耗在床上,徐成什么也不想做也做不了。
薛紅陽看了一會書抬眼偷看徐成,徐成眼睛亮晶晶圓溜溜,牢牢盯緊電視。電視放的是言情片,里邊的人一個勁地在哭。薛紅陽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怎么愛看這類片子。
薛紅陽放下書,腦袋往徐成懷里鉆說,好暖和,真幸福啊。
徐成低頭在薛紅陽額頭上親了一口說,餓了嗎?
薛紅陽說,有點。
徐成說,我去做飯。
薛紅陽說,我要在床上吃。
徐成說,又要在床上吃?昨天你剛把半碗湯撒被單上。
薛紅陽抬頭在徐成的嘴巴上咂叭一口說,今天你別弄湯就是了,我吃炸醬面,好不好?
兩人嘴對嘴嗯嗯的又癡纏一會,徐成掀開被子下床,夸張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都把你慣壞了。
面很快弄好了。徐成在床上支開一張小馬扎,碗筷擱在上面。薛紅陽聞香而動,終于像蛇蛻皮那樣從毯子里鉆出來,左手抄起筷子,一大夾面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嚷,好吃,太好吃了。
左撇子薛紅陽揮動筷子是一副特別動人的場景,徐成看著比自己吃還要開心。薛紅陽迅速把一海碗面從山尖挖到山腳,下巴底掛著兩滴汁水。徐成伸手在她下巴抹了一把說,還要嗎?
薛紅陽搖搖頭說飽了,放下筷子打了一個飽嗝。空氣中立時彌漫著大蒜、醬醋的混合味。她盯著空碗目光發呆,原本高昂的情緒被一聲嗝泄掉了,長長嘆一口氣,眼圈一點點紅了。
徐成放下碗,拍拍薛紅陽的腦袋說,怎么了?
薛紅陽說,徐成,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想我嗎?
徐成說,又胡說了。
薛紅陽轉頭盯著徐成,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徐成,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你,我不要你想我,我們現在過得這么好,抵得上別人過八輩子,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不要想我……薛紅凄凄哀哀地抒情。
這么些年,徐成對薛紅陽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像傷風感冒那樣來得容易的感時傷懷已經習慣了,他總是很有耐性,很包容。親愛的,我們不會分開,永遠也不會的,徐成說。剛才電視上也是這么說的,他只照著說了一遍。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動情抱著親著又滾到床上去了,小馬扎被徐成有力的大腿蹬翻,碗筷滾到床上。薛紅陽抽空透一口氣說,碗又把床單弄臟了。
徐成啞著嗓子說,我洗。
叮咚——叮咚——門鈴被人摁響了。徐成的喘氣聲幾乎要蓋過門鈴聲,僅僅因為兩種聲音的頻率不同,讓薛紅陽逮住間隙聽到門鈴聲。
薛紅陽叫了一聲停——
徐成生硬剎車,也聽到了叮咚叮咚的聲音。
薛紅陽嘟囔,這種天氣怎么還有人來串門呀?
徐成穿好衣服下床說,我去看看,你別動,等著我呀。
薛紅陽說,把頭發理~理。
徐成走出臥室順手把門帶上了。半分鐘后,臥室的門又開了一條縫,徐成側身擠進來說,紅陽,是找你的。
是誰?薛紅陽的話剛出口,她就知道是誰了——徐成的手里拿著一串竹編的翠綠螞蚱。薛紅陽從床上跳起來,然后又慢慢坐下來,她的臉在幾秒鐘里迅速凝上一層石膏白。
來了,終于來了。薛紅陽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徐成聽不見,他舞弄手上的螞蚱說,跟真的一樣,好巧的手,你快點出來,我先給客人泡茶。
薛紅陽穿好衣服來到客廳。來的不只莊禾一個人,還有一個男人。
要不是事先知道來的人是莊禾,薛紅陽不敢保證自己能把莊禾認出來。莊禾變得太厲害了,原先那張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臉蛋現在又黑又瘦,顴骨突出來,上面還撒滿了黑斑;原先黑黑長長的頭發剪短了,亂蓬蓬像只鍋蓋扣在腦袋上;身上穿著一件式樣過時的紅色風衣,腳下是一雙高幫運動鞋。
莊禾沖薛紅陽咧嘴一笑,那笑里有點不對勁,薛紅陽仔細瞧發現莊禾嘴里少了一粒門牙,這好比屋子塌了一根大梁,莊禾的嘴巴癟了,人更顯老幾分。天啊,這哪像是30歲的女人?莊禾和自己同歲呢。薛紅陽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莊禾說,紅陽,你一點沒變,我可是變得厲害,還認得我嗎?
這句話把兩個十二年未見閨中好友之間的距離猛地扯近,撞擊,敲破了。無論薛紅陽有多重的心事,她都控制不住沖上前緊緊抱住莊禾。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的心也太狠了……薛紅陽淚水迸射。
我現在不是來了嗎?莊禾的聲音很平靜,也很堅硬。
薛紅陽被這平靜堅硬的聲音嚇到了,剛如巖漿噴薄而出的熱情像是遭遇冷流,一下子倒灌回她的胸口,她輕咳了幾聲,借著這咳嗽,她將莊禾松開了,抹了一把淚水,看著莊禾身后的男人說,這是——
莊禾說,這是我老公,他叫蔣進發。進發,這是我跟你說的,我的老同學好姐妹,薛紅陽。
蔣進發上前跨一大步,向薛紅陽伸出手,大聲說,薛醫生,很高興認識你。
蔣進發手上揮出一股煙味,薛紅陽不是很情愿地伸手和他握了握。
蔣進發長得牛高馬大,臉色發黃卻油光滿面,頭發打了摩絲,領尖磨得發黑的羽絨服里露出紅領帶,腕上一塊黃燦燦的表,腳上蹬一雙尖頭皮鞋,看上去都不是正牌貨,整個人打扮就像街頭兜售假藥的。但無論怎樣總比莊禾光鮮多了,人也顯得年輕些。薛紅陽不喜歡蔣進發,一個沒能讓自己老婆光鮮卻自個光鮮的男人,多半自私。還有那一句“很高興認識你”說得實在是矯情。
薛紅陽把站在邊上的徐成拉過來說,這是我那位,叫徐成。
莊禾眼睛往四處瞧說,孩子呢?
薛紅陽說,沒有,我和徐成嫌麻煩,沒打算要,按時髦的話說,我們是丁克一族。
徐成看了薛紅陽一眼,他奇怪她為什么要和莊禾說假話。他和薛紅陽好了八年,一直同居著,說他是薛紅陽那位也沒錯,只不過,他們一直沒結婚,又怎么可能要小孩呢?徐成是早想結婚的,他三十好幾了,可薛紅陽死活不愿領證,說像他們這樣結不結婚沒有區別。徐成說,既然沒有區別那為什么不結呢?說來說去把薛紅陽逼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你要結,找別人結去吧。
薛紅陽也三十了,上了三十的女人在男女關系上有這種態度確實有點不平常。徐成曾經聯想到薛紅陽間歇性發作的感時傷懷,懷疑她是不是有老相好,又懷疑她是不是像某片電影的女主角那樣有什么絕癥瞞著他,可這些想法先后被否掉了。他舍不得薛紅陽,薛紅陽也舍不得他,兩人打打鬧鬧結婚的事漸漸淡了。徐成甚至安慰自己,再下去反正也弄成事實婚姻了。
薛紅陽帶莊禾參觀房子,順便宣布,晚上她和薛紅陽睡臥室,蔣進發睡客房,徐成睡書房。徐成心里泛起一陣不快,臉上倒看不出什么。蔣進發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眼瞪著莊禾,想是讓莊禾反對,莊禾沒看到一樣。
在房子里轉了一圈,莊禾問,這么大的房子在北京得多少錢?
薛紅陽說,兩百萬。
蔣進發說,我的媽呀,我三輩子不吃不喝也掙不了這么多錢呀。
薛紅陽說,我這房子是摸獎票摸來的,我只出了個辦證的錢,你們想不到吧?
除了薛紅陽,屋里的另外三個人,包括徐成都發出啊的驚呼聲。
徐成的臉忍不住紅了,這房子他和紅陽把所有攢的錢拿出來,還跟親戚借了幾萬才勉強把首期付了。現在,薛紅陽竟然說是摸獎摸到的。徐成看著薛紅陽,想知道她這樣說的理由,起碼她要給他一點暗示,畢竟薛醫生一貫是個謙虛謹慎的人。可薛紅陽看都不看他一眼,徐成此刻相信那句話了,要了解一個女人,你要搭上一輩子的時間。
莊禾說,你們兩口子小日子過得真不錯。
薛紅陽謙虛地說,還過得去,我們剛訂了部車子,要等三個月才到貨,不然這次就能載你們出去玩了。
徐成快給薛紅陽的胡說八道弄瘋了,他打斷薛紅陽的話說,莊禾你們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弄去。說完趕快閃進廚房。
晚上,薛紅陽拉著莊禾的手早早進臥室。徐成陪蔣進發看電視,兩個大男人枯坐著。蔣進發掏出煙來說,我可以抽煙嗎?
徐成為難了,家里的窗戶都關著,開著暖氣,薛紅陽又是最討厭煙味的,這個蔣進發偏偏提出這個要求。電光火石間,徐成突然有惡作劇的想法,哼,薛紅陽,你對人家老婆那么好,讓她睡我的床,占我的窩,我就對人家老公好。
徐成說,盡管抽,沒問題,我給你找個東西裝煙灰。徐成屁顛屁顛到花架上,把薛紅陽裝雨花石的一只小碟子倒空拿來給蔣進發當煙灰缸。
趁莊禾洗澡的工夫,薛紅陽把床上用品換了一套干凈的,還給莊禾找了一件新睡衣,是今年過生日的時候徐成送給她的真絲睡衣,薛紅陽一次也沒穿過。
莊禾裹著浴巾從洗澡間出來,薛紅陽把睡衣遞給她說,穿這睡吧。
莊禾說,不用,我自己有。莊禾從自己隨身帶的口袋里掏出一套睡衣,其實就是一條大褲衩,一件圓領子短衫。
兩人躺到床上。薛紅陽說,熄燈嗎?
莊禾說,熄吧。
薛紅陽就把燈熄了。黑暗中誰也不輕易開口說話。
薛紅陽是主人,主人還是要先說的。薛紅陽說,今天一看到徐成提著幾只綠螞蚱我就知道是你來了,這么多年你的手藝還在。
莊禾說,螞蚱不是我編的,是我女兒編的,她叫平平,八歲了。家里窮,我沒多余的錢給她買玩具,就編這些東西讓她玩,她特別聽話,拿著一個螞蚱什么也不鬧了,還要跟我學著編,現在編得比我還好。其實,有個孩子樂趣很多,紅陽,想不到你竟然不喜歡孩子。
薛紅陽說,孩子?哎,誰能保證我生出來的孩子有你家平平那樣乖,假如生出一個專門來氣我的,好日子就沒了。
莊禾說,你看得開就好,想想分開那年我們才十八歲,轉眼都上三十了,我都不敢想這日子是怎么過的,你看起來還很漂亮、時髦,是個大城市的女人,我嘛,早成鄉下老太婆了。
薛紅陽說,怎么會呢,你只是比以前瘦了些,現在時興瘦。
莊禾說,沒辦法不瘦,命苦啊。當年我一人下廣東孤苦零丁的,只想找個人嫁了有個依靠,二十歲就跟蔣進發結婚了,沒想到嫁了這么一個人,結婚十年,我每天忙里忙外,像男人一樣跑車運貨,睡車站扛麻包,他卻喝酒賭博玩女人,我只要說上一句,他的拳頭就揮過來,看我嘴里少了一顆牙沒?是他打掉的。
薛紅陽說,你為什么不離婚呢?
莊禾說,他不同意,他現在沒有工作,家里全靠我一個人賺錢,他哪肯離。
薛紅陽說,你可以告他虐待。
莊禾說,他說了,如果我要去告他,非要和他離,他就對平平下狠手。這個人是個魔鬼,他說得到做得到,他連他母親都敢揮拳頭打,不要懷疑他不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在平平之前我還懷過一個孩子,被他踢掉了。我每次一想到他發的狠話心都會發抖。平平雖然只有八歲,可特別心疼我,每次我被她爸打,她都哭著求他爸,還要幫我包扎傷口,唱歌給我聽逗我開心,多好的一個孩子,我不想她有事……
薛紅陽幾乎不敢再搭莊禾的話頭,今天第一眼看到莊禾,她就知道莊禾這些年來過得不怎么樣,這正是這些年來她最擔心的事情。雖然她始終懸著一顆心不敢結婚不敢生子,隨時準備著要還莊禾一個人情,但她也時常安慰自己,莊禾過得好著呢!可現在莊禾躺在她的身邊,用缺了一顆牙的嘴來訴說艱辛,她僅存的一絲希望破滅了。如果當年不是為她,莊禾絕不會這樣,她會考上一所大學,有一份正當的職業,和一個疼她的人過日子……莊禾苦難的源頭來自她,是她生硬地涂改了她的命運軌道。是的,她欠莊禾的。所以,今天剛見到莊禾的時候她已經決定,要把自己所有的都給莊禾,即使她沒有,莊禾想要的,她也要替她爭取。這里面包含的虧欠和愧意別人怎么會懂呢?說到房子,車子,徐成以為她好面子吹牛皮,竟然躲到廚房里去了。她這么做只是想讓莊禾知道她過得很好,這好是她給的,現在她有能力補償她,而她大可以受之無愧。
莊禾說,前些日子我在外地進貨的時候碰上一個男人,叫小石,我和他好了。他睡覺會打呼嚕,每次他都要等我睡著了才敢睡。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疼人的男人,我苦了這些年,也應該有好日子過了……
薛紅陽頭靠向莊禾,摟住莊禾的肩膀說,有什么我能幫得上你的,你就開口。要不你帶孩子來跟我們一起過,另外買一套房子也可以,住下來后我幫忙你找律師……
莊禾打斷薛紅陽的話,聽你媽說,你在一所大醫院里工作。
薛紅陽說,是。
莊禾說,多好的職業呀,當年我也想過當醫生的。這次我帶蔣進發一塊來是說讓你替他治病,他有腎結石,有時疼起來要他的命。只不過,回去的時候我只想一個人回去,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你是個醫生,這不難吧?
薛紅陽呆住了,夜好黑,誰也看不到誰的表情。終于,薛紅陽在黑暗中長長舒了一口氣,她要把這十來年的郁悶徹底呼出去。等了十二年,終于等來這個結局,這才真叫一命還一命。也好,比永遠等下去,永遠不知道頭上懸掛的那只鐵球什么時候會掉下來要好。薛紅陽說,沒問題,這事交給我,不早了,我們睡吧。
大概在五分鐘之后薛紅陽響起輕微的鼾聲。莊禾沒有睡著,聽到薛紅陽的鼾聲她更睡不著了,她實在不能理解在聽了一個如此殘酷的要求之后,薛紅陽竟然能迅速地睡著了,她存有的一點不忍心瞬時淡了。這就是一個過慣好日子的人的心態吧,沒肝沒肺的,莊禾想。
二
莊禾和薛紅陽坐在教室后邊的乒乓球桌上,手里拿著飯盒吃午飯。剛好有一點太陽照到她倆身上,把飯菜的熱氣和她們嘴里呼出的熱氣淡化了。薛紅陽說,南方的冬天已經這么冷了,北方的冬天怎么讓人活呀?
莊禾說,南方的冬天才不好呆呢,像我們這的冬天又冷又濕,經常下雨,北方的冬天干爽,又有暖氣,很舒服的。
薛紅陽說,反正我不喜歡冬天,想起冰天雪地的我就發抖。
莊禾說,那你別考北方的大學,選南方的吧,又離家近。
薛紅陽說,是啊,我們都留在南方好不好?
莊禾說,這還用問嗎?你到哪我就在哪。
兩個十八歲的姑娘笑呵呵地把飯盒里的飯一粒不剩地刨進嘴里。莊禾合上飯盒說,走吧,趕快做習題去。
薛紅陽說,再聊一會嘛,做了一早上的題,我現在頭還暈呢。
莊禾說,別偷懶了,你不是說了星期六讓我陪你到三公里釣魚嗎?不做完題我們怎么去呀。
薛紅陽說,唉,我真恨不得明天就是星期六,痛痛快快玩上一天。
莊禾說,我們教室剛貼的新標語你沒看到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們不用功到時候有一個人考不上怎么辦?
薛紅陽說,又學班主任老師教育人了,像你學習這么好考不上,又有幾個能考上?
莊禾摟住薛紅陽的肩膀說,走了,走了。
太陽一大早匆匆出來露個臉就睡回籠覺去了。黑黑的云層悄悄搶占地盤,把太陽的眼蒙上了。抬頭看天,似雨非雨,莊禾不敢有什么好天氣的指望。說好九點去接薛紅陽,她帶上雨衣,從院子里小心翼翼推出大哥二十八寸的鳳凰,跨上單車朝城東踩去。
莊禾老遠看到薛紅陽背著一只大背包,伸長脖子,兩腳不停地在巷口原地踏步,一只手提著小鐵桶,另一只手抓著兩根魚竿。莊禾本來還希望薛紅陽能看在天氣的份上改變主意,看這副模樣就知道即使天上下冰雹薛紅陽也是要去的了。
薛紅陽跑著迎上來,小提桶晃晃當當。
莊禾耍車技,一只腳抵著巷邊的墻,兩只手迅速反轉車頭,屁股也跟著來一個大飛轉,眨眼間,自行車整個調轉了方面。莊禾單腳撐地嚷著,快上。
薛紅陽說,好厲害。往前跑兩步,屁股砰地坐在車后座上,自行車羊頭左右打了兩個趔趄,差點翻了。莊禾說,紅陽,你輕點好不好,每次跳上車跟砸沙包似的。
薛紅陽嘻嘻笑說,我是想輕一點,可輕不起來呀。
車子駛出巷子,莊禾問,往哪個方向走啊?
薛紅陽說,出了城順東河往上走,走三公里就到了,到了地頭上會有標記的。
薛紅陽的父親喜歡和朋友出去釣魚。當時人民的業余生活還不是很豐富,人民本身也沒想著要怎樣豐富的業余生活。對于像薛紅陽父親這些生活在小縣城的人來說,能到外面走走,釣釣魚已經是走在時代前列了。
三公里是薛紅陽的父親新發現的一個地方。薛紅陽的父親是中學的美術老師,有點小情調。在他嘴里把三公里形容得跟人間仙境一樣,拿著一張桂林山水的國畫說,就跟這畫上的一樣。薛紅陽有幸跟父親去過一次,后來父親不帶她去了,說是等她高考完了再帶她去。其實做父親的是有點私心,個把月才等到一天能和朋友在外面釣魚喝酒吹牛皮,帶上女兒礙事呢。
薛紅陽也把桂林山水的畫帶給莊禾看了,說三公里跟畫上一樣。莊禾對這樣的風景不感冒,她家是她上了小學才從山旮旯遷到縣城來的,你指著山山水水的讓她欣賞,那就好比建議她多吃紅薯,說粗糧對身體有好處。她樂意陪薛紅陽到三公里去是因為薛紅陽是她的好朋友;另外她可以偷大哥的自行車出去轉轉,她剛學會踩自行車不久,都是見縫插針從大哥那偷來騎的,如果到三公里去可以騎個夠。
東河伴著公路流。路幾乎沒一段是平直的,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上坡實在拱不上去的時候,薛紅陽就下來和莊禾一起推車。
莊禾喊,熱死了,熱死了。把外套除去,只剩一件毛衣。
薛紅陽也喊,累死了,腰痛死了。
莊禾說,我帶著你的,你還這么累?
薛紅陽蹙著眉頭說,坐后面的人腰窩著,比前面踩車的人要累,哎喲真是累死了。
莊禾笑了說,紅陽,好了,什么事都是你吃大虧了。
三公里不是一個很遠的距離,走走停停大概一個鐘頭,一塊刻著“三公里”矮墩墩的小石碑立在公路邊。兩人下車站在公路邊。薛紅陽指著石碑前邊的一叢樹林子說,從這拐進去。
公路兩邊長著濃密的樹木,按薛紅陽指示的方向拔開樹木進去后,依稀辨出一條被人踩踏出的小路。薛紅陽走在前頭說,你跟著我。拐進林子里直接是一個大斜坡,地濕路滑。莊禾把車把抓得緊緊的,車子還是一股腦往下沖。莊禾叫道,紅陽,你要在后面幫我扯車屁股。薛紅陽就放慢腳步,等莊禾走前面了,她在后面扯車屁股。
小路向右拐了,從下面往上看已經看不見公路也聽不到公路上車來車往的聲音。草地上不知道誰扔了一只破篾筐,薛紅陽拾起來放在車座上說,好東西,等會可以用來引火。
莊禾說,你真打算在這里開伙呀?
薛紅陽說,當然了,鍋頭我都帶來了。等會釣上來的魚,活蹦蹦的撂進鍋里,擱點姜和鹽,味道保管鮮死。哎呀,天真冷呀,我已經等不及要喝熱湯了。
走了二十來分鐘,眼前開闊了,河面安靜,幾乎不見水流動。河道優雅地呈現出一個半月形,靠岸邊的很多樹木像彎腰取水的人,枝桿往水邊伸。一種叫不出名的紅色水草將水和岸旗幟鮮明割成兩塊,順帶把水也染紅了。從岸邊還有一條斷斷續續的泥巴路通向河中央一個草木雜亂的小島,一群跟樹葉一樣碧綠的鳥兒以極快的速度風一樣飛到半空,又猛地扎進島上的樹林里。
莊禾說,哇,真的很漂亮,我老家的山雖然好,但沒有水,比不上這里。
薛紅陽得意地說,沒自來吧,整天埋在書本上有什么意思,來,我們開始釣魚吧,這才是最有意思的。今天我們有任務,你偷了你大哥的車子,肯定要給家里做點貢獻,不然會挨罵,我偷了我爸的釣魚竿,也要多釣幾條回去讓他下酒。
莊禾說,你爸他們平時是在什么地方下釣的?
薛紅陽指著遠處的小島說,他們喜歡上島上去。
莊禾說,算了,那邊草太高,我們在這里就可以了。
薛紅陽說,這里也不錯的,魚喜歡這種紅色的水草。
薛紅陽分給莊禾一根釣竿,自己先示范著將魚餌掛在鉤上,手一揚,魚線飛遠處落下,慢慢沒入水中。
莊禾也想學薛紅陽的動作,沒學成,魚線飛出去又蕩回來落到腳邊,魚餌蠕蠕動著,逗得莊禾略咯笑。折騰好一陣她才下好鉤,一旁的薛紅陽已經一臉凝重盯著浮標了。
云層越來越厚,壓到對面島上的樹尖上了,雨滴穿透云層,噼噼叭叭打在水面上,水面一陣凌亂。
莊禾說,糟了,下雨了,還能釣嗎?
薛紅陽說,我爸說了這種天氣是最好釣魚的,魚都出來找食物。
莊禾和薛紅陽把雨衣披上繼續貓在水邊。
水面波紋起,浮標一下一下往下拽,莊禾不敢確定是不是魚上鉤了,手忙腳亂提竿往后一甩,甩上一條兩斤來重的青魚。魚兒在草里蹦來蹦去,沾了一身泥。莊禾滿臉通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樂呵呵跑過去雙手捉住魚兒,從魚嘴把鉤取出,把魚放進小提桶里。
薛紅陽不為所動,認真盯著前面的竿子。
莊禾重新放魚餌下釣,心情開始緊張,抓竿的手汗津津的。幾分鐘之后,水面波紋微漾,浮標下沉,莊禾又是一甩竿,甩上來一只大草魚。莊禾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薛紅陽本來是指導莊禾釣魚的師傅,現在人家一會工夫釣到兩條了,自己的竿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再也沉不住氣,站起來說,我們兩個人不能扎堆,要分散布竿才行,我到島上去,你留在這里吧。
莊禾說,我和你一塊去吧,島上草這么高,如果有蛇怎么辦?
薛紅陽說,現在是冬天,蛇都冬眠了。
莊禾正在興頭上,也不多勸薛紅陽,說,好吧,那你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我。
薛紅陽背起背包,拎著釣竿走了。莊禾遠遠看見她上了島,還回頭來揮揮手,一會鉆進樹叢里不見了。
到島上有兩小段路要淌過河,腿長的人可以躍過去,像薛紅陽這樣的個頭不行。她心急氣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揚腿飛躍第一道小溝之時,一腳踏進河里。既然已經打濕了,死豬不怕開水燙,過第二道溝她索性直接踏進河里淌過去。
到了島上,薛紅陽凍得牙齒打架,她挽起褲腳找以前父親搭的小木棚。小木棚是父親和一幫朋友就著一棵大榕樹搭的,可以遮太陽擋雨。榕樹枝繁葉茂,目標大,薛紅陽很快找到地方,木棚子還在,邊上掛著一件黑色的破夾克。薛紅陽暗暗嘆倒霉,心想下雨天也有人來先把這地方占了。但她走進棚里看沒有人,左右看看也沒人,就想,這衣服可能是此前什么人遺落的。
薛紅陽把背包脫下掛在榕樹枝上,蹲在棚邊抓緊時間下釣竿,等待的工夫把鞋子除下晾在一邊。水面上不時有魚吐泡泡,可半天不見魚咬鉤。雨滴越來越密,薛紅陽一臉雨水,她倔脾氣上來了,不管雨打得臉疼,也不管牙齒打哆嗦,就是不挪進棚里。
終于,浮標動了,先是輕微的,然后急促地往下拽。薛紅陽握住魚竿,微微抖竿,等待最好的收竿時機,突然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
薛紅陽又急又恨,莊禾,快放開手,魚咬鉤了。手沒有松開,薛紅陽用一只手去掰,碰到另一只粗糙的大手同時,她的鼻子里飄進一股汗臭味。這不是莊禾的手。薛紅陽頭皮發麻,打個激靈剛要叫出聲,嘴巴立馬被身后人用另一只手蒙住了。
薛紅陽的身子拼命往下掙扎,滑坐到地上。身后人嘴里發出喘氣的聲音,跟著薛紅陽往前滑,腳沒站穩,手松開了。薛紅陽回頭看到一個上身赤裸的男人,男人黑乎乎的臉似笑非笑,頭發像草一樣亂飛。
原來那件破夾克是有主人的。薛紅陽說,你是誰?我爸爸等下就來了,你要干什么?
那人仍然笑瞇瞇,你騙人,我看過了,島上只有你一個人。
薛紅陽的心快從嘴巴里跳出來了,她放開嗓子大聲喊,莊禾,莊禾,你快來呀——
那人撲上來把薛紅陽的聲音壓碎了。
莊禾的運氣真是不錯,一個鐘頭不到,她已經釣到三條兩斤來重,和一條一斤來重的魚了。又有一條魚上鉤了,她提竿急了點,魚滑落水中。懊惱間莊禾似乎聽到薛紅陽叫她的名字,等她再仔細聽的時候又聽不到了。林子里很安靜,除了雨聲,沒有其他聲音,中午的天空比黃昏還要昏暗。一絲恐懼突然揪住莊禾的心,她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
赤身人壓著薛紅陽,伸手剝她的外衣。薛紅陽拼命掙脫,在那人臉上抓,那人不知道痛,一直在笑,笑得很古怪,身上發出臭哄哄的味道。薛紅陽發現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人粗壯得很,他剝不開她的衣服,就扯她的褲子,薛紅陽護上護不了下,褲子被扒了下來。薛紅陽絕望地哇哇哭。
莊禾跑到島上看到這副情景的時候,手上拎的提桶咣當掉到地上。一個男人趴在薛紅陽身上,薛紅陽的褲子已經扯落在一邊。莊禾快暈過去了。她的腿像面條一樣軟,想跑也跑不動。
那人聽到身后有聲音,回頭看到莊禾,沖莊禾一笑,把薛紅陽抱起來,一邊親著薛紅陽的臉蛋一邊把她抱進棚子里。薛紅陽拼著最后一口勁,往上抬頭朝那人鼻子咬下去,狠狠的一咬,好像咬到骨頭還撕下一片肉。那人媽呀叫,松開手捂住鼻子,薛紅陽整個人摔地上,頭碰到一塊石頭,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那人鼻子下面頓時血紅一片,他摸了一把,盯著血紅的手掌吼了一聲,怒氣沖沖跑到河邊彎腰搬石頭。
莊禾看明白了,他是要用石頭來對付薛紅陽。她的腿突然能動了,她跑到那人身后,用力推了一把,那人剛拾起石頭立足不穩摔進河里。莊禾不等他起來,抱起他剛才拾的那塊石頭看也不看砸上去,石頭正打在那人太陽穴上,一股血水冒出河面,和河邊的水草一樣紅。
莊禾渾身發抖,癱坐在水中大哭,她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哪怕那人爬起來把石頭拾起砸到她的頭上。
那人俯身躺在水里,身體隨水流微微地浮動,頭發像水草漂動,涌出來的血水漸漸淡了。
那人再也沒有起來。
薛紅陽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臉色蒼白的莊禾坐在雨里,坐在河里。河岸邊漂浮著一個赤身的男人。
薛紅陽爬起來,把褲子穿好,跌跌撞撞過去抱起莊禾說,他死了?
莊禾好像聽不懂薛紅陽說什么,嘴唇紫黑,眼睛盯著水上漂的尸體,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容易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嗎?
薛紅陽抱住莊禾說,來,我背你,我們快走。
莊禾哇地一聲哭喊,走,就這么走了?不,不能走,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薛紅陽頹然松開拽莊禾的手,也一屁股坐在水中。
莊禾突然拉起薛紅陽的手,紅陽,今天的事情我們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沒有殺人,你也沒有被人強奸。
薛紅陽渾身一抖。她們認識一個被人強奸的女生,前些時候因為不堪流言吊頸自殺了。薛紅陽說,我沒有被人強奸,根本沒有。
莊禾說,誰會相信你呢?薛紅陽從莊禾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叫做瘋狂的東西。
莊禾嘩地從水中站起來,走到榕樹邊把薛紅陽掛在樹枝上的背包取下來,打開倒空,小鍋頭,碗筷嘩嘩落了一地。莊禾拿著背包跳進河里,把那人拉到小島的另一側。她把背包掛在那人背上,沉入水里摸石頭,一塊塊往背包里加,那人漸漸往水里沉。莊禾跟著往下沉,繼續往他身上堆石頭,附近河底的石頭都被她取光了。
薛紅陽趴在岸邊看莊禾像一只勤勞的魚鷹一次次地把頭潛入水里,每次出水,一張臉自得像紙。薛紅陽哭得全身抽搐。
莊禾終于上岸了,頭發披散,渾身上下流著水線,腳子搖搖晃晃,由于潛水過急,鼻子底下掛著兩道鮮紅的血,她怪異的樣子像水鬼。
薛紅陽撲上去抱住莊禾說,莊禾,對不起,對不起,你都是為了我,我不該帶你到這來,我不應該到島上來釣魚,都是我不好……
莊禾已經累得虛脫,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對薛紅陽說,走。
兩個人攙扶著出了小島,推上自行車沿著小路回到公路上。在刻著三公里的路碑跟前,她倆同時停下來。莊禾對著路碑輕蔑地說,紅陽,記住,我們沒有來過三公里。
半年后高考結束,薛紅陽考上北方一所醫科大學。病了一個多月的莊禾沒有上線。在成績沒有下來之前,莊禾好像已經預料到結果,跟家里要了幾百塊錢說是到廣東打工去了,臨走沒有跟薛紅陽打招呼。
薛紅陽也不像她原先說的要留在南方,而是跑遠遠的北方去了。開學前她到莊禾家去了一趟。莊禾的父母親長吁短嘆,說還是薛紅陽命好,祖宗沒有保佑莊禾,讓莊禾突然生這么一場病,把腦子弄壞了。薛紅陽問要莊禾的地址,莊禾的父母說,我們也不知道,她只告訴我們她在一家電器廠做工。
薛紅陽在北方讀大學,一讀八年,后來就留在當地工作了。這期間她沒有回過一趟家,但她經常打電話到莊家問莊禾的消息,莊父的嘆息從來沒有停止過,這丫頭是白養了,誰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薛紅陽知道她和莊禾做的是同一件事,兩個人都決心遠離那個叫三公里的地方。
三
薛紅陽給蔣進發塞了一些錢說,你的病莊禾已經和我說了,這幾天你倆到附近的風景點轉轉,我安排你住院的事,腎結石不是大問題,能治。
蔣進發推托了一下把錢接過來說,看來我這一趟是來對了,莊禾能有你這樣的一個朋友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蔣進發高高興興帶莊禾上街,逛公園,看電影,每天早出晚歸。
徐成發現自從莊禾夫婦來以后,薛紅陽整個人處于亢奮狀態,除在生活水準上凡事夸大不說,還變勤快了。下班回來她只惦記一件事,就是做飯菜招待客人,每天想方設法變花樣,不弄重復的菜。有一晚上只顧做菜,忘了做飯,菜都上桌了薛紅陽才想起來,她面紅耳赤婆婆媽媽拽上所有人到外面飯店大吃了一頓。為了還房貸,薛紅陽平時挺省,可一晚上花幾百塊的飯錢,她眼皮不眨一下。
薛紅陽還帶莊禾去補牙,上美容院做激光換膚。薛紅陽還變成購物狂,她給莊禾買了一大堆東西,戒指、項鏈、皮鞋皮包,比給自己花錢大方十倍。
徐成心里有怨氣,他的不滿有一部分來自于薛紅陽對他的冷落。晚上不在一張床上睡,白天也沒什么單獨相處的機會。徐成跟薛紅陽說,紅陽,你對莊禾比對你媽還好呀。
薛紅陽的脾氣好像也變壞了,豎起眉毛說,關你什么事,一邊去。
徐成不喜歡薛紅陽的態度,十來年不見又怎么樣,她是你親媽還是親姐?徐成說,怎么不關我的事呢,我們的房子是摸獎摸來的嗎,我們結婚了嗎?你在朋友面前充大頭,虛榮得可笑,我以前怎么就沒發現你有這個毛病?
薛紅陽說,去你媽的,你才充大頭,你才虛榮!
徐成快暈過去了,薛紅陽,你竟然說粗口!
薛紅陽不讓徐成繼續說下去,把他推出臥室。
徐成怒氣沖沖地走進書房,砰地把門關得地動山搖。
過一會薛紅陽來敲門,徐成把門打開,薛紅陽眼圈紅紅地站在門口說,徐成,你是不是煩我了?我們可不可以不吵架,不鬧別扭,否則以后我會后悔,你也會后悔的。
徐成皺著眉頭看著這個女人,每次她說類似的話時他都會覺得心疼,心軟,他伸手把女人攬進懷里。
蔣進發一個星期后住進醫院,住的不是治腎結石的泌尿科,而是薛紅陽在的腫瘤科。薛紅陽說,住哪個科室問題不大,只要把病治好就行。
蔣進發在醫院里住單人房,吃好,住好,心情也很好。莊禾不來陪他也無所謂。
薛紅陽跟莊禾說,我基本上安排好了,過幾天我會親自給蔣進發動手術。
莊禾沉默了,薛紅陽的話里有豐富的內容,但她不問,不管過程如何,她只要結果,這是過了十二年好日子的薛紅陽應該還給她的。
有一天,一個老師臨時和徐成調課,徐成回家打開房門,看到薛紅陽站在陽臺上,他奇怪薛紅陽怎么這個時候會在家里,叫了一聲紅陽,那人回過頭來卻不是薛紅陽,而是穿了薛紅陽衣服的莊禾,臉上還畫了濃艷的妝。徐成嚇了一跳,站著不動了。莊禾昂首挺胸,態度從容,從陽臺穿過客廳,進臥室把門關上。的的篤篤的腳步聲還提醒了徐成她腳上穿的也是薛紅陽的鞋子。等莊禾再從臥室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自己的衣服。
徐成知道薛紅陽給莊禾買了很多衣服和飾品,不知道她為什么還要穿薛紅陽的衣服。薛紅陽比莊禾高大,那些衣服穿在莊禾身上斜膀歪肩的,很滑稽。徐成覺得這女人有些古怪,他本來就納悶這么些年從來沒聽薛紅陽提起這個人,這人憑空冒出來,薛紅陽偏偏對她好得不得了,那態度感覺離諂媚不遠了。
晚上,薛紅陽摸到書房來,鉆進徐成的被子,徐成樂滋滋抱著薛紅陽要親熱。薛紅陽緊急叫停說,徐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你保管的那本存折,先讓我用用。
徐成警惕了,干什么?
我聽莊禾說平平手指頭很長,我想應該培養她彈鋼琴。
徐成跳起來說,還要給他們買鋼琴?
最后花這一筆,我保證。
那錢是來交房子按揭的。
先拿出來嘛,過一陣我估計會有一筆獎金拿。
不行,這事你怎么說也不行。如果他們生活困難你救濟一些我沒意見,可你瞧瞧你買了些什么,戒指項鏈,現在還要買鋼琴,這些都是奢侈品。你明明是自找苦吃,你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日子說得那么滋潤,這不是助長別人對你的期待嗎?這個爛攤子你自己去收拾,錢我是不給的。
薛紅陽說,你真不給?
徐成說,不給。
薛紅陽揭開被子就要下床。徐成拉住薛紅陽的手說,為了一個外人你要跟我翻臉,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欠她什么?
我就是欠她的,沒有她,我沒有今天,我不會遇見你,和你呆在一起吃飯睡覺做愛……薛紅陽耍潑似地喊。
徐成被薛紅陽披頭散發,歇斯底里的形象嚇壞了。他更堅定他的看法了,薛紅陽和莊禾之間一定有故事。
薛紅陽離開后,徐成睡不著,爬起來到樓下散步。樓下小區的石子路他來回踏了幾十遍,路兩旁修剪齊整的冬青被他扯得走了樣,徐成最后決定和莊禾談一談,摸摸底,然后再將家里的實情相告。
徐成平時在家的時間比較多,薛紅陽上班了,蔣進發住院了,家里經常就剩他和莊禾兩個人。第二天早上,徐成泡了一壺紅茶,敲敲臥室的門,莊禾打開門看到是徐成說,你好,早上沒課嗎?
徐成說,沒課,我們可以聊聊嗎?
莊禾有些驚訝,不過還是點點頭說,可以。
兩人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徐成給莊禾倒了一杯茶說,你和薛紅陽從小就認識吧?
莊禾說,是,我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學,好朋友。
徐成說,薛紅陽說你對她很好,像親姐妹一樣。
莊禾說,她對我也不錯。
徐成說,你們好姐妹怎么十來年不聯系呀?
莊禾說,紅陽考上大學,我沒考上就到廣東打工去了,一南一北的,大家各有各的事,聯系就斷了。
徐成心想,高中畢業后這兩個人再沒聯系,那會兒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能有什么事呢,看來是他多疑了。徐成心情放松,戰略重點轉移到訴苦上。他說,看得出來,你來以后薛紅陽很高興,忙里忙外的,我還從來沒有見她這樣勤快過呢,平時讓她洗一個碗她也要跟我討價還價。
莊禾說,她命好,嫁你這樣一個體貼的老公。
唉,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啊,莊禾,你既然和薛紅陽這么好,我想托你一件事,徐成說。
莊禾說,說吧。
我和薛紅陽其實沒結婚,是她不肯結,我一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們的感情你也看得出挺好的。我們雖然不是老傳統,可她也不小,三十了,我三十六。以前她老不肯結婚我還以為她是不是有舊相好忘不了,這么些年也沒見有人出現,總算有個故人來了,可又是個女的。徐成說著自以為幽默地呵呵笑。
莊禾皺著眉頭,這讓她很意外。你們真的沒結婚?
徐成點點頭說,我拜托你有時間勸勸她。
莊禾說,我會勸她的。
徐成說,還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莊禾說,說吧。
徐成說,紅陽這個人平時挺謙虛的,不知道見了你怎么回事,一個勁地吹牛,說我們的房子是摸獎摸來的,真不好意思,我們這房子哪里是摸獎來的,前幾年付首期的錢還是借的。我想她是想在你這個好朋友面前顯擺顯擺,表示自己過得不錯,其實自己人用不著這樣。我說了她幾句,她還不高興,和我吵了一場。
徐成看到莊禾的臉拉長了,心里暗笑,認為莊禾肯定是伸手太多難為情了。他繼續說,我和紅陽在一起八年,從她還沒有畢業就和她在一起,為了能留在本地,她吃了苦,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
莊禾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說,大家都不容易。
徐成聽出點挑釁的味道,他瞅一眼莊禾又黑又瘦的臉,一股火從心底躥起來,大家都不容易?難道紅陽欠你的?他使勁把火壓下去說,紅陽還累出個毛病來,現在也沒治好——
哦?
這毛病本來不好告訴別人,但你也不是外人了。這段時間你和紅陽一塊睡,有沒有發現她有什么不對勁?
莊禾說,沒有啊,她睡得可沉了,還打呼嚕。
徐成說,那肯定是家里來人,心里踏實了。前些年我和她住一塊的時候發現她有夢游癥,半夜她經常起身到衛生間,把浴缸水籠頭打開,然后睡進去,水沒過頭頂的時候她會坐起來,一會又再躺下去,反復反復……
別說了,莊禾叫著打斷徐成的話,她雙手環抱,身子發冷,閉上眼睛她輕而易舉回到一個場景——她潛入冰冷的河水,在河底摸石頭,一塊塊堆在那具身體上,每一次快要憋過氣的時候她才沖出水面……現在,薛紅陽是在夢中重復她那時候的動作。
徐成說,我剛開始發現的時候也嚇得要命。因為她是醫生,我就直接跟她說這事,讓她找醫生看一看,她卻不當一回事。我想她可能擔心自己是醫生,不好光明正大地去治。后來我強迫她到外地找過醫生,她和我去看了一次,醫生給開了些藥,回來吃了一段時間也沒有什么改善。其實,醫生私底下和我說了,她這病是心理疾病,可能是工作和生活上有壓力。所以,這么些年,生活上我盡量不讓她操心,可工作上的事我幫不了她,紅陽骨子里是個要強的人,不然也會有這病……
徐成這苦沒和別人訴過,也沒有機會訴,跟莊禾說著說著動了感情,鼻子酸了。莊禾卻站起來說,蔣進發讓我給他買雙襪子,我差點忘了,我現在得出去買去。說完匆匆忙忙離開家。
徐成看得出莊禾的慌亂,擤了擤鼻子自言自語,看來你還有點良心,如果聽了這些還無動于衷,我非把你趕出門不可。
薛紅陽說,明天就要動手術了。
莊禾說,你害怕嗎?
薛紅陽說,我不知道,好像沒什么感覺。
莊禾說,你結婚的時候請了多少桌酒席?
薛紅陽說,怎么想起問這個?
莊禾說,參考參考,將來我和小石結婚我也要請人,熱鬧一場。
薛紅陽說,是要好好請請,讓親朋好友來鬧一鬧。當時我們請雙方的同事和朋友,一共二十八桌。
莊禾說,你們還穿洋服照相了吧。
薛紅陽說,那當然了,花了不少錢。
莊禾說,給我一張你們的結婚照做紀念吧。
薛紅陽說,照片?哦,我都只沖洗一張,沒多余的,過段時間我把底片找出來,洗了再給你寄去吧。
莊禾說,那我看看相冊吧。
薛紅陽,太晚了,我們明天得早起上醫院,改天再看吧。說完她把房燈關了。
薛紅陽第二天早上醒來不見莊禾,以為她下樓去吃早餐,沒放在心上。她趕到醫院的時候,有護士跑過來報告,今天要做手術的2號房病人不見了。
薛紅陽白大褂還沒穿上身,沖到2號房,果然,蔣進發不在病房里,床頭柜上的杯子和水果還在,但床底下的皮鞋和掛在衣架鉤上的皮包不見了。
薛紅陽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道事情怎么會突然起變化。她拍桌子吼護士,你們怎么搞的,人怎么會跑了?
護士以為薛紅陽是為病人跑住院費的事急的,現在想推托責任,小心翼翼地說,我還覺得奇怪呢,一大早女的來了,然后說帶男的出去散散步,因為是你帶來的病人,我們也不太注意,沒想到他們一出去就沒回來了。
薛紅陽說,給我查查那男留的家庭住址。
護士在電腦上查找了一會,把蔣進發的家庭住址抄下來給薛紅陽。
薛紅陽坐的是飛機,她想她肯定比莊禾他們早到。
果然,薛紅陽趕到莊禾家的時候,家里只有一個小女孩,正坐在家門口編小蟈蟈。女孩長得跟莊禾小時候一模一樣,白白胖胖的臉,水汪汪的眼睛。
薛紅陽摸摸女孩的腦袋說,你叫平平吧,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女孩子放下手中的蟈蟈說,我知道,你叫薛紅陽,是個醫生。
薛紅陽吃驚地說,你知道?
女孩說,是啊,媽媽給我看過你們的照片。女孩跑進屋里,一會拿出一張相片。
那是她們高中的畢業照,薛紅陽和莊禾站在一塊。太陽很大,她們的眼睛都瞇著,那個時候她們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
薛紅陽摸著平平的頭說,今晚阿姨和你住一塊,等你媽媽回來好嗎?
女孩子不出聲。
薛紅陽笑著問,不喜歡我住你家嗎?
女孩搖搖頭。
薛紅陽說,那你——
女孩說,阿姨,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媽媽不會回來了。
薛紅陽皺起眉頭,什么,不回來了?
平平說,昨天晚上媽媽打了電話回來,她說她要回老家辦點事,今晚小石叔叔會來接我走,過幾天她再來和我們匯合……
四
太陽剛把樹葉上的露水舔干,薛紅陽乘坐的夜班車到達浦南縣。
吸一口久違的地氣,薛紅陽神清氣爽。她驚異地發現家鄉原來如此小,只是一塊臥于群山之間的平地,沒有高大的樓房,寬闊的街道,甚至沒有紅綠燈。街上走動的人不緊不忙,車子不多,但總和人流糾纏不清。
薛紅陽下車剛走兩步,一位提著竹籃的大媽上前來,用地道的本地話問,來個茶葉蛋咯,早上剛燒的,還有香糯粑粑——
薛紅陽鼻頭酸了,掏了錢,手里捏著溫熱的雞蛋和香糯粑粑坐在街邊的石凳上吃起來。家鄉飲食獨有的風味把薛紅陽失落多年的味覺喚回了,既舒坦又溫馨。她想,她和莊禾的心腸是多么硬,不然絕下不了狠心離開她們的生養之地十年不歸,甚至要老死不相往來。
吃完早點,薛紅陽在街上轉了轉,招手叫了一輛三輪。三輪車是小縣城最流行的交通工具,除了發動機聲音大這個缺點外,算得物美價廉。
家不是薛紅陽的第一站,她對三輪司機說,搭我到三公里。
三輪車司機說,哪個三公里?沒聽說過。
薛紅陽說,你沿東河的方向走,我給你指路。
三輪車突突突沿著公路前進,一路風景依舊,樹濃密,山翠青,空氣中是一股青草的味道。薛紅陽在心里默算三公里的距離,一點點近了,果然,遠遠一塊灰撲撲的路碑,字跡已經模糊。石碑如一位歷盡風雨依然守誓言的老友,拖著百病殘軀迎接薛紅陽。
薛紅陽叫停車。三輪車司機說,你是想到東河度假村吧?
薛紅陽說,這附近有度假村?
是啊,度假村的大門在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這一帶全歸東河度假村管了,你看,路邊有鐵絲網攔著,只能從大門進去。
薛紅陽順著司機的指向,果然看到樹林子里已經圍起一道鐵絲網。
司機說,我帶你進去,多加一塊錢就可以了。司機眼里充滿盼望。
薛紅陽說,不用了,我自己走著去。
司機還沒來得及失望,就發現薛紅陽塞給他的錢多了一塊。謝謝,謝謝,祝您玩得愉快。司機開心地大聲說。
薛紅陽按照司機說的往前走,走幾分鐘,看到一座修得高大俗氣的大門,上面用紅漆寫著“東河度假村”幾個字。
守門的人是個半百老頭,正要弄炭火,看見薛紅陽靦腆地笑著說,天氣冷,烤烤火。
薛紅陽問,這度假村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
守門的人說,有三年了。
薛紅陽瞅瞅門內,靜悄悄的,沒看到一個人影,問,你們度假村有什么活動?
守門人說,釣魚,劃船,燒烤,還可以住宿:
薛紅陽說,沒看見什么人呀?
守門人說,這段時間天氣冷是淡季,今天也不是周末,大家上班呢。夏天的時候人太多了,好多人從老遠地方自己開車來的,門票都不夠賣。
薛紅陽說,要買門票嗎?
守門的說,五塊錢一張。
薛紅陽掏錢買了門票。守門人說,進去后,向右走是燒烤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地,左邊是相思島,可以租船到島上去,島上風景很好,在上面釣魚也不錯的。
薛紅陽說,哦,我想釣魚。
守門人說,想釣魚的話,在我這里租魚竿,送魚餌,釣上來的魚按照重量算錢,一斤四塊五。還有,如果是到相思島上釣魚得坐船過去,船票是五塊錢一個人。
薛紅陽付了錢,提著一條魚竿和一盒魚餌往里走。
守門人說,你先走一步,我收拾一下馬上去幫你搖船。
薛紅陽心想這度假村夠省的,一個人要做這么多事情。
度假村里修了石板路,路兩旁種著竹子,有幾棵已經枯死。一間掛著飲食店招牌的房子門關著,門板霉爛,招牌歪歪斜斜,看來好久不開張了。一兩排木房錯落在樹林里,木頭發黑,房頂上厚厚一層枯枝敗葉,估計也是許久沒人人住了。看來東河度假村基本沒什么生意,不然也不會所有的事情只由一個老頭打理。
薛紅陽加快步子穿過樹林向左拐,十來分鐘后,眼前一片開闊,她輕輕嘆息,風景舊曾諳。河灣優雅平靜漾著細紋,岸邊水草紅如丹霞,島上飛鳥啾啾鳴。惟一的不同是島和河岸的連接被全部切斷了,有一段幾十米的水路,難怪守門人說要劃船過去。薛紅陽想一定是度假村為了租船的生意,把陸路給斷了。
守門人趕過來,手上著一支槳,他解殲系在岸邊的一只小木船,示意薛紅陽坐上去。薛紅陽跳上船坐下,守門人劃著槳,嘩嘩的水聲,岸在身后,島在前頭。
不一會,船頭輕輕撞到島邊的石頭上。守門人說,到了,你大概要在島上呆多久,說個時間,到時我過來接你。
薛紅陽說,我要等個人,天快黑的時候你再來接我吧。
守門人說,還有人要來,好咯。
薛紅陽跳上岸,守門人把船往回劃。
島上露出一角紅色的飛檐。薛紅陽估量了一下方位,斷定那是原先小木棚子的所在。走近了,猜得沒錯,基本上是在原來的位置蓋了一間涼亭,涼亭的柱子刷暗紅的漆,高大的榕樹遮掩半邊亭子,像一個忠實的老仆人撐著傘。薛紅陽懷念這棵榕樹,它在河邊又站了十二年,它站在那里,只看不說。
亭子邊上,有一個瘦小的垂釣背影。
薛紅陽暗暗嘆道,莊禾,你還是先到了。她走過去坐到莊禾身邊問,釣到了嗎?
莊禾說,沒有,魚不知道都跑哪去了。
薛紅陽說,我說不出這島有什么變化,感覺有的地方不同,又說不上來。
莊禾說,五年前發過一次大水,這一帶全被淹了,包括我們現在坐著的地方。十來天水才退去,樹木慢慢活回來,但連接島和河岸的路被沖掉了,所以,整個地勢低了,而且現在要坐船才能上島。
薛經陽說,我還以為是度假村為了賺錢故意把路給截斷的——薛紅陽停下話,她的注意力被草叢中一雙皮鞋吸引過去,那皮鞋尖尖的頭,已經沒什么光澤。是蔣進發的。薛紅陽的心哆嗦一下,她本是為這事而來的。
薛紅陽說,你為什么改變主意了?
莊禾說,我沒有改變主意。
薛紅陽喊起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不讓我把這個人情還給你。我等了十二年,你為什么就不給我這個機會,你到底想要我怎樣……薛紅陽用手敲打自己的頭,撕扯頭發,發了瘋地喊。
莊禾扔下釣竿,摟住薛紅陽,紅陽,別這樣對自己,你已經還了,用你這十來年的生活還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我們的心里一直沒有平安,今天我們能再回到這里就要做一個了斷,懼怕和顧慮從什么地方開始,就讓它在什么地方結束,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薛紅陽一臉是淚,真的能了結嗎?
莊禾替她抹去臉上的淚說,當然,一定能,只要我們愿意。
嘩嘩一片水聲,蔣進發從島邊的樹叢里鉆出來,嚷嚷著,莊禾,我怎么撈了半天也不撈不到一塊?
薛紅陽回頭看到蔣進發褲腿挽得高高地站在水邊,她錯愕地睜大眼睛。
看見薛紅陽,蔣進發也呆住了,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薛醫生,你好。說完馬上又鉆進草叢里去了。
薛紅陽指著蔣進發的背影說,我還以為他已經——為什么他見我要躲?
莊禾說,我跟他說住院和動手術的錢本來是你幫掏的,后來你讓我們自己掏。他一聽說要自己掏錢,趕緊跟我跑了。逃了住院費的人怎么好意思見你呀?
薛紅陽笑了說,這么冷的天他到河里去干什么?
莊禾說,撈銀元。我告訴他很多人在這里撈到銀元,是發洪水的時候從上游沖下來的。
薛紅陽捂著嘴巴說,你真能編故事。
莊禾拉著薛紅陽的手說,我們下去游一游。
薛紅陽說,不行,不行,現在天氣這么冷,再說了我們又沒有帶泳衣。
莊禾說,用什么泳衣呀,沒事,跟我來。莊禾用力拉扯薛紅陽的手,沖下亭邊的小斜坡,兩人晃晃悠悠落入水中。
薛紅陽殺豬般地喊起來,媽呀,冷死我了。
莊禾笑著說,再往里一點。兩人拉著手又往水中央走了一段。水漸漸沒過她們的頭頂。兩人在水里睜開眼睛,互相看著對方。剛要說話,嘴里咕咕冒出氣泡。
在一口氣用完的時候,兩人一起沖出水面。莊禾用手抹開薛紅陽濕乎乎的頭發說,再來一次。兩人深吸一口氣,再次潛入水中。
浮起來后,莊禾說,你看到了,水里很干凈,什么也沒有,我們不用隱藏什么,也不需要害怕什么。
薛紅陽說,對,水里很干凈,水里什么也沒有。說著她又緩緩沉入水中,把自己完完全全浸在水里,多年沉積在心底的一個死結,緩緩化開,離開她的身體。她輕盈了,純凈了,如一片樹葉浮出水面。
莊禾說,我們游回對岸去吧,不用等那個老頭來接了。
薛紅陽說,好啊。
兩人肩并肩游到對岸。
薛紅陽回頭看著島上說,那人怎么辦?
莊禾說,不想要的東西統統留在三公里,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這個男人。
薛紅說,我知道你有本事躲起來讓誰都找不到,以后我到哪去找你呢,我們不會不見面了吧?
莊禾說,放心,等你結婚有了孩子我會來看你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