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對數字崇拜,講究個“八”字,特別愿意用一個“八”字,雅的有燕京八景,俗的有天橋八大怪。這個“八”字只是一個虛數,就像李白詩中說的“疑是銀河落九天”里“九”字一樣。八大胡同的“八”字,泛指大柵欄一帶的煙花柳巷而已,用當時《順天時報叢談》中的話說是“紅樓碧戶,舞扇歌衫”,和西洋人的紅燈區一個意思。
不過,八大胡同的地理范圍是有特指的,它們的方向在大柵欄西南,但到了南面的珠市口西大街為止,珠市口西大街是一道明顯的界限。在老北京,這條街有無形的分水嶺的地理標志作用,它以南屬于低等檔次的了,上不了臺面的。所以,八大胡同里雖然也有三四等妓院,但與一街之隔的鋪陳市、四圣廟、花枝胡同里的老媽堂、暗門子下等妓院,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當時,逛八大胡同,是一種身份和檔次的象征,其意義有時并不僅僅是簡單意義上的尋花問柳,而是有一種娛樂圈乃至社交圈的更為寬泛的意思在,超越情色之上,稱之為泛娛樂化或泛情色化,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所以,當年軍閥曹錕賄選,袁世凱宴請,都是選擇到八大胡同,和現在有的官員專門嫖娼是不一樣的。
如今,在前門一帶轉悠,你常常會碰見如老舍先生小說《駱駝祥子》里那些拉三輪的車夫祥子們,攔住你的去路,拉著你的胳膊,指著他們的三輪車的車身上貼著的花花綠綠的照片,熱情地對你說拉你到八大胡同轉轉吧。
八大胡同,在北京名氣不小,特別是這幾年,前門地區面臨著拆遷,推土機日夜轟鳴,位于前門地區的八大胡同的命運未卜,從前朝陰影里茍延殘喘到了今天,不容易,可是,說沒,沒準兒就沒了,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北京的,外地的,甚至外國的,拿著地圖,特意前來到八大胡同轉悠的人增多,敗落而凄清的八大胡同,比以前還要透著熱鬧。
娼妓制度,在我國有上千年的歷史。妓院作為一種生意存在,便和任何生意一樣,都是喜歡扎堆兒的,按照現在的說法,叫做規模化發展,生意才能夠紅火。在老北京的歷史里,前門地區的八大胡同,只能夠算做紅燈區的后起之秀。最早出現的妓院,在元朝,“花胡同”和“錦胡同”,已經在元雜劇之中出現,只是不知具體指的是哪些條胡同,即便有特指,那些胡同早已不復存在了。那時也有勾欄字眼的出現,不過,那時的勾欄指的是民間唱戲說書演雜耍的地方,類似現在我們的廟會,并不是后來的妓院的別稱。不過,元代紅燈區在北京肯定是存在的,據學者推測,那時的紅燈區主要集中在北京內城的西城和北城,也就是現在的西四附近。比如,學者張清常教授就持這一說。
當然,這一說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因為北京城在元朝開始出現了街巷,北京現存的最老的磚塔胡同,就是元朝的老街巷,在西四以南,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民國時期,魯迅先生和張恨水先生都曾經住過那里。在元朝時,磚塔胡同是一條非常繁華熱鬧的胡同,那一帶,勾欄瓦舍,歌舞升平,常常是關漢卿出沒的地方,因為那里是他的戲劇演出的好場所,來這里的人常常可以看到他。那附近出現紅燈區,是水到渠成很自然的事情。現在還存在的粉子胡同(就在磚塔胡同南,很近),估計就是那時候的遺存。而磚塔胡同肯定是當時最熱鬧的紅燈區中心地帶。
據馬可·波羅在他的筆記中記載,元大都當時有妓女兩萬五千名,和我們如今相比,這個數字肯定不算多,但在當時,確實不少的,因為那時京城里的人才有多少啊?那時,這兩萬五千名妓女,可不是暗娼,或站街女,或發廊妹,那時的妓女,有的是藝伎。那時,每百名妓女,各設一名官吏管理;每千名妓女,再設一名更高層的官吏管理,如此有序的管理,為的是迎送外國使節,挑選上等妓女作為款待。這說明元代國家強盛的氣派,對外開放對內搞活;說明元代的風尚,也說明元代對妓女的管理真是舍得花氣力,遠遠勝過后代,尤其是清代的放任和泛濫。
妓院和紅燈區在北京真正的出現,是在明朝,那時候,主要集中在內城的東城,已經從元朝的西邊轉移到東邊了。這樣的區域性的整體移動,和當時東邊的商業發達相關,那時就有“東富西貴”一說,即東城商人多而富庶,西城官員多而高貴。這樣說,不是說那時的官員就不狎妓玩樂,而是和任何政治制度之下的官員一樣,都要鋦著點兒面子,雖是一肚子男盜女娼,卻也要正襟危坐,所謂君子遠庖廚,便讓那些妓院都開在離自己稍微遠的東城,商人就近水樓臺,更讓娛樂業促進自己的商業,兩相發展,彼此得益,而如魚得水。可以說,這是自有妓院和紅燈區的歷史以來,一種普遍的經濟規律。
張清常先生曾在《胡同及其他》一書中專門考證:“明朝街巷名稱中的紅燈區有:勾欄胡同、本司(教坊司,清代筆記把它視同勾欄)胡同、粉子胡同、東院、西院、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等。勾欄胡同于民國改為內務部街,今沿用。東院、馬姑娘胡同早已消失。西院全名為西院勾欄胡同,今大院胡同、小院胡同、小院西巷。宋姑娘同今東西頌平胡同。本司胡同、粉子胡同仍在。由此可以看出,明朝把它們命名時標明了它們是妓院所在。”
八大胡同,其實在明朝也是妓院所在地的一個分支,一代名妓玉堂春就住在百順胡同和皮條營之間的蘇家大院(遺址現在還在)。只是,一花不是春,獨木難成林,那時八大胡同尚未成氣候,中心便不在這里而被內城神氣活現地獨霸。八大胡同,最終能夠取代了東西兩城這些勾欄、粉子、堂院,而伸展了婀娜的腰身,形成了規模,獨占了鰲頭,是到清朝晚期之后。一條胡同,一塊地盤,同一個人一樣,也是有生命的,需要時間和時機,需要天時與地利,才能夠讓它應時應運,如梨花一枝春帶雨地悄然綻放。
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既然八大胡同在明朝就有了一定的基礎,且有一代名妓玉堂春在那里坐鎮,掛頭牌,為什么到了清朝伊始之時,沒有繼續發展而蔚然成為氣候,而是一直拖到了晚清時才又忽然想起了它,挖掘舊墓一樣重新開掘了它呢?
這得從清太祖進京之后立下的規矩說起,那時是禁止嫖妓的,特別是禁止官員嫖妓。康熙大帝立下大法:嫖妓的官員,為首者斬,從者發配到黑龍江;嘉慶皇帝也立下這樣的法:嫖妓者,杖打八十,并將其房屋充公。一直到了光緒時,還有這樣的法:嫖妓者,判以十五日以下十日以上的拘留,或十五元以下十元以上的罰金。
這一方面說明,清前期妓女并沒有形成氣候,八大胡同便也沒有形成氣候。另一方面說明,清政府的法律在逐漸地松動,為以后八大胡同形成氣候與陣勢,埋下了伏筆。
但是,即使清政府法律最嚴厲的時候,也只是禁妓,并不禁玩相公,所以那時的官員改玩妓女為玩相公,并且,競相攀比,相當厲害。官府和私宅養戲班子成風,在八大胡同一帶,那時候相公堂子更是相當盛行。道光八年作的《金臺殘淚記》中,曾經記載當時八大胡同的情景:“每當華月照天,銀箏擁夜,家有愁春,巷無閑火,門外青驄嗚咽,正城頭畫角將闌矣。當有倦客侵晨經過此地,但聞鶯千燕萬,學語東風,不覺淚隨清歌并落。嗟乎!是亦銷魂之橋,迷香之洞耶?”如此興旺的男妓或日同性戀,在世界都是首屆一指的。
男色之風,始見于《尚書》,大淫于六朝,清代則是于它們的繼承,當時不止一本書中記載說是:“泣童割袖之風,盛行于今”,“京師士大夫,一時好談男色,恬不為怪。”乾隆年間詩人蔣士銓曾做詩諷刺:“朝為俳優暮狎客,行酒燈筵呈顏色。士夫嗜好誠未知,風氣妖邪此為極……靦然相對生歡喜,江河日下將奚止?不道衣冠樂貴游,官妓居然是男子。”
《燕京雜記》中介紹那些相公主要成分優童的來源時說:“京師優童者甲于天下,一部中多者近百,少者亦數十,其色藝甚絕者,名噪一時,歲入十萬。王公大人,至有御李之喜。優童大半是蘇揚小民,從糧艘至天津,老優買之,教歌舞以媚人者也。妖態艷妝,逾于秦樓楚館,初入都者,鮮不魂喪神多。挾資營干,至有磬其囊而不得旋歸者。”
《燕京雜記》中還記載了當時優童居住的地方,是非常講究的,比日后的妓女的待遇要高:“優童之居,擬于豪門貴宅,其廳事陳設,耀眼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周彝漢鼎,衣鏡壁鐘,半是豪貴所未有者。至寢室一區,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至此,當亦迷矣。”可見那時的風氣,這樣的講究,與其說是為了那些優童,不如說是為了那些貪戀相公的達官貴人。
所謂相公,指的就是男妓。那時上等的相公,是非常講究的。《清稗類鈔》里專有記載,從小就要做一番特殊的打理和培養,成本比上等妓女還要高:必須挑選那些“其眉目美好,皮色潔白”的幼伶,大多來自蘇杭和皖鄂一帶,先要學戲三兩折,學戲中女子的之語之步之態,然后,每天“晨起以淡肉汁洗面,飲以蛋清湯,肴饌亦極醴粹,夜則敷藥遍體,唯留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好如好女,回眸一顧,百媚橫生。”“像姑娘”——相公,就是從此衍化而來的。
最初的相公很多都是戲子,前面所說的優童,指的就是小戲子。《金臺殘淚記》中說:“京師梨園旦角日相公,群趨其艷者,日‘紅相公’;反是者日‘黑相公’。”
這樣的傳統,一直延續到清末,到了和珅和魏氏蜀伶傳言甚盛,還可以看出男妓之盛。在這個時期之間,乾隆下江南,帶回來四大徽班,而且這四大徽班的主要演員,都落戶在八大胡同。首先進京來的三慶班,住進了韓家潭;以后,四喜班住進了陜西巷;和春班住進了李鐵拐斜街;春臺班住進了百順胡同。號稱清同光十三絕的主要名角,大多也都住在八大胡同一帶,如四喜班的老板兼須生時小福,住在百順胡同;春臺班的老板兼須生俞菊笙,王瑤卿、姜妙香的老師陳德霖也都住在百順胡同,俞振亭和他辦的斌慶社住大百順胡同,就連后來梅蘭芳從李鐵拐斜街的老宅搬出,也在百順胡同里住過,在我國首拍電影《定軍山》的譚鑫培也在大外廊營蓋上的西式小樓安居,那里就在韓家潭的身后,我猜想,大概是韓家潭百順一帶已經住不下,才另毗鄰為居的,逐漸發展到它們的外圍。所以,后來有民諺說:“人不辭路,虎不辭仙,唱戲的不離百順韓家潭。”
那時候,戲班子住的地方,被叫做“大下處”,和末等妓院被稱為“下處”相比,只不過多了一個“大”字而已。說明那時候唱戲的戲子地位的低下,娼優是并列一起的,而且優還排在了娼的后面。在相公的花繁事茂的進程中,乾隆帶回四大徽班進京,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四大徽班住進了八大胡同,和八大胡同原有的相公堂子相輔相成(他們的住處也稱之為堂子,如程長庚的叫“四箴堂”,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的叫“景和堂”)。八大胡同,才形成了規模,今天我們所見到的八大胡同的格局與走向,基本還是乾隆時的樣子,并無太大的出入。
男妓成風,一直綿延到清末民初,民國時期周瘦鷗的小說《秋海棠》里軍閥霸占戲子的故事,是其回光返照。所以齊如山先生就一準兒地認為,那時“韓家潭一帶沒有妓院,可以說都是私寓”。私寓,過去叫白了叫“相公堂子”,當地人們的白話說是玩“鴨子”,其實就是同性戀的地方。齊先生的話應該是屬實的,因為京劇名宿田際云在1911和1912年,先后兩次呈文政府,要求取消韓家潭的相公堂子,說明韓家潭確實是男妓叢生之地,一直到民國初年了,還相當地猖獗。據說,韓家潭的相公堂子,大門里面掛有一盞角燈,燈內絳蠟高燃,烏金西墜一般,很是特別,只要一看有這種燈,必是相公堂子無疑,那是它的招牌。
可以看出,如果說明代即有了八大胡同的影子,還是因有玉堂春這樣的妓女存在而打下了基礎;到了清代,八大胡同的最初興盛,首先得益于相公,而不是得益于妓女。妓女真正占領了八大胡同并成為了八大胡同的主角,是在光緒中期之后的事情了。因為那時對于嫖妓的懲罰,拘留十來天,罰金幾塊錢,已經是流于形式,形同虛設。法律的松動,政策的調整,風尚的變化,供需關系的市場自然法則,讓八大胡同漸漸地成為了妓女的天下。
當然,如果細分析八大胡同的形成與發達,并不僅僅因為乾隆下江南帶回四大徽班之后相公堂子發展的帶動,那樣地簡單和外在。它還應該有其獨特的歷史原因。
其中主要的內在原因在于清朝為穩固自己的統治,在順治5年(公元1648),下令居住內城的所有漢民官員一律遷到外城去,每間房子折合銀子四兩;以后在康熙10年(公元1671)又禁止戲園茶肆酒樓飯店和妓院在內城開設;于是,漢人住的會館,宅院,開的買賣、茶園、戲樓,都集中到了前門一帶。商業的發達,名人的聚集,這些娛樂業便自然要投其所好,也都開在了前門外,八大胡同,才日益興盛了起來,由它所繁衍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的故事,才不緊不慢地展開了它的畫卷。
1901年,慈禧太后修建了前門火車站,全北京的交通中心在前門,下了火車,離八大胡同只有一步之遙,來去更為方便。由于清政府的軟弱,外侵內患,焦頭爛額,讓政府已經管不過來了,當然,就更顧不上自康熙爺禁妓的明令嚴律,下面自然更是走馬章臺,尋歡作樂,世紀末的及時行樂的享樂主義靡靡之風盛行,風氣敗壞,道德淪喪,連同治皇帝都熱衷于微服私游去逛八大胡同宿娼嫖妓,致使他染上花柳病而早亡。就難怪當時有人作詩諷刺大才子袁枚八十歲高齡還要狎妓了:八十衰翁用白粉,惜花心在老逾殷;哥舒半段槍無敵,專救人間娘子軍。
可以看出,經濟的發達和政治的衰敗,都可以從不同的方面促進了八大胡同的發展。八大胡同的畸形發展,和畸形的經濟與政治相輔相成。八大胡同開放的是一朵莎樂美一般的罪惡之花。
這樣暖風熏得游人醉的輝煌墮落的場景,一直延續到了清末民初,達到了八大胡同的鼎盛時期,成為了它自己的驕傲。不過,以為這種驕傲,僅僅是香艷的肉欲,是對于八大胡同的誤讀,在八大胡同的形成發展過程中,它的意義早已經遠遠超越了世人諷刺袁枚的那娘子軍之例。不看別的,僅看民國初始,袁世凱夢想復辟當皇帝,賄賂國會議員,不選六國飯店,也不選京城有名的飯店八大樓中任何一家,偏偏就是專門選在了八大胡同,可見當時八大胡同的地位非同小可,不是一般大飯店酒樓所能媲美。而當時的參議兩院號稱五百羅漢的議員,每人每月薪金是兩百銀元,那時買一袋四十四斤的白面才要兩塊銀元,他們有足夠的銀兩去任何一個地方揮霍,卻偏偏也愛選擇到八大胡同來,那也不僅僅為了發泄自己的肉欲,更多的是和袁世凱一樣為了政治的利益而疏通人際關系,八大胡同,成為他們的社交會所,成了他們另一處的辦公地。
同樣,那時大柵欄里的商家,哪家不和八大胡同有著明鋪暗蓋的關系,那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寂寞時分的挑燈夜語或脂粉撩撥,或為了自己納妾私設外室的方便,更多的是為了籠絡客戶而達到的經濟利益和關系網絡的鋪設,八大胡同里的妓女,是他們招待客人的一道菜,是他們經營策略或手段的一張牌。除了說明大柵欄和八大胡同相互依存的關系,這也是當時商業的真實狀況的寫照,為了慘淡經營而不得不這樣無所不用其極,誰讓大柵欄和八大胡同挨得這么近,占著天時地利人和呢?所以,那時大柵欄的商人也抱怨說,大柵欄里干一年,不如八大胡同干一天。這話說得有些夸張,不過和如今說的“辛辛苦苦干一生,不如脫下褲子幾分鐘”,有著相似的反諷意味在。
那時候,提起八大胡同,確實透出的底氣都與眾不同,有人指著客人說:今晚我請客,去八大胡同!或者有人指著馬車或后來的洋車說一句:去八大胡同!那聲調不同尋常得很,意味深長得很,并不像我們如今叫上客人到歌廳或洗腳坊或洗浴中心那樣興沖沖赤裸裸專奔性而去一樣。
八大胡同,不僅僅是銷金窟,風流地,它同時也是那個時代經濟文化和政治的一面凹凸鏡。要想了解老北京的歷史,哪里能夠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