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絮之才,人所樂道。夸人有才,尤其是夸女子有才,有詩才,便許以“詠絮之才”。《紅樓夢》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便以“堪憐詠絮才”稱許林黛玉。
據《世說新語·言語》記載:“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謝太傅,即謝安,東晉孝武帝時為相,淝水之戰大破苻秦,卒后贈太傅。內集,家人聚會。兒女,此處泛指子侄。胡兒,即謝安二兄謝據的長子謝朗,小名胡兒。兄女,指謝安長兄謝奕(字無奕)之女謝道韞,嫁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為妻。
《晉書·王凝之妻謝氏傳》也記載了此事:“王凝之妻謝道韞,聰明有才辯。嘗內集,雪驟下,叔謝安曰:‘何所擬也?’安兄子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大悅,眾承許之。”
于是,人們便津津樂道,“詠絮之才”便享譽千載,至今不衰。然而,“柳絮因風”這一句究竟有什么妙處呢?它比“撒鹽空中”究竟高明多少呢?同樣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比喻,既沒有狀難狀之景如在目前,也不曾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既不見難摹之美,也不存難達之詁,怎么就被古往今來的人們如此推崇呢?
想來,人們對“柳絮因風”的贊賞,在于其喻雪的得體。其實,飛絮是比喻,撒鹽也是比喻。以撒鹽比擬下雪,固然笨拙;以風吹柳絮喻之,也好不到哪里去。細較起來,雪有兩種,雪花和雪籽,雪花為六邊形結晶體,雪籽為顆粒狀結晶體(也稱“霰”)。“撒鹽空中差可擬”,擬的可能是雪籽;“未若柳絮因風起”,擬的應該是雪花。而公元四世紀的那個冬日南京城所下的雪,如果是雪花,則謝道韞略勝一籌;如果是雪籽,則“柳絮因風”還不如“撒鹽空中”。
寫到這里,筆者心中不大有底,翻閱歷代詩話,發現南宋詩人陳善所著的《捫虱新話》早已論及這一點:
“撒鹽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風”,此鵝毛雪也,然當時但以道韞之語為工。予謂《詩》云:“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霰”即今所謂米雪耳。乃知謝氏二句,當各有所謂,固未可優劣論也。
陳善找到了一個依據,就是《詩經》的描寫,下雪,先下霰。(“雨雪”不是“雨”和“雪”,而是“下雪”。凡從天散落皆曰“雨”,如“天雨粟”。)他還對蘇軾的“柳絮才高不道鹽”的斷語頗不以為然,“此是且圖對偶親切耳”。“柳絮才高不道鹽”的上句是“漁蓑句好應須畫”,陳善認為,這只是為對仗順手而造句。陳善此言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同是這位東坡先生,在他另一首《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詩中卻說:“乞得湯休奇絕句,始知鹽絮是陳言。”
在當時的語境中,“撒鹽空中”可能并不像今人感覺的這么差。今人會覺得“撒鹽”這一語象過于突兀,沒名堂,誰見過閑來無事往空中撒鹽的呢!但在晉代,“撒鹽”可能是一種常見的風俗。直到今天,中國的一些地方還有著這一風俗的殘余,例如,在閩南及潮汕一帶,迎親時要在沿途撒鹽撒米,以敬神、驅邪。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韓國、日本,至今還會在一些場合撒鹽,以去除霉運、驅趕鬼魅。
就算我們不去鉆這個牛角尖,不去分辨雪與霰,即雪花與雪籽,即鵝毛雪與米雪二者的區別,不去比較飛絮與撒鹽之喻二者的優劣,而承認飛絮勝出,飛絮之喻的藝術得分也不會很高。
然而,歷來的人們還是很少質疑詠絮之才的藝術成色,謝家詠雪總被作為一件雅事傳揚著。唐人張泌《碧戶》詩云:“詠絮知難敵,傷春不易裁。”徐凝《喜雪》詩云:“長愛謝家能詠雪,今朝見雪亦狂歌。”
從來雪與詩有緣,與詩家的靈感靈氣有緣。風花雪月,便有雪。陽春白雪,便有雪。唐人鄭綮時負詩名,官至丞相,人問:“相國近有新詩否?”他回答道:“詩思在灞橋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
論及詠雪詩,就不能不提到唐人張打油《詠雪》:“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這種俚俗、淺白、詼諧,有時還不無譏諷的詩,便以它的創始人的名字命名。不要小瞧了打油詩,它脫雅從俗,以俗為雅,大俗從而大雅,其藝術魅力往往是一些雅詩所難以企及的。當年謝安問:“白雪紛紛何所似?”如果張打油也在雅集現場,他大概會回答:“黃狗變白差可擬。”張打油的妹妹大概會回答:“未若白狗身腫起。”
宋朝哲宗趙煦病中易怒,宗室有一位名叫滔大使的擅長搞笑之詩,一日大雪,趙煦問他有什么新作,他脫口而出兩句:“誰把鵝毛空處挦,玉皇大帝賣私鹽。”這是謝家鹽絮的變種。
馮夢龍《笑史》記載,明代有一個陸詩伯,仿張打油作《雪詩》一首:“大雪洋洋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嚇得床兒怕。”深得打油三昧。
以打油詩風格詠雪的,還有一首名作:“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飛入蘆花都不見。”一而再、再而三地裝傻,最后卻以相聲抖包袱的手法,抖出一個妙句,收攏全篇。此詩作者不詳,附會到名人頭上,一說是明代的唐伯虎,一說是清代的鄭板橋,一說是乾隆皇帝吟出前三句,紀曉嵐或沈德潛接了最后一句。
余論古今雪詩,唯羊孚一贊,及陶淵明“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及祖詠“終南陰嶺秀”一篇,右丞“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韋左司“門對寒流雪滿山”句最佳。若柳子厚“千山鳥飛絕”,已不免俗;降而鄭谷之“亂飄僧舍”、“密灑歌樓”,益俗下欲嘔。
這是清人王士禛《漁洋詩話》品評歷代詠雪詩。被他列為“最佳”的,計有:東晉羊孚的《雪贊》:“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暉。”這可看作一首四言短詩,著力為雪寫神。陶淵明的一聯著意傳達雪落無聲的輕靈意態,出自其《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全詩二十句,與雪有關的四句是:“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祖詠的《終南望余雪》是一篇公認的詠雪佳作。王維(官至尚書右丞,世稱王右丞)的一聯出自其《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韋應物的一句出自其《休暇日訪王侍御不遇》:“九日驅馳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王士禛論詩,一向標榜“神韻”,對于詠雪詩的褒貶取舍,亦見其審美趣味。當然也不免偏頗。晚唐鄭谷《雪中偶題》:“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此詩或許失之刻意,有意脫俗卻難脫其俗,貶一回也罷。而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被指為“已不免俗”,被排斥在“最佳”之外,則大可商榷了。
依我拙見,如果以境界論,且以豪放、壯闊等標準衡量,我們則完全可以作另外的選擇,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如“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如果以風格論,且以詼諧俚俗計,則不能少了張打油。其他,如元代吳澄《詠雪》也是可以入圍的:“臘轉鴻鈞歲已殘,東風剪水下天壇。剩添吳楚千江水,壓倒秦淮萬里山。風竹婆娑銀鳳舞,云松偃蹇玉龍寒。不知天上誰橫笛,吹落瓊花滿世間。”唯其“水”字兩出,留下了一處破綻。
“自古最先標瑞牒,有誰輕擬比楊花?”如果一個人詩思枯澀,強賦其雪,倒可能淪落為“詠絮之才”了。例如,晚唐李商隱才縱一世,才拙一時,其《對雪二首》,先是“柳絮章臺街里飛”,又是“輕于柳絮重于霜”,真不免“詠絮”之譏了。也許是詩人一時慵懶,敷衍成篇,所謂“何苦尖叉尋惡韻,且隨鹽絮作陳言”。
還是宋人張耒痛快,其《和蘇適春雪八首》說:“撒鹽飛絮渾粗俗,盡撥塵言賦好詩。”
這樣看來,謝氏叔侄的《詠雪聯句》藝術水準雖不足道,卻是中國第一首專事詠雪的詩。“詠絮之才”雖不足道,卻不是詠者的錯,而是盲目喝彩者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