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與周作人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同為文學研究會會員,三十年代又曾有人將他們調侃為新八仙中的漢鐘離和張果老。但他們兩人似無直接交往。雖然五十年代初豐子愷為周作人的兒童詩配了畫。
豐子愷在為周作人的詩配畫時,當然知道那些詩的作者東郭生即周作人。至于豐子愷為什么要為這些詩配畫以及明知是周作人的詩還要為其配畫現在已經很難說得清楚了,大概是周作人這些詩有的的確寫得很好,而豐子愷又是最喜歡為兒童作畫和為古詩配畫之故吧。還有就是豐子愷看到了當時新政權寬容了周作人,知道葉圣陶還以政府官員的身份訪問了八道灣……
1950年2月8日,周作人把他1947年間在南京獄中所寫的《兒童雜事詩》整抄后寄《亦報》。2月23日起這些詩逐日在《亦報》刊出。豐子愷為這些詩配了畫。從時間上推測、豐子愷應是在《亦報》收到這些詩之前就知道這些詩的。1949年周作人居留上海時至少將《兒童雜事詩》整抄了三份送人,依次是尤炳圻、沈尹默和方紀生。得到這些詩的人或看到過這些詩的人中,有人向《亦報》也向豐子愷作了推介。此人是誰現已不可考。當然也完全有可能如舒蕪所說,豐子愷的畫是由報館約請即由報社組織來的。好像周作人本人也如是說。但不管怎樣,都不能把《亦報》所刊發的由豐子愷配畫的《兒童雜事詩》說成是兩人的合作。因為所謂合作,按詞典上的解釋是“為了共同目的一起工作或共同完成某項任務”。而《亦報》所為周作人事先并不知道,更未得到他的同意,所以這樁全由他人撮合的因緣對周作人來說不過是拉郎配罷了。在畫已見報、生米已成熟飯的情況下,他只有默認了事。今非昔比,這時他還能說些什么呢?何況他這時最需要的是錢,需要《亦報》為他提供版面,需要一種向外界證明他存在的方式。他的那些四十年代的朋友也有這種需要。
幾十年后,隨著周作人走出塵封進而大紅大紫,幾乎被人遺忘了的這些詩畫也明珠再現,光芒四射起來了。文化藝術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了這些詩畫。詩用作者1966年手寫本影印,畫據當年《亦報》所刊復制,由鐘叔河詳加箋釋。書名為《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精裝精印,一時視為書中精品。諸如“珠聯璧合”、“詩畫雙絕”、“詩畫書三絕”、“詩畫書箋四絕”等譽辭均見之于報刊。但筆者慕名購讀之后,覺得有點吹擂太過,溢美失度,實不敢茍同。一是這個寫本,寫于“文革”開始以后,時勢、年齡、心情等因素使它雖有寫經之勢卻失娟秀之態?;蚴枪{釋者選定這個寫本另有含意。但有人稱之為絕筆似不當,因為周作人在寫了此本以后還寫了日記、書信和交代材料之類。二是配畫是根據1950年《亦報》的所刊復制,風致、氣韻大損,試比較中華版豐子愷先生的女公子豐一吟女士所補繪的幾幅即可見之。1973年,香港崇文書局影印出版的作者手寫本《兒童雜事詩》所用的是1954年的寫本,而且沒有配豐子愷的畫是明智之舉。
就這個香港版本沒有印入豐子愷的配畫來說,恐怕還不是“文革”期間出版者得不到豐子愷的授權,也不是考慮到從《亦報》上翻印的效果,更不是不知道豐子愷配畫的價值,而是另有深意在。最大的可能是他們知道周作人對豐子愷的畫特別是對豐子愷為他的詩所作的配畫的意見,并且估計到豐子愷是知道這些意見的。鑒于此,要想直接得到畫家的手稿和配合,以及授權出版配畫本《兒童雜事詩》也就難以開口了,只有割愛了事。請允許筆者再作一個“大膽的假設”,要是周作人和豐子愷雙雙尚在人世,或其中一位高壽至今,配畫本《兒童雜事詩》恐怕也是不會出版的。請看周作人對豐子愷的畫公開發表的文章和在私人通信中說過的一些話:先看《兒童雜事詩圖箋釋》中引的一則:
看見平伯所持(子愷君)畫稿,覺得很有點竹久夢二的氣味……夢二所作除去諷刺的意味,保留著飄逸的筆致,又特別加上艷冶的情調,所以自成一路,那種大眼睛軟腰肢的少女恐怕至今還蠱惑住許多人心……中國有沒有這種漫畫,我們外行人不能亂說,在我卻未曾見到過。因此對于豐君的漫畫不能不感到多大的興趣了。
這是1926年2月4日周作人在《〈憶〉的裝訂》中說的話(《憶》是俞平伯手寫詩集,樸社出版)。箋釋者認為“這一段話,大概和豐子愷1950年樂意為《兒童雜事詩》作插畫不無關系”。話當然可以這樣說,但就事論事、就文論文,周作人在這里贊賞的是竹久夢二,他對豐子愷的畫“不能不感到多大的興趣”,是因為他覺得豐子愷的畫“很有點竹久夢二的氣味”而已。
要是豐子愷看到了下面這段也是周作人的話,1950年初恐怕就不會“樂意”為周作人的詩作插畫了:
阿Q近來也闊起來了,居然得到畫家給他畫像,不但畫而且還有兩幅。其一是豐子愷所畫,見于《漫畫阿Q正傳》,其二是蔣兆和所畫,本來在他的畫冊中,在報上見到。豐君的畫從前似出于竹久夢二,后來漸益浮滑,大抵只趕得著王冶梅算是最好了,這回所見,雖然不能說比《護生畫集》更壞,也總不見得好。阿Q這人在《正傳》里是可笑可氣又可憐的,蔣君所畫能夠抓到這一點,我覺得大可佩服——那一條辮子也安放得恰好,與《漫畫》迥不相同(《關于阿Q》1939.12.31,載1940年3月1日北平《中國文藝》月刊,二卷一期)。
周作人在這里不但否定了《漫畫阿Q正傳》,也否定了《護生畫集》,說豐子愷的畫“出于竹久夢二,后來日益浮滑”。這篇文章后來收在1942年出版的《秉燭后談》中。這兩種書刊都出于敵占區,大后方難以見到。要是1950年初豐子愷先生在為周作人的詩配畫前讀到了這篇文章,他提得起筆嗎?
1950年前的豐子愷沒有讀到這篇文章,而1990年的《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的箋釋者和出版者是應該知道和讀到這篇文章的,只能是有意的忽略。或許,箋釋者認為周作人上述意見只是對《漫畫阿Q正傳》和《護生畫集》等具體作品而言,仍然確認當年《亦報》上所刊者乃詩畫雙絕,不能讓其自然湮沒,于是詳加箋釋,精印精裝。面世后風行一時,好評如潮,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1999年改由老字號中華書局出版,只半年就印了三次,印數達三萬冊之多,經濟效益自然是可觀得很了。
但是,還是周作人本人,對豐子愷的這些配畫說過明確、坦率的意見的。與時下一些論者所云大不相同。他對豐子愷的配畫很不滿意,評價極低,認為簡直配不上他的詩。請看他1963年致鮑耀明的信中所說:
來信所說東郭生的詩即是“兒童雜事詩”。記得報上的“切拔”(日語即剪報——引者注)訂成一冊,曾以奉贈,上面豐子愷的插畫,乃系報館的好意請其作畫者。豐君的畫我向來不甚贊成,形似學竹久夢二者,但是浮滑膚淺,不懂“滑稽”趣味,殆所謂海派者,插畫中可取者覺得不過十之一二,但我這里沒有插畫本,故只能籠統地說罷了。近來該詩原稿又已為友人借去,里面的詩較好者亦不甚多,但是比起插畫來,大概百分比要較好一點罷了。(鮑耀明:《知堂老人的一篇遺稿》,載1968年12月香港《明報月刊》第36期,轉引自黃開發編《知堂書信》第332頁,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
這篇登在香港《明報月刊》1968年12月號上的文章,鐘叔河先生照理是應該知道的?;蚴歉劭y見亦未可知。舒蕪先生就說過不知道周作人對豐子愷的配畫說過什么話(《評兒童雜事詩圖箋釋》)。但是,這個箋釋本1999年改由中華書局出第二個版本時,箋釋者、出版者總該知道周作人的這個意見吧!因為收有周作人這封信的《知堂書話》1995年就在大陸出版了。
按正常做法,對周作人的這個意見,不管怎樣都不應視而不見,置之不顧。即使覺得它無礙于詩圖箋釋本的出版,也至少應在前言后語中稍作交代,以示對作者、對畫家和對讀者的尊重。歷史是繞不過去的,也不應繞過去。遺憾的是書中引用了《談龍集》中一篇文章的一段話,作為對豐子愷1950年為周作人詩作插畫的因由,而對周作人1963年給鮑耀明的信中表達的對這些插畫的意見只字不提,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
周作人1963年的這個意見,要是豐子愷知道,我看他是會后悔當年為周作人的詩配畫的,更不會同意將這些畫與周作人的詩聯名出版。
周作人完全有權利對豐子愷的畫表示自己的意見,何況又是為自己的詩配的畫。但作為讀者,也有權利對周作人的評論作評論。也許《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的出版,特別是中華版的出版就是一種態度,也未可知。
我是喜歡豐子愷的畫的,簡明,有諧趣,有詩意,人情味濃郁,有竹久夢二而無其俳味。特別是他的兒童畫成就很高。至于他筆下的阿Q,長期以來,人們都以標準相視之。有人評他的畫在表現形式上和所表現的內容上做到了高度統一,我認為是知者之言。而我覺得,就做人方面來說,這位虔誠的佛教徒在抗戰期間辭緣緣堂,攜一家老小十口(“家累”遠在周作人之上)輾轉萬里,投身于抗日戰爭的洪流中。他以筆報國,所作所為,清明高大,可說是做到人品與畫品的高度統一。他是抗戰期間中國知識分子的又一個杰出代表。
周作人和豐子愷本不是一路人,所說恐怕言在意外。聯想到他對豐子愷的翻譯工作也說過許多過頭話,成見之深出人意表,所以是對事還是對人,值得我們仔細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