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虹——被忽略的中共早期婦運人物

在中國現代史上，王劍虹往往作為瞿秋白的親密愛人出現。極少有人知道，王劍虹也是中共創建時期一位追求社會主義的進步人物。她的生命非常短暫，只活了二十一個春秋，但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她卻登上了中國現代婦女運動的早期政治舞臺。從五四運動中嶄露頭角，到進入上海平民女校學習社會主義理論，最后進入上海大學追求進步，只有短短五六年時間，卻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幾年，也是她積極參與中國現代婦女運動的可貴日月。她的一生濃縮了這一時期許多女性追求進步的軌跡。

五四運動中嶄露頭角

1903年，在四川省酉陽縣龍潭鎮一個殷實的家庭里，王劍虹誕生了。愛好詩文擅長醫道的父親為她取名王淑璠。她上面原本還有個姐姐，可惜很小就早逝了，于是她就成了大姐，下有弟弟王愛民、妹妹王淑璇。懂事的她從小就處處照顧著弟弟妹妹，養成了堅強、熱烈的性格。當她12歲時，母親呂蓮娣撒手離開了人間，父親一度把她寄養在湖南常德的堂姑媽王醒予家。盡管有姑媽的悉心照顧，但失卻了母愛的依戀，原本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從此變得寡言少語，面容嚴肅，把熱情赤誠的內心掩蓋到冷漠高傲的外表下。

王劍虹的家鄉龍潭鎮山青水秀，距離酉陽縣城大約60公里，盡管是一個偏遠小鎮，但龍潭河邊碼頭林立，風帆點點，來往客商帶來四方信息。該鎮由于交通便捷，成了全縣的經濟、文化中心。王劍虹的父親王勃山熱心政治，很早就加入同盟會，曾追隨孫中山先生參加辛亥革命，擔任過孫中山廣州國民政府的秘書，是一位激進的民主主義革命者。父親的愛國思想和實踐使小劍虹耳濡目染，在心底里種下了愛國主義思想的種子。進步的父親主張男女平等，首先從自家做起，早早就送小劍虹進私塾，學習啟蒙知識。小劍虹也不負父望，無論是在私塾，還是在龍潭高等小學堂，她的學習都名列前茅。

1916年，王劍虹以優異成績考取了鄰近的湖南省桃源縣第二女子師范學校。也許是受父親常常吟詩作賦的影響，王劍虹對于文學，尤其是古典詩詞有著強烈的愛好，以至于在她學了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后，偷偷出去考察根據此文相傳所在的“桃花源”勝地。1918年夏天，王劍虹已是桃源第二女子師范二年級的學生了。在丁玲的印象中，此時的王劍虹，“好象非常嚴肅，昂首出入，目不旁視”，“但她有一雙智慧、犀銳、堅定的眼睛，常常引得我悄悄注意她，覺得她大概是一個比較不庸俗、有思想的同學吧”。果然，當五四運動的波濤卷到桃源第二女師時，早已深受愛國主義思想熏陶的王劍虹便脫穎而出，登上了學生運動的舞臺，成為全校的領頭人物。她和王一知等學校的骨干分子一道，組織發動帶領全校同學游行，演講，剪辮子，到夜校授課，等等。在辯論會上，她展示出敏捷的思維和雄辯的口才。尤其是在有校長、教員參加的一些辯論會上，“她口若懸河的講詞和臨機應變的一些尖銳、辟透的言論，常常激起全體同學的熱情。”她的每句話，幾乎都引起雷鳴般的掌聲，把那些思想保守的老校長、老教員問得瞠目結舌，不知所措。此時的她就像一團烈火，一把利劍，一個無所畏懼、勇猛直前的尖兵，給丁玲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滬上求學熱衷社會主義

五四運動之后，新文化運動進入新階段。各種刊物如雨后春筍紛紛出版，爭相介紹新思想。作為新文化運動發源地的上海，當之無愧地成為新思想傳播的一個中心。為了追求新知，在父親的支持下，1920年春天，王劍虹決定隨父到上海求學。臨行前，父親為其更名“劍虹”，取自龔自珍《夜坐》末句，“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寄托了父親深切的期望。

可是當時上海的讀書費用很高，王家盡管在當地家境不錯，到了上海卻未免有些捉襟見肘了。因此，通過國民黨元老謝持介紹，王劍虹先到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做臨時文字工作。正是在這里，王劍虹通過王會悟的關系，結識了陳獨秀、李達等共產黨人，從此躋身中共早期婦女運動的行列。

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是一個合法的進步婦女團體，于1919年由黃興夫人徐宗漢、博文女校校長李果、程孝福等人發起成立。會所設在博文女校。該會成立后，曾組織女學生參加五四運動和聲援福州慘案的斗爭，大力宣傳愛國思想。王會悟是會長徐宗漢的秘書。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期間，代表們就借宿在博文女校內。黨成立后不久，開展婦女運動就被列為主要任務之一。但由于黨組織剛剛成立，經費困難，黨員人數少，因此黨決定通過聯合改組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這一合法團體來宣傳黨的主張。1921年9月1日的《新青年》9卷5號上登載了《中華女界聯合會改造宣言》、《綱領》和《章程》，規定組織定名為“中華女界聯合會”，提出以“擁護女子在社會上政治的及經濟的權利，反對一切壓迫”為宗旨；要求女性在教育、生存、工作、社會生活、繼承財產等各方面都享有與男子同等的權利；鼓勵女性與男子攜手，共同投入到反帝反封建的斗爭中去。這一改組工作被當作黨開展婦女運動的一個榜樣，1921年11月，黨中央局總書記陳獨秀把“女界聯合會”的改造宣言及章程寄發給各區，希望他們以此為例從速開展婦女運動。王劍虹親身經歷并積極參與了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的改造工作。她作為改組籌備委員會的一員，和徐宗漢、王會悟、高君曼等人一起，商討擬訂了聯合會改組后的綱領和章程，對組織的名稱、性質、機構、會員資格、選舉、任期和經費等等問題都詳加考慮。尤其是大量具體的會務工作、聯系工作等，都由她和王會悟共同承擔。在這過程中，王劍虹自身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好比上了一堂社會大課，對男女平等內涵的理解更加深刻，對軍閥、財閥的壓迫和帝國主義的侵略也有了一定的認識。

在黨的領導下，改組后的中華女界聯合會決定創辦《婦女聲》半月刊，以“宣傳被壓迫階級的解放，促醒女子加入勞動運動”，喚起一班有知識的女子與無產階級的勞動婦女相結合，通過革命手段，推翻原有的社會制度，求得婦女的根本解放。黨的中央局宣傳主任李達出任刊物主編。從桃源第二女師畢業的王劍虹已經具備了較高的文化基礎，在中華女界聯合會改造的過程中，她的思想也進一步得到提升，因此，聯合會決定讓她和王會悟承擔《婦女聲》的籌備、創辦和編輯工作。從1921年12月13日創刊到1922年6月?？?，她們一共編輯了10期。期間，陳獨秀、李達等黨的領導人又與中華女界聯合會商討創辦平民女校，“以期養成婦運人才，開展婦運工作”。于是王劍虹又與王會悟一起忙著籌辦學校。1921年底，她還利用寒假返家探親的機會，專程到湖南動員丁玲來平民女?！皩ふ艺胬怼?、“開辟人生大道”，從此與丁玲成為親密無間的摯友。1922年2月，女校開學后，她倆都進入高級班學習。

平民女校給王劍虹提供了難得的學習機遇，也與她進滬求學的初衷相一致。女校的師資力量相當強，陳獨秀、李達、陳望道、邵力子、高語罕、沈雁冰、沈澤民等黨的領導人和有名的進步知識分子都曾在此授課。張太雷、張秋人等還經常到學校作政治報告和時事講演。每日聆聽老師的授課成了王劍虹的享受，她認真地記下要點，留待課后回味咀嚼。正如丁玲所講，此時的王劍虹“熱忱于社會主義，熱忱于婦女解放，熱忱于求知”，她經常思索老師所講的社會主義、婦女解放等問題，力求吃透其內在精神。與此同時，她努力用學得的革命理論武裝自己，在編輯《婦女聲》的同時勤于著文，發表在《婦女聲》上。王會悟1958年12月11日致上海革命紀念館籌備處的信中曾對此作了肯定，說“王一知和王劍虹兩同志，善寫詩、寫文，她們是《婦女聲》月刊的勤快投稿者”。

從王劍虹發表在《婦女聲》上的文章來看，她已經運用馬克思主義來指導自己的思想，并運用這一武器分析婦女解放問題。如創刊號上的《女權運動應移到第四階級》一文，她極力呼吁知識婦女“應該組織團體，加入無產階級革命軍的前線，努力反抗一切掠奪和壓迫，從根本上去改造社會，建設自由平等、男女協作的社會”。可見，她已經認識到中國廣大勞動婦女的力量，并指出了中國婦女運動的方向和前途。這與當時中共要求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先進知識分子迅速到勞動群眾中進行宣傳和組織工作的任務是相一致的。她在《答南晨先生》一文中，還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來分析“娼”、“婢”、“妾”等問題，認為解決經濟問題才是女子解放的根本途徑，“恩賜”、“施舍”、“搭救”只是杯水車薪，沒有觸到問題的實質。她答復說：“女子之所以陷于‘娼’……是因為經濟不能獨立，所以我們要撥伊出苦海，非根本地去解決經濟問題不可?！?922年4月，美國著名婦女運動領袖和人口研究專家桑格女士訪問上海，王劍虹代表中華女界聯合會和《婦女聲》編輯部對她進行了接待和訪談。受其思想啟發，王劍虹寫出了長文《節制生育與保持戀愛》。文中，她尖銳地批判了把女子僅當成“延續種族的機械”等腐朽落后的觀念，提出應該通過“節制生育”的辦法，把婦女們從“像母豬一樣，終日昏昏沉沉帶著許多泥滓汗穢的孩子”中解脫出來，提高其經濟地位，和男子一樣平等地參加社會活動和工作，這樣才不至于“長遠制伏在男子足跟底下”，僅僅成為他們瀉欲的工具。盡管王劍虹論述的重點在于通過“節制生育”促使婦女解放，但其內涵與后來馬寅初“控制人口”論的意義是類似的。除此之外，她在《婦女聲》上還發表了《他配罵自由不合理嗎？》、《姐妹們可以起來了！》、《參觀常德新說的全節工廠》等文章。王劍虹的主張，涉及到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方向、前途、根本性質、方式方法等幾個方面，盡管是比較初步的見解，但仍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共指導下的早期婦女解放運動的發展。史學家對她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她已經成為中國最早一批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女知識分子中的一員。

除了理論學習和編輯刊物，王劍虹還與平民女校的同學一起參加黨團組織開展的革命活動。據錢希均回憶，“女校學生參加了當時工人運動，……工人運動的各項斗爭差不多都去參加的”。王一知回憶，女校的積極分子主要到各工廠——特別是一些女工工廠如紡織廠、綢廠、煙廠等——去進行宣傳鼓動、貼標語、發傳單、聽工人的生活訴苦等等。如1922年4月，浦東日華紗廠舉行罷工時，王劍虹與其他同學一道參加募捐活動，在南京路上勸募捐款，掛了一個竹筒，請愿意捐錢的人自行投入；她們還去慰問紗廠罷工女工，并且參加了全市學生組織的罷工工人經濟后援會。在追悼黃愛、龐人銓大會，紀念馬克思誕辰和俄國十月革命等活動中，也都活躍著她們的身影。

短暫而熾烈的愛情生活

1922年底，平民女校因經費短缺而停辦。王劍虹和丁玲對平民女校不能正常辦學頗感失望，她們決定“自己學習、自己遨游世界”，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讀書、去生活”。1923年夏天，她們兩人去了南京，過著極為簡樸的生活。就在這里，她們的老熟人柯慶施和施存統帶來了新朋友瞿秋白。從丁玲的回憶來看，瞿秋白留給她和王劍虹的第一印象是頗為不俗的，“瘦長個兒，戴一副散光眼鏡，說一口南方官話，見面時話不多，但很機警，當可以說一兩句俏皮話時，就不動聲色地渲染幾句，惹人高興，用不驚動人的眼光靜靜地飄過來”，“我和劍虹都認為他是一個出色的共產黨員”。在瞿秋白和施存統的勸說下，她們回轉上海進了上海大學，學習文學基礎知識和社會主義。此后，瞿秋白幾乎每天下課后都到她們住的亭子間里，和她們講希臘、羅馬，講文藝復興，講唐宋元明，講社會生活，帶著她們一同游歷上下古今，東西南北，還教她們讀普希金的俄文詩，學習俄文文法，體會普希金用詞的美麗。就在這日日的接觸中，王劍虹和瞿秋白暗生情愫，卻又因為自尊矜持著不肯表白，各自默默承受著暗戀的痛苦。一個不再愿意自自然然地拜訪她們的小屋，一個要隨父回川。直到有一天，丁玲在墊被下發現了王劍虹火熱的情詩，才曉得其中的秘密。熱心的丁玲決定成全好友的心愿，把這首詩悄悄送給了瞿秋白，才捅破了瞿、王之間的窗戶紙。

1924年1月，王劍虹和瞿秋白結婚。此后，王劍虹沉浸在新婚后的甜蜜愛戀中，對政治變得無動于衷。瞿秋白成為她心中的世界。她與瞿秋白一起吟詩作賦、吹簫唱曲。他們一起遍讀中國歷代的詩詞歌賦，他們每天互寫情詩，一本又一本。王劍虹原來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就比較好，但如此醉心的愛好，卻是因了瞿秋白的培養與熏陶。但瞿秋白畢竟擔負著黨內工作，不能日日在家陪她。新婚不久，他就遠赴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去了。會議期間，王劍虹幾乎每日都可收到一封瞿秋白用五彩布紋紙寫的信，信中還常常夾有詩。如1924年1月12日，瞿秋白寫道：

……你偏偏愛我，我偏偏愛你——這是冤家，這是“幸?！?。唉！我恨不能插翅飛回吻……。

愛戀未必要計較什么幸福不幸福。愛戀生成是先天的……單只為那“一把辛酸淚”，那“奇氣襲我心”的意味也就應當愛了——這是人間何等高尚的感覺！我現在或者可以算是半個“人”了。

夢可！夢可！我叫你，你聽不見，只能多畫幾個“！?。?！”，可憐，可憐??！

“夢可”是瞿秋白對王劍虹的愛稱，是法文“我的心”的譯音?？梢韵胂?，多愁善感的王劍虹孤身一人讀著愛侶這熾烈如火的呼喚時，心中要忍受著怎樣的煎熬。瞿秋白回到上海后，盡管眷戀著家，但仍要每日外出，要擔負中共中央宣傳部的工作，要給上大講課，要給鮑羅廷當翻譯，有時還要通宵趕文章。盡管他盡力抽出時間陪王劍虹，但熱戀中的她怎么能夠滿足呢？在享受光輝、溫柔、詩意濃厚的甜蜜恩愛時，她也備嘗愛戀的煎熬、分離的痛苦。王劍虹本來身體就較為瘦弱，抵抗力差，半年不到，她染上了可怕的肺病。1924年7月份，她如花的生命，戛然而止，恰如一朵怒放的菊花，突遇一夜秋寒，轉瞬間，生命之花隨風凋落。當她的密友丁玲看到那冷冰冰的棺木時，怎么也難以置信，對瞿秋白的怨恨已是難以言傳。

人非草木，都有相近的七情六欲，他們也是尋常之人，也有著夫妻情、同志愛。但這一段很浪漫很柔情的歲月，卻往往是如浮云般飄在空中的日子，不是腳踏實地的實實在在的生活，很容易讓人意志消沉。從瞿秋白的《多余的話》和丁玲以瞿、王為原型創作的小說《韋護》中，可以窺見，在這個階段，瞿也表現出雙重人格，但瞿選擇了革命工作。如果王劍虹繼續活著的話，我想她和瞿秋白的愛情肯定要經受實際生活、革命工作的考驗。或許王劍虹會成為瞿秋白革命工作的助手；或許會像丁玲小說中所寫，瞿秋白會離開，王會重新選擇一個新的開始……

也許有人會對王劍虹后來沒有成為革命先驅感到遺憾，但那個時代，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接受革命思想直接投身于實際革命斗爭，中間沒有經歷任何波折，最后成為革命先驅的婦女，畢竟是少數，大多數青年女性仍把目光局限于爭取婚姻自由、個性解放和單純追求知識的小圈子里。她后來淡出政治，是否受到李達、王會悟（李達對陳獨秀的家長作風不滿，1922秋應毛澤東之邀赴湖南自修大學任教，后來又退黨）的影響，我們不得而知，但相對于一般女性來講，王劍虹在編輯《婦女聲》和在平民女校求學期間的行為和思想已經前進了一大步，她在中共早期婦女運動史上寫下了不可抹殺的一筆，史筆應該記下她的貢獻。

責任編輯 梅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