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兒童歌舞隊從江西大余池江到達南昌不久,葉挺軍長和夫人李秀文女士就到我們歌舞隊駐地——書園街高升巷倉庫看望我們。
那天上午,我們正在打掃衛生,明仁宗隊長告訴我們:“葉軍長要專門來看望我們,大家不要亂走。”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十幾個小鬼都高興地跳了起來。
還在贛南打游擊的時候,就聽老戰士說過,葉挺是北伐戰爭中的名將,他領導的“葉挺團”被人們譽為“鐵軍”,在攻克武漢時,“葉挺團”曾打退敵人三個師的進攻。現在能親眼一睹大將軍的豐姿,是多么的榮幸。
“立正!”明仁宗隊長在門口喊了一聲口令。
只見葉軍長緩緩地走了過來。他身穿淺黃色呢子軍裝,手里拄著一根精致的手杖。葉軍長個子不高,但非常威猛、精神。
葉挺夫人李秀文女士身穿紫紅色旗袍,腳穿著高跟鞋,緊緊地跟在葉軍長身后,樣子非常莊重高貴。
我們十幾個小鬼,趕緊放掉手中的東西,立正向葉軍長致軍禮。
葉軍長詢問了我們一路的行軍情況。明仁宗隊長一一作了回答。
葉軍長對李秀文女士說:“你給他們每個小鬼買一把口琴,還要配上一塊漂亮的紅綢子。”
沒過幾天,我們歌舞隊每個小鬼便發了一把上海造的“中善美”牌二十四孔口琴,這是當時全國最好的口琴,是葉軍長用自己的錢買來的。
當時,南昌正值寒冬季節,北風刺骨,大雪紛飛。葉軍長一一地檢查我們身上穿的衣服,當他發現我們都沒有穿棉衣時,不高興地說:“這么冷的天氣,怎么不穿棉衣?”
明仁宗隊長難為情地說:“現在供給緊張,在大余池江時上面沒發給我們。”
葉軍長當即指示明仁宗隊長:“這怎么行?你馬上到供給部拉兩黃包車棉衣來!”
“是!”明仁宗隊長跑到門口,請來二個車夫,不久就從供給部拉來二黃包車衣服,里面有棉衣。葉軍長順手拿起一件,抖了抖,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這還差不多。”
葉軍長招呼大家坐下,和藹地說道:“現在你們只有十幾個人,兵馬不多,將來我們還要多動員一些人,成立一個戰地服務團,到那時,你們就熱鬧了。”
葉軍長看到我們個個穿著肥大的軍衣,特別是阿福,年紀最小,個子又矮,當時還不滿九歲,大帽子戴在頭上,蓋住了大半個臉蛋,葉軍長看著,忍不住笑了:“你們經常要到外面去演出,沒有統一的服裝怎么行呀?”
一邊說,葉軍長一邊從口袋里拿出錢,交給明仁宗隊長:“你上街買點布,給每人做二套統一的衣服。”
明仁宗隊長接過葉軍長的錢,眼睛濕潤了。
后來,我們歌舞隊十九個小鬼每人做了二套衣服,一套黃的,一套綠的,還有二頂瓜皮帽(蘇聯式紅軍帽)。
晚上,我們都換上了新發的棉衣,覺得渾身暖融融的。
在南昌,我們歌舞隊的生活既緊張又活潑,我們經常到街上去宣傳抗日,教群眾唱歌,只要我們一出現在街頭,馬上就會圍上一大群人,他們看到我們小小年紀,就穿著軍裝在街上唱歌跳舞,都投來驚喜的目光。
歌舞隊十九個小鬼大多數來自廣東南雄、江西贛南、湖南桂東。來自南雄的有卓樹文、鄧昌靜、朱錦輝。卓樹文原來叫卓壽文,后來他嫌“壽”字有點俗氣,便把“壽”字改成“樹”字。卓樹文是我們歌舞隊中個子最高、年齡最大的一個,他當時快滿十四歲。鄧昌靜,十一歲,白凈的皮膚,圓圓的臉蛋上有一對小小的酒窩,非常討人喜歡。張茜同志和陳毅司令員都非常喜愛他。在云嶺時,他充當信使,為他倆傳遞過不少情書。朱錦輝,十二歲,是在念小學時從學校里跑出來參加新四軍的。來自湖南桂東的有何所翼、黃邦贊。何所翼,十一歲,活潑好動,喜歡開玩笑,說笑話,有時還愛發脾氣。黃邦贊,十歲,矮矮的個子,既頑皮,又淘氣,小伙伴們最怕他。來自贛南的有我和肖太珠。肖太珠,十二歲,江西信豐人,忠誠老實,胖乎乎的,他專門負責保管道具。
給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是阿福了,阿福是江蘇無錫人,一口濃重的無錫口音,我們似懂非懂。
陳雪坤只有七歲,是我們歌舞隊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他,寬寬的臉,大大的嘴巴。一套又肥又大的軍裝套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光上衣就快到腳跟,使人一看就想笑。
陳雪坤是同他姑姑一起逃難到江西的,不知道是經誰介紹,在大余池江參加了歌舞隊。雪坤的姑姑是個小腳女人,二十多歲,皮膚黑黑的,說話細聲細氣,她隨同歌舞隊一直從大余池江到安徽涇縣云嶺。一路上,她一邊照顧雪坤,一邊幫歌舞隊的小鬼洗衣服和縫衣服。在大余池江時,我們發的衣服太大太長,就是雪坤的姑姑幫我們縫短的。
初到南昌,歌舞隊繼續擴編。當時,日本鬼子占領東北、華北,大批難民紛紛逃亡南方,歌舞隊又從逃亡的學生中招收了四位小鬼,最使我難忘的是張冷冰,十一歲,吉林人,瘦瘦的個子,扁扁的嘴巴,一腔東北口音。人很頑皮,每次吃粉干時,他總是把粉干插進鼻孔里,雙手拿著粉干,拉來拉去,像雜技中的滑稽演員,逗得人捧腹大笑。
不久,軍政治部給歌舞隊專門派來了位舞蹈教員,他叫吳曉邦。吳曉邦同志身材修長,很會跳舞,無論是中國的民族舞,還是西方的倫巴、探戈,他都非常精通。吳曉邦同志不僅舞跳得好,脾氣也相當好,整天都笑瞇瞇的。歌舞隊的小鬼大多數來自山區,見識少,文藝素質差,有時候一個動作教上五、六遍,我們也學不會。
一次我練劈叉動作,一連學了幾天,也沒學會,我有氣無力地躺在椅子上,雙手捧著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吳曉邦同志走過來,鼓勵我:“小黃同志,不要泄氣嘛!古人說得好,功到自然成,只要下苦功練,是一定能學會的!”
吳曉邦同志能編,能導,能演,他那優美的舞姿和誨人不倦的精神我至今記憶猶新。
項英同志到達南昌后,南方各游擊區的負責人也先后到達南昌。
不久,葉挺、項英等在花園天蘭禮堂召開大會,新四軍軍直機關和歌舞隊共五百多人參加了大會,項英副軍長主持大會。
葉軍長說:“毛主席和蔣委員長信任我,委托我擔任新四軍軍長,我很高興。當前,我們的國家處于危難之中,日本鬼子霸占了我東北三省,不久前,上海淪陷了!南京也淪陷了!我新四軍全體官兵要團結一致,奮勇抗戰,早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大會之后,我們表演了文藝節目,其中有張茜同志的獨唱,有卓樹文和朱錦華的啞劇《炸軍艦》,鄧昌靜、卓樹文、何所翼、朱錦輝和阿福等人也先后進行了表演。阿福扮演流浪漢,只見他穿著一身破衣服,拄著一根下端缺了口的竹棍,歪歪斜斜地走在舞臺上,形象逼真,葉軍長和項副軍長看了都使勁地鼓起掌來。
1939年2月中旬,戰地服務團正式成立,歌舞隊編入戰地服務團。
戰地服務團開始有三個隊:男生隊、女生隊和歌舞隊。男生隊長胡明,女生隊長黃杰,歌舞隊隊長還是明仁宗。
一天早上,天氣很冷,風也很大,男生隊、女生隊和歌舞隊在書園街高升巷倉庫外面的大坪上集合。
葉軍長在朱克靖團長的陪同下,來到我們隊伍面前。
朱克靖是1922年入黨的老同志,他比葉軍長還大兩歲。他曾在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念過書,北伐戰爭時當過國民革命軍第三軍的黨代表,蘇區時擔任過第九軍黨代表。1946年他奉命前往郝鵬舉起義部隊當政委,1947年郝鵬舉叛變,他來不及轉移,不幸被捕。國民黨曾誘以高官厚祿,但他大義凜然予以拒絕。國民黨當局對他毫無辦法,只好在解放前夕秘密將他殺害。
朱克靖和葉軍長是北伐戰爭中的老戰友,他對葉軍長一直非常尊重。
朱克靖給葉軍長致過軍禮之后,葉軍長走到隊伍面前,操著濃重的廣東口音,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新四軍戰地服務團正式成立了,你們的團長是朱克靖同志;白丁是你們的秘書長(相當副團長),希望你們在朱克靖團長、白丁秘書長的領導下,把新四軍的文化、教育、宣傳工作搞好!”
會上,朱克靖團長和白丁秘書長都講了話。
戰地服務團就像一座大學校,在業務上劃分為歌詠、舞蹈、戲劇、美術、文學和民運六個組,她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一大批有志青年。當時,南方許多愛國青年紛紛來到南昌,要求參加戰地服務團,戰地服務團全盛時期曾達到五百多人。
戰地服務團的主要任務是宣傳抗日,我們歌舞隊除到街上宣傳外,還到南昌和各國民黨駐南昌部隊演出。最難忘的是在江西大劇院為國民黨傷兵演出,當我們唱到《救國軍歌》:“槍口對外,齊步向前,不傷老百姓,不打自己人”時,臺下的傷兵使勁地鼓起掌來。演出完畢后,許多傷兵抱住我們這些小鬼,硬要我們到他們單位去吃飯,那兄弟般的深情厚意使人久久難忘。
一天,葉軍長覺得身上很癢,就到新四軍三眼井軍部醫院檢查,醫生告訴他患了疥瘡。
葉軍長瞇著眼沉思著,我這個軍長住的是張勛公館,條件比戰士好多了,還得了疥瘡,戰士中肯定有不少得疥瘡的。
當時,我們睡的都是地鋪,蚤子很多,許多人身上都長了風皰,又癢,又痛,又腫,又爛。
他生氣地把明仁宗隊長叫到跟前:“你為什么不報告?”
明仁宗隊長摸不著頭腦:“沒有什么要報告的呀?”
葉軍長說:“你們歌舞隊有百分之八十的小鬼得了疥瘡,你知道嗎?”
明仁宗隊長抿嘴一笑:“我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呢?”
“還笑?”葉軍長提高嗓音,語氣更加嚴肅,“如果不及時根治,發展下去,是要感染發燒的。發生減員,是要影響部隊戰斗力的,作為一名人民軍隊的干部,就是要善于關心戰士的疾苦。”
明仁宗隊長知道大事不妙,當即表態:“我馬上集合隊伍檢查一下!”
葉軍長嚴肅地說:“不用檢查了,你去把醫務處長叫來!”
醫務處長來了,決定給我們每個小鬼打一支青霉素,并在患處涂上硫磺藥膏。
當時青霉素很難搞到,是一種非常昂貴的藥品,如果不是葉軍長親自指示,一般人要用這種藥是根本不可能的。
青霉素一打,涂了幾次硫磺藥膏,我們身上的皰很快就好了。
去南昌機場演出的那天,天氣特別冷,天空的烏云沉甸甸的,寒風吹來,雨點夾著雪花紛紛地落下來,天真冷啊!
演出時,由于穿的衣服太少,回到高升巷倉庫駐地,我就病了。
我一直發燒,體溫到40度,當時新四軍幾乎沒有什么藥,只有“奎寧”(治打擺子的藥),我吃了幾天“奎寧”,但沒有什么效果,高燒一直不退。
當時,我很悲觀,總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夜里,望著窗外冰冷而又黑洞洞的天空,我的心倏地一陣難過。
我想起了媽媽,想起了死去的爸爸……
我的病越來越重,最后被送進了新四軍三眼井醫院。
同一個病室的三個傷病員,都是軍直機關的戰士,個個瘦得皮包骨頭。
一個年紀比我稍大的戰士,住在我的對面,他病得很重,臉色又青又黃,護士給他喂稀飯時,他總是搖著頭:“我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
護士安慰他:“要吃!不吃東西就沒有抵抗力呀!”
“反正我是不行了……”
盡管這樣,女護士還是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他。
解放后,聽說這位女護士當了南京一家醫院的院長,可惜我忘了她的名字。
晚上,我出去解小手,只覺得眼前金星一閃,就像掉進了一個黑洞洞的地窖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只見身旁站著許多人,都是我們歌舞隊的人,有明仁宗隊長,卓樹文,鄧昌靜,何所翼,還有小淘氣張冷冰。
小何驚喜地說:“隊長,你看,小黃醒過來啦!小黃醒過來啦……”
明仁宗隊長俯下身子,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小黃,你醒來就好,我以為你……”
我一看周圍三張床鋪都空空蕩蕩的,忙問道:“他們三個人呢?”
大家都默不作聲。
半晌,明仁宗隊長才緩緩地說:“出于藥物缺少,他們三個人的高燒一直退不下來,后來得了并發癥,都去世了。”
他們還年輕呵!正是為國家出力的時候,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想到此,我的心都碎了。
小鄧說:“小黃,你一直昏迷了半個月,不省人事,嚇死我們了。”
明仁宗隊長接著說:“你昏迷之后,葉軍長知道了這件事,他指示醫院,一定要想方設法把你搶救過來。葉軍長說:‘這小鬼還小呵!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救活他,沒有的藥,要想方法向地方醫院求救。’葉軍長還專門交待,要歌舞隊的同志輪流來照顧你。”
想起葉軍長的關懷,我不禁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葉軍長愛兵,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王北發整理)
責任編輯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