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初沒進那趟城,說不定李福貴現在依然在這塊土地上其樂融融地刨金子,在房前屋后趕鴨鵝,盤腿坐在炕上掄起煙斗往炕沿下咣咣磕煙灰。李福貴壓根兒就沒想過要離開這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土地。自打進了那趟城,就像挑扁擔走進小胡同,一步一步就拐進了憋死牛。
那天李福貴第五次起來看鐘點了,老婆牙咬得像耗子嗑鍋蓋,看你這個折騰,我啥時誤過你那點兒破事!
貓頭鷹的眼睛一左一右來回瞪他,尖聲尖氣地報了五下點,李福貴摸摸索索披件布衫起來了。老伴趕緊也跟著往起爬。灶下填把柴禾,鍋里舀瓢水,一碗面攪成了面疙瘩,灑在翻滾的水里,沒多大功夫一碗香噴噴的疙瘩湯就端上來了。趕熱吃吧,到了城里呀啥都貴,你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
你倒是幫我搗飾搗飾呀。李福貴大巴掌抹著油汪汪的嘴巴一邊說。
把小子給你的鐵路服穿上吧。
穿上?
穿上!
鏡子前一站。自己先逗樂了,大翻領兩排扣,大褲襠快到膝蓋了,不像是人穿衣服倒像是衣服穿了人。
李福貴把滿滿的一編織袋土豆塞在座位底下,靠車窗坐下來,松了口氣,起了一大早晨的心平穩下來,看看沒人注意,右手碰一碰前襠,硬硬的東西還在,昨晚老婆就把錢縫在褲衩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像趕集,花錢像流水,進城沒錢就像三九天沒糧的耗子,三伏天干河里的魚,那還不把你憋死。
兒子一打出了校門就上了鐵路,看村里打工出去的娃娃們農忙時都回來,李福貴心里就不是滋味兒。人家這才叫離家不離土呢,兒子可好,一出去就成公家人了。這讓李福貴的心總是上上下下不著地兒。祖祖輩輩都在這土地里刨,閉著眼都知道西下洼的苗該間了,北壕溜兒上的花生滿仁兒了,東長壟要送糞了,那心里叫踏實。從小就跟爹下地,爹在前面背手握著鐮刀,他在后面踢土坷垃,一步一個壟臺。
娃娃你念完了書干啥?爹說著話也不回頭,像是和自個兒說話。
和爹一樣。他瞅著爹的脊梁骨說。
爹聽到嗑豆子樣的回話就歪過頭來,眨吧著眼。
爹干不動時,你能背爹下地不?
能。
能?
我把爹放在地頭兒看著兒子犁地。
爹就嘿嘿樂了,眼角兒的小掃帚就一動一動的。
你小子還算孝順哩。
后來爹就埋在南坡壟的高崗兒上了,天天能看見他下地。
爹說過土地就是咱的命根子,以前給人家種地命就攥在人家的手里,現在咱自己掌著自己的命。日子過到了這一輩兒,手里的鋤頭就不知要交給誰了。兒子有自己的想法,說死說活不在這土地上呆了,黃嘴丫子還沒退,還年輕呀你,你咋就不知道這人活一世不論走到哪都是要回到這塊黑土地上,這塊土能給你吃能給你穿,等到老了還能收你的尸收你的魂兒。在這塊土地上一躺心是熱的,放個屁是響亮的,連做夢都踏實。
這次進城李福貴留了個心眼兒,不論兒子怎么反對,自己這頭不能先軟下來。老王家的小紅是咱看著長大的,一方大臉龐,手腳麻利,壯壯實實的,心眼兒又好使,這樣的姑娘你上哪找去?老伴兒卻擔心,從小看大,小子壓根兒就不是地里的蟲兒。沒見哪樣莊稼活兒讓他上過心。自打兒子上了鐵路,老伴樂得屁巔屁巔的,像平地撿了狗頭金,逢人就俺家鐵路上的兒子長兒子短的。
對座男子精心地修著光禿禿的手指,李福貴把手放在桌子底下,不好意思再看自己長長的黑指甲了。旁邊一對小青年纏纏綿綿坐不像坐躺不像躺。女的問這N134次的N是什么意思呀,男的壞壞地笑,N就是恩唄,摁你134次。女的狠狠掐男的大腿。李福貴實在忍不住了,說我兒子知道是啥意思,我兒子是鐵路上車站的。說完就有點后悔。怎么也像老伴兒一樣得瑟呢,沒啥顯擺的。
你兒子在車站干什么呀?
調車長。
哪是什么職名?
好像是個管車的官。
是管車皮的吧?
說不準當,說是歸調車區長管。
區長是什么級別呀?不會和咱們皇姑區的區長差不多吧?
那我更說不準當了。李福貴低眉咧一咧嘴,笑得有點羞赧。
到站檢票了,一排五六個藍制服大蓋兒帽,袖子上戴著綠袖標。肩上還扛著一對牌牌。李福貴把票遞上去張著嘴看著,像是兒子過來了,怎么沒認出爹呢?這么想著就感覺小紅那張胖娃娃臉慢慢暗了下去了,是的,是有些土氣了,和這么威武洋氣的兒子是有些不般配。
李福貴細琢磨起來。其實兒子上鐵路他還是滿心歡喜的。要是能有兩個兒子嘛,那是最好不過的。一個城里吃公糧,一個鄉下種地。一個在身邊看著,一個不時帶回點城里的新鮮事。也就像李福貴的性子。有時想著走出去看看花花世界,城里人的世界,像雞籠子一樣擁擠的世界,開開眼界,見見世面。又想哪里也沒家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土窩。外面人再多,你識得幾個,滿街的熱鬧與你都不牽連。村里人自小一起長大,誰家的祖宗八代大家都明了,誰都不用往誰心里看。人都透著亮看得清楚。
李福貴歪著脖子扛著土豆推門進了門衛室,點著頭對一個胖子說,我是李國棟的爹。門衛小伙子哼哈著說你坐,等會兒吧,你兒子還沒下班。邊說邊坐在轉椅上左右轉著,邊打手機邊一會兒摁一下盒子上的綠鈕。李福貴看明白了。只要有汽車進門他就按一下鈕,是很輕松個活兒。只是讓二十好幾的小伙子做門衛有點使不上勁兒。小伙子手機打了一袋煙功夫了,沒見得收尾的意思,看來是在談對象,臉上笑得吃了蜜一樣。
李福貴說小伙子你忙吧,我出去轉轉。小伙子一招手說:南面不遠就是你兒子他們車間。
李福貴空著手出來感覺怎么走怎么輕松,心里也好敞亮。太陽暖烘烘撫著背,更好臉好心情了。背著手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汽車在嗡嗡,像家里的蒼蠅。不過蒼蠅怎么能和這里闊氣的汽車比呢。眼睛有點不夠用,前一眼后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又低頭看看自己這件鐵路服,感覺自己就是個鐵路人。有了感覺腰就自然直了起來,個子也跟著長出了一節。兒子也許是對的。田野的毛毛道沒法同這寬敞的馬路比,村里最漂亮的二層樓更比不得全是大玻璃鋼窗的望不到頂的大樓。你看人家城里人走路那叫個美,女娃娃們喜鵲一樣輕。高跟鞋踩棉花一樣一扭一扭的。男人們兩頭黑又亮,頭發和皮鞋擦的都是什么油。就是人人都急著趕趟兒一樣,忙搗搗的,不像莊戶人下地的步子四平八穩,地是自己的,想什么時候侍弄就什么時候侍弄,忙的是啥。
路邊一個接一個的大牌子上都是同一個人,上身藍皮裝,眼睛向著天空,牛皮烘烘的,那矯情勁兒好像這世界就他一個人兒。李福貴認識這個人。是演電影也唱歌的劉德華。只是看不出這又是在忽悠什么呢。李福貴有點不服氣,我兒子穿上鐵路服,戴上大蓋帽,套上綠袖標,一定能蓋過你。
李福貴邊走邊打聽鐵路上的車間,人家說哪個段哪個車間呀,李福貴說車站的車間,人家說車站也十好幾個車間呢。李福貴沒說出來哪個車間,卻看到了哐當當過來的火車,他一輛一輛地數下來,七十輛。好家伙,這么長!這里都裝著啥呀,一天得運多少趟啊。李福貴想起剛才交通崗樓里的交通警察,一手放在胸前,一手五指拼著,啪一打開伸向哪,汽車和走道的都一條線流過去。他轉過身手掌豎起來向前一伸,吱嘎一下無論什么車子全停下了。兒子在樓上是不是也指揮這么多趟火車,調到南邊又調到北邊,全國各地的火車都要調動吧,兒子的工作真是了不起。
李福貴掏出了牛角煙斗,往上衣兜里一劃拉,煙斗就上滿了煙絲,大拇指摁了摁,一只手彎成筒罩著打火機點著火,吸了一口。悠閑地站在鐵道邊的高坡上,看這么多橫七豎八的鐵路線。那個高坡像個扎起來的面袋子嘴。下面那些鐵路線是面袋子上的褶。锃亮的鐵道又像一把閑在場院里的大笤掃,一排排黑乎乎的火車像笤掃上的黑米粒殼。
呀,好幾輛火車皮沒人就從坡上像小孩子打刺溜滑兒一樣順著鐵路線溜下來,轟隆隆轟隆隆。不知從哪喊出一句,還沒聽清是什么就沒聲了,短短的,突然地一句,像誰掐了脖子。車溜達溜達著。就聽得吱嘎響,尖得像過年殺豬的叫喚聲,揪人心,劃破天。之后車就慢下來。又傳來踢踏踢踏的聲音,像驢蹄子走在凍土上。
過來一串車,最前面有個人掛在車上,身子懸在外面。風把那人吹鼓得像上圓下扁的氣球。一串車最后面是火車頭,火車頭前面還站著個人,高靴鼓的黃膠鞋,褲角上有紐扣扣著,一身緊袖緊褲腿兒的打扮,小黃帽子緊緊扣在頭上,手里拿著紅綠旗。李福貴看著看著就看出了門道來了,這綠旗只要一動,火車頭他。說一個人在家也不是長久的事,到城里能清閑些。甚至都給他聯系好看門的活,收入不多也算有事做。
李福貴什么也不說。眼睛灰蒙蒙盯著電話發愣,臉沉得像點上一指頭水就能流下來。
紅太陽剛剛爬過玉米梢頭,李福貴坐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露出半截臉來。黑煙斗明明滅滅藏在莊稼地里,就像李福貴的心事。實在是不該到這來。分明是生割硬砍把骨肉分開,讓疼痛離開身子,順著玉米葉的搖擺一波一波傳向大地。今天就要離開這土地了,爹在地里怎么想,李福貴想和爹再說說話。
爹,國棟讓我先過去。
那你就過去吧。
爹,我一定會回來。
想回來就回來吧。
李福貴想不出還要說什么,卻想怎么到了非要進城這步了呢。
李福貴不再拖泥帶水,徹底向兒子繳了械。
一切兌換成一個字,錢。雞鴨鵝豬狗驢統統讓村里人抓的抓牽的牽。熱鬧了好一陣子。驢也許感到了分別在即,它抬起長長的嘴巴子蹭李福貴的手,實在不忍離別。李福貴大手就從驢嘴一直撫到驢背,看一眼驢可憐巴巴的眼睛,趕緊轉過身去。驢打了幾下響鼻,上嘴唇一翻,露出一排大板牙,脖一揚叫了起來。一聲連著一聲,曲調哀婉綿延。李福貴實在看不下去逃難般出了院子。這驢的呼喚就留在腦子里了,快把李福貴的五臟六腑拽出來了。
左鄰右舍像走社會主義時撈地一樣等著李福貴說最后那句話:這些大伙看看誰還能用。七手八腳都上來,還對炕上淚汪汪的李福貴老伴勸,要這些還有啥用,你兒子那么逞,還在乎你霍霍這點,到城里去享清福吧。我們想你了就去看你,這回進城里可有撲頭兒了。
李福貴把地包給了種地精細的六侄子,家也讓他看著。安排這些時的感覺是說不得的,像安排自己的后事,這種悲哀纏得人喘不上氣。李福貴坐在空蕩蕩的屋里,心也搗騰空了,拿起煙斗吸了一口,沒感覺,一看煙斗也是空的。有人伸手把煙斗接了過去,李福貴抬頭看一眼,是從小一起爬壟溝竄樹林的二邦子悶聲不響地過來,裝了煙絲點上火遞回李福貴手上。
不如意時就回來!二邦子低頭也不看他,聲音里伴著嘆息。
嗯!李福貴點頭,心里溫暖著二邦子的話,想對他笑一下,咧一下嘴,卻沒能表達出來。
汽車遠離了送行人的嘈雜聲,遠離了雞鳴狗叫的村子,遠離了玉米稈燃起的炊煙,遠離了從小甩泥娃娃的朋友,像沖在急流里拔根的小樹顛簸著順河而下。路兩旁成片成片的玉米彎動柔軟的手臂,唰唰唰,向后飛跑。李福貴感覺爹在身后向他揮手,卻怎么也不敢回頭。視野里除了一望無際的綠色還是綠色,模糊的雙眼再也承不住這份重量了,自那次進城以來郁積的全部情緒稀里嘩啦砸了下來。哩哩啦啦豆粒子一樣撒在了滿壟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