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維空間

1

人真是說變就變，比如苗瑛。老朱做好菜，端上桌，苗瑛還蜷在沙發里，不停換著電視頻道。老朱自己先夾了一筷子豌豆苗，夸張地一吸溜，又響亮地咂著。苗瑛頭也沒回。老朱說：“瑛子，開飯啰。”苗瑛還是換著頻道，穩如泰山。老朱就過去，晃她肩頭：“吃飯了。邊吃邊看。”苗瑛往前傾了一下，要擺脫老朱：“你自己吃，我不餓。”老朱聽口氣是冷的，不像不餓的樣子，像賭氣。

老朱好歹吃了幾口飯，就收了碗。洗洗刷刷一陣，苗瑛上了床，老朱也上了床。“朱厚茂，我們結婚多少年了?”苗瑛直視墻壁。

老朱一驚，打從結婚，苗瑛就叫他老朱，開始是帶點開玩笑，叫著叫著就叫到現在。沒想到今晚叫自己全名。老朱不想叫她看出自己吃驚，還是躺著。

老朱說：“朱青17歲了。我們結婚18年了吧。”

“快20年了。”苗瑛還是望著墻，“你說說，這么多年，我們家下過幾回館子?”

老朱這才爬起來：“瑛子，你今晚就為這事生氣啊，我們家也下過館子啊。”

“你下那叫館子?”苗瑛瞪了他一下，“你去的那是小吃店，還有大排檔，就這些共有幾回?你說說……”

老朱想了想，是沒幾回呀。可這也不能全怪自己呀，很多時候老朱要下館子，苗瑛還不同意呢，說館子里的菜貴死人。老朱說：“談什么吃的呢?這過日子，哪天餓著了。”

“哎，朱厚茂，”苗瑛轉過身，面對著老朱，“憑良心說，我是要吃要穿的女人嗎?到你家多少年了，我嫌過你沒有?”

老朱說：“那，那為什么事呢?”

苗瑛低下頭，一會兒，吸了吸鼻子，眼里就跑出兩行淚來。

老朱替她抹了一下淚，嘆口氣，等著她再說話。

“老朱啊，”苗瑛自己也抹了一下淚，“跟你怎么說呢?說多了，怕你也受不了。今天中午時，我不是給你送飯去了嗎?回來時，碰上燈籠巷里的錢麗君，她和男人剛從飯店出來，你知道錢麗君吧?”

老朱瞪大眼：“怎么不知道，以前不是和你們在毛巾廠嘛，怎么啦?”

苗瑛眼里又跑出淚水來：“當時，錢麗君叫住我，要我把她手里沒吃完打包回家的香酥排骨拿回家，他男人卻裝作不認識我似地，要她帶回家喂貓，我氣得扭頭就走。”

老朱說：“原來是在外面受了刺激呀，你讓他們狂嘛。”

苗瑛伸手捏住老朱的耳朵，輕輕搖搖：“死老朱，你說我是為吃為下館子跟你賭氣嗎?你說，我一個女人沒什么遠見，也罷了，你一個男人也沒遠見，下了就賣水果，這一賣有幾年了吧，每天三二十塊的，管什么用呢?”

老朱心里當然覺得女人的話沒錯，可是女人哪知道他的委屈。但是，老朱不說，老朱安慰她：“我是沒大能耐掙大錢，可是日子不是也照過嗎?廠里一次性買斷我工齡，補了六七萬，存著，也夠朱青讀書了，就是缺一點，我不是每年多少還能掙點嗎?你呀，我看也不錯，每天看看麻將，做做家務，還想怎樣。”

“哎，不和你說了，”苗瑛又轉過身子，坐正了，伸開腿，“改革開放都快30年了呀，我們都快50歲了呀，我們有什么?你說說?房子，就這么大，一室一廳，擠三口，存款除了那幾萬錢還有什么?你再看看周圍人，誰不比我們強，有多少人買私家車!物價只見漲，沒見跌過，你賣水果多少年了，還是每天二三十，這日子，以后怎么過?朱厚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老朱說：“就這么過，總之沒餓著沒凍著，你要我怎么辦?”

“好了，好了!”苗瑛又躺下去了，還拉住被子蓋住了頭，“不和你說了，以后，你自己做飯自己吃，山珍海味我也不饞!”

“莫名其妙，你……”老朱也躺下了。

2

老朱比平時起得早。平時，老朱不吃早飯的，起來就匆匆忙忙直奔水果批發市場。這天不同，苗瑛生氣了，老朱早早起床就做了兩碗荷包蛋，自己吃了一碗。然后又憐愛地拍了拍熟睡中苗瑛的臉，轉身就出門了。

老朱的水果攤在丹桂巷的報刊亭旁。報刊亭是老韋的。老朱從批發市場批了水果回來，老韋的報刊亭也開張了。老韋忙著擺布報刊，老朱忙著往攤上的塑料盆里碼水果。老韋一邊忙一邊說：“又是大新聞，XX省副省長貪污受賄3000萬，媽的，這種人要斃!老朱，你說要不要殺頭?”老朱說：“哦，3000萬，要殺。”老韋又說：“這還有條大新聞，大學生找工作未果，引火自焚，媽的，你沒權沒勢去哪找工作，引火自焚，不是傻嗎，撿垃圾也比死了強，老朱，你說是不是?”老朱說：“是”。

老朱和老韋做鄰居，是沾了老韋的光的。丹桂巷這一段雖說城管隊很少來，但是一來了也是雞飛狗跳的。老韋的報刊亭有營業證，城管來了，老朱就趕緊忙退到一邊，老韋說水果也是他的，光賣報刊不夠糊嘴。城管最多訓幾句，叫他收拾起來，不至于連貨帶攤子抬上車。就是抬走，也沒什么損失，老朱除了案子上的貨，別的都放在老韋報刊亭的柜子下，賣了一些再拿出來。可是，便宜也不能白討，老朱要多聽不少廢話。老韋這個人，話多，總愛賣弄自己的文采，似乎天文地理，國際國內，上下五千年，無所不知。老韋胖胖的，右臉上長了顆黑痣，上面還有一撮毛，寸把長。老韋手拈著那撮毛說話，好像那是有文化的象征。實際上，老韋并沒有什么水平，還常常念錯字。老韋老說自己以前在文化館如何如何輝煌。老朱不好意思揭穿他：他以前在文化館不過是個資料保管員。老朱和他做了五六年鄰居，早就習慣了他吹牛發牢騷了。

老朱收拾好了，就側著身子坐著，不出聲。

老韋看出了老朱不開心。老韋問：“老朱，怎么了?”

老朱強打精神笑著說：“沒什么。”

老韋說：“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順心的?這年頭鬧矛盾，一是為感情，二是為錢，老朱，要想得開。”

老朱說：“有什么想不開的，想得開。”

老韋說：“老朱，送你一句話：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回，就是顏回，孔子的學生，孔子知道啵?圣人。”

老朱點點頭。

這一天老朱沒什么生意，到了天黑，倒有個驚喜，一個矮胖子一下子買了老朱五六十塊錢的水果，蘋果，梨子，香蕉，草莓裝了幾個袋子。那人很爽快，價也沒講。矮胖子問老朱能不能送到他單位去，說不遠，一站路，金谷大廈三樓，三維空間減壓中心。老朱說行。矮胖子付了錢，跨著摩托車走了。

老朱到了金谷大廈三樓，左轉右轉才看到一個房間寫著“三維空間減壓中心”。老朱想，這里是干什么的，剛一抬頭，就有一個女孩過來問老朱“是送水果的吧”，老朱點點頭。女孩說，你跟我來吧!女孩領著老朱往前走。老朱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他看見房子的四壁都被漆成了綠色，墻壁上掛滿了無數的大鏡子，人每走一步都有無數個自己在鏡子里搖搖晃晃。房子的上空裝飾得像一個果園，葡萄、香蕉等塑料水里應有盡有，一些塑料枝條還漫不經心地垂掛下來，有一根還落在了老朱肩上。老朱疑心自己是走進了一個神秘的洞穴，又像是誤闖進了一片神秘的后花園。明亮的燈光刺得老朱睜不開眼，老朱微微瞇縫著眼睛。再看大廳中間，是個小的橢圓會議桌，主席臺位置坐著一個手握茶杯的暴牙男人。靠墻的一側，沙發里坐著一群衣著考究的年輕人，茶幾上放著水果、啤酒、飲料。另一側則是站立的男人、女人，表情各異。突然，有一個紅頭發年輕人拎起一個啤酒瓶向會議桌上的男人砸去，正砸在那男人的臉上，男人的頭晃了一下。又不動了，啤酒瓶滾在了地板上。老朱吃了一驚。沙發上的年輕人笑了起來。這里，又有一個女孩。拿著皮鞭，走到對面的站著的禿頭男人面前，掄起皮鞭就抽，女孩邊抽邊說臟話：“我靠。靠你媽個B，打死你打死你。”女孩的皮鞭越抽越猛，可是那站著的人卻不動。見鬼了，老朱不禁有些害怕，慌忙就朝門外走。到了門口，老朱又回頭看了下，那幾個年輕人都去打墻邊站著的人，有的用鞭子，有的甩耳光，有的用腳踹。站著的人不叫不喊。老朱問一個服務員：“這里是干什么的呀?”服務員說：“減壓的。就是有人受了氣，來這里發泄。那些被打的都是塑膠做的假人。來這里消費可貴了。”老朱說：“哦!有人花錢打假人?”服務生說：“多的是，論分鐘算的，10分鐘一計時，30塊，可貴了。”老朱笑笑，“真有意思。”剛要出來，就聽了一個小伙子叫道：“小姐，你們這里可不可以提供真人服務?你們經理呢?”吧臺上的女孩說：“先生，我們經理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他說真人服務正在考慮，也許過一段時間會有。”那小伙子說：“要是有真人打就過癮了。”老朱問身邊的服務員：“打真人?”服務員說：“以后可能會有，我們經理說了，不過收費可高了。每分鐘最少50元。”老朱心想誰愿意給他們打呀!

3

老朱回到攤位上時，老韋已經收攤子了。老朱趕忙把自己賣剩的水果搬到老韋的亭子里。老朱對老韋說：“剛才去那地方，叫三維空間減壓室，一些人在打塑膠人，說能減壓，老韋，你說什么叫三維空間?”老朱想起在電視上看過的那些身段妖嬈的時裝模特，經常會說三圍少多少，還把這些作為評審的依據，不會是那種三圍吧?老朱又追問了老韋一句。“你說，會不會是指人身上的三圍?”老韋聽了趕忙停下收拾報刊，他摸了一下下巴哈哈大笑說：“老朱你可真幽默，你不會這么快就時尚了吧?所謂的三圍，就是你被三種東西圍困，一是歷史，歷史不可假設，發生了什么改不了，就像我們的工作經歷一樣，二是社會，有錢有勢的把你圍困，三是自己內心。你為一些事困惑。”老朱說人家寫的是維護的維。老韋一點不慌，把黑痣上的毛一拈說：“對呀，三維嘛，突出所有圍困，才能維護身心健康，三重圍困三重維護，所以叫三維。”老韋又劈了一下手：“老朱，記住了，三維空間，這個空間，就是圍困，你我生活在空間里。”

老朱笑笑，心想：這也要你強調么，不生活在空間生活在哪兒。

老韋關上亭子走了。老朱還站在那兒。老朱想著去不去買菜呢?苗瑛就真的不吃自己做的飯了?老朱又把身上的錢掏出理了一下，今天還不錯。掙了50多元哩，幸虧最后三維空間做了筆大生意，要么就太說不過去了。他想的是明天能掙到這么多嗎?

老朱沒有回家。也沒有去買菜，老朱在街頭瞎逛。老朱不知在這條路上逛上幾個來回，一抬頭，又是金谷大廈。老朱心里一動，上了三樓。

老朱到三維空間減壓室。老朱又聽到打罵聲了。老朱穿過鏡中無數的自己到了吧臺。老朱問吧臺小姐：“你們經理呢?”

吧臺小姐還記得他，說：“剛才送水果來的吧?不是付了錢嗎?又讓你送什么了?”

老朱說：“叫你們經理，我有事。”

吧臺小姐就叫來了經理。經理是個高個子胖子，皮帶快扎到胸口了，可是，大臉盤上卻架著一個小眼鏡，別別扭扭的。經理說：“找我有事?”

老朱說：“你們這里要不要真人?”

經理愣了一下，說：“跟我來。”

經理雖然胖，走路倒快，把老朱領到了經理室。

經理往老板椅靠背上一倚，說：“想當真人，供人發泄?”

老朱說：“嗯。”

經理說：“什么條件?”

老朱說：“我送水果時聽服務員說，你們要是提供真人挨打的話，每分鐘50元，我想低了，50元不是客人要付的嘛，我一分鐘也想要50元。”

經理說：“也不算多，不過。說實話，我們這個項目遲遲沒開展起來，不是怕招不到挨打的人，是怕惹上官司，這里面有點涉及到法律，我們也正在咨詢有關人士。要我說呢，發泄也是一種文化。是吧。”

老朱說：“我不懂什么文化，我也不會出去亂說，我就想每晚挨打2分鐘，掙100塊錢。不過不準打我的頭，也不準打下身。”

經理說：“那當然。我們會向顧客強調發泄要領的。要不，今晚先試試?”

老朱挺了一下身子說：“經理，讓我試試。”

經理讓一個男服務員把老朱帶到一個小房間，服務員說：“這是包間，你先坐著，有客人來會通知你。”

老朱坐了那兒，又站起來。老朱又去找到經理：“經理，我忘了說了，不能讓人用棍子打。”經理拍拍老朱說：“哎呀放心，連鞭子我都找人重做了，用布條子，畢竟是真人嘛。”

老朱又回到那個包間，過一會兒門開了，進來是個小伙子，瘦瘦的，看了一下就走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胖少婦，胖少婦笑笑，也走了。老朱想，我當真100塊錢就掙不到了，送給人打也沒人打了?正想著，進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一身黑衣，黑眼仁也是冷冷的。她拎著一個布條做的鞭子，看看老朱，冷笑一下，就照著老朱抽了起來，抽得很快，但是很輕。有些疼，但是老朱能受得了。女孩邊抽邊罵起來：“黃得貴，你這個老東西，你不給老娘加薪，老娘不讓你騷擾，你就給老娘小鞋穿，提拔的盡是你的小情人……”

老朱說：“小姐呀，我不是黃得貴。”

黑衣女孩說：“你就是黃得貴，你長得和黃得貴一樣，黃得貴是我們公司老總，她欺負我，我就打他。”

女孩又加快了，老朱覺得火辣辣的疼了。可是老朱告訴自己要忍著，要當一回黃得貴，要掙到100塊錢。

女孩的鞭子如雨一樣落在 老朱身上，老朱轉過去，讓她抽后背。女孩說：“轉過來，黃得貴!”老朱只好又轉過來，這時一個男服務進米，拉住了黑衣女孩：“小姐，2分鐘到了。”黑衣女孩往旁邊一讓，又狠狠抽了老朱一鞭子，這一鞭子落在老朱耳根上，老朱感到腦袋被削去了一半。

“黃得貴，要不要加時間，再加2分鐘，多掙點提成!”

老朱抹了一把臉，眼里放出兇光，他真想掐死這黑衣女孩。女孩害怕了，拎著鞭子走了。

老朱到了吧臺，吧臺小姐就給了老朱100塊錢。老朱低著頭，逃出了減壓中心。

老朱到了家門口，拉拉衣裳，理服貼了，開了門，一臉笑。苗瑛在吃飯，還是煮面條。老朱摸出那100元往桌上一拍：“給”。苗瑛說：“今天生意好?”老朱說：“好得很，老天爺成全我。”苗瑛說：“天天這樣就好了。”老朱說：“你放心。”

4

老韋沒想，老朱先逗他說話，而且說的還很深刻。

老朱問老韋：“老韋，你說人為什么要活著?”

人為什么要活著，其實老韋也沒細想過，他就覺得文化館把他栽了，心里不舒服，一大不發騷不罵人就不開心。但是老韋總不能這么對老朱講，那也太沒文化了。老韋說：“人，為什么要活著?人，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老韋的兩眼有些得意，這句話他是從什么書上看來的，他也不懂，他覺得這句話等于沒說，但是說給老朱就有些玄了，有文化味了。

誰知道，老朱卻接過話說：“老韋，你說得對，人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這天，老朱的水果掙了40多元，去三維減壓空間工作2分鐘，又掙了100。這回。打老朱的是個瘦小的戴眼鏡的小伙子。小伙子用布條抽著他，邊抽邊罵：“靠，你他媽的郭昕，老子抽死你。”

老朱說：“我不是郭昕。”

小伙子說：“你就是郭昕，這會兒你就是郭昕。”

小伙子抽著抽著哭了，停下來對老朱說：“大哥你知道，郭昕是我們副主編，一個絕了經的更年期女人。我的稿子能用的她也不用，我們是按版面計收入的，工資沒多少，盡靠那版面費啊，人家上稿子多的，一個月四五千，我一連三個月只有1千多塊收入。”

老朱說：“你哪里得罪她了?”

小伙子說：“沒有得罪她，我辛辛苦苦組稿啊，質量也不比別人差，她就是不送到主編那里。”

老朱說：“那直接送給主編嘛。”

小伙子說：“她是主編情人呀!”

老朱說：“你還是有地方得罪她了。”

小伙子說：“我沒有，就是一開始工作時，她就看我不順眼，這叫無緣無故的恨，懂么。”

老朱說：“那你就打我吧，發泄發泄。”

小伙子：“不打了，我再交30元，打塑膠人去。”

服務員撿起小伙子扔了的鞭子，也輕抽了一下老朱，說：“今晚你討了便宜。”

老朱沖他吼道：“我還討便宜了，我他媽還討便宜了，你小子也不過是打工的，你有什么資格笑我?”

老朱到吧臺領了100元錢，走了。走時，狠狠瞪了那個服務員一眼：你小子，又沒付錢，憑什么抽我一下?

老朱買了兩樣熟菜回去了，今晚他要喝幾杯，在減壓室幾分鐘他比賣一天水果還累。

老朱到了家里，苗瑛又吃過飯了。老朱把熟菜倒入盤子，斟上酒，老朱叫苗瑛也來吃一點，苗瑛說：“我不吃了。今天怎樣?”老朱又摸出100塊錢，拍在桌上。苗瑛說：“不多不少啊。”老朱說：“不多不少。”苗瑛：“真是巧，不管怎么說，我看日子有希望了。明天我起來給你做早飯，麻將也不想打了，中午給你送飯。我先去洗澡了。”

老朱吃了，收拾好了，也沒洗澡就上床了。苗瑛說：去洗個澡吧。

老朱說，不洗了。

苗瑛就上了床。

苗瑛說：“老朱，我看你情緒不太對哎，喝了不少酒吧。”

老朱說：“你把衣裳脫了。”

苗瑛笑起來：“乖乖，才掙了兩回100塊錢，就耍大男子漢脾氣了。”

苗瑛邊說邊脫了個精光，叫老朱：“你也脫啊，你還要我脫?”

老朱卻坐了起來，看著她。苗瑛見他死死盯著自己，有些怕，也要坐起來。

老朱卻忽然扇了她一耳光，很響，苗瑛還沒反應過來，老朱又是一耳光。

苗瑛這才爬起，沒哭也沒喊，直盯著：“朱厚茂，你有本事，有本事啊!再打再打呀。”

老朱說：“那你再打我嘛。”

苗瑛開始穿衣服：“朱厚茂，你不配我打，你等著瞧啊。”

老朱高叫起來：“你打啊，你打啊，我要發泄，發泄!”

苗瑛說：“讓你發泄吧!讓你發泄吧!我走了。”

苗瑛下了床，什么東西沒拿，就走了。

苗瑛關上門的時候，老朱就后悔了，門撲通地一聲響，把老朱的酒撞醒了。婚后這么多年，吵也吵過，鬧也鬧過，老朱沒打過苗瑛。老朱想這兩耳光把苗瑛的心打碎了。老朱呆子一樣坐著。

5

苗瑛再回來時，已經是兩個月后了，苗瑛一直住在娘家。期間，老朱去找過她五六次。老朱說，苗瑛，我不該打你。苗瑛說打都打了，無所謂。老朱說，苗瑛，掙錢不是太難的事。苗瑛說，現在誰管你掙多少。老朱說，苗瑛，這么多年，我從來把你放第一位啊。苗瑛說，你這樣的人，還能有第二位女人跟你?老朱甚至下賤地說，苗瑛，你要是回去，我在大街上跪下來向你認錯都行。苗瑛說，那倒好，你丟人，弄得我也丟人。有一次，老朱聽人說苗瑛要和他離婚。而且還說，苗瑛的妹妹將她介紹給一個60多歲的外資老板了。老朱急了，搬出了女兒，求女兒去求苗瑛回家。

朱青說：“爸，你讓她冷靜一下也好。”

老朱說：“不行，聽說她想離婚。”

朱青說：“要是真過不下去了，離了也好!”

老朱差點煽女兒耳光，這叫什么話!老朱說：“現在還沒到過不去的時候。”朱青說：“要是忍耐到極限，說不定會釀什么人倫悲劇呢，你說那天你好好扇我媽干什么。可不可怕?還說想發泄。爸，人怎么說變就變呢?”

是啊，人怎么說變就變呢?老朱也想問女兒。老朱說：“我那是酒喝多了，我后悔了，我道過幾次歉了。”

朱青說：“就算你是酒喝多了吧，那我媽挨了打生氣也正常呀，你們大人的事，我不太好管呀。”

老朱說：“那你愿不愿意我們離婚?”

朱青說：“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爸，你真糊涂啊，我都高一了，我還不知道感情的事嗎，這事我問得了嗎?愿意與不愿意也隨不了我呀。”

苗瑛回來了。老朱又是抹桌子又是擦凳子，老朱不太敢正眼看她，只是笑著收拾這收拾那。老朱還說：“瑛子，等會兒，我們下館子。”

苗瑛新做了發型，衣服也全換了，一身粉紅的套裝，年輕了好幾歲呢。老朱注意到苗瑛的胸好像變大了，乳溝露出一點點，也比以前白嫩了。苗瑛說：“老朱，不要老提下館子的事，我不是為了吃。”

老朱臉一紅說：“對對。我說錯了。”

苗瑛兩手抱在面前，好像害怕那變大的乳房飛了。苗瑛說：“老朱，這次回來，想和你心平氣和說說。”

老朱說：“好，好，坐下來說。”老朱拉一張椅來，拖了一下。

苗瑛還是站著，雙手抱在面前。苗瑛說：“老朱，我們離婚吧。”

老朱就一手扶著椅把，一手抹了一把臉，好像有蟲子的翅膀刮過去，癢癢的。老朱說：“你怎么這么說呢?40多歲了，為了一點小事，就離了，我不是說過我錯了嗎?”

苗瑛說： “是我錯了。我說心平氣和，就是不想爭論誰對誰錯。不管你錯我錯了，你對我對，我都想了兩個月了，我們還是離了好。”

老朱說：“我在心里是把你放第一位的。”

苗瑛說：“這我知道。求你不要再說這事了，現在只談離婚的事，告訴你，不談離婚的事，我們就沒話了，你不談我就走了。”

老朱說：“怎么離?你說吧。”

苗瑛說：“你放心，老朱，我不會叫你吃虧，畢竟和你過了這么多年，你對我也不錯，是吧?”

老朱說：“就是叫你受苦了。”

苗瑛說：“不要在這方面再繞來繞去了。離婚很簡單，房子、房子里的東西全歸你，存的幾萬塊錢也全給你，我什么都不要，孩子歸我，說歸我，其實是我給她讀書。真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老朱想，看來她是鐵了心了，不回頭了。老朱說：“孩子就歸你了?我就不要了?我也足她爸吧。”

苗瑛說：“這也不足大問題，孩子歸誰，要看她自己意愿了。法律也是這么說的。唉，說離婚，其實就是我離開這個家了，我幾十年婚姻什么都沒有。”苗瑛的眼圈紅了。

老朱說：“你也不要這樣。這事我跟朱青再說說。”

苗瑛說：“盡管去說。說好了，我們就把手續辦了。”

6

苗瑛走了。頓時老朱覺得這一室一廳的房子空曠起來。平時一家三口在家，有時連走路都還要側點身。現在倒好了，一個人似乎在里面打拳腳都綽綽有余。

老朱決定最后一次去找苗瑛。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那能說斷就斷呢?老朱不甘心就這樣和苗瑛收場。

老朱去商場買了苗瑛最愛吃的水果，又給老丈人買了一條熊貓牌香煙，還給丈母娘買了一個美的電飯煲，因為老朱有一次去丈母娘家時無意中聽到丈母娘抱怨家里的電飯煲不好用，每次鍋底上糊滿了厚厚一層鍋巴，浪費不少米。老朱這次送禮可謂是處心積慮，平時他和苗瑛回娘家，幾乎都沒有這樣慎重地送過禮。

老朱拎著厚厚的禮品出現在丈母娘家門口。老朱一再告誡自己，態度要誠懇，不管是苗瑛還是丈母娘數落自己，一定不要生氣，更不要頂嘴發脾氣，要始終面帶微笑聽任她們數落、指責。

開門的是丈母娘。苗瑛不在家。丈母娘見到門口筆直站著的女婿，冷冷地說：“你來干什么?苗瑛不在家。”

老朱不生氣。他把禮品放到大廳的桌子上，自己在沙發上找地方坐了下來。老朱裝作沒看到丈母娘冷臉似的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媽。”接著老朱說：“媽，我來接苗瑛回家，她這段時間住這兒。麻煩您二老了。”

老太太皺了皺眉一臉不耐煩地說：“苗瑛是我女兒，麻煩不麻煩是我的事。你還是把東西拿了回家吧，我女兒是再也不會和你過下去的了。”

老朱聽得目瞪口呆。這哪像丈母娘說的話?以前苗瑛也有過和老朱鬧矛盾回娘家小住的時候，那會兒，往往是老朱一到丈母娘家，所有的矛盾便冰雪消融了。丈母娘總是在旁邊對苗瑛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夫妻間哪有隔夜仇的。可如今，那個勸解女兒的丈母娘哪兒去了?

老朱不明白丈母娘這態度怎么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老朱環顧四周，卻驚奇地發現丈母娘的房子里添了不少家電。一臺潔白的大冰箱驕傲地立在墻角，冰箱上還放了一把神氣活現的紅色塑料花。那塊紅絨布蓋著的不用說便是大彩電了。那么大的彩電，比老朱家那臺二十一英寸的不知大了多少，少說也有四十英寸吧。老朱疑惑地看著丈母娘。丈母娘極不自然地伸手攏了攏頭發。老朱赫然發現丈母娘手上戴著一個黃橙橙的金戒指。戒指是新的，反而襯托得丈母娘粗糙的手越發是笨拙了。老朱的心往下一沉。聯想到苗瑛改朝換代的衣著及離婚的果決態度，再聯想到外人所傳言的苗瑛找外資老頭的事。看來果然屬實。老朱的心一片冰涼，背上卻是滲出了冷汗。

老朱決定把女兒找回來。現在只有女兒才是他最后的王牌了。女兒是壓在她和苗瑛婚姻當中最重的砝碼。除此之外，老朱無計可施了。

星期五老朱給女兒電話，叫她不要去外婆家，一定回家。

當晚，女兒回來了。

老朱說：“你媽鐵了心要離婚，你愿意跟誰?”

朱青說：“跟誰不一樣呢?”

老朱說：“你總得選一個吧。”

朱青說：“那我就跟我媽了。”

老朱最擔心女兒說的話，女兒說出來了。

老朱還是摸摸女兒頭發說：“跟爸不好嗎?”

朱青說：“爸，你非要纏著這問題嗎?你說我畢業后，說不定到外省工作了，找個朋友也是外省的，一年能見你們幾回?我跟媽跟你都一樣，回來看你們，還會忘記你們哪個?”

老朱說：“你不懂，你說跟我了。我就覺得還有個家。我一個人，就覺得不叫家。感覺不一樣。”

朱青說：“那我每個星期都回來看你不好嗎?”

老朱說“你一定要跟你媽，我知道，說白了，你嫌我沒本事，窮!”

朱青的心理好像讓老朱猜著了，一下子站起身，朱青說：“爸，你這些話是折磨我知不知道?隨你怎么說，我是跟我媽了。”

老朱也站起來，對著窗子說：“我是折磨你。我不折磨了，你們心里想的什么我知道，我不說了!”

老朱哭了。

朱青過來，晃著他：“爸，你別哭了。”

老朱還是哭。朱青摟住父親，也哭了。

老朱說：“你媽再對我怎么樣，我沒哭過，日子再苦，我也沒哭過。我在自己女兒面前哭，不算丟人。”

7

老朱把水果拖到報刊亭，老韋趕忙出來幫他往下卸。老韋說：“十幾天沒見你了，一個人寂寞難耐呀，你去哪了，云游四海了?”老朱說：“累了，在家歇了。”

老韋幫老朱把水果攤擺布好了，又拿出幾十塊錢給老朱。老朱一愣。老韋說：“忘了?你還有幾十斤水果在我店里，我替你賣了。”

老朱：“唉呀，是忘了。錢，你就收著，這么多年盡承你照顧了。”

老韋說：“嘿，你這說的什么話，我還收你保管費?拿著!”

老朱就接了，說：“那我晚上請客。兄弟倆喝兩杯。”

老韋就捏著痣上的黑須說：“也好。一杯濁酒喜相逢，慣看秋月春風。下次，我再請你。”

老朱說：“好!”

老朱賣了一筆水果，買主剛離開幾步，老韋忙叫老朱：“你快叫那人回來!”

老朱說：“怎么?”

老韋，“你不是賣了3斤梨嗎?1塊5錢一斤嗎?人家給你10塊，你怎么找了7塊5?快去追。”

老朱又算了一下：“對，多找了2塊錢!”老朱朝路上看看，又問老韋：“是哪個人?”老韋伸長脖子，看看，說，“咦，看不見了。”

老朱說：“看不見就算了。”

老韋只嘆氣：“你這生意做的，要把老婆孩子賠了呀。”

老朱臉一紅，心也跟著一抖，要不是在街頭，這一句話能讓老朱哭!老朱不想告訴老韋，這十幾天，他人生有了極大的變化：離婚了，女兒也跟著老婆了。老朱沒要那存著的幾萬塊錢。老朱想，自己的房子少說也值十幾萬，那幾萬塊錢再拿著就不像個男人了。

老朱別過臉去，拿雪碧瓶子給水果灑水。老朱說：“看不見人就算了。”

老韋說：“老朱，我發覺你有些心神不定喲，哎，你白頭發一下子怎么冒出那么多?”

老朱說：“是嗎?我也不知道。”

老韋說：“老朱呀，活著的意義就是為活著啊，我的人生哲學你還沒參悟呀。愁什么呢?勸君莫做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老朱聽出了個“醉”字，就笑笑：“對對，今晚一醉方休。”

8

老朱和老韋去了一個中等消費的館子。老朱讓老韋點菜，老韋點了兩個就不肯點了。老朱說你老哥太客氣，老朱又點了四個。

老朱要了一瓶40多塊錢的酒，老韋說：

“老朱，你太客氣了，就幾塊錢一瓶行了。”

老朱說：“哎呀，要喝就痛快些。”

老韋說：“痛快，那就痛快一回。老朱，我最煩他媽的AA制，這破玩意。你知道么，那些時尚文章里經常這么寫，除了吃飯，還有打車AA制，旅游AA制，一起旅游他們叫驢友。老朱啊，請客吃飯，請得起就請，請不起就不請，什么AA，一人一半，多難為情。請客也是一種俠義，是我們民族精神。朋友來，請，朋友走了，請，你請我，我請你，這已經成為一種道德了，多好的傳統呀，全讓現代人給糟蹋了。”

老朱說：“對。”

老韋說：“照AA制說，那兩口子睡覺，也是AA制了，男人出一個器官，女人出一個器官，一起快活，AA制嘛!”

老朱笑哈哈：“老韋，你真會說。”

老韋說：“這AA制，我看報了，也是外國傳過來的，什么玩意嘛。我們中國，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你說多豪爽氣派!狗日的AA制!”

老朱、老韋喝了一瓶酒，兩人都說我們還真出成績呢。老朱還要拿，老韋攔著：“算了，足夠了，下次我請，再喝!”

老朱就把兩只筷子交叉起來，比劃著：“老韋。你剛才說夫妻也像AA制，有道理。你睡我，我睡你，有一天，兩人分手了，我不欠你的，你不欠我的，一了百了!是這道理呢。”

老韋哈哈笑著：“老朱，我說你醉了吧，還要喝呢。”

老朱挨近老韋，扒著老韋的肩：“那，不喝了，我再請你去豪爽一下。”

老韋說：“還豪爽，干什么呀?”

老朱說：“你跟我走。”

老朱一直扒著老韋的肩，把老韋往前推，一直推到金谷大廈。

老朱說：“老韋，上三樓，三樓，三維空間，老哥倆減壓。”

老韋說：“呀，老朱，你真是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老朱說：“那你回去!我要減壓，要三維空間。”

老韋說：“回去吧，我送你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老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嘴里還在說著“三維空間，減壓，一定要減壓。”

老韋扶起老朱，老朱揪住老韋的衣領就是一拳。

這一拳打在老韋的下巴上，分量不輕，老韋發急了：“老朱，你喝了酒怎么成這樣了，我也沒比你少喝呀，你打我做什么，文化人好欺不是?”

老朱干嘔了一陣。又朝他身上倒：“你讓我打，讓我打，我交錢就是了，1分鐘50，2分鐘100。”

老韋一讓，老朱又倒下去了。老韋只好再去扶。老韋說：“好的，好的，老朱，我陪你上三樓，三維空間，三維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