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從小城回老家,與父親、母親一起過端午節。所謂一起過節,也不過共同吃吃午飯和晚飯而已。因為我和孩子傍晚得返回小城去,第二天還要上班上學。
午飯過后,父親去老院子摘豆角了。三個孩子跟隨母親,雛雞簇擁著老母雞似的,蹦蹦跳跳,吵吵嚷嚷,涌入了當院西邊的園子。母親飯桌上說,飯后要起些新土豆,給我們分別帶上一份。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話,可幾個孩子,好像都只記下了這么一句。不待母親拾掇完一大桌子,剩得遠比吃得多的飯菜,侄子、侄女、外甥全然一副等不及的樣子,各自操著不知從哪兒尋來、從來沒使喚過的鎬頭、鐵鍬、荊條筐,后背蹭著外屋門框,催促、糾纏母親行動快些。三個小家伙均出生于小城,并在小城長大,一個讀初中。兩個讀小學,他們都不曾親歷起土豆的情形。我想,他們之所以顯得那般快活與急切,恐怕不是對土豆本身感興趣,多半是對埋于土中的土豆如何出土,抱著一份新鮮和好奇。
節氣剛交夏至,膝蓋高的土豆秧正結出了新土豆崽兒,距離成熟的日子,至少還得等上二十幾天。沒有長到時候,過早地起它,不僅糟蹋了囊囊實實、郁郁蔥蔥的秧子。更影響了尚在加速成長,一天比一天出息著的新土豆。
三個孩子不清楚土豆的生長習性和特點,最清楚不過的,是早春種下土豆的父親和母親。然而。母親這會兒卻不會等了,不會再給部分土豆秧和秧下的果實成長壯大的機會了。在母親那里,能讓我們和我們的孩子,盡早吃上新鮮的土豆,瞎掉一部分收成。實在算不了什么。很多時候,面對得失之間的取舍。母親情感的天平,毫不猶豫都會傾向一端——兒女孫兒的這邊。母親的心里,兒女孫兒的分量,永遠重于一切。
我深知無法阻止進入園子的母親和三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無法阻止母親和孩子們揮向土豆秧的鎬頭,一如無法阻止母親清淺的眼湖,網一般罩著孩子們燦爛笑容的慈愛目光。那一埯又一埯青蔥的土豆秧,完全有把握,使得根部的果實長得更圓、更大、更飽滿沉實,帶來更多的收獲。由于我們的緣故,卻不得不過早地走出泥土。這對于土豆秧和秧下的土豆,無疑是件不愉快的事情。幾個孩子,在土豆秧間手舞足蹈,無所顧忌往秧下動鎬,母親呢?除了不時喊聲“小心”,舉止跟孩子們幾乎無異。其實,下鎬的位置不對、不準,極易傷了埋著的暗處的土豆……我想起母親叮囑過我們的話,想用來提示一下忘乎所以的孩子們,話至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最后,我索性從園子里收回了目光。獨自踱出了院子。
每一次回老家,幾乎都是這個樣子,喜歡一個人走出村口,像夏天雨后悠閑的雞們那樣,循著某一條土路;不長莊稼的季節,干脆直接踏入田野,漫不經心。漫無邊際地轉悠和溜達,但心里不像雞們懷著明確的覓食目的,眼里也不像雞們有著幾縷宿命的憂傷與黯然。有時,走得稍遠一些,登上村西的山丘,或者涉過村東的六股河,站著、蹲著、坐著、躺著……打不同的角度,遠遠近近,反復打量與端詳整個村落。
盡管有時觸景生情。心壁難免花花搭搭浸潤出些許的感慨與傷懷,但往往稍縱即逝。我知道,村子里已經發生、正在發生與將要發生的物事,就像有其美好、廣大、純樸、深厚、和諧、合理的一面一樣,也有其另一面,比如它的世俗、短識、懦弱、木訥、保守、貧瘠等等。一個根在村子漂泊在外的后生,你無力擺脫這一切,也無力改變這一切。
正如現在。土路兩旁農田的旱情,給我的心緒帶來的惶惑與焦慮一樣。從青苗鉆出土,到眼下近兩個月了,老天未下一場透雨。父親午飯時講,他和母親把能澆上水的地塊兒都澆了一遍,澆不上水的地塊兒前兩天也都施上肥了。父親還苦澀地說,節氣不饒人啊,若等雨來了再追肥,玉米秧的拔節期就錯過了,追了肥就不一樣了,這幾天若是老天發發慈悲,下場雨,拔節還能趕趟
其實,父親、母親是在與天賭、與地賭。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要活著,他們就要不間斷地往下賭。賭下去,直至賭完、賭掉一輩子。
走在土路上,我不愿抬頭,不愿讓自己焦灼的眼光,與打不起精神的青苗過多地對接和交流。六月下旬的遼西丘陵,主題本該屬于成長,本該是處處蔥蘢的時節。眼前卻是另一番景象,偏晌并不太毒的陽光下,不足尺高的玉米秧。多數葉片已萎縮打起了綹兒,望著它們蔫蔫巴巴、病病懨懨,仍然艱難站立著的樣子。我的心蟻咬了似的很難受,也很復雜。我能真切覺察得出、感悟得到它們此時的饑渴、忍耐和依稀尚存的守望,還有親手種下玉米的父老鄉親,對于命運的一腔無奈。而我,所能做得到的,惟有內心深處蒼白的祈望與禱告。
僅此而已。
起風了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突然打破了耳畔的沉寂。之后,我身不由己地甩掉了拖著雙腿的黃色土路,逃也一般快步踅向聲響的源頭——一片挺拔、年輕、盎然著的林子。
這里,原來曾是父親、母親春種秋收的一塊沙土地——一片蠶葉形的典型薄地、瘦地。南面,緊傍一條枯藤似的干涸著的河套,北面和西面,分別連接著土路和別的人家的農田。由于毗鄰河套,土層薄、土質差,漏水又跑肥。開春下犁,稍稍犁深一點,常見黃白相間、豆粒大小的沙子。露出表面。父親、母親先后在那上面,試種過大豆、黍子、谷子、綠豆等多種矮棵、短根的作物。有兩年也許三年還專門栽過適宜沙土的地瓜。總的情形,好像歉年多于豐年。對此,我說不太準,但我敢肯定,種薄地比種肥地的風險要大、付出的要多。我還知道,一向精于算計、不吝汗水的父親、母親,不會平白無故干賠本種田的傻事。
父親的腦子與骨子里頭,一直固守與延續著一個亙古不變的理念,既凡叫地,年年就得蒔弄莊稼。不種莊稼讓其長草、長樹,那是不可想象與理喻的,也是無法接受的。也許經不住我們反復的攛掇與說服,六年前的春天。父親、母親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沙土地,停止了一年一度的播種,栽上了500多棵省心、省事、省力的楊樹(苗子)。
這一超乎尋常的舉動,不僅意味著父親自己否定了自己,也最終改變了一塊地的用途和命運。
一晃才幾年光景,栽下的苗子多數已亭亭玉立,竄至四、五米高,大碗口粗了。昔日的沙土地,如今成了父親、母親生活與村子四季的一道特殊的風景。
我選在一棵樹的旁邊,停下,一邊貪婪地吮吸著另一棵樹源源不斷瀉下的清爽,一邊用一只手觸摸著樹的軀體,仄斜身子,一任目光、心靈與思緒。環繞林子。恣肆地漫游、逡巡。仿佛。一只不知疲憊的麻雀。
我發現,靠著河灘的一部分幼樹,比北邊的要矮許多、細許多、小許多,看得出來。栽樹的地方,是近一二年新開墾的,幼樹是父親后來補植上的。
這些幼樹和這片林子,完全成勢、成材。是需要足夠的歲月打磨和時間洗禮的。當初,我曾向父親描繪前景,談論五年過后怎樣、十年以后如何,比較栽樹與種地、近期與遠期的效益。父親至少有兩次,手抓著頭,岔開話題,你看看,我們都這么一大把歲數了,還能等來那一天嗎?!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的身體,不相信吃苦耐勞的父親等不到林子成材的那一天,并且清楚那一天到來的時候,父親絕對是用不著依托這片林子,來維持余生的。那么,也就是說,父親栽樹壓根兒沒有想過借樹的力、沾樹的光。圖林子的回報。那么,父親圖的又是啥呢?綠蔭之下,我思忖良久。
這天傍晚,我們大包小裹。帶上母親起好的土豆、父親新摘的豆角,正準備出發,一場雨自天而降。無疑令父親、母親以及莊稼欣喜至極。雨下了足足一個鐘頭,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們搪不住幾個孩子的反復催促。踏上了漆黑的夜路。車上,我瞇著眼諦聽著悅耳、響亮的雨聲,嗅著雨土的氣息,由頭至尾梳理一遍下午的細節。我一遍遍地替父親、母親感激著蒼天,感謝蒼天對村子的慈悲與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