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網情深

一

2004年3月5日下午，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德昌縣傈僳族聚居的南山鄉一水溝中突現一具尸體。經法醫初步勘察：死者約40歲上下，頭部多處被擊!由于所穿衣服和褲子及隨身攜帶的包沒有被人翻動的痕跡，警方排除了搶劫殺人的可能性。經查，死者是當地村民張樹林。隨后警方找到張樹林的家，卻發現大門緊閉，家中空無一人。據村民介紹，張樹林的妻子名叫黃紹英，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還沒有長大成人，小女兒小瓊還不到9歲。

由于把案件確定為仇殺，警方特別關注張樹林的妻子和兒女在什么地方，尤其擔心他們是不是也遇害了。于是立即組織警力：“得盡快找到張樹林的妻子和兒女!”

干警們通過調查得知，黃紹英已帶著3個孩子回了娘家。張樹林平時好吃懶做，經常在外喝酒滋事，得罪了不少人。不僅如此，脾氣暴躁的他還經常毆打妻子和孩子，所以家人沒有一個不怕他的。干警們來到黃紹英的娘家，不料黃紹英不等他們開口便主動承認：張樹林是她殺死的!

張樹林、黃紹英的家庭實質上一直藏著深層危機，因為張樹林長期有著嚴重的暴力行為。一次，張樹林喝醉了酒回家，正在吃飯的黃紹英便勸說丈夫不要老在外喝酒，得多為孩子和家庭著想。不料，張樹林聽后卻猛地一拳把黃紹英手中的飯碗打翻在地，然后罵個不停。黃紹英不敢言聲了，只得換一只碗低頭繼續吃飯，張樹林趕上前又接著給了黃紹英兩記耳光：“這頓飯你就別想吃了!若敢再吃，老子砍死你!”面對丈夫的淫威，被打怕了的黃紹英只好忍淚吞聲避開了。兒子張大在一旁看不過去了，于是上前說了兩句爸爸。張樹林立即揮起拳頭打向張大，兒子的手臂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在3個孩子的記憶里，脾氣古怪暴躁的父親不僅好吃懶做，對他們的辱罵、毆打也從未間斷過，3兄妹身上沒有一個沒有留下父親施暴的傷痕。對妻子就更不在話下了，好幾次都把黃紹英打得昏死過去。有一次，村民向派出所報了案，張樹林被拘留了一天?？煞懦鰜碇?，他依舊我行我素，還揚言要報復那報警的村民。

2004年3月4日晚上11時左右，張樹林醉酒后跌跌撞撞回家，黃紹英和3個子女都已經進入了夢鄉。張樹林走到妻子床前，一耳光便把她從熟睡中打醒，呵斥拿酒錢來。黃紹英揉捂著臉說：“沒錢!”張樹林隨即又一拳打在了她的胸上，疼得她眼淚頓時涌了出來。一貫屈服不敢反抗的黃紹英此時再也忍無可忍，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怒火終于爆發了，于是她掙脫開去后也拾起一根木棍朝張樹林打去。張樹林本能地躲開了：“你今天竟敢還手打老子了!還得了?”張樹林紅了眼睛，立即向她撲來。早已被打怕了的黃紹英只得閉著眼掄著木棍胡亂朝張樹林的頭部猛擊，一下、兩下、三下……她完全失去了控制的理智，直到見張樹林像一頭死豬一樣栽倒在了地上才住手。她蹲下身，卻意外地發現張樹林已經斷了氣。

黃紹英完全沒有想到丈夫會在幾棍之下就這么死了，于是趕緊把熟睡的兒子張大和張二叫醒。兩個被父親打怕的兒子見父親死了，除了產生莫名的恐懼之外，也有一些輕松解脫的感覺。隨即三人一同將張樹林的尸體背到幾里外的山腳下拋棄在一個水溝里，制造了張酒醉后摔死的假象，然后全家連夜回到了黃紹英娘家。

二

張樹林的家庭暴力行為在當地可謂人人皆知。當得知黃紹英把丈夫打死之后，當地數百村民竟聯名上書請求有關機關對黃紹英母子從寬處理。

德昌縣公安局的案偵民警調查后認為。案發當晚一片漆黑，黃紹英確無打死張樹林的故意。德昌縣檢察院主辦此案的檢察官楊秀蘭也認為，死者存在一定的過錯，黃紹英并非故意殺人，而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從一個女人角度出發，楊秀蘭是不希望把黃紹英和兩個兒子送上法庭的。因為提起公訴讓這個家庭3人入獄，剩下一個8歲的小女孩便會無依無靠。但是，作為一名檢察官，楊秀蘭又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職責。她為此曾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2004年5月25日，德昌縣檢察院依法對被告人黃紹英及兒子張大、張二提起了公訴。在出庭支持公訴過程中，考慮到孤苦無依的小瓊需要人照顧以及被害人的過錯行為引發此案等因素，主辦檢察官楊秀蘭由以往的籠統建議法庭從輕、減輕處罰，改為直接建議法院對張大、張二(均系未成年人)適用緩刑，對黃紹英的量刑適用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2004年6月25日，德昌縣人民法院采納了公訴人的意見，確認黃紹英因家庭暴力不堪忍受、失手殺人的犯罪事實成立，判處黃紹英有期徒刑10年，黃紹英的兩個兒子有期徒刑10年，緩刑1年零6個月。

判決當日，黃紹英就被送往位于成都龍泉驛區洛帶鎮的四川省濱江監獄服刑。臨走時，黃紹英突然拉住檢察官楊秀蘭的手不肯松開，她失聲痛哭說：“我一家3人犯罪，現在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8歲的女兒小瓊，她無依無靠怎么辦啊……”

檢察官楊秀蘭的心為之一震，她知道這是一個母親牽腸掛肚的擔憂，她在尋求可靠的人照料自己可憐的小女兒。 “你放心吧，就是你不開口，我也會像對待自己女兒一樣把小瓊照顧好的!”楊秀蘭立即給了黃紹英一個毫不含糊的回答，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承擔起這個囑托。

三

自此。一個8歲的罪犯女兒開始時刻牽動著一位女檢察官的心。

由于工作繁忙，楊秀蘭只能將周末時間全用在往傈僳族聚居的南山鄉看望小瓊?？尚…偛⒉活I情。她對這個親手抓走媽媽的女檢察官充滿了敵意和排斥。認為她的好全是假的，是裝出來的!所以，當楊秀蘭把錢塞給她時。小瓊當著她的面把錢扔在了地上。楊秀蘭看著這一幕心里難受極了，但沒有責怪小瓊。她理解這個只有8歲的小姑娘失去母親的痛苦心情。

她堅持每個星期天風雨不改地跋涉崎嶇山路到南山鄉看望小瓊，不間斷地送去生活費和水果、營養品、衣物等等。盡管自己的家庭也不寬裕，一些好吃的東西還舍不得買給自己的孩子嘗，但卻毫不猶豫地為小瓊買來送去。出生在貧寒家庭的楊秀蘭深知一個小女孩獨自一個人生活的艱辛與不易，她希望自己能夠用自己的愛彌補小女孩缺失的母愛。漸漸地，小瓊對這個曾經抓走媽媽的女檢察官產生了親切的感覺，對楊秀蘭不再排斥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楊秀蘭帶著為小瓊剛買的兩套新衣服和一些雞蛋準備給小瓊送去。當她步行到南山鄉境內時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沒有帶雨具的她渾身很快便被暴雨澆透了……突然，腳下一滑，楊秀蘭摔了一個仰面大八叉，衣服和褲子一片稀泥。楊秀蘭爬起來，看了看手中的雞蛋，卻發現沒有一個被摔壞。于是她又高興地往前趕路。當楊秀蘭步履蹣跚地走到小瓊家時。小瓊正在家中做功課。小瓊突然看見已經淋成“落湯雞”似的楊阿姨，又驚又喜扔下筆跑過去。當看到楊阿姨滿身泥水不住地打著噴嚏時，懂事的孩子心疼地流下了眼淚……小瓊找出媽媽的衣服給楊秀蘭換上，還含淚對阿姨說：“阿姨。您不要再大老遠跑來看我了，我自己能夠照顧自己的!真的!”

小瓊把楊秀蘭領到豬圈旁，里面有兩只可愛的小豬正歡天喜地地吃著豬草?！澳阄沟?”小瓊點了點頭：“我用您給的錢買的，等把它們喂大了賣了錢，您就不用再資助我了!”多懂事的孩子啊，楊秀蘭頓時沉默無語。她拉著小瓊的小手深情地說：“小瓊。你可不要因此而影響學習啊，你就是讀到高中，考上大學，阿姨也照樣會繼續資助你的!”“阿姨。你就放心吧。我不會讓學習拉下的!”小瓊和楊秀蘭的眼中都閃動著淚花。

四

2005年春節的一天，楊秀蘭再次來到南山鄉看望小瓊。當她把200元生活費塞到小瓊手里的時候，心里不覺猛地一緊：她突然發現了小瓊的左手競四指與手心粘連。根本無法打開伸直，她的左手原來已經殘疾了，幾乎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在她再三詢問下，小瓊終于述說了自己左手致殘的原因：她只有l歲的時候，一天下午正伏在母親懷中吃奶，被父親張樹林生氣時推進了火堆中。小瓊當即被燒得哇哇大哭，可狠心的父親卻毫無憐憫地說：“燒死就算了!”母親黃紹英抱著女兒拼命從火堆里掙扎了出來，可小小的小瓊左手已被燒傷，四指粘連再也不能伸直了!

“這狠心的父親真是連禽獸都不如!”小姑娘的不幸遭遇再一次揪扯著楊秀蘭的心，她這才明白小瓊為啥不管天冷天熱都穿著長衣服、把左手總是藏在袖子里了，小小年紀的孩子原來心里一直很自卑啊!楊秀蘭當即產生了要為小瓊治療左手的想法?？尚…偟氖忠呀洘齻私?0年，這只殘疾的手還有希望治得好嗎?

楊秀蘭開始為小瓊殘疾左手的治療忙開了，她首先查閱了各種醫學書籍，然后又上網查詢治療手外傷的良方。每找到一個被有關專家認為有效的方劑，她都會興奮地立即給小瓊送去服用?？墒?，努力了大半年，小瓊的殘疾依舊未能痊愈。于是，她便利用出差在外的時間向各大醫院的專家教授請教，千方百計尋找治愈希望。

女檢察官悉心照顧罪犯女兒的事情不知不覺中在德昌縣這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小城傳開了，人們都為女檢察官那善良的義舉而深深感動著。楊秀蘭所在的德昌縣檢察院檢察長趙剛在獲知情況后。隨即找到楊秀蘭了解小瓊的近況。當得知小瓊的左手殘疾急需治療時，馬上提出由縣檢察院出面動員社會獻愛心，一定要為孩子治好殘疾。當天，趙剛就安排布置了為小瓊捐贈衣物和與相關單位聯系為其治療左手的具體事宜。副檢察長唐光達則四處奔走聯系，在向德昌縣人民醫院院長李天朗詳細講述了小瓊不幸的家庭悲劇后，李院長當即承諾：自己親自為小瓊檢查，如果縣醫院能治療，治療費、手術費全免!

2006年11月14日下午，小瓊在楊秀蘭等人的陪同下來到了德昌縣人民醫院。李天朗院長在為小瓊進行檢查后發現，雖然其左手深度燒傷、粘連多年，但是慶幸的是，她的骨頭還沒有壞死。在與相關專家會診后，李天朗微笑著對大家說：小瓊的手如果經過兩次手術，基本能恢復正常功能。這一消息讓楊秀蘭格外興奮。小瓊也滿心喜悅地不停喊著：“謝謝叔叔!謝謝阿姨!”

為了不耽誤小瓊的功課，楊秀蘭隨即來到南山鄉中心小學，和學校商量小瓊手術的時間。經過商量，最終確定在寒假期間進行手術。2007年2月28日，小瓊在楊秀蘭阿姨等人的陪同下，來到德昌縣人民醫院等待手術。為保證小瓊的手術成功，德昌縣人民醫院還特意從成都請來了手顯微外科知名專家唐林俊博士主刀。

3月3日，是小瓊做手術的日子。沒有父母的小瓊并不孤獨，楊秀蘭就和幾名檢察官不到七時便來到了醫院。楊秀蘭像母親一樣寬慰小瓊，逗她開心，緩解她的心理壓力……8時整，在楊秀蘭和其他幾名檢察官關愛的目光中小瓊被推進了手術室。

下午2點多鐘。手術室內終于傳出消息：手術成功!楊秀蘭懸著的心落了地。原來小瓊的左手皮膚大部分已經被燒傷，神經、血管、肌肉都有攣縮，需要經過分離、植皮，手術難度極大，手術過程異常緩慢，一只稚嫩的小手先后共縫了近300針!

小瓊終于被推出了手術室。一直細心照顧著小瓊的楊秀蘭看到她的嘴動了動，輕聲叫了一聲：“小瓊，你認識我嗎?”“認識!”小瓊的聲音有些微弱?！拔沂钦l呀?”楊秀蘭看著小瓊接著問道。“你是媽媽!媽媽!”當從小瓊口中蹦出“媽媽”的一剎那。楊秀蘭心里異常激動。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楊秀蘭把小瓊緊緊地擁在在懷里，病房里所有的人都被感動著。

在小瓊手術后恢復的一個多月時間里，縣檢察院的32名檢察官輪流到醫院照顧小瓊。楊秀蘭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到醫院來，每次來她都會提著親自燉好的營養品“犒勞”小瓊。倒水、喂藥，洗臉洗腳……把小瓊照顧得無微不至。

2007年3月26日，左手基本治愈的小瓊洋溢著幸福燦爛的笑容出院了。楊秀蘭把她送進了學校。看到小瓊不再用長袖遮蔽左手，人變得活潑開朗了，楊秀蘭這才放心地離開。

2007年4月的一天。楊秀蘭突然收到了小瓊的來信，小瓊說她想見一見自己的親生母親。轉眼之間小瓊已經和親生母親黃紹英分開4年了，一個無助的孩子想見自己的母親，這看似簡單的要求卻難住了楊秀蘭。幾經周折后，四川省檢察院檢察長鄧川得知此事后，非常支持楊秀蘭。在省檢察院的安排下，2007年5月30日，小瓊終于踏上了前往成都看望母親的旅途。

6月1日上午，小瓊來到了母親黃紹英服刑的四川省濱江監獄。骨肉分離4年。母女相見，黃紹英與女兒小瓊緊緊相擁，哭成一團……

黃紹英看著自己的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性格比以前更加活潑開朗，很是高興。當她拉著女兒的小手，突然發現女兒的手已經能夠完全伸直時，異常地興奮。她回頭看了看把自己送進監獄的女檢察官楊秀蘭。“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 “你不僅是我家的恩人，還是我女兒小瓊的恩人，我只有努力改造才能報答你的大恩呀……”楊秀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將其扶起說：“小瓊就如同我的親生女兒，我會像她的親媽一樣待她的!”

在場的人無不淚飛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