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

我真的很煩馬麗英這個人。即使現(xiàn)在她在離我很遠的某地安靜地過她的日子，很長一段時間她既沒打我的手機，也沒突然站到我家門前，既沒打擾我的生活，也沒向我借錢不還，我在寫下“馬麗英”三個字時還是心生不快，一邊狠狠地敲著鍵盤，一邊沮喪地嘆氣。但是我又必須寫下這么一大篇關(guān)于她的文字來作為我不良情緒的一種發(fā)泄，否則我會胸悶氣短不得安寧。你知道的，愛好寫作或者說“文學(xué)”的人，多半神經(jīng)過敏又不善言談，在急需開口的時候往往成為茶壺里的餃子，只好以筆代嘴，傾瀉情緒垃圾，以使自己不至發(fā)瘋。

去年冬天——也就是今年春節(jié)前一個多月的某一天，我在下班的路上接到了馬麗英的電話。那天奇冷無比，西北風正猛烈地刮著，卷起一堆爛樹葉、塑料袋之類的在我身邊揮之不去，讓我心煩意亂。我常常為一些芝麻小事而心情糟糕，不幸的是，生活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芝麻小事組成的，因此我時常心煩氣躁，口舌生瘡，臉色菜黃。因為冷，我戴著兩雙手套，在羊皮手套之外加了一雙羽絨手套，即使這樣我的手指還是幾乎失去知覺。真的，我一點也不愿意接這個電話，我沒有勇氣把手從手套中掏出來。何況我的手機正唱著“下一站，天后”，表明這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把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來電設(shè)成“浪奔……浪流……”雄壯的女聲提醒我不敢怠慢；父母家人的設(shè)成“阿媽，星星出來太陽去哪里了”，多么溫馨；我老公的來電是“丁零……丁零……”和辦公室電話毫無分別，正如他本人一樣刻板無趣；至于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一律是“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呵，我還是需要朋友的。所謂生活圈子，大抵就是這幾類了吧。

“下一站，天后”一直在唱，一遍唱完再來一遍。我只好停下腳步，摘掉手套、口罩、圍巾，哆哆嗦嗦地按下接聽鍵。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一年多沒消息的馬麗英打的電話。馬麗英在電話里大喊：古麗!是古麗嗎，我是馬麗英!馬麗英!對，我在格爾木!剛下火車!對，在東出站口!快點，我快凍死了!她尖利的嗓門穿過嗚嗚直響的西北風，一路狂奔，準確地刺進我的耳膜。我試圖讓她自己搭車到我家來，因為我已經(jīng)快到家了啊，而且這鬼天氣又是這么冷!可沒等我說完，馬麗英就利索地打斷我的話，說：啰嗦什么，快點!

我只好攔了輛出租車去火車站接她。天色漸暗，我饑寒交迫。滿腔怨氣。我們只是共同上過兩年高中，而且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憑什么她就纏上我了，理直氣壯地一次次介入我平靜的生活?哦，她說過的，她說我這個人是個可交之人。我倒寧愿我是個令人厭惡的小人，也許她會離我遠一些。有時候我真恨自己的虛偽，或者叫做軟弱。假如我能夠大聲地、嚴肅地說，馬麗英我很討厭你，請你以后別來打擾我!我想她也會知趣的，畢竟人活臉樹活皮。問題是在我和她十幾年的交往中，我一次次的虛偽應(yīng)付已成為一種惰性無法改變，假如突然來那么一句，連我自己都會覺得難為情。

馬麗英袖著雙手，不停地跺著腳原地打轉(zhuǎn)，不時伸伸脖子左顧右盼一番。出租車停在她身邊，她貼近玻璃往里張望。我捂得太嚴實，她沒敢確定是不是我，而我一眼就認出她來。瞧她那鼓鼓囊囊連羽絨服都掩蓋不住的胸脯!瞧她那圓滾滾的快把褲子撐破的屁股!在十五六歲時她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十幾年來一直是這副樣子。正因這副騷樣子。十幾年來她走馬觀花地換著男人，騙吃騙喝，洋洋自得，自以為過著多么滋潤的生活。事實上她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比如她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打過兩次胎，這在我們那個小縣城是眾人皆知的事。那年她已退學(xué)，整日游蕩，無所事事，而我正上高三，正為高考而日夜奮戰(zhàn)，她卻時時敲響我家的房門，一聲聲喊著：古麗!古麗!每次都是我媽去開門，客氣而冷淡地告訴她我正在復(fù)習功課，請她這段時間不要來找我，“等考完試，你們痛痛快快地玩，好嗎?”她這樣說。我很滿意我媽的處理方式，既沒給我丟臉也沒讓我的同學(xué)下不來臺。

馬麗英在我高考完的第二天就來找我，挽著我的胳臂在縣城的各個主要街道轉(zhuǎn)了一下午。在路上她告訴我她前幾天剛“做掉”一個孩子。不太疼，像來月經(jīng)一樣，她說。我從沒像那天一樣感到巨大的羞辱。身邊這個剛打完胎的女孩(她還能叫“女孩”嗎?)，我從內(nèi)心里厭惡她，她卻如此親熱地挽著我的胳臂，我無法從她密不透風的胳臂中抽出自己。我聞到有什么味道源源不斷地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染在我們走過的每一條街道，也無法抗拒地鉆進我的鼻孔。這味道絕對和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們的體味大相徑庭，讓我氣悶，惡心欲吐。

再冷的天，馬麗英也不戴口罩圍圍巾。隔著玻璃車窗，我看見她凍得青紫的臉，嘴唇哆嗦著，有些于心不忍，打開車門讓她上車。

你老公去上海學(xué)習了吧。她說。

這個無所事事的女人，打聽各種消息、掌握別人行蹤是她除了勾引男人之外的又一強項。我有氣無力地說是的，一個月，你可以多住幾天。反正我知道她是有備而來，賴定我了，不如我先表現(xiàn)得大方些。看，我又虛偽了。

馬麗英說那太好了，我們可以好好說說話。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半年?有一年多了吧?

星期一一上班，我就對小胡說了我近日的煩惱。小胡是機關(guān)的打字員，活兒稍微松些，她就從打字室溜出來到各個辦公室瞎轉(zhuǎn)。小胡最喜歡和我聊天，因為我出于站穩(wěn)腳跟的目的嚴格控制著自己的嘴巴，對單位的是是非非始終保持中立態(tài)度，也從不參與那些說長道短窺人隱私的事情。對于小胡的一些大為偏頗或怪異的觀點我也能言不由衷地表示同意，有時候還適當?shù)亟o予贊美，使小胡錯誤地把我引為知己，這半年來開始對我傾心吐膽。作為回報，有時我也說一些關(guān)于我的不傷元氣的煩惱，以維持她內(nèi)心的平衡，這樣我們才好相處。

那天我就說了馬麗英。我說，我一個同學(xué)，女的，——說是同學(xué)，其實就是十幾年前在一個班里上過兩年高中，——這么多年，她總是纏著我，我走到哪里她就能找到哪里，換無數(shù)個電話號碼她也有本事找到我。她總是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沒完沒了地說那些風流破事，強迫我接收她的情緒垃圾：假如我掛了電話呢，她會在第二天或者之后的某一天再次撥通我的手機，先罵我半小時“不夠意思”，再切入她風流破事的正題。她向我借錢不還——借我兩千五百元了至今有去無回。她屢次要求我給她介紹對象，但我前腳剛安排他們見面，后腳她和別的男人已經(jīng)在某個骯臟的賓館滾成一團。現(xiàn)在她來了，從我們的小縣城坐了十六個小時的火車來找我了，她就住在我家，啥事沒有就是吃飯睡覺!她天經(jīng)地義地從衣櫥里翻出我老公的睡衣套在自己身上，整日拖著我老公的大拖鞋“啪啪”亂走，讓我愈加煩悶!她說她來看我，她說她想我了。老天啊，我真的很煩她，我快崩潰了!求求你告訴我，怎樣才能讓她興高采烈地滾出我的家門?

小胡伏在桌上笑得花枝亂顫。笑完后她同情地望著我，告訴我一個簡單有效的辦法。她說，只需讓我的老公給我打個電話，就說他明天，或者后天就要結(jié)束學(xué)習打道回府了。當然，得趁馬麗英在我身邊時打這個電話，并且我老公說話要大聲一些，足以讓馬麗英聽清楚從而信以為真。

不過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哦，畢竟同學(xué)一場，人家大老遠跑來看你，也是一番好意。小胡感嘆著，同學(xué)感情是除卻親情之外最純真最不摻雜世俗功利的感情，就像山澗小溪那樣清澈透明，多么美好啊。

小胡是我們單位的美人兒兼金嗓子，任何文藝演出都由她來主持。可想而知，她用這么美妙的專業(yè)的嗓音，發(fā)出這么一番美好的感嘆。當時就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jīng)，使我心生愧意(我總?cè)菀仔纳⒁?)。剛才我出于表達憤懣之情的需要，在我的講述中某些地方是略有夸張的。比如迄今為止馬麗英向我有借無還的是一千五百元而不是兩千五百元：她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也不總是沒完沒了，有時候她就一句“我想你了”然后掛斷電話，讓我莫名其妙；她這幾天住在我家也并非只是吃喝二字，而是早起晚睡幫我洗衣做飯，白天就出門找工作。她說她要永遠地離開家鄉(xiāng)那個讓人憋悶的小縣城，在這個年輕的城市里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當然她每天都是耷拉著腦袋無功而返。以她的年齡和學(xué)歷，想找份像樣的工作也并非易事。我希望她能早日找到工作自食其力。要知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干事，薪水少得可憐。寫到這里我有點恍然大悟了：我是多么不情愿讓別人，特別是讓這個我很討厭的女人來瓜分我的薪水袋啊。我跟我老公準備春暖花開的時候要個孩子，正在緊鑼密鼓地攢錢。一個孩子的出生是需要一大筆錢的。但這也并不妨礙我偷偷地攢私房錢。我是個多么自私又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啊。可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突然而至的馬麗英，她理直氣壯地花費著我辛苦攢下的私房錢，猶如鋼刀割肉。那天在出租車上馬麗英就宣布她身上已經(jīng)一個子兒也沒有，否則她早就自己打車來我家了。她說，看來在她找到工作以前，任何消費只能由我買單。這個我早有心理準備，有苦難言。我真正生氣的是馬麗英花我的錢還那么大方。星期天她要求去街上逛逛，她說來格爾木后還沒好好逛過呢。我只好放下正在寫著的一篇小說帶她出門。那天天氣陰冷，有零下十七度，北風怒號，商場里人跡寥然。我們像兩個進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工一樣，穿著厚重的棉大衣，雙手抄在袖筒里始終沒有出來。馬麗英還是像高中時期那樣，左胳臂套著我的右胳臂，興致盎然地瞎轉(zhuǎn)。疲憊至極時我說咱們回去吧，實在太冷了。馬麗英吃驚地說：還沒吃飯呢就回去嗎?咱們?nèi)コ燥埌桑觯沁吥羌铱雌饋聿诲e，走吧。她用嘴示意的正是以“優(yōu)質(zhì)優(yōu)價”為幌子宰你沒商量的“金祥小炒”，一盤酸辣土豆絲竟敢要二十二元。這里只適合那些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們。那天我就被馬麗英裹挾著充了一回胖子。馬麗英坐定后翻看菜單，“哦——”一聲瞪大眼睛，我以為她要驚呼菜價之高，她卻說：“有螃蟹?海蟹還是河蟹?來四個!”她又翻著菜單，對我說：我點了啊，你不會心疼吧?我說：點吧，想吃什么點什么，難得你來看我!我雖不是有錢人，請同學(xué)吃頓飯還是應(yīng)該的。結(jié)果她不客氣地點了一堆魚蝦肉蟹什么的，最后才想起問我吃什么，我說我吃海鮮過敏，只點了一盤蒜茸空心菜。吃到一半馬麗英又要了一瓶“西夏王”紅酒，反客為主地頻頻和我碰杯，玻璃高腳杯發(fā)出聲聲脆響，服務(wù)員警惕地注意著我們，用目光保護著昂貴的高腳杯。這頓飯吃得我十分痛苦，反復(fù)地在心里計算花費，惟恐錢包不夠付賬。

下班時我一路盤算，決定接受小胡的建議，以一種體面的方式讓馬麗英趕快離開我的生活。我一直認為小胡是個膚淺的人，但膚淺之人做事往往直奔主題并且事半功倍，而我這種把復(fù)雜當作深刻的笨蛋則往往把事情搞得越來越像一團漿糊。我為我終于作出這個決定而心情放松，步履輕盈。對我來說，做決定的過程遠比實施決定的過程痛苦得多。

馬麗英已經(jīng)做好晚飯。我家在五樓，走到三樓我就聞到濃郁的飯菜香味。我分辨出這香味里有紅燒茄子、虎皮辣椒、糖醋鯉魚。這氣味翻攪著我的腸胃，我越發(fā)饑腸轆轆。馬麗英熱切地看我吃飯：天啊，我多希望我能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一種對她的拒絕與排斥，好為我將要實施的趕人計劃做個心理鋪墊。這種狀態(tài)下我決不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對她一盤盤端來的飯菜的強烈渴望。但我的肚子不爭氣，它指揮著我風卷殘云，連吃兩碗米飯。馬麗英在廚房一邊洗碗一邊哼著歌兒，我窩在沙發(fā)里看“新聞聯(lián)播”，對于是否實施我的趕人計劃又心生猶豫。我裝滿飯菜的胃此刻非常舒適，而這些飯菜是馬麗英做的。“新聞聯(lián)播”里李修平的聲音、廚房里馬麗英的歌聲和碗筷的碰撞聲，這一切奇妙地糅在一起，形成一團飄忽的熱氣，一直游走在我的周圍，讓我變得慵懶無力。在我?guī)缀跻粑业乃^計劃時，馬麗英坐到我身邊說：明天中午咱們?nèi)ズ认簿啤?/p>

什么?我像彈簧一樣從沙發(fā)上蹦起來。什么喜酒?誰的喜酒?

馬麗英笑笑說：明天你就知道了。明天中午，“鹽城酒家”，我在門口等你，不見不散。

小胡不但人漂亮嗓子好，還是個消息靈通人士。我一提“鹽城酒家”，小胡馬上說，那可是咱這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酒家，上檔次，夠氣派，一桌席，十二個菜，最便宜的也要六百八呢。上那兒的都是有錢人，人家講身份講面子唄。我嘆氣，想起去年我結(jié)婚時在“福瑞”酒店，同樣十二個菜，味道不錯又實惠。也才二百六一桌。人跟人真是不一樣啊。

我沉思著，看來馬麗英今天是要到鹽城酒家吃喜酒去。她沒跟我說過在這個城市里有她認識的人。不過馬麗英和陌生人套近乎的本事一流，短短幾天竟然有了可以去喝喜酒的朋友，也不算怪事。我調(diào)來這個城市兩年多了，朋友少得可憐，出門還常常得問路。我對這樣的喜酒毫無興趣，何況是和馬麗英一起去。于是我給馬麗英發(fā)了個短信，說我中午必須加班，讓她自己去鹽城酒家。

晚上回家，馬麗英沒有做飯，也沒有像個賢惠的妻子一樣站在門口替我動著肥滿的屁股笑嘻嘻地對我說“中午見”。我揮著手對她說：“祝你好運”，一切毫無異常，我怎么會想到她會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成為一個瘋婆子呢?還好，馬麗英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叫了聲“古麗——”就把頭拱進我懷里大哭起來。我一時僵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我在內(nèi)心拒絕和馬麗英親密接觸。自從十八歲那年夏天那次讓我深感羞辱的逛街之后，我總是巧妙地避免她和我過分接觸。比如在她打算擁抱我一下或者握住我的手時，我總是早早察覺，不留痕跡地走開，讓她失去機會。但現(xiàn)在，這個三十歲的女人，我十分討厭又無法擺脫的女人，她猝不及防地將毛茸茸的腦袋塞進我的懷里拱動著，將鼻涕眼淚蹭在我的衣服上。我無法像一個皮球一樣把她的頭從我懷里推開，真的無法。事實上，在我一陣驚慌的心跳之后，我聽到自己嘆了口氣，隨之心里的某處稀里嘩啦地松散開來，我又看見自己的右手輕拍著她的背，示意她安靜下來。她真的安靜下來了，扯過茶幾上的抽開門。馬麗英歪靠在沙發(fā)上，蓬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目光呆滯，在漸暗的天光里與街角那個瘋婆子毫無兩樣。我大吃一驚，撲到她身上，抓住她的雙肩一陣猛搖，生怕她真的成為一個瘋婆子。早晨我倆一起出門，她扭紙擤擤鼻涕，開始給我講今天的奇恥大辱(她是這么說的)。她雜亂無章的敘述提供給我的只是一堆蒙太奇畫面，現(xiàn)在，經(jīng)過我的整理排序后，她的講述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今天在“鹽城酒家”舉行婚禮的新郎叫保言才(馬麗英稱為“保爾”)，自三年前他們在馬麗英的小縣城認識后他們一直在一起(我不明白“一直”是個什么概念)。保爾一直說要和她結(jié)婚的，就在上個月他們還在一起，保爾說等過完年就結(jié)婚。保爾在縣城里買了房子，馬麗英就等待著結(jié)婚。事實上這幾年馬麗英開始認真地考慮結(jié)婚了，她原以為她可以像挑蘋果那樣從容不迫地挑一個男人當勞工的，誰知身邊的男人們一聽“結(jié)婚”二字就“嘩啦”一下全跑了。馬麗英原本看不上保爾的，因為保爾雖然有些錢但長得不好看，有些賊眉鼠眼(馬麗英這么說的)。但時間一長，馬麗英也看習慣了，也不覺得保爾多么的配不上自己了。更主要的是，馬麗英已經(jīng)三十歲了，她的眼角甚至有了皺紋，如果粉不搽厚些，兩頰那些蝴蝶狀的斑點就暴露無遺，徹底證明了她是沒資格說什么純潔或者清白之類。保爾已經(jīng)見識過這些皺紋和斑點，但保爾還是一心一意要和馬麗英結(jié)為夫妻，馬麗英就決定嫁給他了。做這個決定時馬麗英和我一樣的猶豫不決，百轉(zhuǎn)千回，柔腸百結(jié)，甚至還委委屈屈地哭過幾回。誰知上個月，保爾突然不辭而別。人間蒸發(fā)，手機號碼也換了，徹底消失在馬麗英的視野里。馬麗英多方打聽，總算知道了保爾的下落，他竟然轉(zhuǎn)戰(zhàn)他的根據(jù)地格爾木(保爾是來自格爾木的建筑包工頭)。并且就要結(jié)婚。并且，馬麗英還打聽到，新娘子竟然是自己的初中同學(xué)，一個黃瘦如苦菜花的、有著先天性心臟病的名叫李秀云的女同學(xué)。馬麗英一下子懵了，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保爾和黃皮爛肉的李秀云就在她眼皮底下勾搭成奸私訂終身，無疑對馬麗英是個巨大的打擊。因此她風塵仆仆來到格爾木。準備演一出“舊情人大鬧婚禮”。

可是馬麗英改變了主意。她是在進了我家后改變了主意。她看到我和我老公的大幅婚紗照，我們在墻上幸福地微笑，她看到我廚房里那些精美的碗碟，甚至衛(wèi)生間里的新式拖布，這些都動搖著她的決定(女人改變主意是多么快而不可思議啊)。她想她也可以有這么個老公這么個家的，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況且那個保爾，不嫁也罷。甚至她準備像放下屠刀的土匪一樣立地成佛，告別她亂七八糟的生活，從此干脆利落地活著，直到遇見某個她愿嫁而他愿娶的男人。那么某種意義上她何嘗是個失敗者呢?她又想，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何不表現(xiàn)得有風度一些，她決定去參加他們的婚禮，說上幾句祝福的話，讓保爾對她刮目相看，日后想起她時也帶著傷感甚至疼惜。那個李秀云，她會在她寬容真誠的笑容面前無地自容的，就讓她一輩子不安去吧，跟一個心臟病患者還計較什么呢?

馬麗英面帶微笑地走進鹽城酒家。前來捧場的人亂如蝗蟻，擋住了站在門口的新人的視線，沒人注意到她進門。馬麗英揀了個靠近舞臺的桌子落座，一會兒新人將在舞臺上舉行結(jié)婚儀式。十一點半，鼓樂齊鳴，新郎新娘款步上臺，馬麗英看著保爾，心頭無可避免地掠過一絲傷感。訓(xùn)練有素的司儀講了幾句話，幽默而喜慶，博得一片叫好。在這空當里馬麗英突然上臺，由于激動而氣喘吁吁。她接過司儀手中的話筒說：我是新郎新娘的好朋友、老同學(xué)，我叫馬麗英。我從千里之外趕來參加他們的婚禮，我想在這里說幾句話……話筒突然被搶走了，保爾和李秀云同時低聲喝道：馬麗英你想干什么!滾出去!馬麗英天真地說：我就是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給你們送上祝福啊，你們怕什么呢?她急切地解釋著，可已經(jīng)在保爾的授意下被推搡著往門外走。這期間馬麗英試圖重新站到臺上去，重新拿到話筒，讓所有人明白她的來意，但越是這樣，事情越變了樣。馬麗英和那些人撕扯起來了，聲嘶力竭地大喊：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她看見新娘化著妝的臉變得慘白，然后像一根面條那樣倒在保爾的身上。人聲鼎沸，一鍋粥一樣翻滾著，保爾的聲音還是從粥里跳出來——“你就是個破貨而已。”他說。馬麗英忽然感到徹骨寒冷，冷風呼呼地鉆進每一個毛孔，她牙齒打著戰(zhàn)卻滿臉通紅，像個高燒病人。她不再掙扎，慢慢地坐在了舞臺中央。那些人放開了他，四周忽然很安靜。不知是汽車站還是火車站的鐘聲敲響了，一下一下的。馬麗英說：過了正午十二點了!你們沒能在正午十二點之前拜天地，不吉利的。你們將來不是夫死就是妻亡，你們生不出孩子，就是生出來也會讓汽車撞死……保爾揮手打了馬麗英一個大耳光，嗡嗡聲中馬麗英被架出了那座金碧輝煌的酒店。

說起來馬麗英也挺可憐。她媽早就去世，她父親和幾個哥姐也不怎么搭理她，有時候馬麗英回去后他們都不給她留飯。那時候馬麗英就會來我家找我，我隨便從食櫥里翻騰些什么就夠她湊合著吃了。于我，是以一種居高臨下、充滿同情的態(tài)度和她來往的，在她，卻自以為是地以為我和她是平等的。我和她不一樣，絕對不一樣!當時我們班一共十七名女生，除了我，沒人和她說話。她是那么寒酸又妄想引起男生的注意，不自量力地搔首弄姿，只能使大家更加瞧不起她。她又是那么尖酸刻薄，背后說人能把我聽得毛骨悚然。我真的很煩她，尤其不愿意和她一起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但是，我不能左右她別在放學(xué)后來敲我家的門。她一聲聲地喊著：古麗!古麗!開門啊，是我啊，馬麗英!每次我都只好開門。她總是自以為是地展示著對我的友好，比如她隔三差五地要求我跟某個外校的男生或者某個社會青年“處對象”，她反復(fù)強調(diào)戀愛的感覺是多么妙不可言。她還強拉著我去縣郊的小樹林里與某個賊溜溜的小伙子見面。我抱著學(xué)校的鐵門死不松手，馬麗英一手拽著我的馬尾辮，一手輕松地掰開我的手指，我在巨大的羞辱和絕望中被她挾持著去那片陰森可怖的小樹林。十七歲的我雖然情竇初開，但絕對看不上她所說的那些二流子和混混子。我的身體也單薄如板，馬麗英卻已像熟透的漿果一樣飽滿得快要爆炸，愈顯她的身強力壯。所幸去了幾次小樹林后那些兩眼放光的小伙子們對我毫無興趣，無一例外地拉著馬麗英走向樹林深處，我得以安全逃脫。這可恥的景象總是困擾著我，很多次我夢見自己被人高馬大的馬麗英像拎小雞一般一路拎著，我卻毫無掙脫之力。這是真正的噩夢。直到有一次我夢見自己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抓馬麗英的眼睛，一把摳下了她血乎乎的眼珠，馬麗英捂著流血的眼睛不住地哀號，我才不再夢見那片可怕的小樹林。

現(xiàn)在，馬麗英閉嘴了，躺下了，所有的自以為是、盛氣凌人都不見了，就像一張白紙一樣躺在床上。她仍在不動聲色地入侵著我的生活，但這樣多好，心平氣和的。原本我是可以說服自己把她當作朋友的。

那天半夜兩點多，馬麗英開始流血，先是褲子紅了一點點，逐漸地，她的血跡星星點點盛開在那粉紅色的畫著梅花圖案的床單上，觸目驚心。馬麗英先是呻吟，再是捂著肚子滿床打滾，不住嚎叫。我驚慌失措，馬麗英哆嗦著說——她流產(chǎn)了，大概等會兒“東西”就會下來，那時就沒事了。我打著冷戰(zhàn)，想起十幾年前那個暑假，剛打完胎的馬麗英，身上散發(fā)著迥異于年輕少女們的氣味，她緊緊套著我的胳臂一遍遍在街道走過，那是多么令我難以忍受的恥辱啊，那種恥辱感是能瞬間擊碎任何有關(guān)美好的想象的。但時間已過去了十幾年，那種久遠的氣味日漸模糊，這個我無法擺脫的女人，她在我的床上不停地流血，她看起來快要死了，我不能坐視不管。我試圖扶起馬麗英，但她已無法走路。我只好咬牙背起她跌跌撞撞地下樓，不時跪倒在樓梯上。樓道的聲控燈早已損壞，一點微弱的月光從氣窗里照進來，我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見。馬麗英一路嚎叫著，死死箍著我的脖子，我?guī)缀踔舷⒘恕Ｎ腋杏X到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她身上涌出來，我完全浸在這可怕的血的海洋中了。我們站在路邊的冷風中等車，但所有的司機一看我攙著個血人就立即關(guān)門開走。誰愿意在春節(jié)前夕碰上個如此晦氣的血人呢?當最后一輛出租車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終于讓我們上車時，馬麗英已經(jīng)毫無聲息，她休克了。我眼看著自己的淚珠一顆顆不斷砸在她臉上，我一遍遍喊：馬麗英!醒醒啊，馬麗英!你可別死啊!我哽咽得語不成聲。

馬麗英在醫(yī)院里待了三天，我請了假陪她。在她清醒的時候我試探著問她用不用把保爾找來，畢竟他應(yīng)該負責。但馬麗英虛弱地搖頭，請我別再提起保爾。三天里馬麗英幾乎不說什么話，沉默得令空氣凝固。有時她忽然說：還記得防空洞嗎?我怎會不記得防空洞呢，那是縣郊饅頭山腳一處廢棄的防空洞，馬麗英曾用挾持的手段讓我和她在洞里坐了整整一天，幫她決定究竟跟張三還是李四“處對象”。防空洞里應(yīng)該還有當年我們埋下的用來抓鬮的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個不同的男性名字。馬麗英又說：那些桃樹全砍了，種上草坪了。她說的是學(xué)校背后的一片桃樹林，桃花開放的季節(jié)我們曾去折桃花，被主人發(fā)現(xiàn)后窮追猛打，我在慌亂中崴了腳，馬麗英扛起我飛奔，成功擺脫了追趕。我問：你爸還打你嗎?那時候馬麗英經(jīng)常挨揍，十七八歲的姑娘，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用去了我家許多的紫藥水。馬麗英說她爸都七十多歲了，都快死了，打不動了。在這個沉默的空間里，往事絲絲縷縷浮上來，過濾掉所有無關(guān)的枝葉，只剩下有關(guān)我和馬麗英的一些脈絡(luò)，條理清晰。

告訴了馬麗英她此后再也不能懷孕，不能做母親的事實，我心里頗覺不忍，但隱瞞事實更令我不安。馬麗英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傷心，只說她早就想到了。然后，在我家休息了一個星期后，在天氣晴好的一天。馬麗英說她要回去了，一定要回去。她撐著床沿站著，身體抖得如飄忽的落葉。我沒辦法，我只能說我送你回去吧，離開那個小縣城十來年了，我還真想去看看。

我和馬麗英共同的小縣城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甚至找不到十年前我家所在。那兒原本是兩座家屬樓，現(xiàn)在是一座全國連鎖的大型超市，提著大小購物袋的人們進進出出。馬麗英在汽車上給我指點著，記憶一點點復(fù)活。在我志得意滿的時候，我以為那些片斷用一個省略號足以證明，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 “時光”這根棍子攪得我眼眶發(fā)酸，往事都是濕漉漉的了。馬麗英指著街心公園那座斑駁的奔馬雕像說：記得嗎?你和魏明明就坐在這里的。“魏明明”這個名字一下子抽打得我疼痛不已。那是我和馬麗英共同的同學(xué)，他是多么干凈清秀，多么出類拔萃惹人喜歡啊。他多少次走入我的夢中向我微笑啊。可是馬麗英說魏明明是她的，并且出示了一張心形的畫有玫瑰花的卡片為證。我認識我魏明明的字跡，卡片上寫著“送給我心中永遠的白雪公主”。我是多么害羞又自尊的人，我咬著被子哭了幾夜后發(fā)誓把“魏明明”這二個字從我的字典里抹去。高考之后魏明明曾經(jīng)約我見一面，考慮了很久后我同意了。我們就坐在這座奔馬雕像下面。魏明明說他喜歡我，但沒等他說完我就冷冷地說你還是找風騷漂亮的吧，你跟那樣的很相配。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邊流淚一邊感到報復(fù)的快樂。在我考上大學(xué)后我才從馬麗英的信中得知，那張畫著玫瑰花的卡片原本是魏明明托馬麗英送給我的。我以為馬麗英至少應(yīng)該說句“對不起”或別的什么，但她只陳述了一件事情而已。這件事像一粒沙子一樣映在我的心頭好幾年，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已淡忘了他。任何事情都有原因，魏明明是不是我和馬麗英之間的原因之一呢?

馬麗英家那片基本沒變，還是灰突突的幾棟舊樓，各家陽臺上雜亂地晾曬著衣物。馬麗英問我還記得她家嗎，我說怎么會不記得呢，你家也在五樓，門朝西開。然后我站在單元門口說：你上去吧，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一會兒就有回去的車，我得趕回去上班。馬麗英說那好吧，謝謝你這么遠來送我，那就再見了，我們肯定還會見面的。

春節(jié)前的兩天，也就是臘月二十八那天我丈夫從上海回來了，此時已有零星的鞭炮聲偶爾響起。我丈夫端坐在沙發(fā)上，說：你好像不高興?我說沒有啊。他又說：前幾天你在哪里，為什么打電話沒人接?我想起來那正是馬麗英住院的日子，于是我說我在醫(yī)院陪我一個生病的同學(xué)呢。我丈夫笑笑說：女同學(xué)還是男同學(xué)?我瞪著他，忽然喪失了說話的欲望。但是這么僵下去也不行，婚姻是需要經(jīng)營的。于是我對他講起了馬麗英。令我難堪的是，我又變成了茶壺里的餃子，勉強倒出來也是支離破碎自相矛盾。開始我說我真的是很煩甚至痛恨我的同學(xué)馬麗英，在夢里我都把她的眼珠子摳下來——正如我本篇開頭所寫的那樣。可后來我說我背她去醫(yī)院，在車上我哭了一路。我像她老公一樣在醫(yī)院侍候她，端屎端尿。我還說我千里迢迢送她回家了。天啊，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摻了沙子，聽起來像是在講一個蹩腳而漏洞百出的故事。我的講述能力真的是太差了。我的丈夫一直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看著我，我不得不住嘴。屈辱深深地包圍了我。

是的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你所說的一切。我的丈夫說。然后他拿起他的睡衣說：你的女同學(xué)穿著我的男式睡衣?他又指指放在陽臺的拖鞋(往常一般是放在門口的鞋柜里1說：你的女同學(xué)有腳氣?穿過我的拖鞋還得透透氣，去去臭味?然后他又說：你很有情調(diào)啊，換上這么一條溫馨可愛的新床單?那么那條舊床單呢?我找不著它。

正如你所見，我像個木偶一種站著，啞口無言。我也不想說任何一個字，因為聽起來更加的不真實。所以，朋友們，那天起我一直沒見過我的丈夫。他住到單位去了，他說他得好好想想，而我實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想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春暖花開，本來在這時候我和我丈夫是打算要孩子的，也就是說我和我丈夫應(yīng)該最放心最痛快地享受魚水之歡的時候，直到一顆種子在我身體里發(fā)芽。但是他一直沒回來，打電話什么也不說。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想好，我急切地想要一個結(jié)果，或者說答案。我急火攻心，嘴角出了無數(shù)燎泡。

我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么，無法釋懷時我遷怒于馬麗英。是的，這個討厭的、惹人煩的女人，就是她強迫地侵入我原本平靜美好的生活，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我恨她。我曾給她打電話想罵罵她——至少讓她知道一下她所造成的惡果，但是她的手機總是關(guān)機。我只好等待她的電話。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急切地盼望著這個女人的電話。我決定，當她再次打來電話，我一定痛快淋漓地罵她個狗血噴頭，但是她始終沒打來電話。有一天我無所事事地翻手機的號碼，竟發(fā)現(xiàn)她的名字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挪到了“朋友”組里。也就是說，如果她打來電話，我的手機就全唱起“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