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底,我和《中國鐵路文藝》的編輯肖強虎到中國鐵路文工團采訪侯耀文,在他那間窄小的辦公室里談了近三個小時,至今印象深刻。
侯耀文談起與鐵路的情緣,似乎撥動了心中的琴弦,他有許多與鐵路的往事想談,有許多與鐵路的情感想傾訴,并表示了自己的興趣,還給我們留下了手機號碼,住宅電話,讓我們隨時與他聯系。聽說他28日要去廣州,我們打算一路上采訪,然而,他乘的是飛機。當我們回到廣州時,撥通他的手機,他又飛回北京了,幾回追趕,又幾回陰差陽錯。他告訴我們,他最忙的一年有十個月在外地跑,北京的家成了旅店。這幾年好一些,一半對一半。如今,每月離開北京五六趟,眼看春節將臨,他的演出更忙了,無奈這未完成的采訪也就擱淺了。原以為大伙都是鐵路人,總會有機會的。沒想到侯耀文在忙碌中競悄然地走了,讓我留下了深深的遺憾和一個未完成的采訪。翻開當年的采訪本,侯耀文與鐵路的深深情緣又隨著字字句句躍然紙上,似乎在冥冥中催促我將他記下來、寫出來……
偶然走進鐵路
那一晚,侯耀文將我倆迎進了他那堆滿雜物的辦公室,為我們倒了兩杯開水,就打開了話匣:
我是1965年9月13日到中鐵文工團上班的,至今38年了(今年應是42年了)。38年的鐵路生活培養了我,使我與鐵路有了拉不斷、扯不斷的情緣,一想到自己是入路38年的鐵路人,就感到很自豪!
我12歲上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偷偷學說相聲了。那時我家已搬到復興門禮士路,就參加了北京市西城區業余工人曲藝隊,因為隊長是我父親的學生。記得我第一次登臺講的相聲是《醉酒》,那一回我是順著舞臺燈光的光柱往上爬的。
1965年8月20日,我初中二年級的暑假快結束了,當時我有兩位同學李建石、劉松年,他們演出時是一對搭檔,說相聲,也說快板。他們想去報考鐵路文工團,問我“知不知道鐵路文工團在哪兒?”我說“知道,離我家不遠!”就這樣拉著我陪他倆一塊去了文工團。那時報考鐵路文工團不用證明,不用相片。文工團院子里站了三、四十個孩子,有報名的、也有看熱鬧的。文工團的招生人員是曲藝隊隊長、指導員和兩三個老師,誰報名誰就進隊長辦公室應考。考時只問你“會什么?”沒想到他們也將我推了進去。當老師考問我時,我就說:“我會相聲,會天津快板。”于是講了一段傳統相聲《地理圖》外,又講了一段根據學校生活而寫的快板。沒想到,考完后隊長對著滿院子人指著我宣布:“你們所有人都沒考上,就那個小孩考上了!”我連說:“我不是來考試的,我是陪人來的!”隊長將我叫進了辦公室問:“你姓什么?”“姓侯!”“你爸在哪兒工作?”“廣播說唱團!”隊長的臉馬上變了樣,露出了笑容,口中喃喃地重復著:“姓侯?廣播說唱文工團?哦,那你是侯寶林的兒子了?”我默默地點點頭。“你怎么不早說呀?就是你了!”“我是陪人家來的!”“這你不用管了!”“我還要上學的!”“那你也別愁!”“你們真要我?”“真要!”隊長與我就這樣一問一答,定下來了。
眼看9月1日要開學了,這事總得告訴父親。一天父親回家吃午飯,我也盛了一碗飯湊過去輕聲說:“爸,我上鐵路文工團考試了!”他看了我一眼,沒搭理。“我考上了!”他又看了我一眼,仍沒有說話。“人家讓我辦手續呢!”這第三句剛說完,他生氣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誰讓你去的?你跟誰商量了?”說著從身上掏出5元錢向我一扔:“上學去!”我沒辦法,拿著5元錢卻跑到文工團找到負責人說:“我爸不讓我來了!”此時文工團要上北戴河演出,一周后才能回來,負責人就對我說:“一周后我找你爸說去!”可過幾天,學校就要開學了。這一周很漫長、很難捱,我每天背上書包到西單商業街逛,吃完午飯又去逛,下午才回家。不讓家里人知道。
流浪了一周,總算等到文工團從北戴河回來了。團里為了我的事,先后三次派人到我家。因為我爸爸在曲藝界的名望,誰也不敢惹他。第一次去的人被我爸轟出了門:“不行,你們還有事嗎?”說著就關門送客了。第二次來了剛進門,父親就說:“他不應該工作,應該上學!”再次拒絕了。第三次去的是團里的兩位領導,他們針對父親的疑慮說進了文工團會有老師負責我的學習,會幫我提高文化,總之左磨右泡。也許父親一半礙于面子,一半被說動了心,“考慮考慮”后勉強同意了。就這樣,我從1965年9月13日走進了鐵路,開始了自己的鐵路生涯,藝術生涯。
深入生活體驗
侯耀文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深入生活是1965年冬天。地點是齊齊哈爾車輛廠。談起這段往事,他顯得很興奮:
我進了文工團,很喜歡集體生活。那年冬天,團里要到東北齊齊哈爾車輛廠勞動鍛煉、體驗生活、慰問演出,當時叫“三位一體”,深入生活。在團里,領導提倡演員要一專多能,這次排了13個節目,我參與了11個:有相聲、快板、表演唱、敲梆子、打鑼、打鼓……我不覺得累,只覺得新鮮、好玩。曲藝隊有25、6人,有13、4個是新學員。我和石富寬都是新學員,從那時起我們就一起搭檔,他的專業是快板,領導決定我幫他說快板;我的專業是相聲,他就幫我說相聲。我們同住在一個房間里。
齊齊哈爾的冬天很冷,零下30多度。我帶了棉衣、冰鞋,卻沒帶棉褲。太冷了,我花6元買了一件兔毛坎肩穿在棉襖里御寒。我們走進閘磨車間,這是大修車體的車間,風鉆、鉚槍一響震耳欲聾,工人師傅們見我們年紀小,怕我們累著、傷著,讓我們干些輕活,甚至讓我們到更衣室休息,我們幾乎每天早晨或下午一進車間就鉆進更衣室,在工人們換衣服的箱子上睡覺,那么吵競也能睡著。夜里我們就去俱樂部演出,時不時,我還會穿上冰鞋去滑冰,年輕人,好玩、好睡。
那年我們是在齊齊哈爾過元旦的,還到了哈爾濱鐵路局。早就聽說哈爾濱是東方“莫斯科”,我感興趣的卻是那里的大面包和毛子塔,天天買來吃。在哈爾濱演到臘月二十九,爾后我們從三棵樹站坐車回北京。快過年了,列車超員嚴重,廁所都擠滿了人。別看我們是鐵路文工團的演員,一樣擠著,沒有臥鋪,老同志坐硬座,我們席地而坐,扒在老同志的膝蓋上打瞌睡,直到北京。這是我第一次深入生活、深入鐵路、深入工人,我的第一印象是:我們鐵路上的工人師傅們太好了,讓我了解了什么叫工人,什么叫樸實,什么叫真誠。
侯耀文一輩子創作了幾十個相聲段子,也多次獲獎,除了膾炙人口的《糖醋溜魚》、《洞房破迷信》、《口吐蓮花》、《侯大明白》等名篇之外,也寫了許多鐵路題材的作品,如:《永開正點車》、《京九演義》、《小站聯歡會》等,然而,他難以忘懷的還是第一次寫相聲:
“我第一次獨立寫相聲是1971年,在部隊鍛煉時寫的《智勇雙全》,這是寫部隊從難從嚴從實戰出發練兵的段子,這是我在部隊三年的生活積累。”
侯耀文是生活的有心人,他很注意觀察生活,提煉生活中的相聲題材。他說:我在鐵路生活了幾十年,車、機、工、電、輛都干過,裝車卸車跑短途,在列車上刷地板,鐵路的生活給了我的靈感和激情。比如《京九演義》就是深入京九線收集素材的,《小站聯歡會》是多年小站生活的體驗。
鐵路人看他演的節目,就像演自己身邊的人和事,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生活中的感悟回報了他,直到后來他擔任了中鐵文工團總團副團長,身兼曲藝界、文化界許多方面的要職,演出任務又重。可每年還能寫出六、七個相聲作品來。
十年“文革”
“文革十年,是我在中鐵文工團最累的十年,是我藝術上打基礎的十年,是我心智上得到鍛煉最大的十年,也是我學習政治理論最多的十年。”侯耀文這樣概括了自己的十年文革。
“文革”一開始,父親就受到沖擊。有一天他嚴肅地對我說:“你最近少回來。”“為什么?”我不明白,心里有些緊張。
我總不能老不回家吧,一天,我回家了,竟見父親被剃了頭,當時父親還能上班,母親很害怕,那時是人人自危。
父親被揪斗的事自然瞞不了單位的人。我在文工團,造反派不要我,保皇派也不要我,我真正成了逍遙派。我寂寞無聊,就想學一點東西。我每月16元工資,買不起書,見被砸了“四舊”的文工團圖書館的窗戶沒鎖。鉆進去,悄悄地摸出了許多書,有俄國戲劇教育家、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自我修養》和《孫子兵法》,就躲在宿舍里讀。團里人對我還挺好。沒有因為我父親的事為難我,還將沒有用的樂器往我屋里送,有小提琴、二胡、笛子、薩克斯,甚至連鋼琴也搬進了房間,小小房間成了樂器庫,我沉醉其中,沒事就學,有了另一方天地。
每天早上五點,天蒙蒙亮,我就登上文工團的樓頂喊嗓子、練唱、練功,那時“二七”劇場還是郊區。后來,我被一位“革命同志”揭發了,工宣隊的領導和黨辦的主任來找我:“聽說你還在練功,不能再走白專道路啊,我提醒你,別練了,別看你年紀小,18歲也有當右派的!”其神情嚴肅,言辭犀利,令我心驚。我沒敢哼聲,從此不再在團里練了,一個人偷偷地跑到玉淵潭喊嗓子、唱歌、練功。
當時社會上流傳著毛主席對毛岸青說的一段話:“少過問政治,多學一些自然科學……”我感到有道理,自己應學一點真本事。有人偶爾講“文革完了不知干什么?”對我觸動很大,我想這運動早晚要結束,那時我還是演員,如我荒廢了拿什么去演,我打定主意:你們折騰你們的,文革過后我還演我的戲。
我在采訪中邊聽邊記也邊想,今天侯耀文的戲路這么寬,相聲涉及面這么廣,京劇的唱、念、做、打有板有眼,這都與當年打下的基礎有關。扎實的功底成就了他以后的事業。
侯耀文接著說:“當文革兩派大聯合時都組織了宣傳隊,也開始了演出,我就忙了。那時沒相聲,都是快板、對口詞、表演唱、舞蹈之類。我當時演舞蹈、演雜技。我練雙杠、練爬桿、練翻筋斗,幾十斤的石鎖我能不落地的護100多下,健壯如牛。演出時人手不夠,我就去頂缺。因為從小學到中學,我業余學過四年的舞蹈和三年的話劇,別人不干的我都能湊合著干,比如:笛子、揚琴、鼓呀、鑼呀都能上,這十年,在藝術的基礎和廣泛性方面,對我的鍛煉特別大。”
“文革十年,對我鍛煉最大的是心理和體力上的承受能力。1970年,我們文工團到北京軍區各部隊鍛煉,我下到的是當時部隊武器裝備配備最先進的38軍,一下去就是三年。這三年,我掏過糞、種過菜、養過豬、煮過飯、趕過車……我也特別有意識鍛煉自己的承受能力。
記得我在河北保定插秧,天上下雨,腳下爛泥,不能蹲,不能站,只能彎腰干活,抬頭是望不到邊的稻田,里面撒滿豬糞人糞,班長說見到一坨一坨的糞要用手捏碎,當時有人躲過去,我卻真的用手抓,這一抓糞里黃色露了出來,又臭又臟,挺惡心的,我就試一試自己能不能承受,一天干下來連吃飯都沒力氣,躺下就動不了,可這時我偏不躺,抄起扁擔,挑起水桶去挑水,那個是表演,不是作秀。
還有打麥子,麥芒刺得渾身又癢又痛,回去后我提起冰冷的井水往身上沖,看自己受不受的了。
300來斤的豬沒人敢宰,我就成了宰豬班長,一個繩套將豬套出欄,幾個人七手八腳抬上架子,我臂頂住豬脖子,手托豬下巴,一尖刀對準捅下去直抵心臟,剎時血沖出來,我再順脖子咔嚓割下豬頭,翻過身,腿朝上,肚子一拉,手一掏下水就出來了……”我聽著記著,仿佛是庖丁解牛。
侯耀文說的來勁了:“我在部隊趕車運過糧,種蘿卜曬蘿卜干換面條吃,我什么都干。經過這一番錘煉,我感到自己還是有承受力的!”
關鍵時刻沖得上
侯耀文是一個勇于吃苦的藝術家,關鍵時刻沖得上。
1976年唐山大地震,震后第六天。侯耀文就隨鐵道搶險隊趕去了。他說:我是踏著斷墻殘垣、遍地瓦礫進唐山的,迎著一股死人的氣味搶險和慰問,臨時編,現場演,沒有舞臺,走到哪里就演到哪里,還冒著余震,可從沒想到過怕……
1979年自衛反擊戰,我去了南疆前沿。在防空洞給戰士民兵演出,給鐵路的支前職工演出,有一回說了半截相聲就給槍聲炮聲打斷了。我們在湖南醴陵慰問傷病員,有一個小戰士才17歲,謊報18歲當了兵,傷在腰上,下肢癱瘓了。我和石富寬就在病床邊給這位小戰士說了五段相聲,我們還含淚唱了一首歌,結果三個人抱成一堆哭了。
2002年遼寧海城遭水災,我也去了。
2001年美國“9·11”遭到恐怖襲擊,世界震驚,當時的美國人心惶惶。往返美國的飛機不敢坐,赴美的人員紛紛取消行程。就在這種情況下,侯耀文參加了僑聯組成的十人藝術團到美國舉行慈善義演。講起這次臨危受命,他卻談得很平淡:我們是代表國家去慰問華僑的,將義演的錢捐給世貿大廈坍塌的傷亡人員,盡管有危險,家人也擔心,我卻感到冒這個險,值!我們一路上邊走邊演,先后去了洛杉磯、休斯敦、波士頓等七八個城市,還為美國的共和黨、民主黨的人士表演過相聲。
侯耀文就是這樣為了藝術什么都能豁出去。
為鐵路職工服務是我的職責
侯耀文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對父母、對師長、對朋友、對徒弟都是這樣,所以他在藝術界的口碑很好,人緣很好,這里僅說說他對鐵路職工的感情:
那時,我們到鐵路沿線演出,一般住公寓,白天與工人一塊兒干活,晚上演出,平時還幫公寓打掃衛生,有時住兩三天就走,走時還將床單、枕巾洗干凈疊好,常常每去一地演出,不是我們感謝人家,而是公寓的同志們給我們寫感謝信。
我們在列車上慰問演出,列車有13個車廂,就得演13回。餐車也說一場。列車員兩班倒,我們也給補演。最多的時候坐一趟車我們演了十五、六場。1975年,鐵路貫徹中央九號文件,整頓、改革,我們在太原整整演出了三個月。那時列車沒有空調,夏天站在列車中部說相聲,讓兩邊的人都能聽得到,演員、觀眾,聽的、講的,都冒大汗,天氣太熱了。記得有一天中午,我們快要離開一個小站了,我和石富寬在街上碰到兩位退乘的火車司機,他見我們就問:“你們是文工團的?”“對。”“來演出?”“一會就要走了。”“哦,我們昨晚出車去了,沒看上……”說著,露出了遺憾。“你倆跟我們來”,我和石富寬找了街上一個沒人的墻角,就地為這兩位工人說了一段相聲,他們拉著我們的手連連說:“這是咱們鐵路自己的文工團!要換其他人是不可能的。”說的我們心里熱乎乎的。
在鐵路沿線,我們在林區的四等小站,為一個扳道員演出過,我們有時二十多人,為偏僻小站三、四個人也演出過,這樣的事太多了。也許,這就是鐵路文工團的特點。
1985年,我跟中央慰問團去了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給鐵路勘測隊員們演出,去年f2002年)我又去了兩趟西藏,爬上海拔5000多米的鐵路隧道,我們有一些高原反應,胸悶、氣喘,可我還是帶著學生給一位工人演出了。記得我還試過一回,在17個小時沒吃飯的情況下,連續為工人演了四場節目。
侯耀文是個藝德雙馨的藝術家。不擺譜,沒架子,心里裝著觀眾,他57歲去割雙眼皮,為的還是觀眾,他想起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好演員要讓觀眾看到你的眼睛。我們采訪時見他又忙又累,身體在透支,問他身體怎樣?他說:還行!我脈搏正常,心跳每分鐘70~80次,只是低血糖,一餓就出虛汗,演出頻繁,吃飯不正常,有時累了就不想吃,我有一段時間胃壞的非常厲害,檢查時一些指標呈陽性,但頂一頂就過去了。其實,當時侯耀文就有身體滑坡的征兆,可他忽視了,沒抽空去檢查,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間。為了藝術、為了演出、為了觀眾、為了他心愛的相聲事業,他忘卻了自己。
采訪后記
那次采訪快結束時,我們問了他近幾年獲得的榮譽和創作成績,他只是淡淡地說:連續五年獲得鐵道部建功立業獎;京九鐵路建設個人立功獎章;“非典”期間獲得全國鐵路模范共產黨員;2003年北京相聲小品邀請賽獎:觀眾最喜愛的相聲演員獎……
原打算這次采訪后,再找他談一兩回,再動筆,沒想到卻成了永遠的遺憾。如今,我不加修飾潤色,只作一篇原始采訪紀錄記下來,盡量用他口述的語言、語氣、語速,盡量保持采訪時的原貌,讓讀者從他自然而樸實的口述中,窺見這位藝術家熱情的、善良的、透明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