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與胡喬木相識于清華大學讀書期間。1930年夏,季羨林與胡喬木同時考入清華大學。當時,胡喬木考取的是物理系,因其喜歡文科,入學后隨即轉進了少時就鐘愛的歷史系。18歲的胡喬木是清華園內的活躍人物。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當時名為“胡鼎新”的胡喬木,因參與并領導北平學生進行游行示威,上了北平市警察局的黑名單。他不得不中斷了在清華大學的學業,先是調到共青團北平市委擔任市委委員、宣傳部長,后又離開北平,回家鄉鹽城隱蔽。從此,胡喬木與季羨林中斷了聯系。1935年,在季羨林去德國留學的時候,胡喬木已經去了延安。
忽然接到中南海的來信
季羨林1946年回國,三年后解放軍開進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季羨林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的信,開頭就說:“你還記得當年在清華時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學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他在信中告訴季羨林說,現在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曉東方語文的人才。他問季羨林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院合并到北大來。季羨林表示同意。后來有一段時間,東語系就成了北大最大的系,人才濟濟,熱鬧非凡。
與身為高官的老同學保持一定距離
在這之后不久,胡喬木到季羨林住的翠花胡同來看他,一進門就說:“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毛先生很喜歡,請轉告馬教授?!彼踔林?,知識分子不習慣于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個詞兒。季羨林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季羨林自己覺得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很怕見官,雖然他的兩個喬木朋友——胡喬木和喬冠華都沒有官架子。胡喬木的官越做越大,被譽為“黨內的才子”,雖然他沒有忘掉故人,待季羨林很夠老同學的意思,但季羨林仍然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有一次,胡喬木想約他一起去敦煌參觀。季羨林委婉地回絕了。他并不是不愿意去參觀,他是很高興去敦煌的。但是,他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曲盡恭謹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云的盛況,他那種上不得臺盤的老毛病又發作了,于是他感到膩歪,所以覺得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為好。
破例請求胡喬木
季羨林絕不拜訪胡喬木,往往是胡喬木要拜訪季羨林。季羨林一生不愿意麻煩人,尤其不愿意麻煩在高位的那些人。因此,為個人的事情,他從來是不愿意找胡喬木這樣的同學辦的,從不愿意沾他的光。但是有一件事,卻迫使季羨林找了一次胡喬木。
那是1991年9月,季羨林在聊城參加了傅斯年學術研討會之后,隨代表們到臨清參觀名勝古跡,接待他們的是當時的副市長馬景瑞。在陪同參觀臨清古塔的時候,馬景瑞突發奇想:當時的臨清古塔維修爭取了很長時間沒有結果,如果由季羨林先生出來說說話,國家文物局能否破例撥款維修一下古塔呢?于是抱著試試的態度,把想法向季羨林提了出來。季羨林沒有推辭,就讓他們準備一點材料。10月,馬景瑞他們到北大送材料的時候,季羨林對他們說,他已經給胡喬木寫了信,內容是:我這次回故鄉臨清,當地黨政領導向我提出臨清舍利寶塔的修復事宜。我是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辦法,只好請您幫忙了。馬景瑞感動地說:“他為了家鄉的古跡,竟然破例求人了。最后,經胡喬木和國家文物局負責人的批準,到底使舍利寶塔的修復問題得到了圓滿解決?!边@樣的事情,如果是為個人,季羨林是決然不會向大人物開口的,而為了家鄉,他不得不破例了。
窄小亂書堆中的會晤
進入晚年,胡喬木的懷舊之情好像愈加濃烈。他曾幾次對季羨林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他最后一次到季羨林家,是老伴谷羽陪他來的。在那次會面時,他們談了很多。胡喬木用緩慢而低沉的聲調說話,簽名送給季羨林詩集和文集,并贊揚他在學術研究中所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夸張的詞兒,季羨林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他對胡喬木說:你取得的成績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胡喬木沒多說什么話,只是輕微地嘆了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季羨林不禁回憶起幾年前胡喬木接他到中南海的情景,同是會面,環境迥異。在胡喬木家里,會見是在寬敞明亮的大廳里。而現在卻是在低矮窄小的亂書堆中。他們談了許久許久,但話好像還是沒有說完。胡喬木終于起身告辭,季羨林目送他的車轉過小湖,才慢慢回家。他沒有想到,這是胡喬木最后一次到他家來。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1991年,季羨林聽說胡喬木患了不治之癥,大吃一驚,仿佛當頭挨了一棍:“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他心里想,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是寄希望于萬一。這時,季羨林真想破一次例,主動到胡喬木家去看他。但是,季羨林的兒子轉達胡喬木的意見,無論如何也不讓看他。季羨林只好服從他的安排,但心里總是惦念著他。
1992年八九月間,胡喬木讓老伴谷羽轉告季羨林,希望季羨林到醫院里去看他。季羨林十分了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做最后訣別了。季羨林懷著沉重的心情,到了胡喬木住的醫院。醫院的病房,同胡喬木在中南海的住房一樣寬敞,但季羨林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進中南海那一次相比,他是來與老友訣別的。重病的胡喬木,這時仰面躺在病床上,嘴里吸著氧氣??吹嚼吓笥褋砹耍鷨棠撅@得有點激動,抓住季羨林的手,久久不松開。胡喬木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握老朋友的手,但神態依然安詳,神志依然清明,一點也沒有痛苦的表情。胡喬木仍像平常一樣慢聲慢語地說話,提到季羨林發表在《人物》雜志上的《留德十年》里的一些文章,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季羨林此時此刻百感交集,答應書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
相交六十年后的感悟
不久,胡喬木離開了人世?!读舻率辍烦霭嬷?,季羨林覺得該到胡喬木的墳上去焚燒一本,送給他的在天之靈。但是,遵照胡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被撒到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骨灰盒都沒有留下,真正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對于季羨林來說,這種失落的心情是極難排遣的。面對著《留德十年》,他淚眼模糊,魂斷神銷。在和胡喬木長達六十年的相交中,自己有意回避,絕少主動與他接近,這是天性使然,無法改變的。但胡喬木逝世之后,不知道是為什么,自己倒常常想起他。他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著相交六十年的過程,頗生知己之感。這種知己之感卻更加濃了他的懷念和悲哀。他很自然地對胡喬木有了一個整體連貫的印象: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季羨林半點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季羨林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
胡喬木的離去,無疑在季羨林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擔,他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負擔呢?他自己說不出,他悵望著蒼天,想得很遠很遠。
(郝英子摘自2007年4月9日《北京日報》)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