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存在大瑤山的愛

去年的金秋時節，我赴廣西大瑤山參加《文史春秋》雜志舉辦的座談會。雜志社的同志特地帶我們參觀了處于大瑤山深處的“王同惠女士紀念碑亭”。

王同惠，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何以建紀念碑亭？待讀完碑文，了解了這位女士的事跡后，我被深深地打動了，一顆泛起波瀾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相戀未名湖畔

王同惠系蜚聲中外的社會人類學家費孝通的前妻。

七十多年前，在楊柳依依、芳草萋萋的未名湖畔，常有一對被燕京大學公認的最佳學子情侶在此漫步。男的叫費孝通，是燕京大學才華橫溢的高材生；女的叫王同惠，不僅有女子才俊的美稱，而且人也生得秀美。特別是她那對如秋水般的眸子，嵌在有酒窩的圓臉上，顯得十分嫵媚動人。

費孝通是江蘇人，王同惠是河北人，而月下老人卻用一根紅絲線，把這一南一北的年青人牽到了一起。1932年，費孝通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研究院，王同惠則仍留在燕京大學就讀。倆人雖然不在一個學校了，但他們之間的愛情之火卻燃燒得更旺，每天傍晚，他們依然相聚在未名湖畔……

1935年夏，費孝通畢業了。在隆重的畢業典禮后，25歲的費孝通和24歲的王同惠在未名湖畔舉行了新式浪漫的婚禮……

蜜月攜手赴瑤山

費孝通是以優異成績畢業于清華大學研究院的，他本可以享受公費出國留學，但他卻沒有攜新婚妻子遠涉重洋去鍍金。他覺得：一個研究社會學的學子，不深入到中國的社會下層去研究、考察，就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優秀的社會學家。他把這個想法跟新婚妻子說了，共同的理想連結著王同惠的心，她表示要和丈夫一起到社會中去搞調查。

恰巧這時，廣西“普及國民基礎教育研究室”設立了研究特種民族（即少數民族）的課題，邀請清華大學研究院有關人員前去研究。費孝通得知這一消息后，立刻報名參加。王同惠決定與丈夫攜手一同前往。

新婚的第四天，他們便踏上了前往南寧的旅途。他們一到南寧，顧不上休息，第二天便與廣西省教育廳和國民普及基礎教育研究院的人員一起，制訂社會調查方案，查閱資料，以及到廣西特等教育師資訓練所里，給該所的瑤苗族學員測量體質。

這期間，他們了解到山區的少數民族比漢人更貧苦，就決定深入到大瑤山去搞調研。

1935年10月10日，費孝通夫婦離開了南寧。在廣西省教育廳科員唐兆民等人的陪同下，在翻譯和向導的帶領下，他們翻過了一座座險峻的高山，穿過了一片片原始森林，涉過了一道道湍急的溪流，終于于10月18日來到了大瑤山腹地的金秀六巷村。

六巷村是一個居住著30多戶瑤族人的小山村，村寨周圍群峰聳拔，居住在此地的瑤族居民仍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

這里的條件異常艱苦，但從大城市來的費孝通和王同惠卻毫不在乎。他們十分尊重當地瑤民的風俗習慣，不僅和瑤民同吃同住，還主動幫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一天，寨子的一個瑤民病了，高燒得說起胡話，村里的頭人藍公霄請“巫公”驅邪。費孝通夫婦趕緊拿出藥，耐心地說服了頭人，讓病人服了下去。病人好了后，全寨的瑤胞把他們夫婦傳成了“神人”。王同惠借機把從北京帶來的各種藥品一一分發給一些患有常見病和慢性病的瑤民，并向他們講解防病治病的科學知識。

費孝通和王同惠以自己善良的心打動了瑤民，很快，夫婦倆就成了六巷村所有瑤民的朋友。王同惠還和頭人的媳婦藍妹國結為“老同”（即姐妹）。

在瑤寨實地調查的分工中，王同惠負責花藍瑤（瑤族一支系）的社會調查，費孝通則分赴周圍各村寨進行瑤族體質測量工作。

一天，王同惠告訴費孝通已懷有他們愛情的結晶，費孝通十分興奮，他關愛地問王同惠是否先返回北平休養。王同惠出于對丈夫的愛和對事業的執著追求，毫不猶豫地決定繼續留在大瑤山搞調查。她和丈夫商量，在翌年二月前，將大瑤山居住的瑤族各支系的族源、語言、民風禮俗、信仰、典章、生活、勞動、衛生、教育、家庭關系等方面的情況調查、研究完畢后，再回北平。

長存在大瑤山的愛和情

費孝通夫婦對古陳村坳瑤（瑤族另一支系）進行了20天的調查后，于12月16日這天，在唐兆民等人的陪同下，又開始翻山越嶺到羅運鄉進行調查。一路上，費孝通和王同惠相互攙扶著。走到五指山沖口時，費孝通見王同惠氣喘吁吁，滿頭是汗，便關心地叫王同惠在一塊大青石上歇一會，一邊欣賞著大瑤山原始森林的綺麗風光。

不久，他倆掉隊迷失了方向。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當走到斗蓬嶺中名叫石八的地方時，費孝通見前面有一處似門的裝置，便以為附近有村寨，立即趨前探身察看，誰料那裝置是古陳村瑤族獵戶為捕捉野獸而設的陷阱，他的腳一觸其機關，只聽得轟隆一聲，上面木石齊下，把費孝通的身體砸壓在下面。

王同惠見此，奮不顧身地用盡全身之力把壓在丈夫身上的成堆木頭和大石塊逐一搬開。見丈夫的腰部和腿部均受了重傷，已站不起身來，便將他扶到附近的平地坐下，安慰他說：“我們是生死夫妻，我去找人救助，上帝會保佑你！”說完，便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之中……

費孝通忍著巨痛趴在青石上，盼著妻子帶著救援的人歸來，可聽到的是寒風的嗖嗖聲和野獸的吼叫聲。費孝通忍著傷痛，艱難地熬著這一個恐懼、痛苦、揪心的寒夜。

當天色泛白，林中透出一絲破曉的晨曦，費孝通忍著傷痛慢慢往前爬，自尋救助和尋找愛妻。直到傍晚，他爬到意沖舊屋地，碰到一位瑤族婦女找牛經過此地，費孝通急忙向她招手，但那位瑤族婦女卻轉身跑回村去。不久，便帶來了看牛的兩位瑤族青年，輪流把費孝通背回古陳村趙如清家里。通過住在該家的一位小商販用筆紙與費孝通對話，大家才弄清費孝通的身份、迷路受重傷的原因和愛妻失蹤的情況。

副鄉長盤公西聞訊后立即傳令：凡村里16歲以上的男子，均出動四處尋找王同惠，不見活人，死人尸體也要找到。

全村瑤民連續6天出動尋找王同惠，但踏遍了周圍的山村，也未尋找到她的蹤跡。

費孝通晝夜縈回夢祈，猶盼愛妻生返。一天夜里，他夢見愛妻掉在水中，不由得潸然淚下。第二天早上，他把自己的夢兆告訴盤公西，叫他們注意到有水潭的地方尋找。

說來也巧，就在這天，古陳村民在一處懸崖下的山洞急流處，發現了王同惠的遺體。原來，因救夫心切，她不慎墜落了深淵。王同惠的遺體被安放在古陳村底一大石頭處，村民們精心為她洗凈身體、換上干衣服后，用土白布包裹好。村里按照瑤寨風俗，為王同惠女士舉行隆重的悼念儀式。

費孝通悲痛欲絕。悼念儀式結束后的第二天，盤公西挑選了８位體壯的瑤族青年，分別擔著王同惠的遺體和重傷未愈的費孝通離開六巷古陳村，經平南縣到達桂平縣江口圩渡口上輪船。費孝通原來是準備把愛妻送回她老家安葬的，但船到梧州后，費孝通見遺體已不便長途運轉，只有托友人將愛妻的遺體埋葬在梧州市的白鶴山上。

費孝通拖著半殘之身親筆為愛妻墳墓寫了墓碑和碑文。在碑文中，費孝通懷著深情寫道：妻竟懷愛而終，傷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鄉縣人，來歸只一百零八日。人天無據，靈會難期，魂其可通，速召我來。

在愛妻的墳墓前，費孝通以志相許，一定要將王同惠在瑤山調查時搜集的資料整理成書，實現愛妻生平的遺愿。他在給老師吳文藻的信中表示：要繼續完成愛妻王同惠未竟之業，勉力視息人間，以身許國，使同惠之名，永垂不朽。

隨后，費孝通從梧州轉到廣州柔濟醫院作腳骨開刀手術，在傷情稍為好轉時，便立即著手整理王同惠在瑤山調查搜集到的資料，撰寫《花藍瑤社會組織》一書，至1936年6月回到北平時脫稿，后在上海以王同惠之名出版。該書全面地向中國和全世界首次介紹了瑤族的社會組織等方面的情況，在社會學方面填補了一個空白，開創了中國社會學的新領域。

（摘自2006年5月15日《中國民族報》）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