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寬容儒將

越戰早期，美國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曾提出“不求勝利”的新戰略，而受到當代軍事家嚴厲的抨擊，認為根本違反戰爭原則。事實上，早在一千多年前，宋太祖在他統一全國的戰爭中，便提出了這種不求勝利的戰略。

太祖雖是武夫出身，卻非常反對戰爭，他理想的統一策略是“和平兼并”。因此即使不得已而動用武力，也盡量保留余地，不求將對方徹底擊敗，只要放棄抵抗的、投降的，不但保障對方身家安全，并且常給對方相當程度的優遇。盡管有不少的高級軍事官員反對這種態度，太祖卻非常堅持這個原則，并且曾因此發生了不少政治風波。

最不像軍人的將領

太祖所考慮的是日后的治理。既然要統一，便不能制造仇恨，因此即使吃虧，也得忍讓，這原則也是治國者最富智慧的思慮。

但一旦處于戰爭狀態中，這種智慧往往很難貫徹。面對頑強的敵人，常會因報復心而有將之毀滅的沖動。如果控制不住這股沖動，必然導致不必要的屠殺及掠奪，然后又引發更多激烈的反抗。這種征服、反抗的惡性循環，正是身為統治者的太祖最為痛心的事。征蜀戰爭時，大將王全斌便因“屠城殺降，以逞威暴”，使太祖震怒非常，曾想嚴格論處，但由于大將曹彬巧妙的勸諫，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曹彬是個最不像軍人的將領。他頗能體會太祖不求勝利的道理，因此在征蜀的暴行風波后，曹彬不逞兵威的作戰性格，成為太祖在統一天下的征戰中最受信任的大將。

曹彬原本和趙匡胤是周世宗朝廷上的老同事，不過當時的曹彬只是個管理茶酒的小官吏而已。有一天，身居高官、大權在握的趙匡胤，因為家里舉辦宴席，向曹彬要些酒，曹彬卻拒絕了：“此官酒，不敢相與?！庇谑亲约撼鲥X去買酒，送給趙匡胤。這只是小事一樁，但曹彬公私分明的態度，卻讓趙匡胤非常感動。即帝位不久，太祖便在一個公開場合對群臣表示：“世宗舊吏，不欺其主者，獨曹彬耳?！碧姹救藗€性豪邁，做事積極，但在治國的理念上，他卻非常喜歡這位個性謹慎小心、和自己幾乎完全相反的曹彬。

征蜀戰役中，曹彬原為監軍，但攻蜀時，諸路兵馬由不同方向攻入，所以會師成都前，曹彬根本無法真正監督大將王全斌的行為。而且依太祖的旨令，曹彬的監督權似乎僅止于事后報告，并無當場控制的實權。有數次他感到宋軍過分殘暴，而在軍事會議中主張即刻回師，卻因諸將的反對而作罷，最后終于惹起了蜀人大舉抗暴的風波。

雖然勸不動其他的將領，曹彬仍嚴謹地約束自己的軍隊。初克成都時，有些軍士掠奪民間婦女，曹彬則下令把這些婦女置于一個地方，供應食物，并向兵士說：這些婦女是要獻給朝廷的，不可侵犯，并派人嚴加保護。等局勢較穩定后，立刻把這些女俘全數送還她們父母；沒有親屬的，則由曹彬安排婚事，許配適當對象。當抗暴事端擴大時，曹彬出面斡旋，使叛亂事件很快平息下來，主要的原因，就在蜀國軍民對他心懷感激。

清慎廉恪惟曹彬一人

征蜀戰役的總指揮王仁贍，將這場風波歸罪于王全斌，但太祖要求徹查，結果連王仁贍的直屬軍也有暴行，“清慎廉恪惟曹彬一人耳”。特別是“王全斌殺降兵三千人”的事件，太祖主張論罪，有不少朝廷大員反對，認為天下未平，正是用人之際，怎可為了敵人處罰自己的大將。但太祖認為，河東江南皆未歸服，若不嚴刻，胡亂殺人的事件無法鎮服，將嚴重影響和平兼并的工作。

因此，在調查工作完成后，太祖集合所有征蜀將領，責問他們胡亂殺人的罪行，要曹彬先行退席，并說“這里沒有你的事”，但曹彬非但不退，而且叩首伏罪：“臣同商議，罪合誅戮?！痹谔娴男哪恐?，將來能委以大任的只曹彬一人，因此決定作人情給曹彬，只在口頭上嚴厲地警告一番，便暫時原諒了這件事。

不久，太祖便派曹彬和潘美為征伐江南的統帥。太祖特別召見曹彬，要求絕不可以再有征蜀時的殘殺事情。曹彬拿出當時曾激烈反對殺戮行為的文件，太祖深感奇怪地問道：“如此，卿當時何故堅持服罪?”曹彬表示：“臣初與全斌等同被委任，若全斌等獲罪，臣獨清雪，不為穩便，所以一同伏罪?！边@不但表示自己重視團體責任，另一方面也勸諫太祖在委派任務時經常權責不清，才會造成無法阻止屠殺的事情。

太祖再追問：“卿既欲自當罪，又安用留此文字？”曹彬表示：“臣初請陛下必行誅戮，故留此文書，令老母進呈，乞全老母之命。”由此也可看出曹彬的人格，他到最后關頭仍不愿為個人脫罪，保留文件，為的是避免母親受到株連。曹彬的孝心及義氣，讓太祖對他更為信任。而曹彬也利用這件事，給太祖一個很好的“授權技巧”機會教育。

隔日的廷議上，太祖正式派遣曹彬及潘美為征伐江南的正副統帥。曹彬表示自己能力有限，可能無法達成任務。但身為副帥的潘美，卻積極表示自己對征江南的信心及意見。于是太祖正色向曹彬說：“所謂大將者，在于能斬出位犯分（越級擅作主張）之副將而已?！敝灰痪湓?，把旁邊的潘美嚇得冷汗直冒，不敢抬頭正視太祖。利用這個簡單的廷議，太祖在征江南事件上，已對統帥的職責作了完整的授權。

“曹彬出師的前一天，太祖更請曹彬喝酒，君臣兩人喝到微醉時，太祖誠懇地向曹彬表示：南唐李煜實在沒什么罪過，只是我沒有能力使他歸服罷了。”

為避免敵我兩方無謂犧牲，征江南的戰役中，曹彬采行長期包圍戰。金陵的包圍由春天開始，一直拖到冬天。時日過長，難免軍紀松懈，城破之日，掠奪、暴行可能無法避免，曹彬為這件事非常憂慮。因此在攻城前夕，曹彬突然稱病不參加軍事會議。各部隊將領立刻前往本營問侯，曹彬表示：“我的病不是藥石所能醫治的。只要大家能共發誠心，發誓城破之日不妄殺一人，我便立刻痊愈了?！庇谑侵T將焚香為誓，約制自己的軍隊，金陵城破當日，宋軍的軍紀尚稱良好。

未嘗以私喜怒戮一人

當征蜀回師時，曹彬的行李特別多，有人誣告說那都是珍寶奇貨，太祖便派人秘密調查，結果發現行李車上所載的全是書籍?！端问贰分杏涊d曹彬由南唐回師時也說“及歸舟中無他物，圖籍衣被而已”。回到京城后，曹彬在奏折上也謹稱“奉江南干當公事回”，一點都沒有打勝的傲氣及排場。看來似乎有點過度謙虛，但只要了解曹彬平日為人，便可看出這是他個性的自然流露。

曹彬在完成征南戰役任務后，因功封為樞密使（國防部長)，但他仍然一貫謙虛。《宋史》上說他“接小吏亦以禮，未嘗以名吁”?；氐郊依?，也不宴請賓客，生活非常儉樸，每天五更鼓一響，便已到達禁門，等候上早朝。他律己嚴謹，性格卻慈悲寬和，他曾向部屬表示自己為將的原則及風格：“自吾為將，殺人多矣，然未嘗以私喜怒輒戮一人?！?/p>

不只對人，對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曹彬都非常尊重。據說他所居住的堂室年久失修，子弟準備重新整修。曹彬卻表示：“現在正值嚴冬，有很多蟲子躲在墻壁瓦石之間冬眠，不可因整修而傷害了它們?！边@種仁民愛物、尊重自然生態的修養，正是寬容儒將曹彬與一般武將最大的不同。

亂世，是公權力不被承認的時代，最珍貴的領導特質是有計劃的寬容政策，但在充滿爭執的時代，要履行寬容政策，非但要有恢宏大度，更要有堅持的勇氣，才能克服重重的挫折，貫徹既定的原則。

太祖本人歷經生活苦難，因此有著別人做不到的寬容智慧；而蕓蕓諸將中，能始終體諒太祖和平治天下苦心的，大概也只有曹彬一人了。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