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毛澤東晚年行事,也影響中國20世紀六七十年代政治進程的,是毛澤東的“身后之憂”。這“身后之憂”,在前期表現(xiàn)為“斯大林之憂”,晚期則是“晁蓋之憂”。二者有一貫處,又有微異處。
“斯大林問題”是赫魯曉夫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上提出的,當時毛澤東對揭開斯大林的蓋子,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但還沒有把自己與“斯大林晚年”聯(lián)系起來。最早把毛與斯大林晚年聯(lián)系起來的,大概是張聞天。在1959年7月“廬山會議”以前,還在北京中南海居住時,張聞天就當著彭德懷的面作過這種議論。周小舟則在1959年7月23日晚對毛批彭不滿,質(zhì)疑說:主席有沒有斯大林晚年的危險?(見《廬山會議真相》,P342、P175)這兩個議論,都在8月10日被供出,當時情形“就像爆發(fā)了一顆炸彈”。
本來在這些議論被揭發(fā)以前的8月1日,毛澤東已說彭“從打擊斯大林后,佩服赫魯曉夫”,而這一議論被揭發(fā),對于毛澤東對“彭黃張周反黨集團”性質(zhì)的最終認定,起了關鍵作用,其刺激效應絕不亞于彭德懷的“萬言書”。到這時,在毛澤東眼里,反斯大林的問題,已不是蘇共的問題,也不僅是國際共運的問題,而直接就是中共黨內(nèi)斗爭的問題。1960年5月,毛澤東開始把“修正主義”一詞引入黨內(nèi),稱彭德懷為修正主義(見1960年5月28日與丹麥共產(chǎn)黨主席耶斯佩森談話)。這是對“大躍進”時期批判的所謂“觀潮派”與“算賬派”的總升級,而性質(zhì)就更嚴重,也更具全局性。
從1963年開始,毛澤東就越來越頻密地提出中國會出現(xiàn)赫魯曉夫的問題。
而把赫魯曉夫比擬劉少奇,則始于1964年。劉少奇在8月1日就“四清”問題在懷仁堂作報告,說對毛主席著作也不要教條主義,(毛提倡過的)調(diào)查會方式過時了,不蹲點就不能當中央委員,等等。江青聽了以后,哭著對毛澤東說,斯大林死后赫魯曉夫才作秘密報告,現(xiàn)在你還沒死,人家就作公開報告了。這是決心打倒劉少奇的一個關鍵起點。顯然,“斯大林之憂”是“文化大革命”的發(fā)動動機之一。林彪在1966年5月18日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可以說是對這一憂慮的最直露的回應:“毛主席活到哪一天,九十歲,一百多歲,都是我們的最高領袖,他的話還都是我們的行動準則。誰反對他,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在他身后,如果有誰作赫魯曉夫那樣的秘密報告,一定是野心家,一定是大壞蛋。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經(jīng)過“九評”和“文革”,赫魯曉夫在中國黨內(nèi)不但是個政策符號(如“三自一包”、“三和一少”),更是個倫理符號——“一個沒有好下場的叛徒”,這一符號對于日后有十分深遠的影響。那是后話。
也正是林彪的那次過猶不及的表述,反引起了毛澤東的不安,這一點,他在一個多月后寫的那封著名的《致江青》(7月8日)信說得很清楚。“打著紅旗反紅旗”成了新的憂慮,“秘密報告”不一定是必然的形式。
斯大林晚年曾對米高揚、莫洛托夫、赫魯曉夫等表示過:“我擔心的是你們頂不住帝國主義的壓力。”(見吳冷西《十年內(nèi)戰(zhàn)》,P230)毛澤東同樣擔心他身后的領導人頂不住國際壓力,不依附于蘇,則依附于美。而1973年11月,周恩來、葉劍英與基辛格會談時,就中美軍事合作問題“講了錯話”,毛澤東認為是“犯了右傾投降錯誤”,害怕戰(zhàn)爭,頂不住帝國主義的壓力。
隨后召開的“幫周會”,就是圍攻周恩來、葉劍英的。在這個會議上,戴給周、葉的帽子包括“右傾投降”、“十一次路線斗爭”、“迫不及待地要取代毛主席”等。到12月中旬,毛澤東總結說:會議開得好,就是有人說錯兩句話,一句是“十一次路線斗爭”,一句是“迫不及待”。也就是說,“右傾投降”的定性是對的。兩個月后,葉劍英也在致毛澤東的一封信上就所犯“右傾投降主義”錯誤作了檢討。
因此,1973、1974年之間,“準備打仗”一時又成了中共高層表述立場的熱門話語。毛澤東在12月中下旬的八大軍區(qū)司令員對調(diào)會議上,對軍界高層談話,首次透露出“晁蓋之憂”,說:“一打起來,就可以分清,誰是真正愿意打的,誰是勾結外國人,希望自己做皇帝的”。“《水滸》不反皇帝,專門反對貪官,后來接受了招安。”“如果中國出了修正主義,大家要注意啊!”(見《歷史轉(zhuǎn)折的前奏:鄧小平在1975》,P8;《李德生在動亂歲月》,P366)。
到了1975年上半年,毛澤東專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聽讀《水滸傳》,8月14日,在與侍讀人員蘆荻的談話中,就說得更明了:“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摒晁蓋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蓋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臘。”這時毛已風燭殘年,“晁蓋之憂”溢于言表。
宋江沒有公開反對晁蓋,他在把晁蓋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以后,仍“正廳供養(yǎng)晁天王靈位”,一邊給晁蓋的孝堂點燈,一邊急于去“京師看燈”,渴望招安,實際修正了晁蓋路線,從上山造反轉(zhuǎn)而下山投入“主流世界”。由“聚”字變?yōu)椤爸摇弊郑呀?jīng)由逆變順了。
在這里,宋江實際上是中國式赫魯曉夫。
姚文元在當天接讀這些語錄后,即作了貫徹請示:這“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人、中國無產(chǎn)階級、貧下中農(nóng)和一切革命群眾現(xiàn)在和將來,在本世紀和下世紀堅持馬克思主義、反對修正主義,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持下去,都有重大的深刻的意義”。毛批示:“同意。”
毛澤東之評“水滸”,是富于隱喻性質(zhì)的政治遺言,充滿了其來往于胸近20年的身后之憂。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