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歲以上的知識分子必定對蔣筑英等科技精英早逝的悲劇記憶猶新,但最近見到有關知識分子早逝的新報道,像蔣筑英那樣正當盛年卻遽然身亡的事例近年來比二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值得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也需要知識分子自省。
中國知識分子的工作環境、生活狀況、醫療保健條件和社會地位比二十年前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除了若干敏感的專業或部門外,政治對業務的干預也基本消除。特別是中高級知識分子、科技精英、社會名流,要說還因生活所迫而超負荷工作,或有病得不到及時檢查治療,或受到政治壓力,那絕非事實,也不會有人相信。即使有,也是極個別的例外,而這類人也未必早逝。
應該承認,存在于這一代知識分子身上的情況雖不一定有普遍性,卻有其特點。
四五十歲以上的知識分子大多經歷過“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返城、高考(考研)、出國、提升職稱、評獎、申報項目、分房等事情,免不了還有婚姻和家庭生活,有人還有從政、經商的經驗,每個人都難以做到十全十美,百分之百的成功。而且遭遇的失敗或挫折未必就是本身的原因,有的也無法避免。如果不能豁達大度,正確對待,往往會陷于自責而不能自拔,或者無休止地怨天尤人,或者將人際關系、家庭關系搞得非常緊張,不僅影響工作,也損害健康。不少早逝者可以找到這方面的原因。
這一代人在青少年時代習慣于組織分配、平均主義、大鍋飯,彼此間的差別并不明顯。而改革開放以來,同學、同事、同行、同僚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很多人一方面擁護打破平均主義,一旦自己低于平均線了,或者自以為低于平均線的,就會覺得不公平。有些人本來有很現實的目標,但面對水漲船高的局面就失去自制力。當了副教授馬上想升教授,升了教授又盼博導,有了博導想成院士。升正處時出乎意料,退休前上不了正部卻死不瞑目,看到年輕人超過自己時心態更難平衡,本來要做到全國領先已經很不容易,但還沒有實現就加碼到世界一流。搬進四房二廳時歡天喜地,沒有幾天就愁眉苦臉,因為別人已買了獨院別墅。外界稍有誘惑就無法自制,面對壓力更不能自我消解,只能成年累月疲于奔命,卻永遠得不到滿足。
以往的教育一味宣揚“天才出于勤奮”,這代人又受到“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這類唯意志力觀念的影響,加上媒體的片面宣傳推波助瀾,使一些人不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每個人既有天賦的一面,也有先天的局限性,只能揚長避短,才不至于事倍功半。而且,這一代人由于種種原因,往往已經留下難以消除的缺陷,如基礎不扎實,知識不系統;外語水平低,缺乏完整的工作經歷,人文素養差,過了創造發明的最佳年齡,目前物質還不具備等,總之只能量力而行,適可而止。有的人只是因為本單位或本領域青黃不接才當上骨干或帶頭人,卻忘了自己的弱點。某些不真實的宣傳只突出拼命干,不報道實事求是;強調“把損失奪回來”,卻不承認起點低的客觀事實。結果使一些人不顧自身條件,確定過高目標,或者陷于困境不知自拔。有時報上宣傳某教授至死還在研究某世界級難題,精神固然可嘉,但了解內情的人卻明白,當初如果他不鉆這個牛角尖,或許可以在其他方面做出更大成績。有時媒體為某人數十萬字的著作無法出版鳴不平,同行卻知道那其實不過是資料抄錄,實在沒有出版價值。實際上,任何一個社會、一門學科、一個行業,能夠達到頂尖的只能是個別人。不幸的是,有些人就是不認這個理,千軍萬馬擁向攀登頂峰路一條,壯志未酬身先死雖然可惜,卻無法避免。
這一代人介于舊新兩代知識分子之間,既不能像老一輩那樣保持傳統的清高,安貧樂道,又不會像新一代那樣在市場經濟和外來文化中運行自如,左右逢源。希望擺脫計劃經濟的束縛,卻害怕失去鐵飯碗的保護。盼望改革,又擔心步子太快太大。對不正之風深惡痛絕,碰到難題還得找關系通路子,不能免俗。明知一些高指標實現不了,但缺乏抵制的勇氣,只能不可為而為之。貨幣化分房、醫療保險、養老保險、非義務教育收費等改革措施使有些人產生過大的精神壓力,經常為發退休金、老病和子女的教育擔憂。經常處于焦慮不安、自相矛盾之中不能自拔,無疑加劇了身心的煎熬和痛苦。
我這樣說并不是證明知識分子早逝是咎由自取,或者說社會各方面、特別是政府主管部門可以不聞不問。外部條件當然有進一步改善的必要,比如我國大部分知識分子的正常收入還不是很高,科研和教育經費還有待增加,主管部門的行政權力太強等等,但面對現實,知識分子本身也應考慮如何適應變化了的環境,做到自尊,自愛,自強。何況社會再進步,物質待遇再優厚,也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摘自《冷眼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