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家厲無畏的詩歌人生

師從厲無畏先生多年，一直不知他會作詩。本來嘛，先生是著名的經濟學家，在產業經濟學、計量經濟學、管理科學等領域都有卓越的建樹，可以說，在經濟學界造詣非凡。根據我樸素的直覺，經濟應該距文學藝術差之千里，更何況，詩歌是文學藝術殿堂里那道最絢麗的光華。

一 故園情

第一次讀到厲無畏先生的詩，是在偶然翻閱的一本詩集里。說是詩集，實際上是某部門某年詩歌創作比賽的作品匯編。那里面的作品，看著都很象模象樣，讀著也還瑯瑯上口，嗨，我就直說了罷，象極了趙本山小品里的段子……就這樣極不恭敬地翻著、讀著、笑著，于是，看到了先生的詩，那仿佛是陷在砂里的一粒金，獨自熠熠發光，讓我先是驚艷，再是自慚，繼而慢慢學會謙虛，懂得不再年少輕狂。

中秋寄情

大江潮動月團團，

秋氣清高籠遠灘；風雨曾經翻濁浪，

山河畢竟展新顏；故園消息花如錦，

月夜鄉音曲共彈；迢遞夢魂牽兩岸，

何時東海起歸帆？

先生的這首七律，無論從語言、形式還是從立意上來看，都堪稱該詩集中的翹楚。短短幾句，先是勾勒出江水、明月、故園、鄉音一派融融之意，將身邊尋常事物寫得楚楚動人。層層疊嶂過后，最終顯出最后一句的峰巒：“迢遞夢魂牽兩岸，何時東海起歸帆？”作者面對著滔滔的江水，高高的明月，茫茫的遠灘，心情大概也如同那涌動的江潮一樣，跌宕起伏，無法平靜。作為民革的領袖，在中秋時節，先生心里惦念的當然是海峽對岸的至親骨肉，當然是尚未歸家的同胞兄弟。何況，曾經濁浪洶涌的家園如今已是繁花似錦。眼下，月雖已滿，人未團圓，先生不由得嘆問：何時？歸來？共彈鄉曲？共敘鄉情？這是魂牽夢繞的愿望！德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曾說：“詩是對家園的無限懷想”。在厲無畏先生的這首七律中，飽含著濃濃的鄉意，惹人動情。先生擔任民革中央副主席、民革上海市委主委至今已整整十年，對臺灣的情和義、對統一大業的熱忱早已融入到先生的血液中。月圓之際，賦詩一首，遙望對岸，訴說離情。這首掩埋在平庸詩集里的好詩很快就被各大報刊轉載。然而，我發現，有好事者將開篇的“月團團”改為“月團圓”。一字之差，使意境深遠的詩句變得平白了許多，原來的融融暖意、殷殷思緒、切切想念均蕩然無存。我很有些替先生憤憤不平，但他卻不以為然。先生一向平和謙讓，大度寬容，多年來，他的學術觀點、論著不知被剽竊幾多，他一直都淡然處之。此番只是詩中的一個字而已，他自然不會在意。想來，他人自作聰明若此，作者本人也只有一笑了之了。

二 春意暖

我等弟子見到先生，除了請教學問之外，就是琢磨著如何能夠創造機會和先生一起喝酒。先生懂酒、愛酒，早已不是秘密。我們之所以嚷嚷著和他老人家聚酒，實在是因為那真的是一場場風花雪月的事，每次大家都笑作一團不說，人人總是會染上一些磅礴的（酒）仙氣。記得一次聚會，先生喝酒興起，將在座每個人的名字都編成了一句詩，為熱鬧的酒桌增添了不盡的詩情畫意。那一天，我是最驕傲的公主，因為先生贈予我的不是一句詩，而是他多年以前寫就的一首詩：題畫—太行風雪

百萬玉龍動細塵，

深山老樹又妝銀；緣何雪路鈴聲急，

人比紅梅早覺春！

這首七絕寫于1977年春。那時，文革剛剛結束，敏銳的先生已經察覺到大地春回的跡象，于是，借“太行風雪”畫，賦七絕一首。在這首詩中，我最喜歡的是那個“急”字。大雪，深山，銀裝素裹的老樹，漫天飛舞的雪花，深深皚皚的雪地，卻傳來急急的鈴聲。為何？原來，趕路人已在這漫天的冬雪中嗅出了春的味道，被雪掩蓋的梅也只能自嘆不如。因此，才會急了又急，踏著雪路，走出被大雪籠罩的深山，去尋找春天。一個簡簡單單的“急”字，將作者迫不及待的心情刻畫得淋漓盡致，內心中的企盼、興奮、甚至還有一絲焦灼，都融化在這樣一個“急”字里，讓人讀來感動不已。一年過后，也就是春回大地的1978年，厲無畏先生又作詩兩首：

迎春

（一）吹水東風又撥弦， 輕歌一曲唱新年；云隨歸雁鶯啼曉， 雨落清江柳泛煙；直把百花奇麗色， 畫成一片艷陽天；賞春何處春光好， 笑指家鄉雨后田。

（二）聲聲鳥鳴動心弦， 遙望山川憶舊年；曾經雪壓凝寒霧， 畢竟春來化紫煙；喜得東風吹密雨， 愛看芳草接晴天；詩情未已憑欄處， 直欲飛巡萬頃田。

與一年前的詩作相比，這一次，春天真的來臨了！第一首，滿懷著喜悅之情。春風拂面，春水撥弦，春歌繚繞，春光無限。雨過天晴，柳翠鶯啼，百花爭艷，艷陽滿天。明媚的春色讓人喜上眉梢，更喜的是，這是故園的春色。第二首，飽含著凌云的壯志。鳥催人起，遙想當年。雖然曾經風雪漂泊，寒霧彌漫，但是，畢竟，眼前的芳草碧藍天讓人心動不已。最后的那句“直欲飛巡萬頃田”一轉前詩的嫵媚之意，一展縱心任情的姿態，使全詩媚中帶剛，令人回味無窮。1978年，剛剛恢復高考。那時的先生已漸入中年，沒有資格進入大學求學。于是，先生直接報考了上海社科院產業經濟學的碩士研究生，并一舉中第，由一名工廠里的臨時工轉而成為當時最高學術殿堂里的一員。考前的幾多艱辛仍歷歷在目，生命中最寶貴最絢爛的時光也已逝去，但是，畢竟，生命的春天終于來臨了！因此，“直欲飛巡萬頃田”，直欲振翅高飛，直欲大展宏圖。幾年以后，先生圓滿結束了研究生的學習，獲得了當時還非常稀貴的碩士學位，于是，又賦詩一首：

春游桃園

小園盡日好徘徊，

仙草名花一路栽；不是東君還故地，

紅顏碧玉為誰開？

經過多年的寒窗苦讀，作者終于學有所成。在詩中，他自喻為“仙草名花”、“紅顏碧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詩中最巧妙之處還在于，作者在洋洋自得之時，深情款款地道出：若不是有總設計師的指點江山，又如何能夠上演這春天的故事？這首詩，曾經打動過許許多多像先生一樣的知識分子，他們歷經了無數的人生苦難，終于盼到了撥云見日的那一天。全詩語淡而氣象濃，脈脈動人。

三 倚寒窗

厲無畏先生的博學有目共睹。自八十年代初以來，先生先后在國內外的報刊上發表了約300篇論文和調查報告，主編、合作撰寫和翻譯了20多部專著，獲得省部級優秀成果獎10余項?！爸鞯壬怼痹谖业鹊茏友壑惺歉卟豢杉暗睦硐?，但在先生那里早已成為事實。先生的學問多出自自學，至少治學的基礎多出自自學。1959年。先生高中畢業，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無法進入向往已久的大學深造，而是被下放到安徽。幾年之后，先生回到上海，先在多個中小學校里擔任代課教師，后是在數家工廠里做臨時工，直至1978年考上研究生。在這20年的時間里，讀書成了先生生活里最大的樂趣，也是每天必做的功課。那時的先生，只要一有空閑，就會翻出父親珍藏的各類書籍鉆研，常常欣然而忘寢。他先后自學了數學、經濟管理、哲學和歷史等學科，那時的積累，使先生在日后的治學中獲益匪淺。1978年，先生總結多年自學的心得，賦《登山》詩三首。

登山

（一）抓藤踐石眼前峭壁險峰攔，

不是仙家不敢攀；莫笑今來狂妄子，

抓藤踐石不知艱。

（二）更上層樓攀山越水幾時休，

半路風光何足留；立志欲窮千里目，

何辭更上一層樓！

（三）祥云繞身一入深山滿目新，

花飛樹密草如茵；峰前紅日凌空起，

便有祥云繞我身。

這三首七絕，感發自王國維的讀書三境界，先生以登山喻自學之三階段，可謂是作者二十年自學的深切體會。與王國維在“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和“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中所闡述的“知、行、得”讀書三境界相比，先生的自學三階段也自有豪邁和堅韌之意。第一階段是“立志”。作者在詩中雖然也自認為年少輕狂，但胸中的凌云壯志躍然紙上。面對眼前的峭壁險峰，毫不畏懼，不覺艱險。第二階段是攀登。在詩中，作者的勤奮與執著感人至深，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豪邁氣勢。雖然也翻山越嶺、路途艱辛，但作者僅將此一句帶過，更多地表達了一種不知疲倦、定要更上層樓以窮千里目的豪邁氣概。第三階段是博覽。在這一階段中，作者描繪了一派學有所獲、學有所成的絢麗景象：眼前花飛樹密，綠草如茵，紅日凌起，身畔祥云纏繞…讀來令人向往不已。

四 芳華現

讀厲無畏先生的詩，經常有穿越歲月風塵、沉甸甸撲面而來的滄桑感覺，兩首分別寫于1970年和1996年，同名為“夢”的詩，就是這樣地令人感喟。

夢

（一）依稀夢里一帆風，

欲向仙山探險峰：但見前程幾萬里，

都在驚濤駭浪中。

（二）神游仙苑最高峰，

南北東西樹萬叢；滿地滿天皆著紫，

忽然花落一身紅！

這兩首詩相隔20多年，因世事變遷，故夢幻各異。第一首，雖然不乏奮進之意，但多多少少透著一股悲涼。其時，先生由于家庭出身問題，正輾轉于不同的工廠做臨時工，滿腔抱負，也只能在夢境中施展了。然而，即使是夢，也不是一帆風順，但見前程波濤洶涌，萬里無涯。我翻閱先生當時寫的許多首詩，或奮進，或悲涼，或平淡、或高漲，或嗟嘆，或自勉，無論詩的意境如何，我讀起來總是難免暗自心酸，似乎不忍去觸摸那段已被歷史封塵的艱苦歲月。但是，先生自己講起往事，卻談笑風生，仿佛那不過是生命之歌的一小段插曲而已，如今回味起來，也并不全是悲苦。先生的豁達與超脫令我汗顏。想想自己常常為無端瑣事困擾得咿咿呀呀長吁短嘆，何至于此？于是向先生討教，先生笑曰：無他，唯少年不識愁滋味耳。我也笑：那好，以后我就只道“天涼好個秋”。 《夢》的第二首寫于1996年，那正是先生當選上海市政協副主席之時。鋪天蓋地的花團錦簇宛若夢境，先生于是在詩中嘆道：“忽然花落一身紅！”在這首詩里，我最喜歡的是那個“忽然”兩字。在作者看來，一切都是那么地出乎預料，沒有刻意的追求，沒有矯情的扭捏，原來只是，忽然之間花落了一身紅，而已。自然，坦蕩，從容，淡定，詩如此，面對功名，難得的是，人也如此。另兩首《賞梅》，堪屬我的最愛。

賞梅

（一）踏雪尋梅身染香，

苦吟人道半癡狂；佇看玉璞晶瑩態，

忘卻西風一臉霜！

（二）獨占風情情不癡，

花壇漫步步未疲；愿將傲雪凜霜意，

共此新春歲首時。

這兩首詩分別寫于1972年和1997年。在詩中，作者借“梅”來比喻自己的理想，以“賞梅”來抒發25年間的情懷。25年前，作者執著于自我的理想，殷殷期望著理想的實現，即使旁人在側說三道四，也沒有絲毫的動搖，甚至忘卻了身處的逆境。25年后，作者癡情不改，步履不搖，已經進入傲雪凌霜的境界。作者將自然的美與心靈的細膩、生活的細節和人性的崇高深切地融合在一起，似渾然天成，盡顯才氣。

五 閑情趣

厲無畏先生身為上海市人大副主任、民革上海市主委、社科院部門所所長，同時還身兼多個協會會長、社團團長、大學教授，同時還要花費無數心血來教導如我這般愚笨的弟子……我對先生說：“換了我，要瘋了?！崩^而又問：“你如何能夠把生活和工作安排得井井有序？我自己的一點兒小事都被我打理得亂七八糟?！毕壬Υ穑骸盎靻h！”時隔不久，見一多年好友，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著他的焦頭爛額。我挺直了腰桿，居高臨下地用先生的話教育他，仿佛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光輝事跡。他聽后，驚嘆：“你導師不只是個經濟學家，也是個哲學家。一個‘混’字包含了無限內容。‘混’的好體現了知識、能力、素質、修養以及良好的社會關系的協調統一?！蔽腋拥靡饬耍骸澳鞘钱斎?！”先生的從容令周圍的人無不嘆服，他的才氣與情趣在如今急功近利的世俗環境下更顯得難能可貴。情雅成詩，愛淡成詞，先生的閑情雅致自然成就了不少好詩。現摘錄幾首如下：

蘇堤春曉

曉霧透紅姿，

湖光影動奇；畫橋三四曲，

垂柳萬千絲；歷代繁華夢，

空余紙上詞；飄渺香霧里，

一任醉心馳。

海濱觀日出

水云壓霧未曾開，

萬里波濤拍岸來；眼見蛟龍翻靉靆，

心追海燕傲霓雷；一輪紅日騰宵漢，

萬道霞光放彩瑰；海闊天高春意涌，

浪花朵朵凈塵埃。

游南北湖 登鷹窠頂

雙湖蕩碧水悠悠，

疊嶂層層翠欲流；海浪松濤融入谷，

月華日暈共升樓；尋蹤譚嶺應有意，

駐足青峰卻無求；若得偷閑休片日，

與君相約泛蓮舟。

先生的這幾首詩皆為外出巡游時所作，有曉風殘月的溫婉，更不乏激蕩壯懷的雄放。詩中言辭或自然或華美，意境高遠，帶著渾然天成的神韻。先生喜歡在詩中運用流水對，一氣呵成，暢而不隔，如行云流水，妙韻天成。流水對使整首詩意象流動，習習欲飛。先生的詩構思新巧，煉字精妙。那句“眼見蛟龍翻靉靆，心追海燕傲霓雷”堪稱完美，對仗雄渾工整，氣勢磅礴，上下聯是云旁對雨頭，真是天然妙語！

跟隨厲無畏先生多年，我在跌跌撞撞了無數次之后，才終于明白，經濟與文學藝術的完美結合才是我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近幾年來，先生醉心于創意產業的研究，并成為該研究領域的領軍人物。當下，創意產業發展方興未艾，創意產業的研究大軍日益雄壯，人人唯先生之馬首是瞻。創意產業，是將經濟與文化相結合的新型產業。領軍這樣一門產業的研究，除了先生，又能是誰？有幾人能夠既具備經濟學家的縝密、敏銳，又擁有詩人般的情懷和思緒？如今，先生成為創意產業研究的泰斗，實在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作為學生，我苦讀數載，不是不夠聰慧，也不是不夠用功，但多年過后，仍然只學得先生的一些皮毛，所獲不過十之一二。跟隨先生研究創意產業，越來越深諳其中的妙處，但總是跑得氣喘吁吁也跟不上先生的步履。漸漸地，我開始明白：面對的越是博大精深，就越容易迷失方向，但是不管怎樣的跌撞，不知不覺中已經長大。寒窗雖苦，但詩話情濃，這是先生的詩，我拿來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