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和月光（四篇）

蝴 蝶

門前那一大片雜亂的草地，一到夏天，長勢就有些瘋狂。隨著一些白色的、紫色的小花相繼開放，蝴蝶也三三兩兩地趕來了，圍著花朵翩翩起舞。

蝴蝶，實在是一個神奇的詞。每年，這些嬌小的精靈降臨山巔，一切花草樹木和人的思緒，都會跟著飄逸和靈動起來。蝴蝶也許是時光隧道中的使者，將凝固的時間用輕盈的舞蹈語言一段一段地分割、詮釋。

然而這樣一種動物，偏偏被人類賦予不同尋常的象征意義：蝴蝶是兩個人的靈魂，一個叫梁山伯，一個叫祝英臺，他們相愛了，又死了，化為蝴蝶而成千古絕唱。對于這個凄美的傳說，我總是心生疑惑，為什么變做蝴蝶而不是別的，譬如蜜蜂、蟋蟀或蜻蜓什么的？

也許只有蝴蝶曠世的美，才能與愛情相提并論；也許生命在塵世中活得太沉重，人們希望死后能夠像蝴蝶那樣，輕揚曼舞于天地之間吧！

前幾年，有人在媒體刊發廣告，愿以百萬元懸賞征集現代“梁祝”愛情故事。毫無疑問，他沒能如愿以償，許多人為此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追求永恒本無可非議，但在一個資訊電子化、愛情速配化的時代，這種懸賞無異于緣木求魚，注定成為一場搞笑鬧劇。愛情就是這么奇怪，似乎只有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它才能持久生存，并使雙方倍加珍惜，甚至撕心裂肺。

我依然喜歡走在曠野之中，尋覓那雙雙起舞的愛之精靈。在心靈的一角，品味那古典的一幕：在同樣的藍天下，同窗三載的兩位書生，在亭臺生離死別，十八相送，他們一步三回頭，淚水滴落在草葉上，時光的碎片隨著秋風漸漸消逝……心馳神往的那一刻，我仿佛回歸純真。

盡管歌曲《兩只蝴蝶》有些矯情，又以流行的風暴席卷了大街小巷，作為手機鈴聲在身邊響起時，仍讓人產生螞蟻爬過心尖的酥癢。然而流行終歸只是流行，來得快，消退也快。當一把小提琴用外語協助我們哭泣，那起伏的指尖便道盡了古典的憂傷；當清瘦的漢字泣不成聲，我們沿著薄如蟬翼的文化血脈，演繹著文學與傳統，豐富著戲劇與人生。

是的，文化是最隱秘的密碼，是我們尋根最便捷的路徑。無論世界如何變化，每年的這個時節，我們總要走近青草與鮮花，在蝴蝶至美的花紋上，重溫那個古老的傳說，咀嚼那個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我在等待著這樣一個瞬間：無數的蝴蝶聚集山巔，仿佛一場漫天大雪，紛紛揚揚，照亮我低矮的屋檐。

月 光

入夜，天空萬里無云，月光靜靜地灑落下來，照在窗臺上。風吹樹葉，影子斑駁，山巒在夜色中變得遙遠而朦朧。我倚窗站立，心境空明，盡情享受這妙不可言的意境。

這樣的夜晚，有音樂的陪伴，真好。電腦里，存有不少關于月光的曲子。隨著一縷天籟悠悠飄來，德彪西如水如銀、清淡恬靜的融融月光，流淌在我的心底，彌漫起一陣如詩的雨霧。他說：音樂只為聆聽而存在。在聆聽中，我感受到了月光靜寂、怡人的撫慰，也感受到藝術家那顆孤單、敏感卻高貴的心。德彪西一生守住貧寒，守住寂寞，守住自己，創作了大量音樂作品，終于成為一代音樂大師。

《二泉映月》響起來了，一把二胡，將一段慘淡的人生拉得嗚咽作響。月光從江南二泉漾起金波時，哀傷的旋律，訴說著對生存的渴望，悲憤的音符，透露出對自由的憧憬。有時候，命運不過是一盞陽光下的燈籠，一個用心感受世界和道路的人，是不在乎白天和黑夜的。當音樂成為阿炳生命的一部分，他深陷的雙眼也溢出了泉水。坐在城市繁華的邊緣，安靜地享受月光，是這位盲眼藝術家留存在世間的一尊雕像。在那一刻，音樂無所不在，月光無所不在。

音樂是月光的語言，對于一位雙耳失聰的音樂家來說，尤其如此。貝多芬的作品，是以生命做底蘊的。他將長年累月郁積在靈魂深處的煩惱、苦悶和孤獨，一股腦兒傾瀉在五線譜紙上，熔鑄成命運的絕唱。《月光奏鳴曲》那一個個金屬般的音符，凝聚了強烈的生命激情，穿云裂石，擦拭著人類的道德與良心，點燃了人類的精神世界。在他激昂的旋律中行進、跋涉，我仿佛懂得了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使命。苦難像一簇蘭花，在月光中徐徐綻放，飄蕩著幽幽的暗香。

在音樂與月光的包圍中，突然感覺淚水已滑落臉頰，一種曠世的憂傷，朝我襲來。唐代詩人張若虛曾在月夜慨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月光讓人漂進一片時間的海洋，進入到生命的真實。無邊無際的月華，不舍晝夜、浩浩東流的江水，給了我們明確的啟示，世間萬物沒什么永恒可言，有的只是變幻無常，轉瞬即逝。

很小的時候讀過一個故事，至今難忘。一個非常有錢的財主總覺得自己的生活不開心，卻發現一個窮佃戶的女兒整天無憂無慮，笑聲爽朗，在月光下唱著歌兒去磨房，又唱著歌兒回家。財主感到很困惑，于是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往磨房里扔進一枚金幣。第二天，佃戶的女兒撿到了金幣，驚喜交加。然而，磨房里歡快的歌聲從此消失了。因為，少女擔心撿錢的事被人發現。

什么時候，我們也變得無法輕松、無法歌唱了？每天忙忙碌碌，氣喘吁吁地朝前奔跑著，頭腦里塞滿了金錢、地位、利害得失。邦達列夫曾說：“月光并非照耀著每個人。”當我們的心靈被塵囂遮蔽、封堵，變得粗糙、麻木，甚至冷漠，月光還能照耀得到么！真是可悲啊，在生活的道路上，我們失去太多了，是因為我們忽視了許許多多美好的東西，比如藍天、白云、鳥語、花香……

從困擾中快快解脫出來，至少，讓我們的心中留一片月光吧！

夜更深了，大地靜如秋水。沐浴在月光里，袒露靈魂，真想讓月光穿透一生，讓前方的路途更加清晰，讓自身的黑暗無處隱藏，讓行進的腳步更加有力。我的思緒漸漸飛向那輪明月，越飄越高，越飄越遠……

水 稻

我說過我要回去，在夢里，故鄉的水稻頻頻向我招手。夏至之后，我沿著城市邊緣的河谷溯流而上，抵達村莊時，水稻已經抽穗揚花，細碎的花瓣星星點點，印滿了眸子，落滿了水田。

邁步于阡陌間，但見白鷺悠然信步，雨燕穿梭翻飛。孕育后的田園，此時顯現出生命誕生之前的寧靜。稻田翻滾著波浪，生機搖曳的青苗昭示著土地的富足和希望。收獲的季節很快就要來了，到那時，滿眼都是金燦燦的稻穗，宛如天鵝絨織錦一般伸向遠方……我沉浸于豐收的景象中，不禁笑了。

過往的歲月是一條河，湮沒了許多人的青春與激情。在這個芬芳得有些迷離的夏天，一場酣暢淋漓的稻花雨，使我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喜悅。高闊的天空下，奔波的足跡與渴望飛翔的心愿都如此清晰。從鄉村出發進入城市，是一條不斷得到、同時又不斷失去的道路，眼里的繁華，無法阻止心靈的荒蕪。

一個衣衫陳舊的稻草人佇立田邊。至少是去年扎制的了，它已經經歷了幾個季節的更迭，無論是在白天，或者漫長的黑夜，稻草人都在這里靜靜守望。對于遠方，它有飛翔的夢想嗎？稻草人無語。時光在它身邊流逝，堅韌、執著的精氣神兒，仿佛都凝聚在了它的身上。

祖屋后面的山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樹。數百年來，它挺住了無數場風霜雪雨的襲擊，依然巍然屹立，以亙古如一的姿勢凝視著整個村莊。大松樹是家鄉年歲最大的智者，見證了村莊太多的興衰變遷、離合悲歡。

暮色四合，縷縷炊煙在村莊升騰，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瓜果香和誘人的飯菜香。村路上，歸家的人們踏著清脆的蟲吟，說著柔軟的鄉音，三三兩兩，身影憧憧。好一幅令人心醉的田園風光畫！

天清。地靜。稻花澄明，微光浮游于我寂寥的內心。這一刻，我站在河堤上，站在稻田的邊緣，孤獨而惶惑地眺望村莊。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貿然的闖入者，或者說，完全成了一個過客，曾經的歲月早已被河水漂走。對于生活，我盡管一直沒有過多的奢望，內心的平靜，卻時常被紛繁的世俗攪亂。

春耕前，在街上遇見了童年伙伴金生。他是來城里購買農機配件的。言談之中，金生一臉陽光，從容，絲毫沒有為自己還在村子里務農而自卑。他說，不管社會怎么發展，總還得有人種田吧？有這樣樸實無華的人，有這樣樸實無華的話語，是全社會的福，他們的勞動，使我們感覺到生活得踏實、安寧。

流浪者曾問：何處為家？大師答曰：心安處，即是家。為信仰也好，為承諾也罷，一個人能堅持自己的行為準則，自然就守住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守住了自己的生活本真。而在今天，一個人想要堅持什么，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啊！

入夜，月光如水般照耀稻田。微風吹拂，送來陣陣蟬鳴，清涼的空氣和一盞亮到拂曉的誘蟲燈，同大地一樣遼遠、深邃。生我養我的鄉村，許多親切的臉龐一一閃現，輻射成隱隱約約的光芒，他們是稻田真正的守望者，是鄉村永遠的歌手和主人。

哦，我的村莊！我輕輕走來，坐在水稻揚花的六月，坐在稻田深處，默默回想著貧苦而又歡樂的童年。我在守望，守望心中最后一縷鄉愁，夜闌人靜之時，我將悄悄離去……

秋天如期而至

秋天來了，暑氣四散。我的生命像一只紙鳶，飄浮在遼闊的天空。一群孩子在草地上奔跑，每一聲歡快的叫喊，都是一陣宏大的秋風，牽引著我，托舉著我，向高處飛升，飛升，穿越幽暗的森林，掠過高高的山崗。生命的紙鳶，在秋天里溫習詩行，學會了感動與歌唱。

鐘聲響起，洪亮而激越。人們端坐在土地上，向藍天張望。遙遠的大海，出使的船只已經歸航，勝利的笑聲、失敗的淚水均已化作歷史的煙云，狂歡的人們懷藏著橄欖枝，將和平與好運傳播給普天下的親人。

秋色濃釅，如酒，滿園的果實飄著清香，醉倒了旅人的目光。秋色濃釅，如琴，稻谷和大豆歌聲飛揚，壓彎了九月的脊梁。秋色濃釅，如畫，一枚紅葉就是一封書信，足以縮短心與心的距離。秋色濃釅，如詩，一輪圓月就是一面鏡子，喚醒了多少柔情，多少思念。

望穿秋水，潮漲潮落。浩浩淼淼處，你的容顏變幻成淡墨一樣的意境。眼淚掉進漂泊的命運，鬢角已是兩朵素色的浮云。風聲雨聲濤聲，吹過敲過打過如夢的歲月：風聲是枯萎的蒿草，雨聲是破舊的木窗，濤聲是匆匆的流年……隱入屏風的少女，你的身影，是一只煙雨江南的翩翩蝴蝶。

秋天澄明大度，深懷玄機，是我永生永世的師長。我在黎明起床，將庭院打掃干凈，爾后斟一碗米酒，獨自啜飲，傾聽秋風中的天籟或讖語。黃昏來臨，我接過菊花的宣諭，用高粱喂馬，用紅葉點綴布衣，用遠天的云彩，點亮靈魂的燈火，抵達眾生向往的殿堂。如果所有的霞光都成為夢中的種子，我將會是何等富有！

夕陽下，洪水退去，村莊恢復了往日的安寧。長長的堤壩被淡綠的小草覆蓋著，清新的空氣里彌漫著莊稼的濃香，一眼望不見邊的土地，顯露著沉甸甸的豐收景象。巨大的河流依舊緩緩地向前奔流，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長風振林，微雨濕花，更深的秋色，停留在樹根和青草之間。

秋天是一種精神，是天地間恢宏盛大的儀式。我守護著清瘦的文字，在紙上浪跡天涯。我也曾經困惑，在鄉路上徘徊，在荊棘中跌倒，看到了自己的單薄與局限，卻從未承認過內心的怯弱。蒼涼之中，不妨閑看風月，不妨自嘲自省，果在枝頭歲在懷，人生來去知所以，有了這一份淡定從容，才算是領悟了秋天的真諦。

秋風啊，你吹吧！吹走了天空，請你把風箏留下；吹走了大地，請你把花朵留下；吹走了我，請你把歌聲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