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湖上吹來的風冷颼颼的……”看到這里,我的心動了一下。在接下來的閱讀中,不時有風從湖面上吹來。我知道那風的氣派,橫掃一切般的,沒有個商量余地的。像脾氣很沖的漢子,一張口就把人說出的話猛地嗆回到肚子里去的。這樣的風每天從河的北面刮過來,使冬天驀然鋒利無比和難以回避。直屬機關的人去市委食堂吃飯,這守在食堂旁邊專事打劫的風是必過的一關。
而河流在這時做了北風的幫兇。寂寞的河,總得找點事做。一整個冬天,難得有居民想起去看看河的面目,潮漲和潮落是河的一呼一吸或自言自語,是河自個兒的事情。除了有事要過河的人,誰也想不起去關心今年的河是否封凍。早年的河冰面平坦遼闊,做得天然溜冰場,行得去河北拉葦子的馬車。后來暖冬一個接一個地來了,河的冬天像現代人的身體一樣越來越嬌弱,1994年的浮冰和搶險事件更是驚心動魄,政府為此開了表彰大會,使其中一個年輕受獎者喜出望外,他救起的是自己的老婆。這一重大事件還為市文壇留下了幾篇不錯的小說。河流的冬天從此讓這個城市有了隱約的戒心,人與河流,彼此再也無法完整地信任。走不得冰也行不得船的時候,河南與河北的往來只能從東北部的大橋上繞行,這一繞,七八十里地就繞出來了,比市區到縣城的距離還要長。遠遠望去,銀白色的河像一把利刃,一下子把河的北岸劈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按相書上的說法,河陰者,風水不佳。無論河南部的建設怎樣日新月異,北岸的腳步始終是慢吞吞的,十年前我去儀表廠報到時踏上的河濱街,十年以后還差不多保持著原來的相貌,只是當年的靈動女孩變成了乏味的婦人。多數時候,事物比人更愿意留住原來的內心。
整個冬天,我在鍵盤上反復敲下單位的地址,太熟悉了,反而忘了這正是河流的名字。事實上,河流的名字正在我們面前的大街上流淌,這是這個城市最早出現的街道,作為河流最忠實的追隨者,自始至終摹擬著河的走向。然而河一路向東,奔大海而去,河的命運就是如此,要么匯入大海,要么被泥土消泯;而道路的命運是讓自己最終止于荒涼之地。我疑心長街是自從被叫了河的名字而開始了河的夢境,當真正的河千里冰封,長街作為另一條河,在這個城市的身體里日夜奔涌。
冬天剛開始的時候,偶爾還有同事拉上我去河邊散步,從市委食堂出來,幾步就到了河畔,但氣候的寒涼使這樣的散步成為一個浪漫的舉動。初冬的河流變得安靜。終于擺脫了圍在身邊熱愛涼風的人們,河露出了一副怡然獨處的表情。有海鷗在河面上飛,還有幾只在做冬泳。這讓我和同事對這些辛苦覓食的鳥滿懷同情。即使不戴近視眼鏡,我們也能看得出來,如此冰冷的河水可以給人類的神經系統制造多么大的痛苦。許多年以前的一個秋天,美術老師帶著我們全班同學來河邊寫生,我還記得那天留在我的圖畫本上的海鷗都是大大小小的“M”字形。那時我羨慕這些自由自在的“M”,并努力拋開它們的另一個不雅的別名。作為弱小魚類的空中殺手、大魚一族及人類的競爭者,“叼魚郎”的叫法其實要傳神得多。冬天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季節,表現在河流上面,是海鷗的饑餓和水流的冷漠。如果冬天再深入一點,河流的怠慢達到了極限,冰面像河流咬緊的牙關,悲哀的海鷗只能將露天餐廳遷移到另外的地點。
多年以前的冬天,我穿越河流去河北上班(11月中旬以后,在事實面前,“穿越”這個詞開始露出明顯的羞怯的神色),輪渡已經停了。順便說一下,在我們這個墟市的渡口,連接河南與河北岸的渡輪共有三艘,但基本上只有2號和3號船負責擺渡。3號船上有一位系纜工,個頭矮小,相貌平凡,卻是大名鼎鼎的省級學雷鋒模范。這當然與河北部聚居著眾多的盲人有關。乘船的日子久了,你會習慣于面對一些奇異的面孔而不動聲色,像一個人習慣于始終寒涼的生活。但這些都是11月以前的事情。仿佛只在一夜之間,那三艘龐然大物忽然從河面上消失了。可以想象,在一個我們未知的洞穴,三只鋼鐵巨獸進入了漫長的冬眠時光。與動物的進化步驟相反,此刻,代替它們的是一兩艘機動漁船。漁船不需要躉船幫助靠岸,在幾百米長的河岸線上,依照時刻變換著的河水的漲落和冰層的聚散,小巧的漁船靈活地選擇停泊的地點。有些時候,眼看著船靠了岸邊,垂直方向倒有一人多高的落差,必須上下接應手腳并用地爬上爬下。或者河水落得太低,只能遠遠地搭一個顫悠悠的棧橋,棧橋上的木板稀落落地釘著。人是要落到這一地步,才知道身手矯捷的巨大好處。而重男輕女也變成可以原諒的事情。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要爭取緊跟在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同事(比如一米八三的王副廠長)的身后,像一只小雞般地被他拎到岸上去。
每年乘小船過河的這段時間,如果超過5點半我還沒有踏進家門,我媽就會坐立不安。這樣一直持續到某一夜氣溫驟降,將河面上散兵游勇的冰塊緊密團結成一面巨大的鏡子。沒有人敢上去踐踏的冰河真的是一面自尊而脆弱的鏡子,銀光閃閃,向天空呵出濃稠的寒氣。有那么幾次,看著漁船掉頭離岸,船上的人喊著號子,齊心協力搖晃身體,使船大幅度地左搖右晃,以利用河水的蕩力擠開前方和左右密密嚓嚓的冰塊,那樣的驚險和刺激,像表演一樣缺乏真實。使站在岸上觀望的人,倒忍不住地怵目驚心,無法相信自己乘船時亦曾如此。后來的某一年夏天,在沈陽植物園,我穿著高跟涼拖走一段水上鋼索,岸上的同學一個個屏聲斂息,生怕一口氣出大了把我的鞋或者我自己吹下水去。事情總是這樣,恐懼更多地存在于觀眾席上,一旦置身于危險的中心,恐懼反而消失了。
再往前很多年,小學三年級的寒假里,我和紅莉一起到隋玉春的家里去。隋玉春長得很秀氣,喜歡在一張張細長的薄紙上畫婀娜高髻的古代仕女,那些用細鉛筆畫出的美女有妖媚的憂愁的氣質,衣袂翩翩地飛舞在修長的畫卷上。每天下課后總有一群女生圍在隋玉春的課桌旁邊欣賞她的美女圖,忽然不知誰叫一聲:看這個和隋玉春多像!我們這幫小女生才如夢初醒,真的啦,隋玉春的眉目間有什么東西與我們大不相同。許多年后我明白了,那些美麗的沉默的仕女其實悄悄說出了一個對美先知先覺的小女孩心底的秘密。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我對隋玉春始終懷有一點自卑和隔閡。隋玉春的畫得到了全班女生和包括我媽在內的女生家長們的一致贊嘆,奇怪的是我們班主任對她很差,不過沒關系,班主任也不喜歡我和紅莉,那一天,隋玉春說她想去河北買紅綢繩,讓我和紅莉陪她一起去。走到河中間的時候,不知是我還是紅莉忽然改變了主意,我們倆對河北和紅頭繩毫無興趣,想借機在冰上玩一會兒。我和紅莉的友誼能夠持續許多年,和我們在心智上發展的同步和諧調有很大關系。等隋玉春自己買完頭繩回來,我和紅莉也玩得累了,三個人都很盡興,快快活活地往回走,就在快到河岸的時候,意外出現了。
如果真像我想象的,潮漲和潮落是河流的呼吸,在冬天,河流給自己蒙上冰層的被子,心里一定有些無奈。漲潮的時候,或者說,河流吸氣的時候,就悄悄把身體兩邊的被子脹開兩道縫隙。一呼和一吸之間,河流就完成了體內的循環。當三個女孩走近河南岸的時候,發現河流的肚子已經癟下去。三個人戰戰兢兢地踩著浮冰過了那道一米寬的冰縫,踏上河岸上傾斜的冰面。冰面大而光滑,上到中途,我一腳沒踩穩,一下子跪在了冰上。隋玉春在我旁邊,伸手拉我,結果也被我帶倒了,我們兩個手足并用地想爬起來,卻是一點點地向坡底的裂縫滑去。走在最前邊的紅莉趕緊回身來拽我們,但是冰面太滑了,而在剛才的瘋玩中,我和紅莉消耗了太多的力氣;更糟的是她不肯偏心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這樣折騰了半天,紅莉的手也抖了,還險些摔倒。嚇得我和隋玉春趕緊停止動作,等她平衡身體。在忽然靜默下來的斜冰上,一個十歲的女孩站著,另外的兩個伏在冰上,分別抱住她的一條腿。借助紅莉的小腿、大腿、衣擺和腰肢,我和隋玉春終于站起來了,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都低頭去看坡底。森冷的冰縫齜著參差的牙齒,從心底猛然奔涌出來的恐懼戰栗著三個女孩的身體,讓她們暫時喪失了逃走的氣力。
在我,這是與死亡有關的最初經歷。上班以后,坐船或者走冰,幾乎從沒有出過什么危險,對河流的畏懼漸漸變淡。只是乘小船的時候偶有驚心之感,比如有一次在棧橋上一腳踏空,半個身子掉進木板縫里,引起驚呼一片。懷孕以后,領導關照我無需跟著大家乘小船,直到走冰時才又通知我上班。真是奇怪,那種業已久遠的恐懼又回到了我的身體里面,我努力克服著它們,小心跑下傾斜的冰面。現在我想,這些恐懼其實不是來自我自己,而是那時只有三個月大的我的兒子,他還未成形的身體內部攜帶著人類古舊的記憶,關于時間、河流、寒冷,以及傳說中的神靈,我們其實至今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