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陳久和幾個留學生一道來到美國俄亥俄州的一所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學校坐落在一個叫雅典的小鎮,距俄亥俄河不遠。河西岸便是俄亥俄州,東岸就是西弗吉尼亞。暑假將至,家里人打來國際長途說家中經濟困難,希望他能在那兒半工半讀,減輕家中負擔。陳久的父母都是工薪一族,要負擔他這個兒子在國外的高昂學費和生活費的確不容易,于是,他只好決定利用假期努力搏一搏,賺足全年的生活費。一個朋友告訴他,辛辛那提有一家體育館要修房頂,月薪1500美元還管吃住,這讓他躍躍欲試。但聽了一個家住西弗吉尼亞山里的同學說,他的老家每年的夏天都要招收一批伐木的臨時工,月付現金三千并管吃住后。便馬上改變了主意。他想,如果假期能賺有這么一筆工資,明年的上學費用便不用愁了。
伐木場位于西弗吉尼亞州的一個叫布蘭克的小鎮,這兒處于阿巴拉契亞山脈的腹地,群山環抱,人煙稀少,屬美國第二窮的州。但就是這兒,生長著各種密密麻麻清一色的橡樹,為美國近代工業發展提供了無數低廉的生產資料。
陳久希望能勸說通其他幾個中國留學生一起去伐木,但沒想到他們一聽是干這個便面面相覷,都以自己沒有使用機器經驗的理由拒絕了。陳久知道,他們的家庭都比自己要經濟寬裕一些,所以都有些畏懼這種體力活。因此,打定主意自己一個人去,他完全相信自己有這樣一份堅強。
搭乘一輛破舊諾亞牌轎車一天一夜的顛簸之后,他才到達了布蘭克鎮。伐木場建在山腰,離鎮子很遠。一個叫馬克的大個子男人接待了他。他是伐木場老板聘用的“場長”。馬克簡單地詢問了一番他的情況,諸如叫什么?哪里人?什么時候來美國的等等。當聽陳久說自己是一個正攻讀碩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時,馬克有些驚訝了:一個到美國留學的碩士生,也會來山中伐木?
第二天一早,陳久隨幾十名伐木工人一道進了山。此時他才發現,來這兒伐木的幾乎全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山民,他成了這個隊伍中一名個子最矮、體重最輕、也最秀氣的惟一東方人。這些當地“土著”顯然對他并無惡意,但一雙雙眼中多少透著懷疑:這個矮矮的東方人行嗎?陳久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心中給不斷自己打氣:一定要堅持干下去,別讓人看扁了自己!
一部用發動機帶動的小型油鋸就像個行李車似的,被幾十個伐木工人拖進了林中。他們拍拍手動起手來,一棵棵粗壯的橡樹開始在他們的身旁倒下。陳久對馬克說:“讓我來試試!”馬克卻搖了搖頭說:“動鋸的人都是師傅,他們懂得如何鋸、鋸多深、樹向哪個方向倒、什么時候倒……干這工作除了要保證安全,還要講究樹倒下的角度和位置,因為它直接關系到運輸的效率。如果樹倒在相反的方向,那得花多大氣力和時間才能正過來呀?”陳久笑笑說:“當年我在老家修過鐵路……”這句話立刻引起了馬克的另眼相看。他盯著陳久問:“你真修過鐵路?那好,你就試試鋸一棵小的吧!”陳久接過鋸,卻走向了林中一棵最古老粗大的橡樹。
這第一鋸的情景至今仍讓這個大學生記憶猶新:油鋸剛一挨上樹,劇烈的震動就讓陳久左搖右晃。他沒有想到橡木有這么強的韌性,那新鮮橡木水分特別充足。鋸子一接觸上去就跳動,還真得有把子力氣壓住器械才行。不一會兒,陳久就一身大汗、氣喘吁吁起來。此時,傳到他耳中的卻是幾十名伐木工人竊竊的笑聲。
馬克馬上吆喝著別人換下陳久,但陳久拒絕了。他說:“我非鋸倒這棵樹不可!這么棵小東西都鋸不倒,我還有臉在這深山老林里混嗎?”他發狂似地抱著油鋸不顧一切地繼續往下鋸,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爭氣!讓美國人看看什么是中國人!終于聽得“嘩啦”一聲,樹緩緩地向路邊倒下了,周圍人“咿呀咿呀”地叫喊起來。陳久聽得懂,那是這些伐木人獨特的喝彩聲。原來他們都在為陳久叫好!
黃昏的時候,工人們都回家了,馬克也走了。累了一天的陳久獨自坐在他的小木屋前吹起了口琴。這琴跟了他十幾年,伴他東奔西走度過太多太多的寂寞時光。吹著它,陳久想起了遠在俄亥俄州的同學們,想起與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心中涌上太多太多的孤寂。
突然,廚房里傳來一聲響動。陳久一看,原來是馬克惟一的女兒雪麗。這姑娘二十來歲的樣子,清清秀秀像個高中生。
“你怎么還在這里啊?”陳久問。雪麗笑了笑:“我給你做了三明治,還有中國的醬鴨子,做得不好別笑話啊!”陳久的心暖了起來:“為什么?”雪麗說:“爸爸說你一個中國人來這兒伐木,不容易。”
很快,陳久便和這些當地土著打成了一片,跟他們一樣地開著粗野的玩笑。一天,他要求馬克把手上的煙讓他抽一口,因為所有人都在抽煙。可示意了幾次,馬克始終不肯給:“這是大麻。你也抽嗎?”陳久有些被震撼了:“大麻?他們怎么好上這玩意兒?”馬克苦笑了笑:“只有這樣,天才會很快地黑下來。知道嗎?”陳久突然明白了,這些人除了抽煙喝伏特加威士忌外,往往什么也不吃。一杯一杯直到身體一段段地軟下去變成爛泥。原來這也是為了驅除寂寞……
暑假就快過去了。臨走的前兩天,陳久去見馬克,馬克指著伐木場說:“我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這兒有太多太多的木屑,我想要將它們全部回收,建一個木屑板生產廠,只可惜缺少資金。”陳久發現。馬克的目光中透著無望和空洞。
那晚月光很好,陳久躺下久久難眠。窗外沙沙作響,他知道又是鹿群來尋找食物了。這里的鹿非常多,來來往往旁若無人。突然,傳來一聲呼喊,他立即醒悟到這絕不是鹿的聲音。于是迅即起身奔出門外。月光下陳久發現,雪麗渾身泥水、衣衫凌亂地在對他招手。他沖上去急匆匆地問道:“出什么事了?”雪麗哽咽著說:“我爸喝醉了,車撞到樹上,他受傷了!”“他現在哪兒?”陳久忙問。雪麗指了指前面拐彎的地方。
在這座深山老林里,根本無法呼救救護車。陳久拉起雪麗就跑,開著伐木場那輛破雪佛蘭轎車在樹林邊找到了馬克。他發現,馬克的車已被完全撞爛。一條腿卡在錯位的車門和方向盤之間,早已血肉模糊。陳久把襯衣撕成條,再用樹枝將他的腿固定,然后把他送到了鎮上的醫院。馬克一直血流如注,昏迷不醒。
陳久離開伐木場的時候,已是三天過后了。馬克已經永遠告別了這個伐木場,去了另一個世界,連同他那個建木屑板生產車間的夢。雪麗和其他幾十個伐木工人都來送行。雪麗說:“爸走了,我在這里已無牽無掛了,說不定會去紐約或者華盛頓,要是去俄亥俄州,我就來找你!”
幾十個人隨陳久一道,來到那天他第一鋸鋸倒的那棵大橡樹樁旁,象牙般的光澤正在夕陽下吟唱。他把地上的鋸沫裝了一小袋揣進懷里,然后揮手向大家告別。晚霞正濃,整座山都生動起來。幾十個伐木工在夕陽的余暉下揮著手,宛如一尊尊橡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