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國:我是間諜,代號5331
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姜建國在大多數的日子里,都要從他在葵涌的公屋到附近的百佳超市,步行30分鐘,撿廢紙皮去賣錢。過去,他從來沒想過會到這地步,就是在監獄里的時候都沒想過。 1988年,因從事間諜活動被捕的姜建國,被判刑15年。在被關進監獄的第三天,他就企圖吞一個鋁合金飯勺自殺,“感覺還是早點死的好,這15年怎么過啊。”
宣 誓
姜建國出生于上海,父親是舊上海的資本家,1949年拋下子女逃到了臺灣。姜建國在上海第二醫學院畢業后,當了一名普通醫生。1981年,他成為父親的惟一遺產繼承人,于是,姜建國馬上攜妻女來到香港,棄醫從商,在“小甜甜”龔如心的公司里做到中層職位,擁有百萬家產。
1985年5月,他從大陸購買一批蠶絲運往臺灣,由于臺灣的貿易壁壘政策,姜建國在蠶絲外包裝的袋子上,都用“印度尼西亞制造”的假標簽裝飾起來,為了省錢,里頭小袋包裝上印的“中國制造”他卻沒清除干凈。這批貨沒能混過去,臺灣當局將他的貨品全部扣押沒收。
想到馬上就要到手的四五十萬美元可能就這么泡湯,姜建國火速趕往臺灣找當地朋友活動。朋友向他引薦了一位沈先生,沈先生答應歸還他的貨品,但同時提出了一個條件,要他參加國民黨。
“參加什么黨都可以,吊兒郎當黨都可以,只要東西拿回來。”姜建國一心只想著把貨拿回,但眼前的這位沈先生,并不是普通人物,而是臺灣軍情局的一名軍官,他的目標是要姜建國為臺灣軍情局服務,否則蠶絲全部沒收。
此時,姜建國還可以選擇,要么做一個眼前虧一筆的商人,回去繼續經商,要么這次不虧錢,但要從此做他們的人。姜建國腦子里的天平迅速傾向了眼前利益這一邊,他一口答應了。
第二天就在沈先生家里,姜建國宣了誓。“我忠心參與中華民國中央情報局的工作,忠于三民主義,絕不叛黨,如果我有對黨國不誠不意,愿從紀律懲處,包括家人。”這段誓詞,姜建國在之后很多年都反復回味過,但他當時并不知道他將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從宣誓的那一刻起,姜建國便開始被推著往前走。他開始接受軍情局對他為期7天的特務培訓,學會配制藥水寫密信,學會反跟蹤,學會通過電臺接收任務。“當時給我的代號是5331,每星期一到星期六晚上8~10點鐘,(電臺)就叫三遍:5331同志請注意,中央現在給你講話,請記住。1034……就報數字,一般每組數字報兩遍,第一、二兩個數字為一標,比如0933,就是第9頁第3行第3個字。……”
只進行了7天的突擊訓練,姜建國被臺灣軍情局委任為中校處長,領取960美元的秘密月薪,并如愿拿回了蠶絲。
執行任務
姜建國回港后不久,就從“上鋒”(上司)那里領到第一個任務,這個任務并不簡單,是讓他攜帶大量的反共傳單潛入大陸派發。
“宣誓講得很清楚了,你如果有叛臺或者背棄的話,不單是你要受處分,還有你的家屬。我出事了沒關系,老婆孩子怎么辦?”接到指令后,姜建國如坐針氈,他不敢將一切告訴家人,偷偷上路了。
一切比想像的順利,姜建國先到深圳。之后乘火車到廣州,沒人盤查。他開始拉著行李箱,走走就坐下歇歇,坐的時候就拿張宣傳單墊著,看到四周無人馬上站起來走,宣傳單就不拿了。“這帶有危險性的嘛,萬一被人家看到,我就完蛋了。”這天晚上在廣州火車站到白云機場的路上,沒有人留意到這個走走停停的貌似旅客內心忐忑的男人,從晚上9時走到凌晨1時,傳單散發完畢,他立刻趕回火車站,搭清晨6時第一班車趕回香港。
第一次行動出乎意料地順利。此后,1987年,姜建國作為港商返回上海洽談港口開發,他的這個身份再次被臺灣軍情局利用,在姜建國拿到港口圖紙后,臺灣方面給了他豐厚的獎賞——4000美元。同年,姜建國又來到大連,這次,他的一切行蹤早已進入了大陸安全部門的監控。
被 捕
在坐船去大連的路上,發生了一件讓姜建國覺得“很奇怪的事”,同去有三個人,但有一張票在另一個房間,他們房間已經有一個男乘客,正在床鋪上看書,姜建國跟他商量想跟他換,被拒絕了,原因是“那里黑不溜秋的,看書都看不到”。后來姜建國想,這個人為什么不肯,“可能是跟蹤監視我們。”
在大連期間,姜建國到軍港游覽,剛一出港即被大陸安全部門捕獲,他短暫的僅一年多的間諜生涯就此戛然而止。“一個男的出來說,你(被)逮捕了。我說,我什么事啊?什么事還要問我們?簽字,銬了。我心里就寒了,冷了。”
姜建國沒有立即坦白他的間諜行動,他在猜測,到底是誰出賣了他。可能是香港公司的女秘書?或者軍情局里就有“無間道”?一切已經想不明白,但心里還存著一線希望,因為香港居民的身份,或許他可以被解送出境。
經過近兩年的羈押,1988年,他終于等來了法官對他命運的判決:有期徒刑15年。
“我一下愣掉了,我就跳起來,說后邊呢。沒有解送出境嗎?”答案是沒有。
姜建國糊里糊涂一年多的冒險生涯,換來的卻是人生15年寶貴的時光在獄中度過,在人生頂峰的時候突然鋃鐺入獄,姜建國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那時候的他,沒有想到,在獄中苦挨了十幾年之后,年過六十的他終于有一天走出監獄,又發現,失去的不僅僅是這十幾年。
暮 年
走出他度過了13年零4個月的上海提籃橋監獄,姜建國急匆匆地趕回香港。
在他是個風光的間諜的時候,他鐵了心和妻子辦了離婚,當年17歲的女兒說:“爸爸,你良心黑掉了,你可以娶年輕漂亮的,媽呢?”姜建國那時認識了現在的妻子,比他小22歲的上海女子劉玲,他先是喜歡上這個友人推薦給他做秘書的女孩,繼而發現劉玲父母是上海的“高干”,他可以借機接近更多情報源,于是,更加堅定地拋棄發妻和女兒。
這次回來,他抱著一線希望,或許可以再見見她們?
回到香港,姜建國蒙了,他發現,別說家人,連自己的房子,甚至房子附近的街道都不見了。據說他入獄不久,妻子將房產賣掉,帶著女兒遠走他鄉,房子賣了1400多萬港元。他站在那里,看著陌生的高樓大廈,整條路都不認識了。“心里好寒啊,什么都沒方向了。身上沒有錢,這日子怎么過啊。肯定要到臺灣去拼命啊。”
他的想法是,找臺灣當局,至少坐牢期間的工資要補給他,拿這一筆錢買個小房子,可以住下來。2003年,他找到臺灣軍情局,臺灣方面承認了他的身份,但給了3000美元就將他打發了,沒有別的補償。
在香港,姜建國只能靠政府綜援和自己撿廢紙皮賣來維持生計。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在報紙上刊發尋女啟事,可是沒有音訊。當年他在監獄的時候,女兒曾經寫了一封信給姜在上海的哥哥,留下一句“伯伯,我們要出國了,照顧好我爸爸”。6年下來,姜建國也漸漸意識到一件事情,“她(女兒)現在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找她,可能她有自己的生活,不愿意見我吧。”
姜建國又找到了劉玲,兩人結了婚。當年他入獄時,劉玲懷了他的骨肉,兒子現在已經20歲了,在上海做救生員的工作,愛穿名牌,不過對老爸是“007”的說法不以為然:“007才不會被抓到嘞。”
現在姜建國的心愿是,拿到補償,開一個報攤。把劉玲母子倆申請到香港,從此一家團圓。而女兒,則恐怕這輩子都無法見到了。
1982年7月1日,因潛入大陸發展情報人員,簡志鈞在廣州被逮捕。那時,他的公開身份是香港九龍區一個神學院的語言教師,教人說英語和粵語,每周上三天課,月薪6500港元。其他時間,他的身份是臺灣間諜,經常到毗鄰香港的廣州活動。
那一次,他記得離開香港那天,天下著雨,鬼使神差地,他跑到彌敦道買金鏈,店員揀了一條細的,他立刻罵“狗眼看人低”,差點跟人打起來。他挑了條最粗的。太太收到很驚訝,又不生日又不慶祝的,怎么買這個?沒想到,這個禮物成了他們的告別。現在回想起來,簡志鈞說,真不可思議,可能這就是預兆。
直到1996年11月26日,簡志鈞在服刑14年后才得以釋放,回到香港。但是,太太沒再等他,嫁了旁人。那天,是女兒到口岸來接他的,92歲高齡的老母還健在,一家人在等他吃這口團圓飯,直等到晚上11時半,才終于動筷。團圓飯過后,他又是一個人了,直到他娶了現在這位來自沈陽的新太太。
女兒脾氣不好,心里一直有疙瘩,當他是賣國賊,這讓簡志鈞很痛苦。對他來說,向臺灣當局索賠,不僅在于經濟補償,更重要的是:“希望世界上的人對我們的看法正確一點,人不能一生留個臭名。”
做間諜的代價
陳景圣是家里最小的兒子,“當時我家里的環境很好,住在上海一幢花園別墅里,是整條街最好的房子,花園很大很大,小時候真是很享受。”
陳景圣的父親曾是國民黨的外交官員,因此他從小就過著優越的生活,他在花園里奔跑著度過童年時,哥哥姐姐們都接受了當時能想到的良好的教育。
上個世紀60年代,這個家庭遭受了滅頂之災,爸爸被紅衛兵斗得慘不忍睹。家境的變遷,讓陳景圣的心里蒙上了難以磨滅的陰影,揮之不去的怨恨纏繞著他。于是改革開放后,他執意只身離家到香港投奔親戚。但香港并不是他夢中的天堂,陳景圣只能蝸居在一個上海菜館里做煮面師傅,低微的身份讓他非常失落。
這時,餐館里一個叫陳希凱的同事主動接近他,于是,兩人成了朋友。開始兩個人談雙方的家庭,不久,陳希凱就把陳景圣引薦給一個叫小林的特工。第一次聽小林提到“為臺灣做事”時的感覺,陳景圣說使他想起了革命樣板戲里一句臺詞,“找到了共產黨,走上了革命道路。”只不過,他現在找到的是國民黨,也好像走上了“革命道路”。陳景圣“感覺很興奮”,他在比較壓抑的生活里,一直是“夾著尾巴做人”。現在有這么一個機會,他覺得很有挑戰,很興奮,“沒有半分的遲疑”。
在回上海策反親友時,陳景圣引起了國安部門的注意力。1981年11月26日晚,陳景圣被逮捕。他的間諜生涯只維持了短短9個月。
陳景圣被捕后一個月,他的妻子因無法承受丈夫是臺灣特務的事實,服毒自殺,而母親也在兩年后痛苦病逝。陳景圣被判刑13年,在上海提籃橋監獄服刑。1993年11月減刑后出獄。出獄時,當年3歲的女兒也長成了15歲的大姑娘。在監獄的時候,陳景圣每個月寫信回去,找了些香港郵票,把信從監獄寄回上海家里,假裝是香港寄到上海的。為了避免傷害女兒,他要編織美麗的謊言。出獄前,陳景圣的姐姐把真相告訴了女兒,得知爸爸的真實身份后,女兒開始回避他。“都是天意,我影響了她,我的上一代影響了我,也是一代一代傳下來,命運都是什么?國共兩黨長時間斗爭的后遺癥,對我們兩代人的影響,是太直接了。”
平靜外表下悲傷的心
1994年,陳景圣帶著女兒返回香港,但女兒一直不理他,感情上的結還是解不開。不幸的是,女兒被診斷出身患白血病。在香港一起生活的幾年里,相依為命的兩人卻形同陌路,女兒脾氣很犟,不叫爸爸,甚至跟陳景圣連話都很少講。只是在臨終前大約一個禮拜,突然有一次在醫院打電話給陳景圣,叫了一聲“爸”。那一聲“爸”,陳景圣聽得很心酸,為人父二十幾年了,卻只聽到女兒在這個時候叫的——“爸”。
“人生的悲劇我都沒有漏掉一個。”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女。女兒去世的時候,陳景圣沒有眼淚,有的只是麻木。他的表情總是很平靜,甚至有點冰冷。別人都說女兒漂亮,說她長得像蔡少芬,“紅顏薄命吧。”陳景圣淡淡地說。
女兒遺愿是葬在祖母身邊,陳景圣親自捧著女兒骨灰,來到了上海母親安息的墓園。上海已是深秋,他將女兒安放進墓穴時,突然一股難以自持的情緒擊中了他,他放聲大哭。眼淚叭嗒嗒砸在盛裝女兒骨灰的灰白色甕上。
在香港,陳景圣又是孤單一人,只有女兒生前的男友常常來看他。小伙子是個警察,有情有義,3年多來一直單身。
為了給女兒治病,陳景圣欠了親友30多萬元。2004年8月,陳景圣到臺灣軍情局表明身份,要求賠償。軍情局承認了他的身份,但表明:“既往不溯”,閉口不談賠償事宜。
陳景圣想起小林說過的那句話,蔣“總統”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樣愛護這些特工人員,他當時非常感動。但是,現在,他只有被犧牲掉、被欺騙、被拋棄的感覺。
在妻子和母親死去之后,女兒成了陳景圣生命中最后一個重要的人。但最終,女兒也因為白血病離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