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我下班回來打開房門。
房間里除了穿著內(nèi)褲戴著乳罩的陳婷之外,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這使我感到很難堪。我呆呆地看著他倆,半晌不做聲。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碰到這種事的時候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應該表現(xiàn)出沉默,大吵大鬧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至少他沒修養(yǎng)。我的目光和陳婷碰了一下,又和那男人碰了一下,更覺出了氣氛的沉悶。我突然覺得我在這里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想到這里,我很風度地說:“我沒什么事,你們忙吧,我該走了。”
陌生男人連忙說:“我也沒什么事,我馬上走。”
沒等我說句挽留的話,那男人就走了。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好像他剛才并沒有來到這里,而我也是和一個虛幻的影子說話。他真是一個男人。陽光斜斜地映在窗戶上,泛著讓人眼花的光芒。一株法國梧桐樹靜靜地飄著幾片黃葉,陳婷用眼梢冷冷地看著我,她的側(cè)影呈現(xiàn)出一種毛茸茸的柔軟的金黃色。
“我回來得真不是時候,”我說,“你都看見了,我留不住他。”
我聽見陳婷的鼻子里發(fā)出了一聲很小的響聲:嘶——
“你如果確實覺得難受,是不是可以讓我代替他?”
陳婷的目光依舊掃著我。她說:“無聊,無恥。”我只好說:“那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于是陳婷繼續(xù)生氣。窗戶上的陽光已經(jīng)消失。對面樓里有人在用電鉆,聲音粗糲而干燥,像砂紙一樣打磨著我們的耳膜。當窗前浮起一層紫紅暮靄的時候,我抿了一下嘴唇,對陳婷說:“我們這么拖下去也沒意思,還是把手續(xù)辦了,我?guī)е亮涟岢鋈グ伞!标愭勉躲兜乜戳宋乙幌拢f:“你不后悔嗎?”我搖搖頭,堅決地。陳婷說:“萬國慶,你這是第一次這么大方。”
第二天早晨,陳婷顯得格外神清氣爽,她在廚房準備最后的早餐時,對剛剛起床準備洗漱的我嫣然一笑。
“今天天氣不錯。”
“是不錯。”
“我們結(jié)婚那天天氣也不錯。我昨晚算了一下,從那天到現(xiàn)在一共是八年零九個月又十天,”陳婷說著在鍋沿上磕破了一個雞蛋,“真夠漫長的,是不是?”
我說不出其他話,只好怔怔地說:“哦。”
“以后你住哪里呢?”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現(xiàn)在討論這個問題沒有意思,需要和她討論的是另一個問題——屬于我的衣物書籍是不是可以繼續(xù)放在這里,直到我有固定的住所。陳婷對此表示同意,但她告訴我,如果要取東西必須事先通知她,因為她明天就會請人把門鎖換掉。大概陳婷注意到了我內(nèi)心的隱痛在臉上的表現(xiàn),又補充說換門鎖沒別的意思,只是為了一種新的內(nèi)容。她說她早就想到換一把鎖,但她不想讓我有被驅(qū)逐的感覺,所以一直在猶豫,現(xiàn)在,她可以無所顧忌了。
二
大街上飛著一只美麗的蝴蝶,它從我的后面飛到我的前面,飛行的軌跡抖抖索索,明亮而輕柔。我不知道這只蝴蝶和自己有什么關系,我也懶得去理會一只蝴蝶,我正為去向一籌莫展。當它像一片藍色的花瓣般消失在一條巷口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早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來到曾經(jīng)的同學紅紅面前。
紅紅說:“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我說:“我好像總是不合事宜。”
紅紅這里是我惟一可以反客為主的地方,但必須是紅紅的兒子兵兵不在家的時候。然而,非常不巧的是小家伙偏偏在家,正用目光仇視著我。這使我感到坐立不安,我真不明白這么小的人哪來這么大的仇恨。我總是設法消除他的仇恨,卻無一成功。小家伙用他莫名其妙的仇恨將我的企圖擊得粉碎。更為可惡的是他一面仇恨我,一面對我所有的賄賂照收不誤,譬如他現(xiàn)在玩的電動小火車。他一面樂不可支地追趕著小火車,一面不時盯一下我,仿佛我是個賊。
我說:“你別盯著我,應該盯著小火車,你看你這個樣子,真可笑。”
兵兵說:“關你屁事。”
我立刻有一種灰頭土臉或是熱臉貼了冷屁股的感覺。
吃飯的時候,兵兵不盯我的臉,而是盯著我的筷子。突然,他揚手將一把小鋼勺朝我甩過來,我及時偏了一下腦袋,小鋼勺翻動著一片白光砸到了紅紅的肩膀上。突如其來的打擊使紅紅臉色煞白,她揮手給了兵兵兩個耳光。兵兵掀翻了一個菜碟,跑到沙發(fā)上坐下來,目光像一把飄動的刀片,在紅紅和我的臉上割來割去。“狗男女!”他說,他的話把紅紅嚇了一跳。她沖過去站在兵兵面前,“誰教你這么說的?誰?”她的身體緊張得像一張弓,神情兇悍卻又無可奈何。我把紅紅拉回來,我發(fā)覺她在顫抖。
我說:“都是我不好。我馬上滾,我馬上滾。”
紅紅說:“你敢滾!”
我立即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像一根木頭似地戳在那里。菜湯在小飯桌上慢慢爬行,從桌沿往下掉,一點一滴地。這種濕漉漉的聲音使我覺得站在泥沼里,兵兵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很快就哭得滿頭大汗。紅紅也在流淚,她的淚水全滴落在自己的胸脯上。淚水像鹽汁一樣腌漬著我。我一點點地向門移動,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拉開了門,然后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我的父母住在一條被歲月打磨得發(fā)黑的小胡同里,胡同口有個老頭在打爆米花,許多小孩圍在那里看老頭搖爆米機,一聲大響之后,孩子們四散奔逃,只剩下一個孩子站在噴香的煙霧里哇哇哭。
這個孩子就是我的智障兒亮亮。我走過去彎下腰抓住他的一只手。他的哭聲很粗糙,分貝很高,而且沒有抑揚頓挫的變化。我非常煩躁:“別哭”,我說:“你連哭都不知道還哭!”
我在家里的時候,總覺得父母在看著我。父母的目光像兩片長了灰紅色銹斑的鐵塊。晦暗而干澀。他們看不清許多東西,他們給亮亮擦了半天的鼻涕而那鼻涕還在亮亮的嘴唇上隨風搖擺,但是他們能看清楚自己的兒子。他們一直這么看著我,從小到大,他的目光變成了銹鐵塊。他們對我說:“你一個人要上班能照顧得了亮亮嗎?”我又一次感到吃驚,愣愣地看著兩位老人。父親說:“你以為我們老糊涂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看不出來?”我朝父親笑了笑,不敢有所拖延,拉著亮亮匆匆離去。母親在后面說:“晚上十二點,亮亮要撒尿。”母親的聲音澀澀的。我只是應了一聲,沒有回頭。我們就這么走過了火車站,橫過鐵路,來到了東城門。城門前有一條狹窄的河流,水質(zhì)釅稠發(fā)黑,沉甸甸的腐臭氣息向四處漫溢。我站在岸邊,看了看自己和亮亮,又看看對岸不遠的一棟三層小樓,從此以后,我將帶著亮亮租住在這棟小樓東邊的一個房間里。
那天,我靠在床頭默默抽煙,房間里煙霧繚繞。這時,許久沒有響過的手機像蛐蛐一樣歡叫不止,我一聽是車輛段通知我上班。我像個小孩子似地不知所措。我問亮亮:“我們要不要吃飯?”亮亮呆滯地看著我。我酸溜溜地笑起來,“我很傻是不是?人怎么能不吃飯?不吃飯會餓死的。現(xiàn)在我不傻了,我去上班把飯錢掙回來,你在家不要到處亂跑,行嗎?你說好不好?”
亮亮說:“行,好不好?”
我糾正他:“只說行,不要說好不好。”亮亮把眉毛聳到額頭上直愣愣地看著我的嘴。我的嘴角遲疑不決地上下移動著,終于又笑了起來,卻差點笑出了眼淚。
三
我的鄰居是一位來自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少婦,她在一個下雨的日子里來到臭水河邊租房子。一把深藍色的雨傘顯然遮不住斜飛的雨絲,站在廊檐下的時候,她和一個跟在她身邊的小男孩的褲腿上都在滴淌著水。
“我叫吳麗”,她對我說,“我想租一間房子。”
我抬頭看著這個叫吳麗的女人。她的臉在藍色的傘暈中顯得有些恐怖,胸前紐扣上掛著一縷麻絲,左臂上戴著黑紗。小男孩也一樣。小男孩有一張厚厚的緊抿著的嘴唇。目光很明亮。
聽她的口氣是把我當成了房東。我只好糾正她:“我不是房東,你找房東說去吧。”我給吳麗叫出了女房東。
女房東挺著肥厚的胸脯,瞥了一眼麻絲和黑紗,輕輕地搖搖頭。吳麗說:“不行嗎?”女房東點點頭。雨點在藍傘上濺出一片嘣嘣的聲音。吳麗垂下眼瞼,對小男孩說,“人家怕晦氣,不肯租給我們,我們走吧。”女房東看著她們的背影,又開始搖頭,對我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突然粗聲粗氣地說:“心里不是滋味為什么不租給她們?”女房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但沒說什么,卻像一個挺胸昂首的雞一樣叫了起來:“回來吧。哎——”
現(xiàn)在吳麗就住在我隔壁。那個小男孩喜歡畫向日葵和鴿子。我說,畫得不錯,你還會畫什么?小男孩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畫著一只飛翔的鴿子。
吳麗說:“他是聾啞人。”
我很奇怪:“那天我聽見你跟他說話。”
吳麗凄然一笑:“我不和他說和誰說呢?只當是自己跟自己說吧。”吳麗告訴我,他爹死了,他爹想掙點錢把他送到城里的聾啞學校讀書,結(jié)果把命丟了。她向我打聽一個工廠,說他爹生前就是給這家工廠開車,可是有一天廠里突然派人給他們送來一疊錢,來人說有天晚上下大雨,他爹的車從懸?guī)r邊掉進海里。吳麗邊說邊擦眼淚,“我不相信他死了,就來到城里找他,你說我能找到他嗎?”
我不想讓她失望,便說:“能,一定能找到。”
女房東非常不喜歡葵花和鴿子,她皺起眉頭看著這條滿是葵花和鴿子的走廊,大聲叫起來:“你看看,這成了什么樣子?把一條走廊畫得亂七八糟。”
吳麗賠著笑臉:“我把它擦干凈行嗎?”
女房東看著吳麗,沉吟了一會兒,說:“擦吧。”
葵花盛開,鴿子到處飛翔。小啞巴不明白吳麗為什么要擦掉他的鴿子和葵花,恨恨地瞪著吳麗。吳麗邊擦邊說:“你別這樣看著我,你又聾又啞,成天只知道畫畫,可人家不喜歡,你還畫什么?”吳麗蹲在地上像搓衣服一樣搓著那些很明顯的畫痕,直到地面和墻壁上的葵花鴿子都變得模糊而隱約。一只蝴蝶站在一朵隱約而模糊的葵花中,她向它吹了一口氣,蝴蝶便飛進了陽光里了。
一天黃昏,我下班回來的時候,吳麗正在呆呆地看著臭水河對岸。我小心地問了一句:“找到他了嗎?”吳麗把臉轉(zhuǎn)過來,說:“他也許死了。”
四
亮亮常到臭水河邊去看人家釣魚。他的目光在河面上的浮標和對岸的樓廈之間虛幻地飄著。一團霧在他的腦子里飄起來了,這是一團濃密的毛茸茸的灰霧,經(jīng)常在亮亮的腦子里飄來飄去。在霧里,亮亮看見了他的路。他沿著他的路走去,霧一直伴著他穿過馬路和街巷,廣場上正在舉行義務獻血活動,人很多。他從人們的腿縫里鉆過去,又沿著他的路走過政府大樓。最后準確無誤地來到了有著一棵梧桐樹的院子里。他看見陳婷的一條裙子在一個陽臺的繩子上微微地飄動著,他就仰起頭大張著嘴哇哇地哭起來了。
亮亮一直哭到陳婷回來。陳婷說:“你怎么又跑來了呢?又在這里傻哭,你到底要什么呢?”
亮亮每一次去,陳婷給他買一些吃的,然后把他送到我父母那里,兩個老人灰灰地看著她款款而來,又款款而去,然后對視一下,最后一次送來亮亮后,陳婷掉了許多眼淚。這一次她給亮亮買了許多東西,從此以后,亮亮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也找不到她了。我敲開了從前的家門,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老頭子的臉。“陳婷呢?”老頭子對我說:“她和我換了房。至于她現(xiàn)在在哪里,我不能告訴你,我們有約在先。”我點點頭。
但我還是知道了陳婷現(xiàn)在的住所。在一個滾燙的中午,我上班時,看見陳婷走進了一個單元門。我向那個門看了很久。我站在一道狹長的陰影里,陽光緊貼著我的胸前向下滑落,而前胸卻一片冰涼。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堆袋裝垃圾,蒼蠅飛動的聲音纖細而清晰。
吳麗給小啞巴找到了一個畫畫的地方。她帶著小啞巴穿過火車站和一些寬闊的街道,來到一棟大樓下面。“畫吧,就在這里畫。”吳麗說。上午的陽光漫浸著半邊街面,灰塵像金色的牛毛般在人群和車輛之中飛舞。小啞巴仰頭看著大樓,目光迷茫。吳麗從他口袋里掏出一塊小灰石頭,蹲下去用力在那些菱形的赭色水泥地磚上畫出了一條線條。這根線條在小啞巴眼里是一片涌動的波浪,有幾個人在他們前面駐足觀望。吳麗向他點頭,他猶豫著摸出一塊石頭,蹲下來看著那片波浪。
很快就有一只鴿子在波浪上飛翔。
波浪后來變成了丘陵,生長出了一些樹木,樹木之間有一些房屋,葵花在赭色地面上到處開放。鴿子越來越多,成群結(jié)隊,千姿百態(tài),炊煙飄起來了,一顆扁扁的太陽浮在樹木和炊煙之上。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小啞巴像個街頭藝術家那樣畫得非常投入,旁若無人。石灰頭和地磚摩擦出來的聲音像一根風絲那樣輕靈婉轉(zhuǎn)。
一天晚上,吳麗帶著小啞巴來到我家。這是吳麗第一次來到鄰居家里,她顯得很緊張,坐在那里局促不安,她對我說:“讓孩子們在這里玩,你到我那兒去好嗎?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她的聲音很干澀,目光垂落在自己的兩只膝蓋上。
在那問墻壁上畫滿了鴿子和葵花的房間里,吳麗給我倒了杯水。房間里沒有凳子,我只好端著一杯水坐在床沿上。吳麗站在我面前:“我想跟你要點錢。”吳麗說著關房門,然后靠在房門上解衣服紐扣。我沒有阻止她,只是愣愣地看著她把衣服敞開,看著乳罩滑落,看著她的微微發(fā)抖的身體怎樣凝成一粒粒小痱子似的疙瘩,然后咽了一口唾沫。說:“你要多少?”吳麗說你看能值多少就給多少。她的聲音像舌頭在唇上擦出來的。我又咽了一口唾沫,掏出二百塊錢放在自己坐過的地方,說:“錢在這兒,你把衣服穿起來吧。”吳麗沒穿衣服,她伸出一條圓潤的手臂攔住我,抓住我的一只手,把這只手引向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很好,結(jié)實而飽滿。我的手在即將碰到那顆細膩潤澤的乳頭時停住了,用一種干巴巴的聲音對她說:“你很好,只是我不習慣這樣。”
大約三個星期之后,吳麗把兩百元錢還給了我。我說:“我沒有借過錢給你。”吳麗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我找到了事做,我不能白花你的錢。”雨季即將結(jié)束,天空飄著一片黃暈,城市的輪廓非常堅硬,小啞巴趴在走廊上畫畫。他不再畫在地上。他在地上鋪了一塊硬紙板,硬紙板上又鋪了一張白紙,他用彩色筆畫畫,樹是綠色的,房屋是灰色的,鴿子是白色的,還有一顆太陽,是紅色的,它照耀著淺黃色的葵花。
五
霧又生長起來了,亮亮咂了一下嘴唇,順著臭水河走了。河面如一塊墨鏡,映著幾個垂釣者和一些房子。青色的霧氣在岸邊顫涌。他似乎一直在霧氣里走著,最后看見了一張布滿皺褶的癟臉。
“你怎么又來了?”
亮亮說:“媽媽。”
老頭子搖著腦袋,松垮的臉晃晃蕩蕩,“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里沒有你媽媽。”亮亮想哭,他把嘴咧開來啊啊地哭著,老頭子又搖腦袋,“別哭,你不要老這樣哭,你老這樣哭你媽就更不會來了。”亮亮停了一下,看看老頭,又把嘴咧開來。老頭子忙說:“也許你媽待會兒會來。”亮亮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老頭子嘆了一口氣,說:“你哭也讓人難受,不哭也讓人難受。”
老頭子給了亮亮一本小人書,讓他在門口看。樓道里漸漸一片昏暗。老頭給他開了路燈。我來找亮亮的時候,他一直都在翻小人書。
我沖亮亮嚷:“爹,我現(xiàn)在叫你爹行吧?”
老頭把癟臉拉下來:“你怎么能這么說他呢?你要看住他,別讓他再上這兒來。我一把年紀的人,總這么騙他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受不了這個。”
我說:“亮亮,你聽見了嗎?這個爺爺都說是在騙你,你媽不在這兒,永遠也不會到這里來了。”亮亮滿臉迷茫。一些小蟲的影子晃來晃去。我咬了咬牙,拉著亮亮下樓。當天晚上,我又把亮亮送到父母那兒。父親瞇著灰蒙蒙的眼睛問我:“你又要去找女人嗎?”我沒吭聲,點燃了一支煙,抽完這支煙后,我對父親說:“我對他實在毫無辦法,只好麻煩你們了。”我走的時候亮亮呆呆地看著我,我摸摸亮亮的腦袋,似笑非笑地皺了一下臉。我沒有想到父親一直在看著我。父親說:“你是在笑嗎?”父親嘆了一口氣,又說:“你已經(jīng)不會笑了。”
我問紅紅:“我是不是笑得很難看?”紅紅說你怎么突然問這個?我說我想知道。紅紅說她沒注意我笑得怎么樣,因為在她眼里,我無論如何都是萬國慶。這話讓我有些感動,我把她攬過來,用雙臂環(huán)著她。她的腦袋靠在我的臂彎里,鼻子發(fā)出唏唏的聲音,像一條正在辨別氣味的警犬。對面的樓影里透過來的光亮像月暈一樣映在窗簾上,我們裸露著的肌肉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的灰白。
“你身上怎么會有這種氣味呢?”紅紅滿腹狐疑地問。
我告訴她這是機油的氣味,我每天在車輛段干鉗工活,這是我的職業(yè)。
我們相擁的姿勢后來凝固在一個孩子的記憶深處,如同一張底片、黑白分明。房門開啟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我們聽見吸頂燈的開頭咔噠一聲,奶白色的光便灑滿房間,兵兵站在門口看著我們,一切都猝不及防。在燈光的下面難覓一絲殘跡。兩個半裸的成年男女面面相覷。
紅紅說:“你怎么了?”
兵兵說:“你們把我吵醒了。”
紅紅對兵兵說:“出去。”
兵兵不動。靜靜地站著。紅紅說:“出去吧,回到自己房間里去,聽到了嗎?”兵兵的臉微側(cè)著讓視線變成一個斜角。“他媽的。”他突然這樣說。紅紅嚇了一跳。“你說什么,啊?你怎么會說這句話?”她臉色泛白,眼睛瞪得很大。兵兵不理她,翹著嘴巴走了,把自己的房門摔得砰響,接著我們就聽見他像唱歌一樣叫著:“媽媽不要臉!媽媽和野男人睡覺!媽媽和野男人沒穿衣睡覺!”
紅紅嘴唇哆嗦著問我:“他怎么會這樣呢?”
我搖搖頭,接著又笑了笑,笑得無生氣無可奈何。
紅紅拉起毯子裹住自己的雙肩,然后她也開始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問自己:“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呢?為什么非要和我過不去?他還會說他媽的,他什么都會說,他已經(jīng)不像個孩子了。我想安慰她,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她又搖頭,“不要”,她說:“我心里亂得很。”
這是一些恍惚的日子,紅紅覺得許多東西像一只鞋底快要被磨穿了。在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她遇到了陳婷告訴她自己早和萬國慶離了,她說我把他讓給你了。紅紅感到很吃驚也很憤怒,她當即打手機叫我,要我到她那兒去。“你不該瞞我”。她說。我說:“不是瞞你,我對誰也沒說,我覺得沒意思。”紅紅說:“可你無論如何應該對我說,我有權知道這件事,如果你不說我認為你別有用心,而且覺得你這個人很可怕。”我說:“我以為你不在乎這個。”紅紅說:“我在乎而且很在乎。”
這天中午兵兵在家,他差點削掉了我的一只耳朵,從整個事情的過程看來,兵兵似乎蓄謀已久。他從自己房里跑出來,說要跟我說一句話。我對兵兵的反常行為沒太在意,我敷衍著蹲下來。兵兵那只背在后面的小手握著一把鋒利的手果刀,他把刀揮起來,一道白光閃過,我本能地偏了偏腦袋然后跌坐在地上。我捂住左耳,臉色灰白,血順著臉頰和手臂往下流淌。
紅紅驚叫一聲,渾身戰(zhàn)栗地說:“你敢殺人?”她臉色慘白地看著兵兵,“你這么小就敢殺人?”兵兵不吭聲,把刀哐啷一聲扔在地上。
兵兵說:“哼!”
紅紅說:“你殺了人還哼?你是不是個小土匪。啊,是不是?”
我嘆口氣,“算了。”
我的左耳縫了十幾針,折線以后,耳后像刻著一條紫紅色的蜈蚣。紅紅看著這條“蜈蚣”,神情憂郁。這天晚上她讓兵兵去了外婆家,屋子里只有她和我,她買來了一瓶紅葡萄酒,酒液在玻璃杯里漾動著瑪瑙一般的光澤。我們相對而坐,紅紅顯得婉約動人,所不同的是始終有一顆淚珠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我非常明白這顆淚珠的含義。我們把那瓶酒喝光了。紅紅看著手中的空杯子,我看著地上,地上有一只兵兵扔在那兒的塑料球。我放下杯子。站起來向門口走去。我看看紅紅的那顆淚珠終于掉下來了。
六
現(xiàn)在,我坐在一條被油煙和熱氣裹挾著的小街上,小街是個熱鬧的地方,響徹著鍋碗瓢勺烹炒煎炸的聲音,油膩的街面到處是被人們吸空了的螺螄殼,它們在人們腳下滾動碰撞,發(fā)出空泛的聲響。燈光朦朧晦澀。
吳麗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她站在我后面,說:“先生,我給你做個酒伴行嗎?”我扭過臉去,兩個人都愣住了。
在下一個秋季來臨的時候,來自鄉(xiāng)村的少婦吳麗回憶起這個晚上的情景時說:“當時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怎么那么巧就碰到了你。”我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突然她把腦袋扎到我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把我的胸部弄得淚水淋淋。
那天晚上,我對吳麗說:“我們另找一個地方吧。”但是吳麗站在那里并不挪步。我說,“不做我的生意嗎?”吳麗的步子緩緩地挪開了,她用力咬著嘴唇,她的嘴唇泛白臉頰通紅。
離開這條小街的時候已是夜深人靜,我兩腿發(fā)飄,前仰后合,趔趔趄趄,摔倒的樣子像一棵被風吹折的桔樹,沉重又響亮。吳麗像個影子似地在我身邊走著,我倒下去的時候她就站在那兒,我爬起來了她又跟著我走。我一邊走一邊摔,仰面八叉地躺著,臉頰上滲出了血珠。每次吳麗都靜靜地站在一邊等我。我朝橋欄歪去的時候,她把我攔腰抱住了。底下就是臭水河,我們的影子重疊著落在黑亮的河面上了。
我說:“你走開,我要撒尿。”
吳麗說:“撒吧。”
我說:“沒人看見吧?”
吳麗說:“沒人看見。”
吳麗抱住我就沒有再松手。尿水跌入河中的聲音很響。她攙住我一條臂膀,讓我斜靠著她。我們像個直角三角形一樣站在橋上,然后又像一個直角三角形那樣往前走。燈光都在遠去,映著我們的是和夜氣糅合成灰色的朦朧光暈。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日影西斜,醒來后依然頭昏腦漲。我坐在床邊一邊抽煙一邊發(fā)愣。陽光斜射進來照著矮桌上的一只空碗,一只綠塑料臉盆,還有一根長頭發(fā)。這根散落在床鋪上的頭發(fā)使我感到忐忑不安,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一個黃昏,我看見吳麗從門口經(jīng)過,叫了一聲。
“那天晚上真不好意思。”我說:“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吳麗說:“你除了喝酒什么沒干。”
我說:“可是我發(fā)現(xiàn)了你一根頭發(fā)。”我把那根頭發(fā)從一本雜志封面上拾起來。“它就在我床上,它怎么會在我床上呢?”
吳麗說:“你想說什么呢?是不是想把頭發(fā)還給我?”
我掏出二百元錢遞過去。吳麗的臉驀然紅得像一個熟透了的番茄。我說:“我不想賴賬,但我不知道行情。”吳麗說:“你這是在打我的臉。”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說你總不能做賠本生意吧。吳麗說打人不打臉,可是你都打了一下又一下。她挺起胸脯,把臉揚起來說,打吧打吧,你不要陰著打,要明著打。她把眼睛閉起來。她的臉輪廓渾圓。黃昏時分的光暈在廊檐和門口飄忽。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看見有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瞼中溢出來,順著雙頰滑流,漫過嘴角和下巴滴落在胸脯。
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呢?你不要這樣。”我在那面胸脯的逼迫下往后退了幾步,那面胸脯跟進了兩步,我的腿彎碰到了床沿,我無路可退了,仰頭看那面胸脯和那張臉。我手上還拿著那根頭發(fā)。
吳麗說:“你不打啦?”
我說:“我怎么能打你呢?”
吳麗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的臉說:“可是我想打你,你打了我的臉,我想還你一下。”我沒有搞清吳麗到底是一種什么計算方式。吳麗順著手在我臉上拍出了一記脆響。我愣愣地看著吳麗轉(zhuǎn)身離去,一邊捧著臉頰一邊把頭發(fā)撿起來,然后松開手指頭,看著帶點彎曲的長頭發(fā)飄落。
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無聊透頂?shù)那锾欤松习啵业牟糠謺r間都是在床上抽煙,晚上則在那條彌漫著油煙的街道上吸螺螄喝啤酒。在那兒我沒有再見過吳麗。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裝著一肚子啤酒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倚在橋欄向臭水河撒一泡尿。有一回我撒完了尿才發(fā)現(xiàn)橋頭有一盞燈和一個人。旁邊不遠處有一個開工不久的工地,有一些人在霧一般的光亮里干活。我以為那盞燈和那個人與工地有關,直到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個女人,而且是吳麗,我吃了一驚。
“你看見我撒尿嗎?”我問。
吳麗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在這兒等生意。”吳麗說。“今晚你不做我的生意嗎?”我的樣子大概很流氓。吳麗說:“你不是喜歡吸螺螄嗎?你吸吸我的螺螄怎么樣?”我以為這是一句鄉(xiāng)下人的雙關語,便用力地搖搖頭。吳麗笑起來,說:“別怕,你怕什么呢?看你臉都灰了。”這天晚上吳麗真是請我嘗她的螺螄。她擺了一個螺螄攤,她把螺螄炒得鮮嫩香辣,坐下來笑瞇瞇地陪我喝酒。她似乎忘記了一些日子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情,笑得很嫵媚很真切。她說他們都說好吃,你覺得好吃嗎?我點點頭。
酒暈像桃紅一樣飛上了吳麗的臉頰,然后流向兩腮。你要少喝一點,她不斷地提醒我。我說,“我并沒有喝多少,我現(xiàn)在很節(jié)制。”吳麗閃動著目光說:“我怕你和上回一樣,你知道你上回喝多了最后什么也干不成嗎?”我端著杯子發(fā)愣。吳麗說:“發(fā)什么愣,我說錯了嗎?”我含糊地說:“不知道。”我們相視一笑,有一種東西像閃電一樣在我的感覺里亮了一下,接下去我就幾乎沒有再動那個杯子。離開的時候,吳麗伸手攔了一輛的士,她對我說:“按照我們那里的習慣,今天晚上我不能跟著你走路回去。”
這種明白無誤的表示和被改動之后的象征性儀式使得我對這個晚上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頗費躊躇。吳麗身上洋溢著一種熱烘烘的氣息,我盡量不去感覺這種氣息,但最后這種氣息還是裹挾了我,在吳麗的如波浪一般起伏的激情里,我覺得自己像一根濕柴一樣被吱吱地烤干了,并且終于冒煙和燃燒起來。
七
雨季過后的街道空泛著一種病態(tài)的暈黃,亮亮站在巷檐下呲著虎牙向巷口看著,然后他就從那里走了。他的爺爺奶奶沒注意到他走了,巷道上不斷有人影晃動,他們以為那些矮矮的影子就是亮亮。直到吃飯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亮亮不見了。他們大聲喊叫:“亮亮你到哪里去了?回來吃飯哪,亮亮——”他們老邁的缺乏水份的叫喊在老潮的空氣中飄動,但是亮亮根本聽不到,亮亮在他的路上走著。路像一條白綢般飄在霧里,它的盡頭就是明天,亮亮要走到明天去。明天是一個希望。癟臉老頭總是對他說,媽媽明天會來。他總找不到明天,他知道明天到底有多遙遠。
霧忽隱忽現(xiàn)。當一些稀疏的雨滴降落在的時候,霧像風中的煙一樣消散了。路不見,立交橋的影子橫在街道空中,火車站就在前面,左邊和右邊都是街道。亮亮站在道路中央,他迷路了。許多車輛停在亮亮面前,亮亮大張著嘴巴哭起來。
“啊啊……”
一名交警把亮亮攔到路旁。亮亮站在那里繼續(xù)哭著。警察說誰家的孩子?警察忙跑回崗亭疏通車輛。一名婦女一邊哭著一邊向亮亮走來,“我到處找你,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亮亮看著這個臉色黃黃的婦女,說:“媽媽”。一些人從她們旁邊走過來或走過去。黃臉婦女撈起亮亮一只手,黃臉婦女的手很涼。他們手拉著手地向火車站走去。“我們坐火車。”黃臉婦女說。當霧又生起來的時候,亮亮想掙脫婦女的手,但黃臉婦女抓得更緊,她說:“這孩子真不聽話。”亮亮啊啊地干哭著,他就一直這么哭著上了火車。
以上是黃臉婦女后來的供詞。
一個傍晚,我下班后拿著陳婷給亮亮買來的衣服和玩具——一個變形金剛、一列小火車、一大堆積木、一只電子寵物以及電動小汽車小人書之類,站在一棟住宅樓下等陳婷。從樓縫里飄下了一長條橘紅色的夕陽,照著我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胡須以及要被毛叢掩蔽起來的瘦臉。我把這些東西交給陳婷的時候,她陡然變了臉色,一種顫悸從里到外地播散開來,使她看起來恰似一株風中的草莖。“亮亮怎么啦?”她問。她不接那些東西,目光像釘子一樣戳向我兩片閃著白光的鏡片,它能把鏡片戳碎。我的喉結(jié)動了動。我說:“失蹤了。”陳婷尖聲叫道:“去找呀!”我把東西放在她腳邊,轉(zhuǎn)身走了,一邊走一邊說,“我找了三個月。”
陳婷站在那里發(fā)呆,她突然叫了一聲,大步跨過那些玩具,開始追我。她把兩只鞋蹬掉了。她說:“萬國慶,你是有意讓他失蹤的對不對?他是白癡,是個累贅,讓他失蹤是個最好的辦法對不對?”
我沒有說話,抬著看了看頭頂?shù)臒簟艄庾犀摤摰模恢恍『跓艄饫镲w過。然后我走了。
在臭水河邊吸螺螄的人越來越多了,炒螺螄的小攤也越來越多。小攤后來就變成了簡易棚屋,吳麗現(xiàn)有就擁有一間這樣的棚屋。腥臭的微風驅(qū)趕著煙霧穿堂而過。我默默地喝著啤酒,吳麗不斷地在我面前擺上剛炒出來的菜肴,我面對滿滿一桌菜肴無動于衷。
吳麗說:“你動筷子吧,一個人光喝啤酒怎么行呢?”
吳麗的話跟著油煙和風飄走了。我喝光了一瓶:“不喝行嗎?”她一邊說一邊給我倒酒。酒泡在燈光下很美麗。她就這么憂心忡忡地坐在一旁給你倒酒和著我把酒一口一口地喝下去。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天。
“你不能再這樣喝下去了。”她說:“你要喝也不要當著我的面喝,不要讓我跟著你難受。”
我看看空杯子,看了很久,吳麗覺得自己不能堅持下去了,她差不多又要給我倒酒的時候,我站起來走了。我走進了另一間棚屋。
午夜時分,我回到了住所。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站在我的門口,把那扇破門拍得呼呼亂響。萬國慶你開門!是吳麗。她拍疼了巴掌之后就用腳踢。房東女人在樓上罵著,三更半夜你們要拆我的樓啊!要找男人睡覺哪兒不好找怎么非得是他!我打開門,吳麗撲進來一把就把我推倒在床上,揪著我的胸脯用力搖撼,你說你要干什么?你不死不活的樣子做給誰看啊?不就是丟了一個兒子嗎?我肚子里就有一個,你要多少?你把我明媒正娶了你想要多少我就給生多少……我只覺得耳邊一陣囂叫,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吳麗松手之后,我像一截軟蟲般趴了下去,開始劇烈地嘔吐。
在我嘔吐的時候,吳麗顯得非常安靜,她斜臥在床上,雙手死死地抱住我的一條腿。突然一股濕潤的艷紅迅速下滑,涸濕她的褲管,我流掉了,她說著就嚶嚶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用腦袋撞擊我的腹部,我眼前一片斑斕。
在又一個雨季來臨的時候,臭水河邊聳立起了許多樓房,雜亂無章的郊區(qū)民居和飄裊著炒螺螄香味的棚屋看起來像一些用馬糞紙折疊的玩具。大雨使得一切都蒙上了晦暗的青灰色,黃昏的到來只是青灰色的加重和深邃,令人渾然不覺。
我決定離開臭水河。吳麗死了,死于車禍。
我對小啞巴說:“走吧,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先把小啞巴帶到父母家里,那幾天父母老用灰乎乎的目光看著小啞巴,他們覺得這孩子不像是亮亮。他們疑惑地對我說:“這孩子怎么有些變了?”我說:“這我倒沒注意,不過他現(xiàn)在會畫畫了。”我拿出白紙和彩色鉛筆,小啞巴便在老人面前畫了起來,鴿子、葵花、高樓、棚屋以及汽車沖鋒槍,還有樹,花花綠綠畫了一張紙。老人根本不看清畫的是什么,但是他們很高興,他們說亮亮真乖,都會畫畫了,畫得真好啊。他們讓我把這幅畫用圖釘釘在墻壁上,然后他們戴上老花鏡,久久地看著它,一邊看一邊說話。
父親說:“如果真是我們亮亮畫的多好啊。”
母親說:“誰說不是呢?”
我默默無語,在準備離開父母家的時候,我想把小啞巴的畫取下來,我只取了一顆圖釘,父親就阻止了我,“不要動它。”父親說:“讓它就在那里,我們都喜歡它。”母親摸著小啞巴的腦袋說:“要經(jīng)常回來看爺爺奶奶呀,知道嗎?”
我拉著小啞巴的手,走出門去。我把他送進了一所聾啞學校便離開了。
走到臭水河邊,我好像看見亮亮筆直地走進了西垂的落日里。
我看見許多蝴蝶在他頭上飛舞。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