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燦爛

第一次看見武豐時是在一座桃園里，他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夾克上衣和一條黑色的條絨褲子，帶著溫暖的笑容。雖然已經是春天了，早晚卻還是很清冷的，我的心更寒冷，我離開家走到這兒已經是第六天了。我蓬頭垢面，餓得實在走不動了，蜷縮在一戶農家院墻外的麥秸堆前。

武豐看見我的時候，我相信他是先看見我臉上掛的幾天都沒有干的淚水的。我的母親死了，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母親還很年輕，那年她只有三十歲，她死于一場意外。父親總是和她在吵架，我隱約知道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那天，他們又站在院子里吵架，我和從前一樣膽怯地躲在屋子里的玻璃窗前看著發生的這一切，父親動手打了母親，母親還手，然后父親使勁推她，她沒站穩，一下子仰躺下去，頭磕在了院子的水泥地上。母親住院了，沒幾天，她就死了。那天，我剛滿六歲，然后，我看見了父親把一個妖艷的比我母親年輕的女子帶回了家。

父親在家的時候，那個女人有時候甚至會把我抱在懷里，給我喂這喂那。父親上班去的時候，我的苦日子便開始，洗衣，摘菜。稍有沒做好的地方，便會招來一頓打，那女人不打我的臉，而是掐我的大腿根，用竹棍抽我的小腿。那個女人生了一個女孩后，連我的父親也不喜歡我了，父親說，我跟我的死鬼母親長得太像，越看我他心里越不舒服。終于有一天他們因為我不小心弄哭了那個小女孩而大打出手，我從家里逃了出來，我沒有目的地走了六天，餓了就伸手朝人要一點。

武豐從來來往往的游人中蹲下身來，他溫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小手，武豐說，好可憐的孩子啊，跟我走吧。

武豐把我背在背上，一直背回了他的家。那年，我九歲，因為營養不良，我看上去只六七歲。

武豐上班就把我鎖在家里，休息的時候就帶我上街，有人問我他就說，這是我老家大哥的女兒，大哥死了，大嫂改嫁了，我就領來了。

后來我才知道，武豐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接我回來之前，他剛剛離了婚，他的妻子跟別的人走了。

武豐待我很好，像自己的親生女兒，武豐讓我叫他叔叔。但我在心里卻是叫他爸爸。

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武豐都會帶我去看，我走累的時候，他就背著我，一路上還給我講很多的故事。在許多明媚的日子里，在武豐休閑和我不上學的時候，他還會在陽臺上給我洗頭發，然后再細心地給我編好辮子。

后來武豐找了好幾個女朋友，但是都沒有成。有一個醫院的護士，武豐很喜歡她，我看的出來。每次接完她的電話，他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但是他們都最后也是沒有成，都是因為我，那個護士讓武豐把我送走，武豐不愿意，護士翻臉。武豐很是傷心，很長一段時間里，武豐會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

我說，叔叔，讓我走吧。說這話時的我，已經十二歲了，我跟著他已經整整三年了。

武豐緊緊摟住我說，傻孩子，叔叔怎么會再讓你去受苦呢?

在他第一次領我回家的時候，我告訴他我父母全死了，因為受

不了領養人的虐待我才逃出來的。

我終于不辭而別，但武豐很快找到了我，在這個城市治安最不好的火車站，兩個不懷好意的小伙子正打算騙我跟他們走。

武豐把我帶回了家，武豐第一次揮手打了我一個耳光：你知道嗎?你不見了叔叔快急瘋了。然后他的淚一涌而出。

我說，叔叔，可是護士阿姨因為我才不和你結婚的。

武豐說，蓮語，叔叔的寶貝，叔叔不結婚了，知道嗎?叔叔不許你再提什么護士。

我說，叔叔，等著我，我長大了嫁給你。

一轉眼十年的時光過去了，我從大學里順利地拿到了畢業證，我知道，在校園里，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發育不良的小女孩，我飄逸的長發、姣好的容貌，還有頎長的身材以及出眾的學習成績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尤其是那個叫楷的同班男孩子鍥而不舍地追求更是眾人皆知，但和武豐相比，這些沒有經歷過任何世事的男生在我的眼里都輕如鴻毛。這么多年來，我之所以努力上學，除了報答武豐的收養之恩，更多的是讓我盡快長大找一個奮斗的目標，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我雖然過早的失去了母愛，但這十年，我卻是那么幸福地生活著，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的默默的支撐。

我想我已經愛上了他，這么多年，我真的是愛上了他。

在我上大學走的那天，武豐去車站送我。當列車開動的時候，武豐緊跟著車廂跑了幾步，不停地向我揮著手，他的步履不再輕盈，他明顯地已經有些蒼老了，而此時，他不過也就是四十歲的年紀，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我操勞所致的，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在心里對著漸漸遠去的他說：我的好爸爸，你等著我，我一定要嫁給你。

我拒絕了班里留校的惟一一個名額，我甚至來不及告別昔日的好友，便踏上了回家的火車。我到家的時間正好是清晨七點半。武豐已經上班去了，我熟悉他的一切，現在他應該還在公交車上。

在他下班回來的時候，我做好了一桌豐盛的菜，還特地買了一個大大的蛋糕，這是武豐四十四歲的生日，我要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他。屋里的光線是暗的，我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武豐驚訝地問：蓮語，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早說，叔叔去接你啊。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轉身。

我想，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場盛宴，是我生命里最寶貴的時光，我終于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給我深深愛了多年的男人了，我說過，我要嫁給他。

武豐走近我，用我依然感覺熟悉和溫暖的聲音說，生氣了啊?傻孩子，怪叔叔沒接你吧?

我轉過頭，我能感覺到自己面色緋紅。在他回來之前，我為了鼓足勇氣，已經喝了好幾杯紅酒了。我用潮濕而曖昧的目光注視著武豐。我看見武豐臉上瞬間掠過的驚詫。武豐似乎有些不自然了。我閉上眼，扔掉外衣，帶著薄薄的內衣撲進了那個無數次溫暖過我的懷抱里，這次，我是作為一個女人，撲進他的懷抱的。

我喃喃地說，叔叔，不，爸爸，蓮語的爸爸，我愛你，我現在就嫁給你。

武豐顯然嚇壞了，他想用力推開我。我緊緊摟住他，然后用我濕潤鮮艷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我能感覺到，作為一個男人，武豐甚至就要向我繳械投降了。我的糾纏，我的纏綿，差點讓他忘乎所以。但就在最后的關頭，武豐使盡全力推開我，當我還要上去繼續抱他的時候，他甩給我了一個耳光，這是他第二次打我，他氣急敗壞，并且很壓抑低低地嚎了一聲，他說，蓮語，你是個瘋子。然后，推門而去。

第二天中午，他才回來，我們好像是陌生人，我張著哭腫的眼睛望著他，他長長嘆口氣說，蓮語，好孩子，叔叔就是叔叔，叔叔盼你長大，盼你出息，是希望你這樣嗎?你應該有個美好的未來，而叔叔，已經老了，叔叔養你這么多年，難道就是為這個嗎?

我哭著說，叔叔，我愛你。我很小的時候，在你把我帶回家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真的，除了你，我不會嫁給別人。

我很快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每天按時下班，做好飯等他回來。那天，我依舊做好飯，武豐下班了，卻不是一個人回來，他帶回了一個女人，一個穿著很樸素和他年齡相仿的女人，我愣住了，十六前的那一幕重新上演，十六年前，那個狠心的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害死了我的母親，拋棄了我，十六年后，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男人又以同樣的方式傷害我。

武豐說，蓮語，乖孩子，叔叔要結婚了，這是你嬸子魯梅。

我輕輕點點頭，然后平靜地對武豐說，飯做好了，你們先吃，我有急事先走了。

出門前，我最后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武豐。和小時候離家出走的感覺一樣，我重新走在了流浪的道路上。我搭上了離開這個城市的最后一班火車。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下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漫無目的地飄蕩在街頭，最后在一個小小的賣花的店里停下腳步。那里的店主是個年輕的男子，他正拿著一束絲絹做的美麗的桃花讓買主挑。是桃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時刻就是遇見武豐的時刻，而遇見武豐之前，我是先遇上桃花的，我邁步上前，從店主手中拿了幾朵放到鼻翼下來嗅，很淡的香，是一種香水的味道，我的眼淚就是在那香氣撲面而來的時候掉下來的。我呆呆地望著手中的桃花，又仿佛看見了武豐身穿月白色夾克、黑色條絨休閑褲，用春日陽光一樣溫暖的笑看著我。

店主問要嗎?我放了五十元，拿著桃花頭也不回出了店，朝對面那個飯館走過去，在靠窗的那個角落里坐了下來，我忍住淚水，要了酒菜，一個人邊吃邊喝，很快便醉了。

醒來，我的身邊站著那個花店的小老板。他叫鵬飛。

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問他這里需要打雜的么?

我留了下來，以每月八百元的薪水，我在離花店不遠的地方租了間房子，鵬飛說，你很神秘，你的笑總是拒人千里。

我無言。

閑的時候，我就默默坐在窗前，靜靜地點燃一支香煙，我已經開始學著抽了，因為一到夜晚我就失眠，由于思念，由于恨愛交織。每當睡不著的時候，每當被往事弄得心痛的時候，我就把滾燙的煙頭伸向自己的腿上，每次都是那一個地方，因此常常是舊傷加新傷，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自己的心里好受些。這樣干了不到一個月，我對鵬飛說，我要辭職。然后我不再去花店上班。我從鏡子里發現自己很憔悴，從前飄順的長發此時也是沒有光澤的，我找不到工作，我常常在自己的出租房里喝得爛醉，這是我忘記痛苦的惟一辦法。

終于有一天，我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中走進了理發館，剪去了我留了好多年的長發，并且把剩下的全部染成酒紅色，然后我濃妝艷抹去了一個夜總會。

我知道，世界上從此會少了一位淑女，卻多了一個自輕自賤的女子。

我在客人的懷抱里媚笑留連，在頻頻舉起的酒杯里，我放縱著自己美好的青春年華。

我陪舞陪酒，但決不出鐘。

一天，微醉的我正坐在位子上歇息，一個花花公子樣的人走過來對我說，聽說你不出鐘?

我點點頭，那人說，我今晚點你，這個夜總會的小姐還沒有誰不敢陪我的。

我不知道那人的來頭，我只知道這里的老板很敬畏他，我搖搖頭說，我只陪舞和陪酒。

他說，好，你以為這里好混么?不出鐘也可以。他轉頭對身后點頭哈腰的老板說，把你樓上的房子給我用用。說完，就來拽我，我使勁甩開他的手，他揚手給了我一巴掌，罵道：婊子，裝什么清純?老子今天還就要你。

我的鼻血被打了下來，酒也醒了不少，就在這時，我看見鵬飛忽然出現在我面前，鵬飛抬手幾下就把那人打倒在地，在那人還沒有看清鵬飛的時候，鵬飛已經拉著我離開了那里。

鵬飛把我帶回了他的家，房間布置的非常素雅，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穿戴和這里的一切非常不適應。鵬飛說，蓮語，告訴我，你究竟經歷了什么事情，為什么要去夜總會，知道嗎?我一直在跟著你，我要看看你究竟怎樣作踐自己，我真的快忍受不了你了。

我說，你是我什么人，憑什么跟我?

鵬飛說，我第一眼見你，我就知道自己要用一生來愛的人就是你。你握著桃花流淚，樣子有多么動人，知道嗎?你要真的賣笑，為什么不去跟著那個人走呢?你并不想那樣，你在逃避現實。難道你真的想一直這么下去嗎?

我低頭無語。

心中隱隱的痛又重新翻卷了上來，在這個世界上，誰才是我能夠依靠的人啊?

離開武豐已經半年了，我忽然非常想他，盡管我恨他，比恨我的親生父親還要多，但這種恨卻是交織著綿綿的情意。于是我決定去看看他。

在那個熟悉的城市，在那個熟悉的房間里，我見到了那個叫魯梅的女子，而我曾經最最親愛的叔叔，武豐，在一個月前竟出車禍而亡，出車禍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在街上看見一個女孩的背影和我很相似，就急追猛趕，結果就出事了。

我問魯梅，叔叔留下什么話沒有，魯梅說，你叔說。如果有一天你回來，讓你好好找份工作，找個好老公，說你從小吃了不少的苦……還囑托我一定還要住在這里，等你回來，說一定要把他葬在十里桃園的后山，說你最喜歡桃花了。你要是來看桃花，他也就能看見你了。

第二年春天時候，我和鵬飛結了婚，在武豐的墓前，我對鵬飛說，叫一聲爸爸，其實他就是我的爸爸。

說完，我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

山下，滿目的春色中，桃花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