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晴
爹和娘已經是年過五旬的老夫老妻了。印象中,他們看起來并不是很恩愛,原因在爹。
爹的脾氣很暴躁,而且往往是說一不二,幾乎沒幾個人能受得了他,就連奶奶也說祖祖輩輩就沒出過他這種脾氣的人。相反,娘的脾氣卻是村里出了名的好,而且手腳勤快,人也忠厚老實,人們都說這是爹幾世修來的福氣。有時候我在想,老天爺怎么會把這樣的兩個人放在一起呢?難道是他老糊涂了?
真不明白娘需要多大的耐力去忍受爹的壞脾氣。孩童時,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爹娘耕田的情景。在那些干旱的日子里,太陽如一個大火球一樣灼燒著這片黃土地,也灼燒著這些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烈日炎炎,似乎再多的汗水也能在頃刻之間蒸發。人和牛都很吃力,耕得慢不說,犁頭也很難犁入干硬的土地。
娘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牽著牛,爹在后頭揮舞著長鞭子一邊用手扶著犁,一邊扯著嗓子喊:“駕!駕!咧……”其實娘很怕牽牛,確切地說,不是怕牛,而是怕爹。因為每次牽牛,娘總少不了挨爹的罵。
“人家一晌午能耕八畝三分地,咱家連四畝都拿不下來……”
“你怎么就這么笨啊你?牽個牛你能斜到東溝里去!唉,真沒見過你這樣的?!?/p>
每當這時,娘總是默默地低著頭,臉上有幾分羞愧,有幾分苦澀,卻又什么話也不說。她雙手撫摩著牛頭,仿佛在哀求它再加把勁。任憑爹在后頭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娘從來都不跟他頂嘴。她心里知道爹很累,發幾句牢騷也在所難免,慢慢的就習慣了。她總是那么體諒爹。
但是一種活能使爹變得異常安靜,那就是薅草。這可是娘的“絕活兒”。春天的時候,田里的麥子都長到半截子高了,里面的雜草也不甘落后,稀稀落落地插在麥田里瘋狂地生長。爹說打除草劑不利于麥子抽穗,需要人工除草。娘薅起草來特別快,每次都把爹落得很遠很遠,有時甚至都把爹“套圈兒”了。而且娘薅過的麥田里絕對找不到一根雜草。爹這邊就難堪了,薅得慢不說,而且質量也難過關,任他怎么窮追猛趕也無濟于事。四個孩子都笑他,問:“爹,俺和你做伴,行不?”爹的表情更不自在了,最后強裝嚴肅,說道:“多跟你娘學學!”
其實爹并不總是那么盛氣凌人的,他不像娘那樣溫柔體貼,但也有充滿溫情的一面,這一點別人不懂,只有娘的心里最清楚。
那是九六年秋的一天夜里,娘因過度勞累害了一場大病,第二天早上就被送到醫院,接下來幾天都臥床不起。那時正趕上農忙時節,摘完花生就得掰玉米了。家里突然少了一個勞動力,單靠爹還真應付不過來。我們四個孩子當時還小,也就大姐能夠著玉米棒子。娘在病床上急得直落淚,她心疼爹,恨自己不該害這病,把八口之家的重擔全壓在爹一個人身上,但卻又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些日子里,爹知道錯在天不在娘。
無論多忙,爹每天都要抽出時間去醫院看娘,這確實讓我們感到奇怪。更令人不解地是,每次他來都是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像是要說點什么,努努嘴又咽了下去,最后索性一走了之。我好奇地問娘:“爹這是怎么了?”娘眼望著爹離去的方向,含著淚說:“他是怕我擔心!”
終于有一天,爹又來到醫院,這次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徑直走到娘的床前,清了清嗓子,看上去還有些激動。
“孩他娘,家里的活兒有我和孩子們,你別掛心。你把身體養好了,這比什么都強!”
當時我就站在他的身邊,睜大著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但娘眼角閃爍的淚花告訴我:那是爹這輩子對她說過的最貼心的話。
也許爹和娘并不知道什么是風花雪月的愛情,但他們之間卻有一份真真切切的,別人無法讀懂的默契與溫情。他們和所有的農民一樣,平凡樸實而又善良,他們為的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家:他們的老人和孩子。
山東省平度市萬家鎮安子土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