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正常人,應當擁有比較清明的心智。對于自己正在做著什么,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意味著什么,總會有一個最基本的判斷,對于事情的后果也會有一個最基本的預料。杜欣的所作所為,已經達到了瘋狂的程度。他似乎并不明白事情的結局將會怎樣,當100多名涉嫌行賄“買官”的新華區官員已被調查,他還在向有關部門提條件:退還1000萬贓款,保留副地級待遇,回鄉務農。說起來可笑更可悲,曾經在高校就職并有一手好文筆的杜欣,在做官多年之后已喪失了正常的心智。那么,是什么讓他的心智水平如此劇烈地萎縮呢?古語云:“利令智昏”?讓他“智昏”的是“利”嗎?
從心理學的角度考察人性,功利追求本來是人性結構當中的合理內容,對功利的權衡是正常心智的主要功能。杜欣心智的昏聵主要表現在他已不能正常地作出趨利避害的基本判斷。讓杜欣“智昏”的不是“利”,他的心智水平受到“權力妄想狂”病毒的侵襲,感染這種病毒的患者會陷入一種自我陶醉的迷狂狀態,“權力妄想狂”的主要表現是,患者無法理解自己的本性,也無法理解外部世界的真實面目?!拔疑酢?,嬰兒是一切的中心,啼哭會使他立即獲得乳汁和愛撫,擁有舒適和自由對嬰兒來說就意味著一切。嬰兒天性中就具有“想占有一切”的元素,但在成長的過程中面臨一些具體情景,人會漸漸意識到限制的不可避免,產生了“限度意識”。
“權力妄想狂”病毒的本質,就是對這種原始創傷的錯誤反應方式。英國心理學家多羅茜·露曾剖析過“權力妄想狂”患者的心理:“我們繼續尋求權力,以減輕想占有一切的痛苦?!覀儗⒃讷@得一切的欲望中繼續沉迷。我們相信,無論其他權力追逐者如何失敗,我們會和他們不一樣,我們將會成功?!倍判赖陌咐统浞值卣宫F了“權力妄想狂”患者的特點:在意識中脫離現實;喪失基本的心智;在瘋狂中毀滅。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所謂權力是界定現實的能力。問題在于,這種“人為創造的產物”(多羅茜·露語)并非是“宇宙的天然秩序”。而“權力妄想狂”患者早忘記了“宇宙的天然秩序”,生活在想象當中。當杜欣決定用群發短信的方式攻擊他人時,他在自己的妄想世界里,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自己對事物能夠實現全面的掌控,甚至可以創造和確立規則。在這種境況下,他自然不具備權衡利害的健康心智。
杜欣的問題和境遇,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失落了基本的“限度意識”的現代人的極度表征。當嬰兒從“占有一切”的原始欲望中來到現實世界,他所面臨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為自我的精神和身體確立合理的限度。哪些是屬于自己的,能夠自由支配的?哪些是陌生的和不屬于自己的?在宇宙自然面前,個人是渺小的,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是時空的根本限制;同樣,在個體與個體之間,每個人能做什么,能怎樣做,能做多少,也是基本確定的,這是源自種種具體情境的限制。這些限制就是規則。在對這些限制的理解和把握中,展開了一個具有健全心智的成年人的全部生活世界。
杜欣的悲劇,既是貪官被貪欲毀掉的法制故事,更是現代人將“自我”的氣球吹脹而破滅的心靈寓言。當文明傳統中絕,當敬畏感消失,當我們不再相信“宇宙的天然秩序”,而只愿在偶然性的亂局中一搏,我們就都有可能重蹈杜欣的覆轍。
面對“不可能占有一切”的原始創傷,我們應該如何平衡回應?簡單地說,這一過程只有幾步:首先,清醒。我們是渺小的,在很多時候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在精神和身體方面都有難以逾越的界限。第二,在界限之內,我們是獨立而自由的,我們不是“一切”而只是“這一個”,我們為自己的生活賦予意義,我們能讓自己的生活不一樣。最后,在界限之外是規則的世界。我們敬畏“宇宙的天然秩序”,甚至對于越界的后果有一點恐懼。心懷敬畏.我們作為“這一個”和其他有限的存在打交道,關愛,尊重,遵守規則,守住界線。概而言之,我們和界線起舞。因為界線,渺小的我們和“一切”緊密相連。這是一種需要終生培育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