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仙逝的100高齡的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原國民黨省軍級人員姜豪老先生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曾參與過國民黨政權(quán)時期諸多大事,并于解放前夜棄暗投明。他向筆者披露過發(fā)生在上海解放前夕的京都大血案。
警憲廝殺大戲院
1947年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風雷激蕩的一年。我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揭開了戰(zhàn)略反攻的序幕。而在蔣管區(qū),民眾掀起了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運動。在這一背景下,國民黨政府和軍隊內(nèi)部矛盾重重。
1947年7月27日晚,酷暑中的上海灘偶有涼風習習吹來。坐落在福煦路西段(今延安中路)的金都大戲院(今瑞金劇場,已拆除)門口,在光怪陸離的霓虹燈映照下,一片人山人海。原來,這里正在上演國泰影片公司新拍攝的古裝哀艷凄情巨片《龍鳳花燭》,由著名導演屠光啟執(zhí)導,著名演員馮吉和陳燕燕領(lǐng)銜主演,并由金都、金城、文化會堂三家影劇院隆重推出,轟動了上海灘。達官貴人、富豪巨商爭相觀看自不待言,連平民百姓也欲一睹名角兒為快。于是劇院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場外等票者蜂擁如潮。
當晚9時半,夜場即將開演。上海市政府工務(wù)局科長劉君復帶著一對俊俏男女,手持2張票,大搖大擺地往劇場里闖。檢票員張鏞根上前道:“先生,你們還缺一張票呢。”
“讓開,兄弟進去補票,”劉君復瞟了一眼張鏞根,“儂識相點噢!”說完手搖古折扇,仍然向里走。原來,舊上海的軍人、流氓、政府工作人員經(jīng)常是不買票看電影的。劉君復少一張票算是守規(guī)矩的,但碰上了一位不懂世風的檢票員。
張鏞根橫眉怒目厲聲道:“今晚這場戲,誰也別想白看。”
“阿拉進去補票,儂給我滾開!”
“今天無票可補,儂給我死出去!”
雙方爭得不可開交,院方急忙叫來值班警察盧云衡(七期畢業(yè)學警)。盧云衡一個箭步橫在劉、張之間,打起了圓場:“我看算了,讓這位先生補個加坐票吧。”
雙方見有臺階可下,態(tài)度都緩和了。孰料斜里殺出個程咬金,素來欲與警察局爭地盤的駐院憲兵廿三團八連排長李豫泰,率憲兵吳伯良上前干涉。李豫泰指著盧云衡破口大罵:“儂吃飽飯啦,來管戲院里的閑事!”他不讓劉君復補票。
盧云衡平時常受憲兵的氣,今日又當眾受辱,胸中之氣突然爆發(fā),遂大喝一聲:“這是我的職責范圍,儂馬上閉緊臭嘴!”
李豫泰聞聽此言,撲上去就對盧云衡一頓亂拳。盧云衡突遭襲擊,立即一個馬步,做出擒拿格斗架勢。吳伯良見狀,從后面飛起兩腳,當場將盧云衡踢倒在地,口吐鮮血。憲兵打傷警察后,得意地上樓而去。
此時,盧云衡掙扎著挪到馬路上,雇了一輛黃包車,飛奔至新成警察分局報告。分局中七期同學甚多,聞訊群情憤怒。一位黑臉警察跳上一張方桌喊道:“弟兄們,憲兵平時自恃特殊,不把我們當人看,今日盧兄慘遭毒手,我們再也不能忍了!”于是,警察們立即打電話給老閘、黃浦分局的七期學警,三個分局約百余名警察,徒手乘車開赴金都大戲院。他們一部分入院守住院門,包圍行兇憲兵,另一部分在院外聲討憲兵。一時萬人云集,福煦路上一片混亂。
憲兵被圍后嚇得魂飛魄散,李豫泰慌忙向康腦脫路(今康定路)憲兵隊隊部告急。僅幾支煙功夫,一輛卡車及幾輛吉普呼嘯而至,車上也跳下百余名憲兵,他們荷槍實彈,一面布防,一面入院驅(qū)逐警察。警察見狀,毫不畏懼,齊聲怒吼:“憲兵打人,憲兵打人!交出打人兇手!”
憲兵與警察扭作一團,拳腳相向。突然,一陣尖厲的哨聲劃破夜空,憲兵“嘩”地閃向一邊,戲院樓上的憲兵架起機槍向警察掃射,布防的憲兵也拔出槍來射擊。“噠噠噠”的槍聲,嚇得行人作鳥獸散。這時,恰好有一輛滿載西瓜的卡車,自西向東開來。警察發(fā)聲喊,紛紛雀躍上車,但前胎中彈開不動了,車內(nèi)兩個小孩被打傷,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哭叫。警憲沖突結(jié)果,當日死亡9人,其中警察7人,市民2人;受傷18人,其中警察5人,憲兵3人,市民10人。馬路上四處滾動著西瓜,一攤攤殷紅的鮮血月光下隱約可見。
警察泄憤砸金都
血案震驚了大上海,28日各報均有頭條新聞報道了事件經(jīng)過。但是,憲兵團則發(fā)表了與媒體完全相反的聲明。他們稱,憲兵巡察組6人至金都大戲院巡查軍紀,因觀眾購票與金都職員發(fā)生爭執(zhí),憲兵上前調(diào)解,與警察發(fā)生誤會,相互毆斗……排長李豫泰出金都時,即被百余便衣警察包圍,李乃退至三樓,并以電話通知連部及新成分局……憲兵團特別強調(diào)了警察奪憲兵槍支并射傷憲兵的情節(jié)。
警憲火并的消息傳到市長辦公室,市長吳國楨又氣又嚇,急電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海市警察局和憲兵團三方面組織調(diào)查委員會,同時命淞滬警備司令宣鐵吾,電請南京國防部派遣大員來滬處理事件。
警察見憲兵團顛倒黑白,更是群情激奮,但又拼不過憲兵,便將矛頭指向金都大戲院。一位警察流著淚喊道:“弟兄們,憲兵把金都當?shù)锉ぃ瑲垰⑽覀儯镌摦斦D。他們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我們砸他娘的金都去!”幾十名警察立即響應(yīng),各持警棍分乘數(shù)輛警車,一路嘯叫著開到金都大戲院。他們在28日的上午11時、下午1時及4時半,連續(xù)三次搗毀大戲院,把好端端的一座豪華劇院變得一片狼藉。
在警察搗毀金都大戲院的同時,許多警察罷崗以示抗議。憲兵見事態(tài)擴大,怕激起民憤,也在28日奉令罷勤,龜縮在營房里。憲兵總部則向市府報告,此舉實在迫不得已,是為了避免再次發(fā)生不幸事件。
黃昏時分,幾千名警察佩戴黑紗,在中央殯儀館為死難的七警士舉行大殮。警察局代理局長余叔平親自主祭。他眼含淚花,悼念獻身的下屬,旋又慷慨激昂地討伐憲兵的罪行。最后他宣布:對死難者各發(fā)撫恤金2000元(4000元殯葬費除外);市警察局成立了“七·二七”被害同志申冤復仇善后處理委員會,并向當局提出14條要求。
兇訊激怒蔣介石
27日事發(fā)的深夜,宣鐵吾便向南京國防部打長途電話,報告了事件概況。次日國防部大員動身抵滬,不料事態(tài)越鬧越大。29日,不僅上海各報繼續(xù)報道,而且外國大報也發(fā)了號外,這下可捅了國民黨高層的馬蜂窩。
蔣介石在28日中午,一看到上海的報紙便咆哮如雷:“混蛋,這還了得,還要不要黨紀國法!”他將報紙撕得粉碎,抓起電話搖到上海市政府,命令吳國楨迅速平息事態(tài)。當晚,警察擴大事態(tài)的消息又傳到蔣介石那里,他拍案而起,仰天嚎道:“警察狗膽包天,實在令人痛心!”他急令國防部次長秦德純于29日飛抵上海,擔任軍事法庭審判長。
7月31日首次審訊案犯,引起血案的劉君復臉色嚇得慘白,被兩位法警押上來。他一字一句地說:“7月27日晚9點半,因與友人夫婦一起去看戲,預購2張票,請補購一張。但檢票員不肯,還說宣鐵吾來要求補票都不行,你是一個公務(wù)員,算什么東西!本人以其出言不遜,說他沒有禮貌。他卻反駁:‘什么沒有禮貌,我就說宣鐵吾、宣鐵吾’,一面喊憲兵。憲兵來了說:‘他既不買票,算了,你去吧’。本已無事,忽又闖來一位軍官,問什么事?檢票員說:‘有一個公務(wù)員要補一張票,我說不行,他說我態(tài)度不好’。軍官便推我,叫我走。我說:‘我是公家職員,讓我說明白好嗎?’當時旁邊一位警察說:‘算了吧,不要難為人家。’軍官動起氣來說:‘誰要你管,我是陸軍軍官,你算什么?’警察說:‘我也可以管的。’就此爭吵起來。9時40分電影開映,我就走了。”
劉君復的作證與媒體大相徑庭,況且只字不提雙方發(fā)生沖突的關(guān)鍵細節(jié)。場內(nèi)頓時大亂,記者撲向劉君復。審判長見勢不妙,馬上宣布休庭。秦德純當天向蔣介石匯報情況后,蔣介石于8月1日發(fā)出指示:要有關(guān)單位慎重處理血案,在滬偵訊完畢后,于8月15日轉(zhuǎn)至南京審理。
姜豪大鬧參議會
金都大血案乃民國歷史上少有之事,把個大上海鬧得沸沸揚揚。上海市市長吳國楨決定于7月29日下午,在市參議廳召開臨時參議會。
是日下午,會議由市參議長潘公展主持,市長吳國楨、警備司令宣鐵吾、警察局代理局長余叔平以及大部分參議員出席了會議。
潘公展陰沉著臉站起來說:“今天請各位來開會,內(nèi)容想必你們都清楚。金都大戲院發(fā)生血案,對黨國、對我們上海都造成了極壞的影響。”他停頓片刻,一個立正道:“總裁非常關(guān)心此案,希望我們及時妥善解決問題,下面請宣司令介紹案情。”
宣鐵吾乃黃浦系,曾任過蔣介石的侍衛(wèi)官,素與CC派的潘公展面和心不和。他見潘公展首先推出自己,不快地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站起來說道:“這么熱的天,勞駕先生們前來開會,真不好意思。”接著介紹了血案經(jīng)過。宣鐵吾說:“此事起因甚小,而沖突結(jié)果已死傷多人。查此重禍,突出的一部分是憲警知識不夠,對本身職權(quán)不夠了解。事后警察情緒激昂,多虧各方疏導,事態(tài)不致擴大。責任問題已組織三人小組著手調(diào)查。”他清清嗓子,不情愿地自責道:“憲兵警察原均由警備司令部管轄,惟本人警察局長名義尚未交卸,故電請國防部派員調(diào)查真相,依法處理。我以為,此案最大癥結(jié),乃憲警職權(quán)未劃分清楚。經(jīng)此事件以后,其制度當可改善也。”
吳國楨站起身問與會者:“在座的對案情還有不清之處嗎?”見大家默然,遂推推眼鏡斯文地說:“目前首要之舉,務(wù)使復雜之事態(tài)簡單化。至于責任問題嘛,中央已派大員來滬,會同三方面調(diào)查,一俟確定是非,再依法辦理。”
潘公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起身向各位拱拱手道:“鄙人也同意宣司令、吳市長的看法,事件發(fā)生之原因,在于憲警職權(quán)沒有劃分清楚。”旋又將目光環(huán)視一圈,斬釘截鐵地說,“鄙人有言在先,在負責調(diào)查機關(guān)未發(fā)表事實真相前,希望兄弟們少發(fā)表意見,以免有所偏袒。”杜月笙立即附和,大多數(shù)參議員樂得少發(fā)表意見,紛紛表示同意。
正當潘公展準備宣布散會時,猛聽得有人一聲吼:“且慢,我有話說!”眾人望去,只見站起一位中等身材的漢子,原來是市參議員、上海新生活運動總書記、老閘區(qū)區(qū)長姜豪。姜豪其父乃宋美齡的家庭教師,他本人又是青幫里輩分大于杜月笙的大亨,且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任過要職,不久前作為蒙難同志會的十大斗士之一,受到蔣介石的接見并合影。有此背景,姜豪平時敢說敢干,號稱“大炮”,上海頭面人物都讓他三分。
姜豪揚揚手厲聲說:“警憲沖突造成這樣一件大血案,我是非常氣憤的。”座位上頓時一片騷動。潘公展搖搖手,想阻止姜豪講話。姜豪手按桌沿,繼續(xù)大聲說:“剛才幾位都說造成血案的原因,乃是警憲雙方職權(quán)沒有劃分清楚。但我認為雙方各自的任務(wù)是很清楚的,即警察管社會治安,憲兵管軍風軍紀。尤其重要的是,不論警察還是憲兵,都有保護老百姓安全的責任。”
吳國楨見姜豪提到老百姓,不禁虛汗直冒,連忙站起身阻止他:“好了,姜先生聽我一句,我們的職責是盡快平息事件,向委員長復命嘛。”
“不對,吳市長此言差矣。”姜豪虎起臉,“今天老百姓在警憲沖突中被打死打傷了,請問應(yīng)該由誰來負責?參議會既然是民意機構(gòu),我們當參議員的應(yīng)該站在老百姓立場,為無辜遭難的市民鳴冤叫屈。”
“姜先生,你……”潘公展眼露兇光威脅他,“你要注意影響,每次開會都要鬧,想想自己的身份,像話嗎?”
姜豪理也不理潘公展,雙手一起揮動,“警察被打死了,政府花了大筆喪葬費,為他們舉行隆重的殯殮儀式,還發(fā)給每人撫恤金。我現(xiàn)在提議,要求政府對被害的老百姓,同樣給予殯葬和撫恤,對于傷者要負擔醫(yī)藥費。至于警憲雙方的誰是誰非問題,自有司法機關(guān)來調(diào)查處理,我們可以不管。”
潘公展氣得指著姜豪說:“姜先生說話不負責任,各位不要聽他的。”吳國楨、宣鐵吾、杜月笙等剛想接著說,下面已是亂哄哄的了。
“哈哈……”姜豪仰天冷笑。復指著潘公展說:“你平時口口聲聲說什么‘民為邦本’,告誡我們要記住唐朝魏征的名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現(xiàn)在怎么都忘掉了呢?”潘公展眼看下不了臺,便惡狠狠地宣布:“今天會就開到這里!”參議會不歡而散。
草率了結(jié)血案
血案已經(jīng)發(fā)生,高層又如此重視,它的結(jié)局如何,人們拭目以待。
案子于8月15日移至南京審理后,9月27日以國防部名義,由蔣介石驗證的電文發(fā)往上海:
查上海金都大戲院警憲沖突一案,迭經(jīng)電飭國防部依法訊辦后,茲據(jù)先后呈復到府。經(jīng)核定如次:
(一)憲兵司令張鎮(zhèn)對于部屬統(tǒng)權(quán)無方,訓導不力,致生巨大禍亂,應(yīng)予記大過一次。當時兼上海警察局局長宣鐵吾對于本案處理欠當,應(yīng)予記大過一次。
(二)憲兵廿三團團長及該營營長平素教練無方,應(yīng)各降一級。
(三)關(guān)于憲兵罪刑部分,準照國防部九月廿七日的19730號簽呈所擬原判辦理(作者注:指判憲兵羅國新死刑,以及判李豫泰、吳伯良等有期徒刑)。
(四)關(guān)于警員犯罪部分,俟憲兵部分執(zhí)行后,準予移送首都地方法院依法訊辦。
(五)上海新成警察分局局長卓清寶準予撤職,連同有肇事警員移送法院并案究辦。
然而,案子了結(jié)并未按國防部電文辦,而是一拖再拖。據(jù)1948年3月13日上海《新聞報》報道,“除憲兵排長李豫泰等業(yè)經(jīng)國防部軍法庭審理論罪外,警察部分卓清寶等十一名提起公訴。”到了5月20日的報道,則是“金都案警察七名宣判各處有期徒刑十個月”。而憲兵廿三團于1947年8月8日奉令調(diào)回南京,最后結(jié)果令人失望,憲兵的處理沒有下文。
1947年9月23日,上海市參議會讓代理警察局局長余叔平答復參議員的質(zhì)詢。余叔平吞吞吐吐地說:“金都事件關(guān)于憲兵部分,已在南京審判終結(jié);至警察部分,將由司法機關(guān)審判。關(guān)于行政者,新成分局長已降調(diào),老閘、黃浦及嵩山也有學警參加,故對各局長記大過一次。本人也有失職之處,自請市長處分。”但就是沒有提對傷亡市民的撫恤問題。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