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唱月亮,有歌謠曰:“初一黑,初二白,初三初四蛾眉月。初五鐮,初六鉤,初七初八木蘭舟。”
初七初八的日子,天還沒黑,但抬頭望天空,已見一彎新月了。那月亮,果真如一葉木蘭舟,靜靜地泊在天空,就像河灣里,剛落了蓬帆的一只船。
月于我,更是詩。打我兒時記事起,它就打開在天空上,任我在靜靜的夜里讀它。
兒時初讀月,是在鄉下院壩。
夏夜,外婆將那只大如席的簸箕,擱在院壩邊櫻桃樹下,我就在那簸箕里躺了歇涼。
蚊子多,外婆就點著苦艾,苦艾有一種帶苦味的馨香。然后,外婆手搖蒲扇,一邊扇,一邊唱著那支不知唱了幾百年的歌謠:“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背笆簍……”
我覺得稀奇:月亮怎么可以走呢?月亮又不是人。心里想著,一邊就透過櫻桃葉的間隙,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天空上那個大銀盤似的月亮,看它到底走沒走。看得久了,才發現月亮真的在走。只是走得很慢,老半天了,才從一個枝梢上跨過。
一天夜里,我背著笆簍,跟大人去灣里捉夜魚。走在小溪邊,突然看見月亮在水里晃呀晃,難道月亮也在捉魚,我真是在給月亮背笆簍呀!可抬頭看天上月,它卻靜靜地泊在那兒。
青春時,讀月在異鄉。
一次,幾個一起下鄉的知青聚會,為一位頂替回城的朋友餞行。大家喝著又苦又辣的苕干土酒,就著一點小菜。酒至半酣,便有人動感情地說:“我們當年一起來,要是今日能一起走,該多好哇!”
沉默片刻,有人道:“衣是新的好,人是舊的親。只要朋友情在,聚散又有什么呢?”
“就是呀,”又有人說,“月是故鄉明,風是樹下涼。只要是朋友,不論在哪,我們看見月,就當是看見人了。”
朋友感懷地操起二胡,他拉得一手好二胡。一首《月夜》,再是《蘇武牧羊》。悲涼幽婉的調子,我受不住,起身來到屋外。傍晚時,天還是雨兮兮的,遠山青黛,山谷中游動著一縷縷水霧,可沒想這時,天邊卻張掛出一輪春月來。那時,我已下鄉多年,歲月蹉跎,回城無望,看著月亮就想,難道自己就果真在這山鄉呆一輩子嗎?
見有月,屋里的人都跑了出來。大家說著身在異鄉的凄惶,對故鄉的思念。語到哽塞處,就都仰頭望春月,眼洼里,都漸有了晶瑩的淚。
屋邊是潺潺低回的流水,耳畔是嗚咽的山風……
那時,那月是滿紙的故鄉淚,是一張淚漣漣的思鄉的臉哦。
相愛時,讀月在水濱。
半個月亮趴在東山上。
已是深秋,深秋的水,漾出陣陣涼意。該說的似乎都已說了,也沒約定,就都沉默起來。兩人抱著膝頭靜讀那輪搖上東天的月。不遠處的淺水中,生著幾蓬葦草,月光灑在葦草上,那葦草就憐憐地惹人愛。于是,我們都將讀月的目光從天空挪回,看它在風中的曼舞。
拍打著淺灘的波濤,悄然發出戀人般溫柔的低語。
河面上流動的月光,這時被流水切割成一串串音符,在水波上,演奏著愛的柔情與承諾。
今晚的我,讀月在窗前了。
入夜后,我就在窗前坐著,隨了時光的流逝,好些東西都已如落葉,飄落在歲月的褶皺里,沉淀為記憶了。而人生也在往日的狂躁之后,漸趨平和。
我來到庭院里,夜風繞樹,颯颯地響。
透過樹枝,我看見那輪彎月,正滑向天邊。
我依稀讀著它最后那點微弱而金黃的身影,一如讀著一篇生命的文字。
人生當有夢,當有所追求,只是萬不可強求。就像讀月,你不能按你的要求來讀出月的陰晴圓缺。不過,也不能將萬不可強求這樣的話,終日掛在嘴上,不然,它就成了容許自己懶散的理由。這,或許是一種明白。人生如箭在弦,只可發,不可廢。
月,終斂去了它最后的身影,一如船泊進了港灣。但月還會有,就像船入港,是為了新一次的揚帆,月的落去,不也是為了又一次的升起?